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狂”與“狷”本各有諸多義項,“狂狷”連文首現(xiàn)于《論語》。至東漢,已由意合型并列詞組發(fā)展為雙音節(jié)詞。其詞匯化路徑有二,一為詞義抽象化,一為部分詞義脫落。
關鍵詞:狂狷 詞匯化 詞義變化
“狂狷”這一古詞常被歷代詩文家使用,今日仍作為古語詞保留在書面語當中。然而,其詞匯化過程尚乏研究。本文通過分析該詞的組成成分的本義、來源以及它的詞匯化過程,為解釋古語詞的來源、以及詞匯化理論的充實與發(fā)展做貢獻。
“狂狷”兩字在上古是連文,之后發(fā)生詞匯化,至遲在東漢時期合為一詞。
一、“狂”“狷”的含義
我們分別來看“狂”“狷”這兩個字的在上古時期的含義。
(一)“狷”字
究其古字,有“獧”“懁”?!墩f文解字》無“狷”,有“獧”。兩字為異體字,又有“懁”字與“獧”為異體字。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獧‘狷古今字,今《論語》作‘狷,《孟子》作‘獧,是也?!蓖躞蕖墩f文解字句讀》在“懁”條下列“《論語》狂狷,《孟子》作狂獧”。按后世常用“狷”而“獧”字隱,鈕樹玉之說很有可能。另外,段注中,又有“懁”字與“獧”字通,鈕樹玉《說文新附考》中因其訓“急”,將其列為“狷”字古字。
究其字義,獧者,“疾跳也。一曰,急也。從犬瞏聲?!薄搬弊峙c“獧”字相通之處,更多地是承擔了“獧”字“急也”的含義。“狷”的一個含義為急,即“偏激、急躁”。如:
(1)以狷急不能從俗,常佩韋于朝。(《后漢書·范冉傳》)
“狷”又有“耿直、固執(zhí)”等義。例如:
(2)比其父為戮于楚,其心又狷而不絜(《國語·楚語下》)韋昭注:“狷者,直己之志,不從人也?!?/p>
(3)公子勉之,亡人無狷潔,狷潔不行。(《國語·晉語二》)
上古時期,“狷”亦有“小心謹慎”之義,有詞“狷介”。
(4)小心狷介,不敢行也。(《國語·晉語二》)韋昭注:“狷者,守分有所不為也。”
“小心謹慎”與“偏激急躁”兩個義項詞義相反,以一詞而含二義,似合于“美惡不嫌同詞”的反訓。
(二)“狂”字
在《甲骨文字典》中,“狂”字字形為或,“讀為往”?!翱瘛惫庞滞ā罢N”。但這些和我們討論的“狂狷”之“狂”并非一字。我們討論的“狂”古文作“忹”。
《說文》中“狂”釋義為“狾犬也”。(狾,狂犬也。)段玉裁注:“二篆為轉注。假借之為人病之稱?!币蚨翱瘛钡谋玖x是“瘋狗或狗發(fā)瘋”,引申為“人精神失?!?。
(5)五邪所亂,邪入于陽則狂。(《素問·宣明五氣論》)。
(6)我其發(fā)出狂,吾家耄,遜于荒。(《尚書·洪范》)。
(7)耳不能別清濁之聲則謂之聾,心不能審得失之地則謂之狂。盲則不能避晝日之險,聾則不能知雷霆之害,狂則不能免人間法令之禍。(《韓非子·解老》)
又由精神失常引出“傲慢、狂妄、放縱”等義。
(8)曰狂,恒雨若。(《尚書·洪范》)鄭玄注:“狂,倨慢?!?/p>
(9)胡、沈之君幼而狂(《左傳·昭公二十三年》)杜預注:“狂,性無常?!?/p>
“狂”本義為“瘋狗”,引申為“人精神失?!?,又引出“傲慢、狂妄、放縱”等義?!搬庇小凹痹?、耿直固執(zhí)、小心謹慎”等義。對上古時期“狂”“狷”兩詞詞義的分析,為我們了解“狂狷”一詞的詞匯化過程做了鋪墊。
二、“狂狷”的來源
“狂狷”一詞首先由孔子提出,后來孟子又加以闡釋。
