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折刀

南宮七殺

殘陽如潮水退去，余暉依次掠過龜裂的門板、青石條門檻、灰土砌成的老墻、望桿上殘破的幌子。

天空漸行漸暗，不片刻，蒼穹已黑，竹林空地處的茅屋在此時也亮起了燈火。

石城坐在桌前，凝望著手中的刀，秋風(fēng)從門縫里鉆入，油燈的火舌晃動著，將不大的打鐵鋪照得黑一片紅一片。他清楚地記得，距今五年零一個月前，自己成了鐵匠，重新磨礪了這柄刀。

刀刃處有三點(diǎn)淡紋斜貫，正是缺刃處。石城伸手撫觸，似乎仍可感覺當(dāng)年的雪冷與火熱。

門環(huán)輕輕叩動，打斷了他的遐思，門外傳來說話聲：“老石叔，沒睡吧？”

一年輕漢子擠進(jìn)鋪內(nèi)，返身掩門后迫不及待地說：“早問的事，老石叔您莽撞了?！辈辶碎V，轉(zhuǎn)回身來，在燈下露出一張俊臉，墨眉輕皺，大眼中透著關(guān)切與不安，“老話說，窮不與富斗，民不與官爭。那梁家有日本人撐腰，是你惹得的？我們金局長見了梁文維都得賠笑臉?！?/p>

“就因?yàn)檫@個，梁家強(qiáng)占李家田地，毆打李家孤兒寡母時，你們做警察的就袖手旁觀、避而遠(yuǎn)之？”石城的話聲輕力猛，“流蘇，知道百姓叫你們什么嗎？黑皮狗！”

仿佛所有火光都潑上了年輕漢子的臉，他梗起脖子叫道：“我葉流蘇可沒向百姓胡要過半分錢！”

石城嘆了口氣，拍拍長條凳的另一端，示意他坐：“老石叔明白的，不收就沒錢，就不能巴結(jié)上司，你都已經(jīng)當(dāng)了三年警兵了，這世道……”

見石城明白自己，葉流蘇落座，心情平復(fù)后，又驚奇地問道：“與老石叔做了五年隔墻鄰居，都不知您會武功！”他也是聽早問在場的同僚說起，梁家十幾個魁梧彪悍的護(hù)院先動的手，轉(zhuǎn)眼間全被石城打倒在地，梁家那花花公子據(jù)說當(dāng)場就嚇尿了。

“我寧可不會……”火光飄過石城的臉，平靜而又滄桑，可他眼中早已波瀾翻騰。

葉流蘇并不理解他的感慨，探身瞧了桌上刀一眼，皺眉道：“這舊刀，怎么不上個鞘？”

“師門留的刀，原本有鞘。”石城雙眼定在燈芯處，失神道，“這刀雖然舊還崩了刃，可我那聰明絕頂?shù)膸煹?，想了它很多年都沒落得?！?/p>

葉流蘇收回落在刀上的目光，從懷里掏了幾張法幣，順桌推過去：“梁家放出風(fēng)來，說三日內(nèi)找高手來會您，要不出門躲躲？”

“泥鰍不怕泥巴，鐵匠不怕爐火?！笔堑脑捴杏泄设F的味道，自個兒走容易，可剩下李家孤兒寡母當(dāng)梁家撒氣桶的事，他做不出來，“錢你收起來?！本男金A本就不多，葉流蘇又從不敲詐勒索百姓，年前他相依為命的母親患病故去了，里里外外花錢，至今還欠了不少外債。

葉流蘇知他脾性，只得悻悻收了錢。

“您既已息武這多年，今番怎就不忍了呢？”他邊抱怨邊起身告辭。

石城目送他消失在暗夜冷風(fēng)中，呆立片刻，才掩了鋪門。

“我怎么就不忍了？”石城喃喃自問。打鐵鋪內(nèi)火暈漸暗，往事紛涌，一張俏臉在眼前活靈活現(xiàn)，越來越清晰，隨即淹沒在一片血泊由……

次日一早，石城才推開鋪門，就見門外站著個人。

深秋的早間已有幾分寒意，那人卻只身著灰布長衫，一頂白色禮帽低壓眉問，濃眉下戴著一副純銀墨鏡，頗像留過洋的新派教書先生。在長衫左臂處，卻繡了朵黑色的龍爪花，看著古怪至極。

“打鐵的，我打個柴刀頭?！蹦侨苏f話緩慢，聲量卻大。

從沒見過有人這么早上門打柴刀的，石城扶著半卸的門板，答道：“鋪里有打好的，不嫌粗略，尊客自己挑把去用?！?/p>

那人面無表情地點(diǎn)點(diǎn)頭，也不摘墨鏡，緩步踱進(jìn)鋪內(nèi)，拾了架上的柴刃，凝神打量，再掂量輕重，細(xì)致得像挑選價值連城的珠寶，逐一過手后，又都放下。

