白謙慎
2006年5月,我應首都師范大學中國書法文化研究所的邀請,作為“蘭亭講席”的主講人講學一星期。為了讓我的工作和生活都能順暢,首師大的同仁特地安排了一位研究生負責接待工作,這就是當時正在讀博的楊軍。楊軍的家鄉(xiāng)河南固始,素有“北國江南”之稱。我的祖籍——閩南安溪的榜頭白氏,便是在五代時期由固始隨王審知入閩的。這讓我多少對固始人有些親近感。不過,我對楊軍印象最深的,還是他穩(wěn)重而不張揚的性格。他告訴我,他的博士論文將以北宋書法為題,并征求我的意見。我對北宋書法素有興趣,卻沒有下過功夫研究,因此,當時只是結合在首師大演講的題目,提了兩個建議。第一,以個案研究為主,大處著眼,小處落墨,盡量把書法文化的研究落實到實處。第二,在處理宋代文獻時,應盡可能地“竭澤而漁”。當然,我的建議完全可能是多余的,因為楊軍的導師都是資深的研究者,在他們的指導下,楊軍或早已這樣做了。即便如此,我的建議也至少表明了我對治書法史的管見和對楊軍的期待。
從我那次在首師大講學到今天,整整八年過去了。在這八年中,楊軍以自己的勤名取得了引入矚目的成績。他在博士論文基礎上完成的《北宋汴京書法文化研究》,榮獲中國文聯(lián)頒發(fā)的“蘭亭獎”,得到了書學界的認可。此次結集出版的論文,也大都是以北宋書法為題,可見這些年來他的潛心與專注,取得今天的成績絕非偶然。
北宋是中國社會和文化都發(fā)生巨大變化并給予后世深遠影響的時代,對此,社會史、思想史、文化史、文學史的學者們已有很多的論述,不需贅言。在書學界,北宋書法也一直備受海內外學者的關注。在中國大陸,著名者有曹寶麟先生關于北宋書家存世名跡的一系列精辟考證。在臺灣,臺北故宮博物院于2006年舉辦了“大觀:北宋書畫特展”,“蘇黃米蔡”等名家劇跡紛紛登場,成為北宋書法在當代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展示。美國留學畢業(yè)又回到臺灣大學任教的盧慧紋教授近年來也在研究唐宋之際書風的轉變。在歐美,北宋藝術也一直是中國藝術史研究的熱點。在歐洲,德國海德堡大學雷德侯教授(Lothar Ledderose)所著《米芾和中國書法的古典傳統(tǒng)》一書,已經譯成中文,為國內書學界所熟悉。在美國,第一篇以中國書法為題的博士論文便是傅申先生的《黃庭堅書法研究》。在屈指可數(shù)的關于中國古代書法的英文專著中,除了上面提到的雷德侯先生的著作外,還有兩本關于北宋書法的專著亦即加州大學石慢教授(Peter Sturman)關于米芾書風的研究,以及堪薩斯大學的AmyMcNair教授關于顏真卿如何在北宋被奉為書法典范的接受過程的專著。我的學生何炎泉2013年在波士頓大學完成的博士論文也以北宋書法的物質文化為題,討論了當時的著名文人對筆墨紙觀制作的積極參與。而在中國當代的書法創(chuàng)作領域中,無數(shù)的學書者依然以蘇黃米的墨跡為臨池范本,手摹心追。這些都說明,不但北宋的書法有著經久不衰的魅力,北宋書法史作為中國書法史上一個重要的轉折期,也是一個大有可為的研究領域。楊軍的研究因其選題而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學術的主流。
20世紀90年代以來,宋代文獻的整理工作有了重要的進展,《全宋文》《全宋詩》等大型叢書陸續(xù)出版。楊軍充分這一有利條件,通過細致梳理相關文獻,對北宋書法的諸多文化現(xiàn)象做了深入的研究,而這些研究又以北宋書法的體制(institutions)為中心。這里所說的“institutions”(機構、體制、機制),不但適用于皇室和朝廷建立的機構,也包括市場機制和穩(wěn)定的社會習俗。楊軍正是通過對體制性因素的研究,來探索北宋書法是如何展開的。
