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曉婷
【摘要】:詠物散曲作為散曲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在明清兩代的女曲家筆下不斷走向成熟。清代女曲家的詠物散曲無論質(zhì)與量都較前代有很大提升。本文以陳翠娜的詠物散曲為例,分析比較其題材選擇、語言風格、意象選取、主旨寄托以及呈現(xiàn)的散曲風貌,從中可以看出自清代至近代,女性曲家創(chuàng)作視野的擴展、題材范圍的擴大等發(fā)展趨勢,而最具時代意義的是在寄托自我情感、表達自身價值追求的同時,產(chǎn)生了更深刻的人文關(guān)懷,體現(xiàn)了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新突破。
【關(guān)鍵詞】:陳翠娜;詠物散曲;藝術(shù)特色;主旨立意;價值追求
散曲是明清最為興盛的文學體裁之一。在明清兩代,不少女性作家也加入到散曲的創(chuàng)作中。據(jù)統(tǒng)計,兩朝女性散曲作者共計有四十余人,留存小令一百余首,套數(shù)七十余篇。
自元代散曲興盛始,詠物散曲一直是散曲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題材之一,其創(chuàng)作傾向可分為以下幾類:1、對動植物具體形態(tài)的描繪;2、對女性形貌妝飾的摹寫;3、對世情世態(tài)的歌詠;4、對日常生活和休閑娛樂活動的歌詠;5、對個人志向和處世態(tài)度的歌詠等。涉及到女性意識的內(nèi)容包括對女性形貌妝飾的摹寫和在對日常生活及休閑娛樂活動的歌詠中涉及到女性生活的一部分。前者多是從賞玩、把玩的角度出發(fā),描寫女性的姿容媚態(tài),將女性視為千篇一律的負有美貌之“物體”而非獨立人格之人;后者雖亦抒發(fā)女性內(nèi)在情懷,也多是將自身情感在符合男性審美標準的女性身上進行比況,女性的閨閣生活之細膩境況和內(nèi)心本源的個人意識在男曲家筆下的詠物散曲少有體現(xiàn)。受女性本身詩意敏感特質(zhì)及生活環(huán)境的影響,婚戀、閨思、贈友、送別等直接抒情的主題占其創(chuàng)作散曲的絕大部分,這是女散曲家們比較擅長的題材,也是為一般研究者所關(guān)注的主要內(nèi)容。詠物散曲在明清女曲家的作品比重中并不算多,比如創(chuàng)作散曲數(shù)量最多的黃峨,在其七十余首散曲中,詠物題材僅有小令[南中呂·駐云飛]之二、[北雙調(diào)·沉醉東風]、[南雙調(diào)·巫山一段云]、[南商調(diào)·黃鶯兒]《苦雨》、[北商調(diào)·罵玉郎帶過感皇恩采茶歌]《仕女圖》、套數(shù)《維揚風月》共六支曲子,題材范圍僅限于描寫女性形貌或狀物寫景,其他女曲家所做詠物散曲則更少了。而到了清代,出現(xiàn)了專作詠物散曲的曲家,不僅數(shù)量有所提升,其質(zhì)也頗為可觀。并且在清代女散曲作者中不似明代包含青樓曲妓,身份全為閨閣名媛。根據(jù)《全清散曲》的統(tǒng)計,清代女性散曲家共有十六人。
陳翠娜是曲集所見清代最后一位閨秀曲家,據(jù)《全清散曲》介紹,陳翠娜,名璻,又字小翠,浙江錢塘(今杭州)人。工詞曲,善書畫,著有《翠樓文草》、《翠樓吟草》、《翠吟樓詞曲稿》和《自由花》、《護花幡》、《除夕祭詩》、《黛玉葬花》、《夢游月宮》雜劇,《焚琴記》、《靈鶼影傳奇》及《薰蕕錄》、《療妬針》、《情天刼》、《視聽奇談》、《露蒔婚史》、《法蘭西之魂》、《望夫樓》、《自殺堂》等小說,并編中國女子書畫會刊。光緒二十八年(一九零二)生,公元一九六八年卒,年六十七。在《全清散曲》中收錄有陳翠娜所存散曲二十一首,俱是套數(shù)。在二十一首套數(shù)中,以詠物為題材的有[南仙呂入雙調(diào)﹒步步嬌]《敝裘曲》、[南仙呂﹒醉扶歸]《春球曲》、[南仙呂入雙調(diào)﹒步步嬌]《新柳曲》、[北雙調(diào)﹒新水令]《雁字》四首?!洞呵蚯泛汀缎铝范际歉柙伌喝彰谰暗膶懢盃钗镏?,《敝裘曲》和《雁字》則不同于這兩支曲子輕松明快的基調(diào),而是詠物為表,抒懷蕩志為真。作品篇幅的擴大與言志成分的加重,是異于大部分女性曲家詠物散曲的特色。先看[南仙呂入雙調(diào)·步步嬌]《敝裘曲》:
[南仙呂入雙調(diào)·步步嬌]陋巷沉沉余音杳,人瘦微風峭,危樓雨雪驕,客散車搖,天寒睡早。擁一領(lǐng)敝羊羔,遺殘燈寫一幅窮愁照。
[醉扶歸]分明似蘇秦落魄在長安道,有葉葉垂楊肘后飄。纖塵摺處細于描,俺不羨五陵年少??滹L調(diào)只愁月黑過楓橋。當壚換酒無人要。
[皂羅袍]幾次破紋顛倒,似風吹蘆絮雨打芭蕉。誰憐范叔忒牢騷,人間但有侏儒飽。襟痕草草,詩邀酒邀;淚痕小小,魂招賦招。
[前腔]記得蘇堤春曉,遠山冷翠飛上眉梢。船艙四面嵌鮫綃,錦屏人隔芙蓉笑。水邊荇藻,風牽翠條;林間艷雨,花沾步搖。映文波越顯得人嬌小。
[好姐姐]避塵囂嚴陵意自豪,也曾向江邊垂釣。受了些霜侵雪耗,便頹唐改盡風標。休相誚,俺可是人情冷暖閑方覺?你可是松柏青黃歲后凋?
