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裹鴻聲
楔子
白日里無限繁華的龍膽京,隨著月亮的升起也會慢慢安靜下來。街上的叫賣聲從此起彼伏,到零星幾聲,再到完全不見。各個鋪面里的燈火依次熄掉,關(guān)上大門,再加一把粗木的門閂,遠望過去好像蒼穹里的星星漸次地滅了。
然而,我的一天卻由此時開始,系起月白色的圍裙,備齊暗花的碗筷,擦凈烏木的柜臺,從天井的石槽里打來清水,再倒進陶制的砂鍋,當白米粥的香氣隨著咕嘟聲一起飄滿店里時……遠方的梆子總是準時地傳來第一聲初更。于是我便推開吱呀呀響的拉門,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
我的菜單只有清粥和小菜,都是免費的,其他菜單在客人的心里——他們想吃什么都可以點,只要我會做,就給他們上菜。
店里來了一位客人,魁梧、陰沉、駝背,臉上有一塊青色的胎記,別提長相有多兇惡。
然后,六扇門的沈捕頭來告知我,城西發(fā)生命案,這人正是疑兇。
真的是他嗎?
讓一碗豆腐花來告訴你。
第五話 豆腐花
晚春初夏,蟲聲穿透了新?lián)Q上的窗紗。
老板搬開木門,準備做生意,眼前的客人卻小小地嚇了她一跳。
那是個彪形大漢,可偏又駝背,面上有一大塊青色胎記,下巴還有些往前凸出,總之像畫中的夜叉出了門。這樣的形貌讓人緩了一會兒才會注意到他穿著綢緞的外衣,其實打扮還是挺講究的。
見他是第一次上門,老板把店里的規(guī)矩介紹給他。
客人沉默了很久,就在老板幾乎以為他是聾啞之人時,他開口了:“豆腐花?!甭曇舴浅5牡统辽硢?。
老板心里有一點毛毛的,避開他的目光不再多問,打開木桶,里頭是熱騰騰的豆腐花。
她用一個小鐵瓢,先漂去頭層浮著的碎末兒和清水,底下就是潔白如羊脂的豆腐花了。
然后她打開另外一個小桶,里頭是豆腐花的澆汁,有黃花、木耳、雞蛋的鹵子,勾起薄薄的芡,澆在豆腐花上顏色分明,醬香濃郁,是本地人最愛的口味。
然而這時,老板注意到客人搖了搖手,指向櫥柜上另一個小陶罐。
老板怔了怔,然后明白了他的意思,把那陶罐拿下來,換了佐料。
客人吃得很慢,但終于還是吃完走了。
老板把碗筷收起,放到水池里嘩啦啦地洗,一會兒工夫,也就把這點插曲拋到腦后。
直到第二天晚上,女捕頭沈鴻飛來到店里。
“吃點什么?”老板問。
“今兒可不是來吃飯的?!鄙蝤欙w回答,語速很快,“我們正在挨戶排查:你可曾見過一個高個、駝背、臉上有胎記的大漢?”
老板一激靈,把昨天的事情想起來,全盤說了。
“好,這樣我們又多一個人證了!”
“怎么了?”老板問。
“城西的天一堂出了命案,我們現(xiàn)在懷疑那人就是兇嫌?!鄙蝤欙w風風火火地道,“我們要收集證人的證詞。既然老板見過他,煩請跟我們?nèi)ヒ惶搜瞄T。營業(yè)收入六扇門自然會補給你。”
人命關(guān)天,老板不敢怠慢,收了店,跟沈鴻飛一道去了。
一路上,她大概了解到案件的情況:
天一堂是一家藥鋪,在城西開了不少年了,本來只是賣藥,后來掌柜馬天一覺得自己也會些醫(yī)術(shù),何必要便宜別家醫(yī)館,就把偏房騰出一間,用于看診,郎中就是他自己。
今天剛?cè)胍箷r分,衙門接到報案,說馬天一在自家診室被人殺了,于是展開走訪。這一走訪,發(fā)現(xiàn)好幾個附近的居民不約而同地提到這兩天見過一位兇神惡煞的青面大漢。自然,衙門就把他作為重點調(diào)查對象了。
很快,到了府衙,老板看見除了衙役,房間里還有四五個人,想來都是先前單獨提供過證詞的證人們。
“來,在場的都是見過那怪人的街坊們,咱們按時間順序捋一遍?!鄙蝤欙w道。
“這樣說來,應(yīng)該是小民最先看見他?!本┏堑男挪顝埮芡鹊?,“當時還是昨天的傍晚時分,小民從城外送信回來,正看見他進城——他的樣子,見過一次是很難忘的。