“不合意？”

“厚背薄刃，彎頭似直而圓，手功不錯。”

“那你？”石城不明白他的意思。

“刀好，卻不合我用。”那人從袖中摸出一段半尺來長的短木，在掌心滴溜溜地轉(zhuǎn)著，輕松隨意得如頑童耍寶。

可在石城眼中，短木旋動竟陡生波瀾，半明半暗處互為本末，一對陰陽魚生動如活，越轉(zhuǎn)越快，漸成黑白渦流，讓他心搖神馳。

“尊客來自武當(dāng)？”石城忙轉(zhuǎn)開目光，眼前這人文質(zhì)彬彬，可轉(zhuǎn)木之際給他的感覺卻如猛虎旁窺，這一手分明是內(nèi)家拳法，“梁家請你來的？”

“我姓余，眼下我只是來打刀頭的?！蹦侨瞬⒉环裾J(rèn)，五指輕收，陰陽魚倏然無影，變回酒盅粗細(xì)的褐色短木。

過門是客，江湖規(guī)矩，即便今后要做生死斗，此刻他也只是個上門的客人。望了短木一眼，石城道：“馬上為尊客揀料。”合適的鐵料能節(jié)省煤炭和鍛打時間，更能體現(xiàn)鐵匠的眼力和經(jīng)驗(yàn)。

“這塊不錯?！眮砜投棠疽恢?，正是石城注目的鐵料。

鐵料才進(jìn)爐灶，那人已搶過風(fēng)箱手柄：“我來助一臂之力?！?/p>

拉推間，爐焰飛躥，火星彌漫。

石城握著長柄鐵鉗，翻夾鐵料。

二人都不說話，鋪內(nèi)只聞風(fēng)箱呼嘯，爐火由暗黑到紫紅，再到黃。不多時，鼓動的風(fēng)箱與開合的鐵鉗，竟生出奇異韻律，焰火兇猛，時低時高，鐵料逡巡，或緩或急，輔車相依，如浪涌舟移。

余姓客呼吸漸重，石城眉間汗珠如豆，兩人借冶煉斗意，騎虎難下，無論誰先收手，都會大挫銳氣，到真正動手時，已落下風(fēng)。

鐵料通紅，唯余中間一點(diǎn)炭黑?；鹈簠s相反，大半已黑，入眼紅星點(diǎn)點(diǎn)。正不知是鐵料先化水還是黑煤先成灰。石城突然抬眼，那余姓客也仰起頭來。

門外腳步響起，聲音越來越近：“老石叔，好猛的煙，大清早就有生計(jì)上門了？”

鋪內(nèi)二人四目相對，似有火花閃爍，臉上竟不約而同露出欽佩的笑意。這才一停手，灶內(nèi)鐵料艷紅欲滴，爐火已成灰燼。

葉流蘇踏進(jìn)打鐵鋪，一眼望見灶內(nèi)紅料，不解道：“老大的煙，就燒這巴掌貨？”

“客人等用?！笔菍⒓t料置上鐵墩，揮錘鍛打。

火星四濺中，葉流蘇瞥見風(fēng)箱旁戴墨鏡那人。他只看了一眼，就覺心慌意亂，寒毛倒豎，仿佛有汗水順頸淌下。

“今兒不用去警局報到么？”石城的問話與錘擊相和相問，每字每錘如打在葉流蘇背脊問，一股熱流從尾閭處倒灌上大椎骨，原先的寒意頓消。

余姓客微微一笑，突然舉起褐色短木，在一旁放置的鐵器上漫不經(jīng)心地敲擊起來。

石城聽了幾聲，停下手，滿目詫異地望向他。

余姓客卻不理會，敲了片刻，留下一句：“打好后送來給我?！闭f完便徑自出鋪去了。

午后的太陽總算有了幾分暖意。

躺在門前藤椅上，石城打起小盹。天藍(lán)云白，桃花盛開，熟悉的聲音呼喚著他。他穿梭桃林，亂花迷眼，師妹夏秋水的身影時而出現(xiàn)在花簇間，時而隱身樹干后，咫尺間擦肩而過……腳步匆匆掠耳，驚醒了美夢中的石城。

十?dāng)?shù)步外，葉流蘇氣喘吁吁嚷道：“老石叔，梁家在河邊搭好了臺子，請了三個高手來。昨個上門那人叫余化龍，是武當(dāng)派的，聽說練的叫什么圓功禪拳，還有個矮墩墩的，叫方重……”

“錘子方重？”

“您認(rèn)得？”

石城咧嘴苦笑。

“第三個不知是誰，只聽說武當(dāng)派那姓余的與他交過手，空手輸了半招，才到打鐵鋪來打柴刀的。”

石城抬頭，打量著呆了五年的打鐵鋪：“流蘇，若我以后不在了，你把這鋪?zhàn)邮岸奘岸?，接那李家母子過來住吧。”

