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蘭
——這個故事,為的是紀(jì)念那一去永不回的田園故鄉(xiāng)。故而希望,這個故事。于書中人物而言,是動蕩亂世之中的溫暖家園;于書外看客而言,是鋼鐵水泥之中的泥土芳香。
湘南的梅雨季剛剛過去,酷暑初來,吸飽了雨水的山茶樹林,花瓣白得耀眼,樹葉綠得扎眼,樹下紅土地中滿溢的水汽蒸騰而上,撲在馬三元一行人的臉上,濕熱難擋。
馬三元摘下斗笠,掀起脖子上的土布帕子,擦著臉上的汗水,瞇著眼打量著前方路途。
翻過這道嶺,就是茶山村,村東頭有口甜水井,到了那里,就可以喝口水歇歇腳了。
馬三元是陽縣人,早年被同鄉(xiāng)前輩帶出去投軍,見過世面,也掙了點(diǎn)錢,只是打仗打得膽子越來越小,不想再提著腦袋賣命了,便趁著某一次頂頭上司戰(zhàn)敗、部下潰散的時候跑了回來,順便還帶了一點(diǎn)當(dāng)?shù)氐耐撂禺a(chǎn),沿途賣掉,很是賺了一筆。
馬三元當(dāng)兵好些年,早已不習(xí)慣辛辛苦苦地埋頭種田,得了這筆外財,立刻有了主意,在同村拉了幾個合得來的伴,組了一個小商隊,出陽縣到郴州,再走郴州經(jīng)南嶺往廣東的那條秦時古道,販運(yùn)各地特產(chǎn)。雖說辛苦,到底比種田多賺幾分,唯一不好的是,這世道不太平,沿途時時有兵匪作亂,萬事都要小心。
從郴州回陽縣,本是不必繞茶山村這條遠(yuǎn)道的,但是昨晚馬三元一行人在前一站文龍鋪歇腳時,聽得人講,陽縣和谷縣交界處的大明山上的土匪最近不小心劫了省府某要員的親戚,那位要員大失顏面,大發(fā)脾氣,省城那邊卻不過要員的面子,派兵下來剿匪,大明山的土匪得了消息,趕緊分成幾路撤了出來,避避風(fēng)頭。
這么一來,陽縣往省城那邊地界平安了,往郴州這一片地界就遭殃了,這段日子里,已經(jīng)有不少消息不靈通的過往行人被劫。馬三元和同伴們一商量,便打算繞茶山村這條道,雖說得多走五十幾里路程,為著這條道人煙稠密、民風(fēng)強(qiáng)悍、少有匪害,也不算什么。
這條道走的人雖然不少,到底世道不寧,馬三元一行七人,不少也不多,心里終究有點(diǎn)不踏實(shí),兼之路徑不熟,因此托相熟的店家介紹,與走過這條道的另一伙陽縣姓陳的商販搭伴,又有三個往茶山村鄰近村落走親戚的文龍鋪當(dāng)?shù)厝送?,今天早上臨出發(fā)前,那店家又搭了一個從廣東回陽縣老家的學(xué)生進(jìn)來,湊齊了二三十人,同路行來。
馬三元不免回頭看了看跟在最后面的顧岳。
那個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少年,長得倒是很端正挺拔,衣著雖然極普通,但是今天早上被店家領(lǐng)著過來時,他背上的背包,讓馬三元一看,心里便“噔”了一下,這樣利落緊湊、方方正正的背包,十之八九,都是那些新式武學(xué)堂的學(xué)生按著教官從外洋學(xué)來的操練手冊的要求,平日里訓(xùn)練有素才能夠打出來的,不然,就算是他這樣的老行伍,也不過將行李按著各自的習(xí)慣整理一番,略略有些齊整模樣就算過關(guān),長官也懶得管這些內(nèi)務(wù)。
這年頭,能夠進(jìn)新式武學(xué)堂的學(xué)生,都不好惹,就算自己不成器,總有成器的同窗校友師長之類的可以投靠。馬三元先前呆的那支雜牌部隊里,就有一個保定軍校出來的營長,本事尋常,運(yùn)氣也不算好,敗無可敗之際,對頭那邊的學(xué)長派人過來招降,這位營長搖身一變,便成了那邊的連長,聽說最近又升營長了,羨慕得一干無出路可奔的舊同僚眼都紅了。