“小民保證,他不是常住附近的人,甚至應(yīng)該不是京城人,小民在京城送信跑腿這么多年,一次也沒見過他?!闭f完,張跑腿又補充了一句。
“子時左右,他到我店里吃了一碗豆腐花?!崩习骞烂鴷r間接的上,便說了自己見到的情形,不再贅述。
“然后他來俺這里投宿了?!笨蜅@习遐w六叔甕聲甕氣地道,“當時是半夜,乖乖,把俺嚇了一跳,俺家狗都嚇得亂叫。一直到今兒下午才結(jié)賬走了?!?/p>
“他可跟你說過什么話?”沈鴻飛問。
“有咧有咧。”趙六叔道,“那是個悶葫蘆,不過走的時候,他問俺天一堂怎么走?!?/p>
“所以接下來他就去了天一堂?李阿亮,你再把當時的情況說一遍?!鄙蝤欙w轉(zhuǎn)向一個戴帽子,留兩撇小胡子的青年。
這李阿亮是藥房的伙計,同時也是馬天一的徒弟,跟了他不少年了。藥房還有一名伙計,叫阿青,是最近生意好新請的。
“回稟大人,今天下午快打烊的時候,那人突然進來了。好家伙,一進來跟鐵塔一樣,店里的光都遮了一半,小的壯起膽子問他:‘客官,您要抓什么藥?連問了三聲,他都不理小的。因為店里當時也有別的客人,小的跟阿青都在忙,掌柜的就迎上去了,他們說了什么小的沒注意,反正后來就往后院診室去了。這些,阿青都能給小的作證?!?/p>
阿青連連點頭,證明李阿亮的說法。他是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小伙子,還不滿二十,在店里負責稱藥。
“說下去?!鄙蝤欙w面向李阿亮,簡短而有力地命令。
“后來……小的可算忙完了,清點完一天的賬目都已經(jīng)敲上更了,突然想起,怎么一直沒見掌柜的和那人出來,急忙跑到后頭去瞧瞧,沒想到,這一瞧……可把小的魂兒都嚇丟了,掌柜的、掌柜的他……趴在地上,屋里都是血,后窗有一個大洞,哪兒還有那個青面漢的蹤影……所以小的就,就趕緊去報案了?!?/p>
李阿亮說到當時的情景,眼中現(xiàn)出驚懼神色,聲音也有些顫抖。
“這個時候,阿青還在么?”沈鴻飛又問。
“小的不在,小的是新去的短工,活兒少,所以一打烊就回家了?!卑⑶嗷卮?。
“所以從阿青走,到你報案,中間還有一兩個時辰的空當?”女捕頭對著李阿亮問。
李阿亮還沒回答,倒是阿青顯得有點激動:“大人您不會是懷疑阿亮哥吧?依俺看,一定是那怪人沒錯,您想,阿亮哥從進門就問他要抓什么藥,他不吭聲,卻只跟我們老板進后院,不奇怪嗎?”
“就是就是,你說他也不是京城人,卻點名要找天一堂,八成是來尋仇的哇?!币慌?,趙六叔也補了一句。
“我家掌柜的年輕時在塞北挖參,確實結(jié)下過不少仇家,沒想到,這都過了這么多年了,竟然……”李阿亮說到一半,開始哽咽,說不下去。
這幾位證人彼此之間并不熟識,絕無串供可能。按他們所描述的,那神秘怪人的各種行為確實無法解釋,到現(xiàn)在為止,各種矛頭都指向他,沈鴻飛于是下令開始全城搜捕。
女捕頭發(fā)下搜捕命令后,自己留在府衙等候運籌,不知為何,她的眼皮一直跳,以她多年追案的經(jīng)驗,似乎感到有哪里不對,可是又說不出來。
就在不到一炷香時間后,沈鴻飛突然發(fā)現(xiàn)門口有人,仔細一看,是那月下小館的老板。
“證人們錄完證詞,可以回去了。”沈鴻飛道。
“是,可我走到一半,心里怎么也覺得不對,所以又折回來?!崩习逡欢Y,對她道。
“怎么不對?”
“阿亮說,馬掌柜年輕時在塞北結(jié)下過不少仇家?!?/p>
“是啊,馬掌柜喜寒怕熱,確實在塞北生活過一段,這點府衙是調(diào)查過的。”
“可是那神秘怪人,并非來自塞北,恰恰是來自南方?!?/p>
“你如何知道?方才證人們——包括你——可都說了,因為那人說話只有一句半句,聲音又極為含糊低沉,沒有人聽得出來他是哪里人?!鄙蝤欙w眉頭一挑,道。
老板微微一笑,輕輕拱手,道:“沈大人有所不知,這就是我的本行了:食物,也是一種語言?!?/p>
“怎么講?”