“老石叔，她們與您素昧平生，又非親非故?！比~流蘇遲疑了會，“這么做值得么？”

石城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性命性命，性子決定命。既然我當(dāng)日出了門，見了事，出了手，這就是我的命。”

葉流蘇要待再勸，卻聽遠(yuǎn)處馬蹄聲急驟，直沖這邊而來。

來人翻身下馬，望定石城，遞過一封拜帖，便上馬飛馳而回。

信中正文僅八個字：酉時，府中恭候大駕。落款是梁文維三字。

“梁家這是要擺鴻門宴。”葉流蘇接著勸道，“不能去?！?/p>

石城搖搖頭：“梁家要的是眾人眼中的面子和威勢，私下動手，沒有殺雞儆猴之效。梁文維既能當(dāng)?shù)镁S持會會長，自然不會做這無用之舉?！?/p>

梁府大廳。

酉時將至，一身青布長衫的梁文維坐在主位，透過眼鏡掃視飯桌旁的客人。矮壯的方重一手抓著油膩的蹄膀，邊咀嚼邊含糊不清地道：“我看那什么鐵匠是嚇得不敢來了吧。”柱子般粗細(xì)的脖頸上肌肉顫動，可見是一位外家高手。

戴著墨鏡的余化龍?jiān)谂詩A起半條鯉魚，慢條斯理地接過話去：“左右無事，不如打個賭，他若不來，我此番酬勞給你，他若來，你的給我？”

不等方重答話，門外匆匆跑來一名仆人：“老爺，打鐵的來了。”

梁文維不懷好意地道：“快請！”

一旁的余化龍不滿地嘀咕：“也來得太快了吧，這都還沒下注呢？”

看著一身烏衣，緩緩走進(jìn)大廳的石城，梁文維站起身，拱手笑迎：“石兄?！辈幻骶売傻?，見了這舉止，必定以為是故交久別重逢。

石城雙拳隨意一握，當(dāng)是回了禮：“梁老爺?！?/p>

“是你？”原本端坐的方重，打量了一眼石城，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從椅上騰身，話帶顫音，“竟然是你？”他先前只知梁家遇到個鐵匠，吃了虧，要請人找回面子，也沒打聽要對付誰，沒想到卻是他！

石城低頭拱手，這次卻是左掌右拳，很標(biāo)準(zhǔn)的見面禮。

愣了片刻的方重，突從懷中掏出幾疊雜亂的法幣，置于桌上，伸了衣袖擦擦嘴，向梁文維一抱拳：“梁爺，這事兒姓方的辦不了，錢還你，對不住了?！闭f完，頭也不回地走出大廳。

梁文維輕咳一聲，滿臉堆笑，也不問緣由，就當(dāng)沒方重這人，自顧自地?cái)[手請石城在對面坐下。

石城見飯桌排了六副碗筷，主位和客位各有一個空座，便道：“府上既有貴客，石某便長話短說，梁老爺叫我來有何見教？”

“不敢！”梁文維笑道，“先前之事，是小犬莽撞了。過幾日，文維定讓他向石兄賠罪?！?/p>

聽他說得客氣，石城越發(fā)心疑：“既然梁老爺這般客氣，石某斗膽請你放過李家母子?！?/p>

“那是小事，若石兄能答應(yīng)梁某一個要求，李家母子不但可以有自己的地，我還會另外奉送些銀錢。”梁文維將眼鏡往鼻梁上一推，雙目溜轉(zhuǎn)，落在石城有些鼓囊的右后腰處。

石城聽得糊涂，見他盯著自己腰問不放，手一轉(zhuǎn)，取出一物，轉(zhuǎn)頭拋向余化龍。

長臂一晃，余化龍將那物接入手。只見彎頭拱背，薄刃厚鋒，竟是把褐色木柄的柴刀。

“若滿意，承惠二十?！?/p>

見是柴刀，梁文維眼中閃過一縷失望。

這邊石城已接過二十元法幣，回身拱手：“若沒別的事，我就走了。”竟是不去搭理梁文維的話茬。

“既然來了，師兄還是多坐一會吧！”廳外腳步聲起，有人接話道，“讓咱師兄弟倆好好敘敘舊?！蹦侨苏f得極客氣，可言語中的恨意如錐置囊，掩蓋不住，讓人聽了發(fā)冷。