不知道這顧岳,是哪家武學(xué)堂的學(xué)生,怎么獨(dú)自一人回鄉(xiāng)去了,這個時候,可不是學(xué)生放年假的季節(jié)。
馬三元心中揣摩,面上倒不曾格外關(guān)注這顧岳。世道不寧,閑事少管,這個道理他領(lǐng)會很深。
這一路上,顧岳只是默默地跟在最后面,不論前頭的人是快是慢,他都跟得很輕松,步速均勻,呼吸悠長,額頭上連汗珠都很少見。馬三元稍稍留點(diǎn)心便能夠注意到這一點(diǎn),不免心里更是忐忑。
這少年不會是練家子出身吧?姓顧……名岳……怎么聽著總有點(diǎn)耳熟呢……可惜馬三元離家十來年,回來之后又總在外面跑,對陽縣老家那邊不太熟悉的人與事,委實(shí)有點(diǎn)想不起來了。
不過,武學(xué)堂的學(xué)生,總不會是土匪眼線,馬三元心想有這點(diǎn)把握也就夠了。
上得茶山嶺,站在最高處時,馬三元的堂弟馬七臺四下里一望,忍不住道:“說是茶山村,村子看起來不小,這山茶樹倒只有這么一片,還不及咱們村后山的山茶林子大。”
同行的陳姓商販嘆道:“馬兄弟有所不知,從前這里,連著三個山頭都是山茶樹,最老的一棵聽說有一百七十年,可惜那年長毛過境,在這地界打了一仗,茶山村的人算是早一步躲到山里頭去了,只是那年的茶油沒來得及運(yùn)出去,遇上亂兵進(jìn)村搶劫,搶完之后放了一把火滅跡,庫房里的茶油全燒光了。
聽說那把火連燒了三天三夜,茶山村燒得只余下半邊祠堂,山茶樹燒得只余下三棵半,養(yǎng)了這七八十年,好容易養(yǎng)出這半個山頭的山茶樹來,已經(jīng)很不容易啦?!?/p>
馬三元等人順著他指點(diǎn)的方向看去,略估一估那三個山頭的大小,想象一下當(dāng)年三座茶山的盛況,不免感慨驚嘆一番,難怪三個山包拱圍著的那個村子起名叫“茶山村”,也的確是最貼切不過了。
前頭說的那口甜水井,站在山嶺上看得很分明,離村子有點(diǎn)兒遠(yuǎn),鄰近一口極大的池塘,塘邊一圈兒荷花開得正熱鬧。水井的位置比池塘高出半個人的樣子,丈許見方的一個井口,水面幾乎與井口平齊,四周鋪著大小不一的青石板,留了水溝通往池塘,方便村人淘米洗菜。
即使在山嶺上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似乎也感覺得到井水的清澈與清涼。
馬三元一行人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湘南多山,路途曲折,因此當(dāng)?shù)爻S兴渍Z說“看到屋,走到哭”,大概也是北方俗語“望山跑死馬”的意思。雖說已經(jīng)看得見山下的村子,馬三元估計著還很得走一段時間,不過山上山下的安寧平靜,讓他的心情倒是很輕松。
這種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的世道,能夠有這樣安寧的一塊地界,真不容易啊。
所以,在這一片安寧之中,在轉(zhuǎn)彎處僻靜的山道邊,突然傳出“咔嗒”一聲輕響時,馬三元一時間竟沒有反應(yīng)過來,步槍子彈尖嘯著從他頭頂尺許高的地方射了過去,一行人呆了一呆,待到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立刻亂成一團(tuán),馬三元趕緊高喝一聲:“趴著別動!”