收入本集中的《北宋翰林御書院研究》《論唐宋科舉制度對書法的影響》《北宋翰林御書院與書學研究》等文章,對北宋專門書法機構——翰林御書院、北宋科舉制度、書學制度等進行了研究,緊緊結合北宋推行的右文政策,提出了北宋科舉制度與書法風尚的形成、御用書家對時代書風的影響等觀點,其中的許多論述不乏真知灼見。比如說,為了防止徇私,宋代的科舉開始實行糊名和謄錄,這一新制度卻造成宋代楷書的式微。
北宋時期官私書畫鑒藏和流通是楊軍研究的另一個重點。收入本書中的《北宋館閣書畫鑒藏研究》《北宋外戚書畫鑒藏研究》《北宋宗室書畫鑒藏研究》《北宋蘇易簡、丁謂、王溥書畫鑒藏研究》《北宋的書畫交易市場——汴京大相國寺》等文章,從政治制度、社會文化、經濟發(fā)展等層面,分析了北宋書畫鑒藏和流通之所以繁盛的深層次原因。如文中論及三館秘閣以及私人藏家對書畫墨跡的鑒藏引領了北宋書畫鑒藏的風氣。全國的書畫器物或被三館秘閣收藏,或流向汴京大相國寺等交易市場,當時的書畫藝術品交易非常繁盛。而官私書畫收藏的風氣,也促進了書畫藝術的交流與學習。在《北宋皇家書法展覽—“曝書會”研究》一文中,楊軍論述了皇家的書法收藏如何能在每年夏季曝書時,讓喜好書法的官員們得以一睹真容。這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論述為我們展示了北宋書法的另一番景象。
北宋書壇群星燦爛。雖說楊軍的研究總的來說并沒有專注于某一名家書法,但本書中還是有一些論文專門討論名家書法,如研究歐陽修的書法和書學思想、蔡京的書法的論文。由于北宋很多書家之間存在著師生、同僚、友朋的關系,收入本書中討論文壇領袖歐陽修的推介如何確立了蔡襄、蘇舜欽的書學地位的兩篇論文,以及《蘇軾對歐陽修書學思想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一文,著重分析了文人士大夫之間的交往,他們在書學方面的切磋、品評、揄揚、提攜,構成了北宋書家群體崛起的重要條件之_。
楊軍的文章通常篇幅不是很長,但都能扼要地點出問題的關鍵。他以其一系列富有新意的研究,拓展了北宋書學研究的視甄這不僅是書學領域里的新成果,也是對北宋文化史研究很有意義的貢獻。
楊軍在首師大畢業(yè)后,曾到文化部市場中心工作數(shù)年,2011年后調到了中國國家博物館工作,從事古代文物(其中包括很多碑帖文獻書畫精品)的管理和研究。從本書所收論述唐寅書法的文章來看他已在北宋之外,另辟學術疆場,新的成果指日可待。在他的論文結集出版、階段性的工作告一段落之際,我愿再提兩個很可能又是多余的建議。其一,廣泛關注當代史學、思想史、文學史的研究動向和成果,以書法史的研究和其他領域的學者進行對話。在重視文字文獻的同時,充分利用目前良好的工作條件,加強對書法作品的研究。抓住傳世作品這一環(huán),也就能夠在加強和其他學科對話的同時,保持書法研究自身的獨特性。其二,作為一個已經成功地進入了重要的文化體制的學者,楊軍應該思考,我們如何才能像北宋那樣,建立和完善有利于藝術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社會機制,為當代的藝術家和學者提供良好的學術環(huán)境?,F(xiàn)代學科意義上的中國藝術史(包括書法史)研究還是一個很年輕的學科,一個學者的進步,不但和他的資質、努力、機遇有關,還和整個領域的總體學術水平的提高息息相關。因此,努力改善學術研究的環(huán)境應該是我們共同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