一獨(dú)臂的中年漢子踏進(jìn)大廳，細(xì)細(xì)打量石城，半晌才道：“師兄老了，幸好沒死，不枉我杜青野平日里燒香拜佛為你求壽?！?/p>

“你？”看到他，石城心中一慟，想起了死去的夏秋水，沒想梁府請的第三人竟是自己師弟杜青野，那么梁文維方才所求，當(dāng)然就是那柄刀了。

杜青野證實(shí)了他的猜想：“留下刀和鑄兵譜，我既往不咎?！?/p>

“這些年了，你還不死心？”石城眼中悲怒難抑。

“與師兄多年未見，我這做師弟的，總該送些見面禮?！倍徘嘁霸捯舨怕洌瑥d外無聲飄入一人，不等眾人看清面目，那人在飯桌上放下尺余長的包裹，又返身飄出。

余化龍冷哼了聲。前日他空手與送包裹之人交手，吃了點(diǎn)小虧。此刻他離包裹最近，手中柴刀正要開個張，一揮手，輕巧地割裂包裹，血腥味撲面而來，露出的竟是兩截血淋淋的前臂，那臂肌肉賁張，手背骨節(jié)凸起，鮮血仍流涌不止，竟是才斷下不久。

“你殺了方重？”石城認(rèn)出手臂的主人。

杜青野淡淡一笑：“本有此打算，只是我向來心軟，斷了他兩條臂膀也就算了。當(dāng)年師兄放他一馬，他居然敢不識好歹來出頭，來了又想不明不白地退出，天下哪有這般混賬的事?！?/p>

“錢，他已交還梁老爺?！狈街貫楸I多年，曾栽在石城手中，看在方重至孝的份上，石城沒為難他。方重也立誓不再為盜，他一身功夫俱在雙臂。杜青野斬臂留命之舉看似留情，可對一個江湖人來說，失去了畢生苦練的功夫，還要面對平日結(jié)怨的仇人，實(shí)則生不如死。

“讓我瞧瞧，你這弒師之人，這些年又有什么長進(jìn)？”石城拉開架勢便要動手。

杜青野緩緩搖頭，舉起左手，目中怨恨如冰：“師兄忘了？我的右手被你斬?cái)?，只剩下左手，又怎會是你的對手？?/p>

石城血液似被他的目光凍結(jié)，面無表情道：“害死師父和秋水，你是咎由自取?！?/p>

“我杜青野有仇必報，明日由他代我出手。”杜青野雙眼燃起殘殺的火光。隨著所言，方才放包裹者門外進(jìn)來，今番他來得極其緩慢。石城看著這面目清秀不到二十的少年，竟覺頗為眼熟。

少年來到他身前，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禮，再從腰間取出一只半尺長匣，雙手奉上。

石城伸手接過，打開一看，雙眉驀地一跳，死盯著少年的臉：“你是那人的兒子？”

少年直了身軀：“家父明日到，到時請帶你的刀來?！?/p>

“師兄，看來明日是個好日子，我們的賬總算可以了干凈了?！倍徘嘁皬阶宰巷堊?，夾了塊燒筍入嘴，緩緩道，“李氏母子我接去做客了，若你明日不來，我這做主人的估計(jì)不會有好心情。心情差，難免就會做出過分的事來?！?/p>

石城身子一頓，卻沒回話，跨過門檻自行去了。

又是暮色漸濃時分，打鐵鋪內(nèi)，燈火被昏紅掩映，一切似乎如舊。

胡亂用過晚飯的石城，呆望著眼前長匣許久，直到葉流蘇進(jìn)來。

“咦，這又哪來的？”匣中斷刃，血跡猶存，鋒寒若新。

往事涌來，石城仿佛回到了那一夜……

耳旁槍聲如雨，廝殺聲將喜峰口濃重而沉靜的夜色犁得七零八落，三十五歲的石城正與弟兄們奮勇殺敵。與二十九軍其他揮舞大刀片的戰(zhàn)友不同，他手握的是師傳大刀。

石城斬殺了四名慌張迎戰(zhàn)的鬼子后，眼前敵人的陣地已是一片火海，他突然看見不遠(yuǎn)處兩個戰(zhàn)友接連被同一名鬼子砍倒。倭刀映著炮火，銳寒如雪，已方寬闊的大刀片競被一擊斬?cái)?，如切松木。這鬼子不單刀法高明，更是持有寶刀。

血涌上頭，石城大吼一聲，揮刀迎上，他的大刀，刀口及刀背前端開刃，可刺可斬。火光中，那鬼子的目光傲慢而欣喜，仿佛石城是去送死的。雙刃毫無間斷地相互斬劈十余下，鏗鏘的撞擊聲轟鳴刺耳。

直到石城覺手中刀一輕，倭刀驟然斷折，那鬼子一臉錯愕，竟忘了躲避刀斬，仰面朝天倒下，半邊臉上血如泉涌。石城正要補(bǔ)上一刀，隨即就被擁上的人隔開。

那一夜，血染黃土。戰(zhàn)斗間隙，石城發(fā)現(xiàn)向來破堅(jiān)摧剛的刀上，參差交錯競崩了三個缺，他心疼師門至寶，慌亂中他脫衣包刀，連斷折的半截倭刀也一并包裹了。