朝著頭頂上面放槍,這不是要?dú)⑷?,只是警告,千萬別亂動亂跑才是正經(jīng);趴下來卻是為了防槍支走火誤傷,馬三元當(dāng)兵那些年,每年都會遇上這樣的倒霉蛋——或是走火誤傷了同伴,或是被同伴的走火誤傷。他就不相信這些土匪的槍不會走火。
馬三元同村的人聽話地趴下了,他們這一行人,向來是馬三元做主,所以聽話都聽成了習(xí)慣。另一個商隊也算是有經(jīng)驗(yàn)的,反應(yīng)過來之后立刻也站住了,一看馬三元他們的動靜,趕緊也跟著趴了下去——這一路上,他們閑聊時也聽說馬三元是當(dāng)過好些年兵的,遇上土匪開槍,下意識地便學(xué)了馬三元的動作來躲槍。
那三個走親戚的當(dāng)?shù)厝?,沒有見識過這樣的兇險,驚慌失措,嚇得號叫著向茶樹林里亂鉆。立時又有一顆子彈射了出去,正射在跑在最前面那人的身前,幾乎是貼著腳尖鉆入地下,那人以為自己的腳掌被射穿了,啊呀呀地抱著腳慘叫起來,另外兩人再不敢動,面無人色地蹲在原地,渾身直哆嗦——知道有土匪是一回事,親身遇上又是另一回事。
馬三元趴在地上,偷偷向后面瞧了一瞧,將這一幕看得清楚,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這劫匪的槍法可真……不過瞧來瞧去,卻沒有看見顧岳躲到哪兒去了,不免想道,這少年的身手可真夠利落的,就這么一會兒的混亂,便藏得蹤影不見。
只是,若這些劫匪不敢在離村子太近的地方過久停留也還罷了,多半不會費(fèi)心去搜;若是有恃無恐,不怕耽擱時間,非要搜出來,顧岳只怕反倒更倒霉。
山道內(nèi)側(cè)的山坡上,密密的茅草叢中,伸出兩桿步槍來,日光之下,明晃晃地直扎眼睛,其中一桿槍筒上,掛著一方粗粗描著青色山紋的白土布三角旗。
馬三元等人暗嘆倒霉。這樣的三角旗,正是大明山上那伙劫匪的標(biāo)志。沒想到他們繞了這么遠(yuǎn)的路,還是沒能躲過去。
端著槍的兩人沒有動,另有兩人,拿著短刀跳了下來,臉上只用紅土泥抹了幾道,大略遮掩了一下面貌。
馬三元舉著雙手慢慢站起來,賠著笑道:“兄弟辛苦了,咱們小本買賣,只能拿幾個錢請兄弟們喝點(diǎn)茶,還請兄弟們不要見笑?!币贿呎f著,一邊慢慢地從口袋里數(shù)錢出來,唯恐動作快了讓拿槍的土匪誤會,一不小心便扣了扳機(jī)。商隊的人也趕緊學(xué)著馬三元的樣子,慢慢摸出銀元。
收錢的兩名劫匪,顯然挺滿意馬三元等人的識相,揚(yáng)揚(yáng)刀子,示意他們?nèi)耘f趴一邊兒去,那三個走親戚的當(dāng)?shù)厝藚s被攔了下來,那三人說一口土話,連聲辯解說是走親戚不是做買賣的,身上只有幾張軍票,還有兩件衣服,委實(shí)掏不出買路錢。
湘南各地,方言眾多,常言道“十里不同音,五里不同調(diào)”,出了縣界,音調(diào)更是殊異,那三人一開口,便聽得出來是文龍鋪當(dāng)?shù)厝恕?/p>
都說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劫道的也有不成文的規(guī)矩,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總要講幾分情面,據(jù)說,即便是大明山上有名的悍匪,對大明山下十里之內(nèi)的鄉(xiāng)民也是不動刀兵的。
兩名劫匪互相看看,交換了幾回眼色,那個兒高一點(diǎn)的劫匪,將刀尖壓在面前那人的肩頭,向下略略用力,夏衣單薄,這一下就見了血痕,那人嚇得僵在當(dāng)?shù)兀叨哙锣碌貙①N身藏的幾個銅角兒摸了出來。另外兩人,也摸了幾個銅角兒出來,哭喪著臉,指天畫地,發(fā)誓說他們身上真沒銀元,就是走個親戚,誰會帶多少錢?