“黃豆用水泡漲,磨碎濾出豆?jié){,再用鹵水或者石膏點凝,成為嫩滑可口的食物,這個東西全國都在吃。北方叫做豆腐腦,南方多叫做豆腐花?!崩习彐告傅纴?,“如果是京城本地,澆汁一般是黃花木耳雞蛋的鹵子,咸鮮適口;若是陜西一帶,一般放麻油、韭花、蒜泥、咸菜丁,香爽開胃;至于河南一帶,大家鐘愛把當?shù)氐暮睖c豆腐腦攙在一起吃,別有一番風味。不過總而言之,北方大抵是吃咸的,而南方,卻常常把糖水或者白糖拌入,口味是甜的。若吃慣了某一種的人,會覺得對方的吃法是大逆不道?!?/p>
“我在證詞里說了。”老板直起身,接著道,“我開始想給他放本地的鹵子,他不要,而是指著我柜臺上的糖罐——所以我猜測,他是南方人?!?/p>
沈鴻飛心頭一動,初聽到彪形大漢的時候,她第一印象也是北方人,卻沒想到老板有這樣一番見地。
“不過……”她又道,“不管他是哪里人,他的行為都非常奇怪,不是嗎?除了專程尋仇,沒辦法給他的行為做一個合理解釋?!?/p>
“或者我可以。”老板道,“那就是,他身有病痛,所以要去尋找藥鋪。而天一堂是城里老字號的藥鋪,前陣子還醫(yī)好了侯爵府干金,街談巷議正傳得熱鬧,所以有可能是,他在客棧里聽說了一句‘天一堂的療效很好,從而向客棧老板打聽這地方怎么走,這樣想也并不牽強。”
沈鴻飛想想,道:“這里算是解釋得通,可是他既然去看病,為什么伙計連問幾聲,他都不說話?”
“他不是不想說,而是很難說。”老板回答得擲地有聲,“因為他的病痛,恰恰在嘴里。
“我回想他在我那里吃飯?!崩习褰又溃澳敲磯汛笠粋€人,只吃了一碗稀軟的豆腐花,吃得還很慢。可見,不知是喉嚨還是牙齒,應(yīng)該是讓他在承受巨大的痛苦。那么您想,如果在一個忙亂嘈雜的藥鋪中,從進門到伙計向您問話,您要說話或回答都必然需要大聲吆喝,而對一個口腔中存在巨大病痛的人,是能做到的嗎?”
沈鴻飛眼睛發(fā)出光來,這一點,老板是真的說動她了。
老板又接著說:“所以,最后應(yīng)該是馬掌柜發(fā)現(xiàn)他的病痛,湊上去迎接他,并且很低聲地交流,把他帶到后堂看診?!?/p>
“在李阿亮那一套證詞中,這個神秘人是馬掌柜塞北專門來尋仇的仇家;而你的理論中,他只是一個南方來的、可憐的、過路的病人?”沈鴻飛總結(jié)道。
“差不多是這樣。”老板道,“目前我們兩種解釋都算能自圓其說,而哪一種是真的,看看藥鋪今天的賬目,不就清楚了?”
沈鴻飛醍醐灌頂,連連道謝。
七天后,案子告破。
大家以為沈鴻飛會忙于慶功,卻想不到,月光悠悠,她坐在月光之下的小館里。
“真叫你說中了,那神秘人是南方的一個客商,趕路到京城,突然喉嚨腫大如桃核,飲食不安,口不能言,急忙趕去看診。馬掌柜給他開了幾副去火消腫的藥,他也交錢拿走了——這些,都是記在藥鋪賬目上,我們趕到的時候,李阿亮正在想辦法刪除。”女捕頭絮絮說道。
“可李阿亮又為了什么?他不是跟著馬天一很多年了嗎?”
“哎,當然都是越熟悉的人,越會有矛盾,陌生人反而不會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是嗎?”
老板聽了這話竟莞爾一下,片刻,道:“你說得對?!?/p>
“不過李阿亮也不是有預謀地要殺死馬天一,只是在爭執(zhí)中失了手,因此慌了神,怕?lián)镓?。他突然想起白天來的那神秘怪客,那人來時阿青看到了,走時阿青已經(jīng)走了,所以把事情全推給他,當然是他能想到的最好方法。只不過,他囿于第一印象,以為那大漢一定是北方人,脫口而出掌柜在塞北有仇家,反而露了破綻。”
“長相兇惡的人,真是太吃虧啦。”
“不過托你的福,案子總歸是破啦?!?/p>
“要不要來碗豆腐花慶祝一下?”
“好啊?!?/p>
老板打開木桶,里頭是熱騰騰的豆腐花。她用一個小鐵瓢,先漂去頭層浮著的碎末兒和清水,底下就是潔白如羊脂的豆腐花。然后她打開另一個小桶,里頭是豆腐花的澆汁,黃花木耳雞蛋的鹵子,勾起薄薄的芡,澆上去顏色分明,醬香濃郁。
不過她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道:“好像,捕頭您也是南方人吧?”
“對!我要甜的!”女捕頭很激動,指著櫥柜上的糖罐,做出如下陳詞,“咸豆腐花簡直是大逆不道!”
第五話完 敬請期待 第六話·雞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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