后來他發(fā)現(xiàn)半截倭刀上有“山田四胴切”的銘刻。他向旁人打聽后才明白，所謂胴切，是指倭刀鑄造成后，以尸體做實(shí)驗(yàn)，四胴切就是一刀揮出橫斬四人。

能做到四胴切的雖是寶刀，但石城恨它沾了國人的血，將它丟棄在了一條江中。

缺刀他也一直沒有閑暇接回，直到趙登禹將軍在大紅門的御河橋外遏伏身亡，上千同生共死的兄弟在那一戰(zhàn)陣亡。

石城身中數(shù)槍，卻活了下來，輾轉(zhuǎn)到了此地?？勺屗麤]想到的是，那臉上挨了刀斬的鬼子，居然也還活著。

“你是二十九軍的？”葉流蘇目瞪口呆，隨即大喜若狂，喜峰口夜襲那年他還是學(xué)生，聽了大刀隊(duì)的事跡，熱血難抑，便要和幾個同窗好友投軍去，怎奈母親生病無人料理，才留在了家中。

葉流蘇拿起刀來，如獲至寶，細(xì)細(xì)打量。雙面開刃、刀尖傾斜的寬闊刀身，可以想象當(dāng)年斬殺鬼子時的酣暢淋漓，而刀柄末端大圓環(huán)上纏繞著刀袍，紅色已褪，無數(shù)隱隱的血漬，分明是敵人的鮮血染成。

“老石叔，你當(dāng)年怎會加入二十九軍的？”

“我為求死。”石城苦笑道，“可天意弄人，那么多同袍馬革裹尸，偏偏我活了下來?！?/p>

石城的回答讓葉流蘇一愣。

“我自幼被師父收養(yǎng)，蒙他老人家看重，傳我刀法與鑄兵之術(shù)，不想師弟杜青野妒我而恨師父，竟趁我外出之際暗中下毒。原本我早些到家，或可阻止此事，偏偏我仗著學(xué)成了刀法，在外與人喝酒比刀……等我到家，師父和秋水都已奄奄一息……”石城話語哽咽，夏秋水臨死前的目光在眼前閃動，他猛然明白自己出手救李氏母子的原因，是因?yàn)槟堑啦桓什簧嵊诛柡瑺繏斓难凵瘛?/p>

“那你沒去找你師弟算賬？”葉流蘇恍然明白了從未見過石城喝酒的原因。

“我不能殺他。我只砍下了他的右手?！?/p>

“為何不能殺他？”葉流蘇越聽越不明白。

石城長嘆了一聲，卻不答話，注視他片刻后，突然右膝一曲，半跪下來：“流蘇，我求你一事?！?/p>

葉流蘇嚇得放下刀，蹲下來，慌忙攙扶道：“老石叔，您這……這是做什么？有話直說。”

石城人跪著，輕聲說了一番話，只把葉流蘇聽得愣在當(dāng)場。

見他如此，石城站起身來，從屋里取了那舊刀：“我去見個朋友。你好好想想，真要為難，我另想他法，畢竟這事生死攸關(guān)，無論你怎么選，叔都不會怪你?！?/p>

葉流蘇望著他消失在墨夜中，心里不由迷糊了，鄰居五載，除去打鐵的客人，他從不知石城還有朋友。

這五年里，石城只在每年的九月初八出門一趟。葉流蘇也曾問過他去哪兒，可石城總是默然不答。后來在不經(jīng)意間，葉流蘇才知道他是去指南寺拜祭。

現(xiàn)在想來，石城定是去拜祭他師父和師妹。

思量著石城的囑托，葉流蘇在床上翻來覆去。到亥時時分，正迷糊欲睡，卻聽夜風(fēng)中鐵門環(huán)一響，接著是石城低低的一聲：“請?！本故谴蜩F鋪中來了客人。

葉流蘇一骨碌翻身爬起，眼貼破紙窗，斜望出去，卻只見背上負(fù)了兩柄刀的石城走進(jìn)打鐵鋪的側(cè)影。

摁不住好奇心，葉流蘇悄然出屋，躡手躡腳伏在打鐵鋪窗下偷聽。

“先在此歇息一晚，明早會有人來送你們走?！笔悄贸鰩讖埰弊诱f，“這點(diǎn)錢帶著?！?/p>

“不、不不，我們不能要?！被卮鸬氖莻€女子的聲音，“石大哥，你幫我們太多了，可讓我們怎么報答呢？”

“你們母子倆好好過日子就好?！币魂嚫O窣聲，分明是石城硬將錢塞過去了。

“小山他不是我兒子，是我遠(yuǎn)房侄兒。日本人進(jìn)城當(dāng)日，他一家十九口，就剩了他?！芭涌奁?，“小山也被打斷了右腿，更是被驚嚇慘了，落下見血就暈的毛病?！?/p>