兩名劫匪打量一會,覺得這三個人身上,的確不像是還有油水的樣子,兩人對自己的眼力還是有些信心的,略一躊躇,便示意這三個當(dāng)?shù)厝苏樟笋R三元等人的樣子趴在地下,然后開始搜索躲起來的那一個——顧岳的動作雖然快,這些經(jīng)年劫道的土匪,哪有數(shù)不清人頭的?自是一計數(shù)便知道少了一人,不將這人搜出來好好教訓(xùn)一番,下一次劫道,豈不是人人都要搶著逃跑了?
馬三元一見這情形,便暗自嘆了口氣。少年人不知世事,這回被搜出來,可要吃苦頭了。
這山道兩旁,大多是山茶樹,藏不了什么人,不過有大約兩三丈長的一段路,一人多高的茅草叢長得極是茂盛,夾雜著幾塊大石,倒是可以躲藏。兩名劫匪一左一右,用刀尖撥著草叢,小心翼翼地一路搜過去,走不了幾步,左邊那名劫匪突然大叫了一聲,只是叫聲短促,似乎被人陡然問中途截斷了一般。
另一名劫匪急忙沖過來時,他的同伴已經(jīng)被暴起的顧岳掀翻在地上,左膝頂著咽喉,稍一用力,那名劫匪便被壓得閉過氣去,手中短刀被顧岳奪走,顧岳左手在地上一按,作勢撲向奔過來的另一名劫匪,山坡上端著槍的兩名劫匪立刻瞄準(zhǔn)了他撲去的方向同時開槍,不料顧岳忽地身形一頓,兩顆瞄準(zhǔn)他前方射來的子彈堪堪落空,顧岳隨即反手一抓,將那名正要緩過氣來的劫匪提了起來,擋在身側(cè),疾退兩步,背靠山石,右手短刀橫在那劫匪的脖子上。
顧岳這才喘了一口氣,高聲喝道:“槍丟下來,人也出來,站到我看得見的地方,不然我就宰了你們這個兄弟!”
四下里一片死寂。馬三元恨不能跳起來揪著顧岳的衣領(lǐng)將他狠狠搖醒,少年伢到底明不明白,強(qiáng)龍還不壓地頭蛇,他便是再有本事有來路,到底年少孤單,又怎么能夠和這些成群結(jié)伙的劫匪扯破了臉皮死磕?
老人常道,雙拳難敵四手,又說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可是千百年來的至理名言,到底是少年伢,氣盛不曉事,馬三元恨鐵不成鋼地在心里嘆氣,
山坡上寂靜了片刻,兩桿步槍丟了出來,隨之跳出來兩個蒙面劫匪,隔了一群趴著的人,死死盯著顧岳。另一名劫匪也被顧岳逼著,走近兩名同伴,直到離著那兩桿步槍兩三丈遠(yuǎn)的地方,老實(shí)地站住不動。
馬三元暗自松了一口氣,沒出人命就好說話,他還真擔(dān)心兩下里撕破臉,連帶他們這些人也要受池魚之殃。
只是,這幫劫匪居然這樣講義氣……抱團(tuán)抱得越緊,可越不好惹啊……
顧岳這才押著被制服的那名劫匪,慢慢走過來,一直走到那兩桿步槍附近,停了下來,隔了地上的槍與劫匪對峙。
馬三元心里一沉。顧岳這是陷入了兩難之境。
他若是繼續(xù)押著手中的劫匪下山,便是將地上的槍又還給了其余的劫匪,而且還將自己的后背露給了對方;他若是丟開手中這個劫匪去搶了槍再走,只怕一放開手便會給對方可乘之機(jī),而且兩條槍相隔丈余,他只能搶到一桿,搶不了第二桿。