[前腔]明朝料春來染樹梢,應被那東風偷惱。怎陌頭柳寵,更夾著堤上花嬌。笙簧巧,杏黃衣?lián)Q雛鶯俏,甚窮酸獨擁著牛衣自解嘲。
[尾聲]再休提王恭雪里精神好,鶴氅翻成蟻虱巢。俺則索學一個不怯冷的寒蟲吟到曉。
陳翠娜所詠之物是一襲敝裘,而實質(zhì)借敝裘所詠的是著敝裘之人。在第一節(jié),作者先交代全詞所處的環(huán)境于北京,危樓、客散、車搖、睡早,寥寥數(shù)筆,便勾勒出寒風凜冽中行走在沉沉陋巷中的凄寒場景。[醉扶歸]一節(jié),緊承上文對環(huán)境的大體渲染,引用戰(zhàn)國時期名士蘇秦游說秦王,資財用盡,最后落魄而歸的典故,為讀者更清晰地介紹了主人公所處的生活境況,而“葉葉垂楊向后飄”一句,則使文字渲染的環(huán)境獲得一種具有生命力的實時動態(tài)感,使讀者與文字的阻隔感減弱,將讀者帶入到作者營造的場景中。[皂羅袍]一節(jié),選取“風吹蘆絮”、“雨打芭蕉”兩個意象,短短八個字,將敝裘的破落形態(tài)簡潔明練的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人間但有侏儒飽”,“侏儒飽”之典出自《漢書》卷六十五的《東方朔列傳》,比喻小人得志而賢才受屈。這一節(jié)為上文所渲染出的主人公的凄涼境況的原因做出解答,原來此曲中主人公是有才而不得逞,有志而不得伸的貧窮賢士。緊接著的[前腔],敘事軌跡發(fā)生迅速的轉(zhuǎn)折,主人公陷入對過往的追憶中,“蘇堤春曉”、“鮫綃”、“錦屏”等意象的羅列與前文所列的諸如危樓、寒風、車搖等凄冷意象形成鮮明對比,年少時期的鮮衣怒馬與此時的落魄無依前后呈現(xiàn),沖擊著讀者的感官,更添沉郁痛懷。[好姐姐]一節(jié),是主人公的自損與自諷,他也曾有過為躲避塵囂而以隱逸為樂的閑逸時光,但是終究未能物質(zhì)的匱乏與外物的侵擾中堅守最初的志向,但是以此相譏誚的,又有多少能做到貧賤不移呢?開篇引用西漢嚴陵在劉秀即位后改變姓名隱遁山中和姜子牙垂釣靜候文王的典故。末尾連用兩個反問句,直抒主人公心頭之沉郁。從現(xiàn)實,到回憶,再到現(xiàn)實,主人公不禁展望起明朝春到之時萬物復蘇暖意籠人之情景,堤上花嬌、雛鶯啼俏,這也是主人公唯一能聊以自慰的。但是在美好的幻想和期待中,現(xiàn)實的殘酷也是無法逃避,只有一襲敝裘與主人公相伴,那就索性拋開一切,學學生命堅韌的寒蟲,勉強挨過今夜吧。
通讀整支曲子,讀者都會沉浸在消沉悲慨的氛圍中,陳翠娜借詠敝裘,塑造了一個空負才華而賢才受屈,壯志不得伸的落魄士人形象。在這支曲子中,陳翠娜突破了曲本身為娛人和歌而作的功能限制,借詠敝裘抒發(fā)對于當時的時代許多因為各種原因而不能伸展自身抱負才華的賢人的處境之惋惜和同情。與《敝裘曲》的主旨立意相近的還有[北雙調(diào)﹒新水令]《雁字》。
作者的聯(lián)想由長空之中的大雁飛行所成的“人”字形生發(fā),進而發(fā)展到潑墨文字,再到現(xiàn)實中書寫文字的懷才不遇之知識分子,在看似廣博無際的聯(lián)想范疇中摻雜了作者復雜的內(nèi)心情感。生發(fā)感慨“潑云藍寫不盡你心頭痛”,這句化用自袁枚《隨園詩話》中“胸中多少英雄淚,灑上云藍紙不知”[4]P192。心中的痛楚就算是用潑云藍書寫也無法將其抒發(fā)殆盡。縱然知識分子才華橫溢:“縱橫筆陳雄,跳脫飛乩動”,若是抱負不得舒展,其最終結(jié)局也不過“卻便似老神羲一劃辟鴻蒙,有多少秦碑漢篆吹落在混茫中!”