葉流蘇猛然恍悟，屋里的人是李氏姑侄，白天聽說被抓走了，不想石城竟趁夜去救了出來。

屋里的石城不再說話，葉流蘇意識到他要出門來，正要退走，卻已是遲了。

二人一前一后進(jìn)了葉流蘇的茅屋。

“老石叔，我想好了，我干?！比~流蘇點(diǎn)起油燈，屋里頓時添了幾分暖意。

“你真想好了？”石城追問了一句，見他點(diǎn)頭，便伸手拔了右肩上的刀來。

“咦，怎么有鞘了？”

“這刀你先幫我存著，若明日我回不來，就歸你?！笔切Φ溃叭裟芑貋?，刀還是我的，鞘就歸你了?！?/p>

葉流蘇心知他明日兇多吉少，竟忘了問只有刀鞘有什么用：“老石叔，李氏姑侄既然已救回來了，何不一走了之？”

“你忘了我入行伍的初衷了么？二十九軍弟兄對著鬼子，決不會逃?！笔穷D了頓低聲道，“以我血肉埋敵枯骨！這是當(dāng)年我們大刀隊(duì)的訓(xùn)條?！?/p>

“可你把刀給了我，拿啥和日本人交手？”

石城又取下左肩處的刀，大笑：“這是我救李氏姑侄時，從師弟那兒取來的，這還是十多年前，我打了送他的?！?/p>

葉流蘇望著那如雪刀鋒，說不出話來。

次日午時。厚云遮日，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梁家財(cái)大氣粗，一個比武用的高臺搭得龐大而精美，看上去就像是請了名家紅角兒來唱曲的戲臺。

石城站在臺上，刀斜插后背。臺下數(shù)百人中，他只瞧著一人，那人身著日本軍裝，坐在臺下正中，右臉頰處一道長疤從發(fā)際延伸到下巴處。那人目光陰冷，也死死盯著石城。這人正是喜峰口倭刀的主人。他左邊是斬了方重雙臂的少年和昨晚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杜青野，右邊是梁文維，最前面是三十余名荷槍實(shí)彈的日本兵和一只大麻袋。這一堆人后是數(shù)百名被趕來撐場面的百姓。

見人都已到齊，梁文維起身大聲道：“今日有幸請到山田泉中佐來觀摩比武，大家歡迎！”

場內(nèi)掌聲稀稀落落，毫無生氣。

梁文維頭一擺，余化龍走上臺去，摘下墨鏡，抱拳道：“石兄，余某等這一戰(zhàn)已迫不及待了?！?/p>

石城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再掃了臺下一眼，轉(zhuǎn)頭道：“來吧！”

他的話音才落，余化龍已蛇躥而上，雙手晃動似星串，胳膊皮鞭般綿軟伸縮，臺下眾人見了，無不驚異，以為自個兒眼花。圓功禪拳講究柔軟速疾巧，進(jìn)如潮涌，退如潮退，急似晴天迅雷，緩如云卷云舒。

石城卻視如不見，雙手緩緩左直右屈，如張強(qiáng)弓。余化龍腳下變幻如電，卻像怕極石城雙手間的無形之箭，逡巡四避。

石城第三次向臺下望了一眼，點(diǎn)點(diǎn)頭。余化龍突地躥到石城眼前，背對臺下，反手從腰間拔出那柴刀，褐色木柄的柴刀。臺下眾人見他出刀如電，都屏息而望。便在此時，臺下突然一聲巨響，百姓人流中，爆竹如擊浪轟雪，濃煙四起。眾人炸鍋般四下奔躥。前排眾人回首要看究竟，全然不見石城雙手間無形之箭驟然射向余化龍，后者凌空向臺下飛去，半空大鳥般回轉(zhuǎn)身軀，手中柴刀畫出道回旋烏光，直射山田泉脖頸。

“刺客！”梁文維第一個轉(zhuǎn)頭，見了這詭異變化，驚叫起來。那柴刀來得極快，眼見要斬上山田泉，卻聽一聲刺耳急響，有道白光從杜青野左手飛出，不偏不倚攔截了柴刀，是只有五指抓鉤的鐵鏈飛爪，正是杜青野斷臂后練成的奇兵。不等他收回飛爪，余化龍已至，抓了柴刀一抖，五只抓鉤盡數(shù)裂進(jìn)激飛，他怒喝，如落了個滾地雷，柴刀力劈而至。

只這一耽擱，山田泉已反應(yīng)過來，微一側(cè)身，弧形刀光從腰間飛掠而出。

“余兄閃開！”臺上的石城一眼看出山田泉的刀鋒銳異常，更勝當(dāng)年那四胴切的倭刀，柴刀絕對擋不了。余化龍身形一晃，迎刃而前，柴刀離山田泉腹部不過三拳，眼見是兩敗俱亡的下場，一刃突如其來，擋下這一擊，是那日人少年出手了。