現(xiàn)在局勢已經(jīng)不由顧岳掌握了。
再一次成了僵局。
不論哪一方拿到槍,對另一方而言,都是死局——那幾個劫匪,可不敢相信對面這個悍勇的少年不會開槍;顧岳也絕對不敢相信,自己將后背露出來時,這幾個劫匪不會打黑槍。
其實(shí)顧岳和那三個劫匪只對峙了短短片刻,但在馬三元等人看來,這片刻時光,漫長得實(shí)在難捱,馬三元覺得自己簡直就是趴在好幾顆冒煙的炸彈中間不得動彈,唯恐這炸彈下一刻便要炸開。
寂靜之中,馬三元突然聽到山坡上“咔啦”一聲輕響,這熟悉萬分的拉槍栓上子彈的聲音,令他頭皮一麻,心中暗叫“不好”,顧岳卻已經(jīng)一腳踹開刀下的那名劫匪,借著飛踹之勢,斜斜向前躥出,躲開山坡上射來的子彈的同時,搶在其中一名撲過來抓槍的劫匪前頭,抓住了一桿槍,就地一滾,翻身跪地,沖著山坡上槍響之處開了一槍,山坡上的茅草叢中,有人“哎呀”一聲,滾落下來。顧岳卻在開槍之后立刻又是一個翻滾,躲開了另一名搶到槍的劫匪射來的子彈,抬手又是一槍,堪堪將那劫匪手中步槍的木托擊碎。
這一連串動作,快得令人目眩。馬三元從軍近十年,也算是見多識廣了,卻還從來沒有見過開槍能像顧岳這樣快的,而且還是一桿出了名慢的老套筒,當(dāng)下真是震驚得目瞪口呆,心里不停在想:陽縣那邊,到底誰家養(yǎng)得出這等人物?
那幾個劫匪,顯然也一副大開眼界、震驚過度的樣子,不過沒搶到槍的那名劫匪立刻叫道:“這小子沒子彈了,快上!”
老套筒也就能裝五顆子彈,對方也就是個孤身少年,所以他們的膽氣還是很壯的,除了那個中了槍從山坡上滾下來的,其余幾人,拎著壞掉的槍,撿起地上的刀,快步圍了上來。
顧岳腳下用力一蹬,斜躥出去,將離他最近的那個劫匪狠狠撞翻在地,一腳踏了上去,借力縱起,以槍為棒,居高臨下當(dāng)頭劈下,擋在他前方的另一名劫匪心頭一凜,飛快地舉起手中的槍格擋,本就壞掉的槍托,終究擋不住這凌空一劈,幾乎斷成兩截,因著雙手舉槍,胸前門戶大開,顧岳在落地之際毫不猶豫地一腳踢上他胸腹空檔,那劫匪痛叫一聲,被踢得倒撞出去,顧岳順勢旋身飛腿,劈面掃掉了另一名劫匪刺過來的短刀,連帶那名劫匪也被掃得連退數(shù)步,之后略頓一頓,便縱身跳向山坡,要搶在這幾個劫匪前頭,將遺落在山坡上茅草叢中的那桿步槍拿到手。
然而顧岳剛剛跳起,身后便是一槍射來,子彈幾乎是擦著他的頭頂飛過,沒入山坡之中,在他的短發(fā)上灼燒出一道淺淺的彈痕。
顧岳去勢一滯,落了下來,身子一轉(zhuǎn),對上了從下山路拐角處鉆出來的另外兩名劫匪。
新來的兩名劫匪,一個瘦小精干活像猢猻,縮頭縮腦地站在另一人后側(cè),另一名劫匪身材高大,舉著一把二十響的盒子炮,很是顯擺地吹了吹其實(shí)根本還沒有開始發(fā)熱的槍管。
被顧岳放倒的那幾名劫匪,一個個簡直是熱淚盈眶:“大哥,兄弟給你丟臉了!”