《論語·子路》有“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之句。劉寶楠《論語正義》引包咸注:“狂者,進取于善道;狷者,守節(jié)無為。欲得此二人者,以時多進退,取其恒一。”又引凌鳴喈的注:“中行者,依中庸而行者……孚化萬邦,中庸鮮能,顧不得隱怪,鄉(xiāng)原又不可與,故必也狂狷乎?!眲氶f:“狷者慎守一節(jié),雖不能進取,亦自不為不善,故云:無為?!?/p>
《孟子》中有“‘何以謂之狂也?曰:‘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裾哂植豢傻?,欲得不屑不潔之士而與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壁w岐注此曰:“中道,中正之大道也??裾吣苓M取,狷者能不為不善,時無中道之人,以狂狷次善者,故思之也。嘐嘐,志大言大者也。重言古之人,欲慕之也??疾炱湫?,不能插覆其言,是其狂也。屑,潔也。既不能得狂者,欲得有介之人,能恥賤污行不潔者,則可與言矣。是狷人次于狂者也?!?/p>
針對“狂狷”一詞的理解,《朱子語類》載朱熹的說法:“狷者雖非中道,然這般人終是有筋骨。其志孤介,知善之可為而為之,知不善之不可為而不為,直是有節(jié)操??裾咧練饧ぐ骸!痹唬骸爸敽裾唠m是好人,無益于事,故有取于狂狷。然狂狷者又各墮于一偏。中道之人,有狂者之志,而所為精密;有狷者之節(jié),又不至于過激;此極難得?!庇终f:“人須是氣魄大,剛健有立底人,方做得事成?!?/p>
由歷代以來的釋義,可見“狂”“狷”分別指兩種人的性格和處世方式,是“中行”的兩種極端。中行者,正道而行,不偏不倚,進退以時,不急不緩?!翱裾哌M取”“進取于善道”“志氣激昂”,而又志大言大,其行“不能插覆其言”?!搬哂兴粸椤薄澳懿粸椴簧啤薄安恍疾粷嵵俊薄坝泄?jié)操”。二者中和,則得“中行”。由此可見,在《論語》中連文,“狂”采用了“狂妄”之義,“狷”采用了“耿直固執(zhí)”之義,以此借代轉指“狂妄自大之人”與“耿直固執(zhí)之人”。
三、“狂狷”的詞匯化過程
先秦時期,“狂狷”的語序雖然已經固定,而且句法功能似乎發(fā)生轉化(以“狂狷”指代有“狂”、“狷”性格特征的人),但仍未成詞,尚為聯(lián)合短語。理由如下:
1.可以拆開分用?!翱襻睘椴⒎Q,之后便有解釋“狂者”如何,“狷者”如何,可見兩個語素并未凝固成詞。
2.意義沒有發(fā)生改變?!翱襻比×恕翱瘛钡囊粋€義項與“狷”的一個義項,把它們作為反義詞直接放在一起,意義沒有凝固。
3.所謂句法功能發(fā)生轉化,其實只是臨時的詞類活用?!翱瘛薄搬倍际切稳菰~,而《論語》中則指“狂狷之人”,形似形容詞轉為名詞;然而,從之后的用法——“狂者”“狷者”——可以看出,“狂狷”依然采用了形容詞的用法。因而,《論語》中僅為臨時的詞類活用。
4.無法找到除語源之外的非詞形式,例證不足。
“狂狷”的成詞,應不晚于東漢,是經由詞義的抽象化這條路徑。判斷其成詞的標準在此為:意義由具體抽象化;詞序固化。具體表現(xiàn)為:
1.意義上從具體到抽象。董秀芳(2002)提出,并列式復合詞形成過程中,經歷了“意義上發(fā)生了由具體到抽象或由泛指到專指的引申”這一環(huán)節(jié),使得“雙音組合的整體意義變得不再是其組成部分意義的簡單加和”。東漢以后,“狂狷”一詞被用于指稱“行不合義”的極端性格,形成“狂狷”一詞的一個義項。例如:
(10)臣聞明主垂寬容之聽,崇諫爭之官,廣開忠直之路,不罪狂狷之言,然后百僚在位,竭忠盡謀,不懼后患……(《全漢文》)