[撥不斷]俺呵,一樣的感民窮,訴蒼穹。詩書本是饑寒種,倒做了排隊長街的賣字傭。遍天涯有幾個知音懂?枉了你奇才天縱。
[一錠銀]萬里家山戰(zhàn)伐中,一年年北去南來,一字字心酸眼腫!哭文章何處秋風?
胸中郁結(jié)已久的痛楚無法排遣,在壯懷激烈的情感狀態(tài)下,作者甚至發(fā)出了“詩書本是饑寒種”感慨,這是對當時時代和社會中文人地位低下的無奈自嘲,縱使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可最后“倒做了排隊長街的賣字傭”,“一年年”、“一字字”,連用兩個疊詞,調(diào)動起讀者愈加強烈的情感體驗。
[南仙呂入雙調(diào)﹒步步嬌]《敝裘曲》和[北雙調(diào)﹒新水令]《雁字》都對當時社會中文人懷才不遇的境界生發(fā)感慨之作,激烈的情感表達和雄渾的筆法,體現(xiàn)了作者的憤世嫉俗,文風淋漓酣暢,基本看不到過往的女性散曲家在創(chuàng)作時難以規(guī)避的閨閣柔靡氣息。這或許是由于陳翠娜對于近現(xiàn)代重大歷史變故的經(jīng)歷和見證,增加了其社會見聞,使其走出了閨閣女曲家狹隘的生存空間,由此就算是詠物題材的散曲,也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意味。陳翠娜通過沉痛深刻的曲風,所希望表達的并不是一己的離情別緒、幽愁暗恨,而是將面對當時動蕩的時局之下跌宕起伏的社會現(xiàn)實所產(chǎn)生的感懷與思考與讀者分享,在明清女曲家的散曲作品中,性別轉(zhuǎn)換與錯位的內(nèi)容并不少見,女性曲家往往將自身虛擬為男性的形象以表達內(nèi)心的自我意識,似乎男性所享受的話語權(quán)和待遇便是其追求的最終目標。而在陳翠娜的散曲中,她所痛心的傳統(tǒng)力量的壓抑對象,并不僅限于女性,而是擴大至整個知識分子的范疇,她意識到即便是男性,要想獲得精神自由的完全舒展和解放,在無情的現(xiàn)實面前也是如此艱難。她所大聲疾呼的是全民才華的自由解放。她將男女置于平等的地位觀照,并不因自身是女性而妄自菲薄,也不將目光桎梏于男性的特權(quán),而是作為一個獨立個體對自身價值的實現(xiàn)進行理性的探究和求索,不得不說是女性創(chuàng)作意識的一大進步。
通過陳翠娜這位清代女曲家的詠物散曲的閱讀,可以初步窺見隨著散曲文體在走到明末清初這一時代的成熟。清代閨閣女曲家們的創(chuàng)作,選材由閨閣視野、個人情感逐步走向社會萬象,反映社會現(xiàn)實;其創(chuàng)作視野也走出個人的狹窄天地,呈現(xiàn)出立意主旨多樣化的趨向。在狀物寫景,閨閣情思的部分中,女曲家們從女性的視角描摹、體察女性情感世界的細節(jié),其筆下的女性形象不再是千篇一律的玩賞之物,而是獨立人格的鮮活之人;而在抒情言志的部分,則將個人價值追求與對社會的人文關(guān)懷注入其中,言志化傾向不斷加強,突破了將男性話語權(quán)作為其追求目標的范疇限制,這也意味著女性自主意識的覺醒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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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胡文楷:《歷代婦女著作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3]袁枚《隨園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