那位大哥并沒有急著走過來,用手中的槍指著顧岳,叫他的手下先走到一邊去,以免被顧岳拖過來做擋箭牌,隨即打量馬三元等人一會,便將馬三元叫了出來,讓他去將顧岳綁了,然后背起被打傷的那名劫匪,跟著他們一道走。而顧岳的背包,也被找了出來,一塊帶著。
馬三元一行人被這一連串的變故打得有些暈頭轉(zhuǎn)向,只是對著幾個劫匪、一把盒子炮敢怒不敢言而已。馬七臺忍不住低聲抱怨:“那個姓顧的學(xué)生,別這么多事,就不會有這些麻煩,咱們?nèi)缫膊粫蛔ザ×耍 ?/p>
被土匪抓丁,運(yùn)氣好過幾天被放回來,也就是辛苦幾天、誤了幾天的活;運(yùn)氣不好,還得家里付贖金才能救回來;運(yùn)氣再壞些,說不定就折在那兒回不來了。
馬三元心里也不好受。本來幾十塊銀元就可以過去的關(guān)口,現(xiàn)在落到這樣擔(dān)驚受怕的境地,說不埋怨顧岳,那是不可能的。
不過他也算是走南闖北有見識的,猜度著顧岳這樣的少年,絕對不是普通人家養(yǎng)得出來的,這些劫匪,雖然不知來歷,但是千里做官只為財,土匪求的也是財,以那位帶頭大哥的眼力,不會看不出顧岳的來歷不凡。
抓了顧岳,十之八九為的是豐厚的贖金,而不是要?dú)⒘怂箲嵤裁吹?,說不定還得叫他們?nèi)ニ托乓H金,這樣看來,他此行倒是有驚無險。
這世道,天災(zāi)人禍處處皆是,不論出門在外還是關(guān)了門在家里坐著,要遇上的總歸會遇上,氣運(yùn)不好,也是沒法子的事情,能夠有驚無險,已經(jīng)很難得了。
如此一想,不論是自欺欺人還是真正心寬想得開,總之,馬三元倒不像同伴們那樣忿忿不平了。他心里更有些其他的想頭——若是能借著這個機(jī)緣,認(rèn)識一下顧岳的家里人也不錯。生意人嘛,就得廣結(jié)善緣。都說“窮文富武”,顧岳家里肯定不是一般的富……
第二章 身份
沿著山路走了個把時辰,那伙劫匪在一道山泉旁停了下來,喝水吃干糧,拿盒子炮的那名劫匪頭領(lǐng)最先吃完,走過來用布帶將中傷受槍那名劫匪連手帶腳綁了一圈,也不理會那劫匪慘白的臉色,抽了把短刀,用白酒淋了,用膝蓋和左手壓住那劫匪,一刀子下去,那劫匪立刻慘叫起來,拼命掙扎,只是掙扎不動,這當(dāng)口那頭領(lǐng)已經(jīng)挑出了他左上臂里面卡住的子彈,將刀子一扔,抓過白酒淋了下去,劫匪慘叫聲立時又拔高了一層。
方才跟著這頭領(lǐng)過來的那名瘦小劫匪,已經(jīng)很識相地拿著一瓶白藥等在旁邊,及時送上,頭領(lǐng)往那劫匪嘴里倒了一點(diǎn),又往傷口上撒了一回,撕了片干凈布條將傷口裹扎起來。
弄完之后,那劫匪幾乎是痛得半死不活了,不過總算是去了后患。
馬三元坐在不遠(yuǎn)處的樹陰下看著這一幕,心里難免打個冷戰(zhàn)。真夠狠哪,對同伙夠狠,下得了手,只怕對他們這些人更下得了手。
頭領(lǐng)正要收起那瓶白藥,忽然停了手,看一看,道:“這瓶藥哪兒來的?”
瓶子可比他們這回帶的那瓶新得多,里頭的藥粉也多了不少。
那名瘦小劫匪笑嘻嘻地道:“從那男伢的背包里摸出來的,有好幾瓶子呢,真看不出這么有錢有門道?!?/p>
頭領(lǐng)臉色一變,一巴掌掮了過去:“山猴兒,忘了規(guī)矩了?”
那瘦小劫匪慌忙叫道:“不敢忘不敢忘,我沒敢打開包,就摸了摸,藥瓶子就塞在背包側(cè)邊,一摸就摸出來了,想著咱們兄弟正好用得著,這才拿過來!”