(11)臣素門凡流,輪翮無取,進謝中庸,退慚狂狷……(《全梁文》)
(12)石戶、北人,匹夫狂狷,行不合義,事不經見者,是以史遷謂之不然,誠非圣明所當希慕。(《三國志》裴松之注)
2.詞序固化。這一點可以配合意義的抽象化來作為輔證:至遲在東漢,“狂狷”已成詞。在先秦時期詞序已然固定,然而先秦時期,詞義仍未固化;東漢時期,詞義已固化,詞序又固定,因而我們推斷“狂狷”在東漢時期已經成詞,是言之有據(jù)的。
至于為何在先秦時期詞序便固定了下來,這與經典的作用密不可分。典故常常為跨層結構,甚至無理據(jù)可言,只截取相連的語言片段,如“友于”“弱冠”。因而經典中詞組的組成部分,一經出現(xiàn),順序一般不會發(fā)生變化。
自《論語》中將“狂”“狷”并稱起,“狂狷”進入詞匯化過程,至遲在東漢時期發(fā)展成一個雙音節(jié)詞。“狂狷”本為反義連文,其詞匯化原因在于有相同的上位概念:“行不合義、性格偏激”,因而合為一詞。這是“狂狷”的一條成詞路徑。
在“狂狷”的成詞過程中,另有一條詞匯化途徑:部分意義脫落。部分意義脫落是漢語“從短語到雙音詞的演變中表現(xiàn)出的特點”(董秀芳,2002)?!翱襻币辉~意義脫落表現(xiàn)為:
1.表“狂放”之義。“狂狷”一詞含義側重于“狂”,表示“傲慢、狂妄、放縱”等含義,可由“狂”字代替。例如:
(13)(許洞)嘗詣府白事,有卒踞坐不起,即杖之。時馬知節(jié)知州,洞又移書責知節(jié),知節(jié)怒其狂狷不遜,會洞輒用公錢,奏除名。(《宋史》)
(14)(王昶)性狂狷,嘗欲練兵襲金陵。乃于殿庭設大砂羅,于射堋示眾曰:“一發(fā)中之,當平定江南。”(《五國故事》)
2.表“狷潔”之義。在另一些情況下,“狂狷”的詞義側重于“狷”,指潔身自好、耿直、狷潔的隱士品質。
(15)昔狂狷華士義不事上,隱于海隅,而太公誅之,吾子沈遁,不亦危乎?(《抱樸子·逸民》)
(16)于是屢下直言之詔,招采山巖遁逸之士,狂狷樸野之人。(葉適《上西府書》)
“狂狷”本來是對兩種性格的并稱,后來變?yōu)閷V敢环N性格;形式上本來是意合型聯(lián)合結構,后來凝固成詞。
另外,在使用過程中,詞的褒貶色彩發(fā)生了變化。
“狂狷”本是褒義詞匯,但隨著復詞偏義的發(fā)生,“狂狷”一詞不再單純表示褒義,有了貶義的用法。例如:
(17)引之不來,推之不往,狂狷不遜,忮害不公……(《鹽鐵論·訟賢》),
(18)起異端于筆舌,固狂狷于詞鋒。(《古尊宿語錄》)
由于“狂狷”的貶義色彩出現(xiàn),古人便開始用“狂狷”作為自謙之語,后代臣子經常在上天子書時以“狂狷”自謙。例如:
(19)三人同行,尚聞?chuàng)裆疲皇克?,必不濫知。臣職在論思,敢陳狂狷。疏奏,嘉之。(《宋史·竇貞固傳》)
(20)普表謝曰: 昨以天兵久駐塞外,未克恢復,漸及炎蒸,事危勢迫,輒陳狂狷,甘俟憲章。(《宋史列傳·趙普傳》)
總之,《論語》《孟子》中的并列式結構“狂狷”,經由意義抽象化或部分意義脫落的途徑,凝固為詞,并在一些語境中產生了貶義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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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尚 重慶 西南大學文學院 40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