石城清清楚楚看見利刃滑過空中的軌跡，如幻光電影，絲絲縷縷，短如瞬息。

弧光一閃，血噴頭落。

驚魂未定的百姓們見了這一幕，轟然散去，頃刻間逃得精光。

“藍(lán)衣社余化龍、石城在此殺敵！”石城立在臺上高喊，今日死于此處，不能不讓人知曉余化龍為何而死。

流落江南后，他入了鋤奸的藍(lán)衣社，以鐵匠鋪藏身，一晃就是五年。其時藍(lán)衣社三年前已解散，變更為軍統(tǒng)。當(dāng)日余化龍離開打鐵鋪時所敲的正是以前藍(lán)衣社、現(xiàn)今軍統(tǒng)的接頭暗號。梁府中給石城的二十元法幣中夾雜著見面的時間和地點(diǎn)。昨晚兩人一起到高臺四周查勘了地形，模擬了刺殺，再去救了李氏姑侄，不想天衣無縫的一擊，卻功虧一簣。

守在高臺外圍的偽軍開始向里擁來。

山田泉雙目殺氣凝聚，臺下高叫：“你的刀？”

“刀在！”石城反手從背后抽刀，雙手握緊。

山田泉左手握刀柄，右手在上一擊，刀鋒處余化龍殘留的鮮血四濺落地，他拽開面前想要阻止他的兒子，大踏步走向高臺。

“找你多年了?！彼竽槼閯樱夷槄s呆若木板，石城當(dāng)年那一刀，切斷了他的面部神經(jīng)，“喜峰口被斬的只是我祖父鑄造的斬龍刀影打，但被支那人的刀所斷，也不可原諒，此次我?guī)砹藬佚埖墩娲?，前月剛試了六胴切。”他晃動手中刀?/p>

日本人鍛冶刀具，事先準(zhǔn)備數(shù)十支刀身，兩兩融化打造成一柄的厚度。其中會因淬火等步驟斷裂報廢，最后制成的刀只余數(shù)把。最好的成品叫作“真打”，剩下的叫“影打”。影打?yàn)橛?，而真打一般在打磨和試刀之后就被供奉起來，作為家傳寶物?/p>

山田家原為日本有數(shù)的鑄刀名家，斬龍刀的幾把影打都為皇宗貴胄所用，只可惜近年被相州正宗、大河關(guān)兼常、備前長船、山城宗近四大家壓在底下，自上次喜峰口幸存，山田泉就一直明里暗里地尋找那斷了斬龍影打的缺刀來歷，最終在一月前，杜青野揭了懸賞告示，說那刀的擁有者是他師兄石城。

“你交出鑄兵譜，我放你走！”

“你勝得過我手中的刀，我可以告訴你鑄兵譜在哪兒！”石城橫刀，示意他動手。

任何話語到此刻都是多余，招法亦然。臺上二人如同不諳武功的蠻漢，毫不防守，只一味旋身劈擊。此刻拼的是氣勢和力量，誰若心怯退守，必定會死在對方狂風(fēng)驟雨般的劈擊之下。

轉(zhuǎn)眼一刻已過，刀光依舊凌厲，鏗鏗鏗的撞擊中，火星如雨，看傻了臺下所有人。

山田泉?dú)⒌眯云?，暴喝一聲，以劈天裂地之勢直斬而下?/p>

石城旋刀卻似慢了半拍，刀鋒不及立起，被斬龍切在刀的平面。咔，這次的交擊帶著脆響，這取自杜青野手中的刀，半截刀刃飛旋而出，插在高臺柱上嗡嗡顫動，底下梁文維諸人才拍手叫了聲好，卻又齊齊驚呆了。

高臺之上，斬龍劈在木板上，山田泉一動不動，石城手握半截?cái)嗟兜衷谒黹g。只有山田泉明白，剛才雙刃交擊的瞬間，石城是故意將刀的平面迎向斬龍刀。

梁文維對杜青野使了個眼色，后者越眾而出：“師兄，我昨晚才想明白，那李家娘子與師妹可真是很像，難怪你會為了她而出手，那此刻你肯不肯為她放了山田中佐呢？”他雙手一拍，兩個日本人打開了高臺前的麻袋。露出的赫然是李氏。

“你昨晚從我家救走，今早我又從你家抓回，只是跑了那小兔崽子?！?/p>

石城看了他一眼，長嘆望天道：“師父，石城今日要死了，說出那些也不算違背了當(dāng)日誓言吧？”

杜青野聽他說得古怪，笑道：“死鬼師父還能變成鬼來幫你不成？”

石城苦笑中帶悲：“杜青野，當(dāng)年你毒死的師父和師妹，其實(shí)是你的爹和姐?！?/p>

“你瘋了吧，胡言亂語是沒用的，不如先放了人再說?！倍徘嘁安粸樗鶆?。

熱淚縱流過臉，石城哽咽道：“師父原是藍(lán)衣社十三太保之一，你三個叔叔、兩個兄長都為鋤奸犧牲，師父因此將你從小寄養(yǎng)在好友杜明家，直到杜家被日本人滅門，僥幸活下的你才被接回。”

