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霄
當(dāng)我第一次看到這匹馬的時候,我很吃驚,因為他并不像其他馬一樣,在拉車,奔跑,或者別的什么。他只是安靜地臥在房門前,一動也不動。
“你好。”我說。
“你好,小貓。”他沖我點點頭。
“你為什么一直趴在這里呢?”
“因為我是一架木馬,木馬是不會動的?!?/p>
我?guī)缀跻Τ雎晛?,他明明是一匹有血有肉的馬,為什么會認為自己是一架木馬呢?這真是滑稽。
“你想笑就笑吧,誰聽到我這么說都會笑的?!?/p>
他說完這句話,我反而有些好奇:“這么說,你知道自己其實是一匹馬咯?”
“是的啊?!彼瓜铝碎L長的睫毛,表情中有些憂傷,“我知道我是一匹真馬,可是我就是想當(dāng)木馬,從生下來就想——我喜歡整天安安靜靜地待在自己應(yīng)該在的位置,我也喜歡被農(nóng)場主的孩子們騎在背上,我可以馱著他們前后左右搖來搖去,那些孩子們圍著我大笑,拍手。有時候他們會扯痛我的鬃毛,可是我不介意——你看,我就是想當(dāng)一架木馬,即使主人不用繩子拴住我,我也會乖乖地臥在主人的房門口,我因此而感到快樂。當(dāng)然,大家都覺得這不是一匹馬應(yīng)該想的事情?!?/p>
“雖然我也覺得你的想法有些奇怪,可是誰規(guī)定馬就不能想當(dāng)一架木馬呢?”
“真高興你能理解我?!彼@得很開心。
農(nóng)場主養(yǎng)了很多馬,除了他,還有十幾匹馬生活在馬廄里,他們每天都為農(nóng)場主拉車或者拉磨,他們也經(jīng)常集體去山坡上吃草。晚上牧童會把他們帶回這里,用鐵鏈鎖住柵欄門。
這群馬的頭領(lǐng)是一匹黑馬,我在馬廄里見到了他,我們說起了房門口的那匹馬。
“啊,你說那個家伙。”黑馬搖搖頭,“那是個瘋子,我們從來不和他接近。”
他這句話出乎我的意料,我問:“只是因為他想成為一架木馬,所以你們都不喜歡他嗎?”
“正常的馬哪有想當(dāng)木馬的,”他露出鄙夷的神情,“馬是屬于草原的,怎么能心甘情愿被人類奴役呢。”
“可是你們不也被人類奴役著嗎?”我很詫異。
“不,我們向往成為野馬,馳騁天地,風(fēng)餐露宿。我們鄙視甘心成為人類奴隸的家伙?!焙隈R的語氣既沮喪又充滿向往。之后的幾天里我真的遇到了一匹野馬,在我外出拉貨的時候偶遇的。
“喂!”我遠遠地對著他大喊,可惜他沒聽見,他像一陣風(fēng)一樣從我面前飛掠過去。
“看啊,那才是我們想要的生活。”所有馬廄里的馬都伸出頭來,仿佛也看見了那匹風(fēng)馳電掣的野馬,羨慕地望著那個在視野中逐漸變小的黑點,“那匹馬一定很幸福?!彼麄冏h論紛紛。
房門前的馬依然安安靜靜地趴在那里,幾個孩子繞著他玩耍,嬉笑。他順從地低下頭,讓那些孩子們騎在背上。
我知道木馬和野馬同樣幸福,只是那些馬不能理解他的幸福罷了。
后來我離開了這里,等到一段時間之后我再回來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房門前空空蕩蕩的,木馬不見了。
我在磨房里找到了黑馬。
“喂,你知道喜歡當(dāng)木馬的馬去哪了嗎?”
“他?”黑馬在忙著拉動磨盤,頭也不抬地回答我,“我不知道,可能他死了吧!”
“你怎么一點也不關(guān)心他呢?”我有些氣憤。
“死了就死了吧,一個瘋子,存在不存在,對這個世界來說都沒什么意義?!?/p>
外面?zhèn)鱽矶6.?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簦r(nóng)場主正在院子里敲敲打打。我不想再和黑馬對話,溜到了院子里。
然后我看到農(nóng)場主在做一只真正的木馬。
“爸爸,你在做什么?”農(nóng)場主四歲的小女兒走過來。
“爸爸在做一架木馬?!?/p>
“可是我還是比較喜歡我們以前的木馬,它去哪里了?”
農(nóng)場主沒有回答她。
第二天,新的木馬臥在了房門前。
當(dāng)我看到這只木馬的時候,我真的以為從前的那匹馬又回來了。
“嘿,你前一段時間去哪了?”
木馬沒有回答我。
他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那是因為主人把從前的那匹馬的馬皮蒙在了木頭外面??墒撬僖膊粫瓜陆廾L長的憂傷的大眼睛了,因為他的眼睛是兩顆不會眨動的黑色玻璃球。
他現(xiàn)在是一架真正的木馬了,他可以整天整天地趴在主人的房門口,任那些小孩子們騎在背上。也許經(jīng)過許多天的風(fēng)吹日曬,馬皮會褪色,變得黯淡和破碎,木頭也會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也許隨著時間的推移,農(nóng)場主的孩子們最終都長大了,不再愿意和木馬玩。也許最后他會被主人扔進垃圾堆里,變成一堆木頭碎塊。
——可是我相信,他一直都是幸福的,我從來沒有這么篤定地相信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