“胡說八道，若我是他兒子，他為何把武功、鑄刀譜都傳了你？”

“師父不想你重蹈兄長們的覆轍，他希望你平平安安過一輩子，而鑄刀譜他卻是傳給了你?！?/p>

“他何時傳了我，我怎么不知道？”杜青野目中兇光炙熱如火。

“鑄刀譜就在當(dāng)年師父傳你的刀鞘內(nèi)?！笔且а赖?，“若非看在師父和師妹的面上，當(dāng)年我豈會只斬你一只手？昨晚，我又怎會取走刀鞘，只痛打你一頓了事，依我的脾性，早將你殺了十遍八遍了，只是我答應(yīng)過師父，不把真相告訴你，也應(yīng)允過你姐臨死前的請求，終我此生，決不殺你。”

杜青野面色煞白，仿佛置身一場荒謬噩夢中，可石城所說又如尖刀剜心：“不，我不信……”當(dāng)年師父和師姐對他的照顧和毒發(fā)嘔血的情形，腦中盤旋不止。淚水在他失魂落魄問盈眶滾落，他雙膝一軟，跪地仰天號啕大哭。

這邊日人少年手一揮，數(shù)十名荷槍實(shí)彈的偽軍和日本兵向高臺包圍過來。

“打鐵匠，你快棄刀，我山田兼次可保你一命，那李家的房子和人，梁文維也不會再碰，如若不然，不單是你，那女人也難逃一死?！?/p>

石城淡淡一笑：“小鬼子，你聽好。鑄刀如樹人，人正刀直，寧折不彎！”他手中斷刀隨著言語緩緩向上推進(jìn)，刺入山田泉下頜，透印堂而出。

一個月前，軍統(tǒng)打聽出汪精衛(wèi)的密友日本中佐山田泉，多年來一直在尋找一柄刀，而這刀的主人卻是石城。于是軍統(tǒng)將消息泄露給了要尋石城報仇的杜青野，借此引山田泉出來，并借機(jī)行刺。之后一切都如所料，除了石城出手救李氏姑侄這事。

“斬龍刀真能六胴切么？我來給你再試試！”石城抽出斷刀，拔了斬龍刀，只一躥，便闖入偽軍和日本兵隊(duì)伍中。

身后山田泉轟然翻下高臺時，石城已渾身浴血，刀下殺戮了六人，或斷頭、或裂身、或腰斬未死，在地哭號。偽軍見了這殺神模樣，四散而逃。日本兵卻因山田中佐的死而上前拼命，見他貼得緊，不能開槍，都端了刺刀殺來，無奈石城電閃如魅，左右雙刀，皆是神兵利器，只要一接近，立時槍斷人亡。石城殺得性起，左手刀將四名日本兵逼得橫在一排，右手?jǐn)佚垯M卷，摧枯拉朽般，將四人切成八截，唬得剩余的日本兵魂魄出竅，驚得忘了邁步開逃。

石城舉刀哈哈大笑，正要繼續(xù)屠殺，卻聽一聲槍響。

少年手中勃朗寧冒著煙，他的臉上仇恨中帶著幾分敬意：“石君，你的勇猛令山田兼次佩服，你死后我會安葬你?！?/p>

“不勞你這小鬼子費(fèi)心，自家國土上，死哪兒都一樣！只是憑這顆小小的花生米，可還殺不了我！”石城怒吼，橫刀前沖，耳邊依稀聽到喜峰口那夜的廝殺聲，仿佛當(dāng)年的弟兄們又聚身旁，一起奮勇殺敵……

轟，又是一聲巨響，大地震顫，塵土進(jìn)翻。這就是石城拜托葉流蘇的事，讓他先以爆竹驚嚇走百姓，再伺機(jī)點(diǎn)燃了場中早已埋下的炸藥。

以我血肉埋敵枯骨！

是日，河邊高臺旁，尸橫遍地。除了山田泉中佐，日本人和偽軍留下了三十五具尸體，梁文維亦在其中，杜青野也倒在地上，左手飛鏈卻抓著個大麻袋。其后山田兼次帶著父親的骨灰歸國。

四十年后他再度來華，與一代鑄刀名匠葉流蘇見面。白首按刀，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至于打鐵匠石城，有人說他當(dāng)場炸得尸骨無存，也有人說他受傷后跳入江中，被日本人亂槍打死，更有人說曾在一艘扁舟上見過他和一清秀女子坐在一起，身邊還有個瘸腿少年和一個墨眉漢子……

（責(zé)任編輯：明月枯葉 郵箱：mingyuekuye@sina.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