馬三元在一旁聽這話音,似乎這伙劫匪的規(guī)矩還挺嚴(yán)整的,得了財物,不可中途私吞。
這么有規(guī)矩的劫匪,對于他們這些人來說,還真不知道是福是禍。
頭領(lǐng)教訓(xùn)過了手下,掂一掂手中的藥瓶,不得不琢磨起來。
白藥精貴,又是治刀傷槍傷的無上良藥,因此大多被各路軍閥搶了,他們弄一瓶都不容易,不是要緊的刀傷槍傷,尋常舍不得動用。
顧岳的背包里居然有好幾瓶?
這世道,可不是有錢就能弄到這么多白藥的。
這么一想,頭領(lǐng)再瞧顧岳時,目光之中,不免帶上了“奇貨可居”的字樣。
本來,這伙劫匪惱火顧岳打傷他們的同伙,根本沒打算給他飲食,存心要餓他個半死,免得喂飽了更有力氣折騰。
但是現(xiàn)在……
顧岳的待遇很快好了不少,繩子雖然不敢松,至少能夠喝口水吃點(diǎn)干糧,再次上路時,那幫劫匪也不那么推推搡搡、罵罵咧咧了。
這伙劫匪,落腳在茶山村西頭的一個偏僻山坳里,山路蜿蜒,好在一行人腳程極快,走到太陽將落山時,也就到了。顧岳即使被反綁了雙臂,行走之問也極是穩(wěn)當(dāng)敏捷,讓馬三元和那劫匪頭領(lǐng)都暗自猜測,這少年不會是從小練的童子功吧,不然哪有這樣的功底?
那個小山村里,已經(jīng)有二三十個劫匪從別處會合過來。這村子只有十來戶人家,現(xiàn)在都被關(guān)在村西頭倒數(shù)第三戶人家的房子里,其余各戶,被劫匪占了當(dāng)成臨時的營地。
那個拿盒子炮的劫匪,顯然是這一伙人共同的頭領(lǐng),住在村子?xùn)|頭最大最好的那棟房子里,略問一問顧岳等人的姓名,便將他和馬三元一道關(guān)進(jìn)了這棟房子的柴房里,顧岳身上的麻繩,略松了一松,以免反綁一夜,綁壞了他,折了贖金。
不過劫匪又丟下話來說,若是顧岳跑了,就要拿馬三元開刀,所以馬三元立刻識相地表示,他一定會好好看著顧岳,絕對不會讓顧岳逃走。
顧岳剛剛被推入柴房,門還未關(guān),隔壁突然有人叫了起來:“麻老六你個剁腦殼的,綁票綁到你八叔公頭上來了!”
想來是哪個肉票,走運(yùn)或是不走運(yùn)地,認(rèn)出了其中一名劫匪。
隔壁很是吵嚷了一陣才安靜下來。
顧岳若有所思,待到柴房門被反鎖上,暫時無人來理會他們時,低聲問道:“馬三叔,那個人會被放走嗎?”
馬三元搖頭:“不能放的?!?/p>
顧岳一怔:“可是一”
他再怎么年少,也知道土匪不吃窩邊草的規(guī)矩,何況還是同宗同族的長輩。
馬三元嘆了口氣:“麻老六那個八叔公,要是在被綁之前,說出這點(diǎn)關(guān)系來,或許還有情面可講;可是哪有那么湊巧,正好讓麻老六碰上?別人可不認(rèn)得他是老幾。再說了,如今已經(jīng)被綁來了,就算是頭領(lǐng)的親戚,也不能不收贖金便放走。行有行規(guī),行規(guī)都是有道理的?!?/p>
賊不走空,刀子出鞘就要見血。
這道理他們都明白,所以只能是麻老六那個八叔公運(yùn)氣不好了。
顧岳卻沉下臉說了一句:“果然,匪就是匪,再如何標(biāo)榜行有行規(guī),還是要為害鄉(xiāng)里,說到底他們的行規(guī)本來就是這樣?!?/p>
馬三元心里覺得有些不大妙。顧岳這樣的少年,正是黑白太過分明的時候,不然也不會在遇上劫匪時奮起拼殺;但是現(xiàn)在落到劫匪手里,還是這般剛強(qiáng)不肯低頭,只怕會惹來大禍,說不好還會連累一起被擄來的眾人。
只是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勸說才好。
此時劫匪從門縫里扔了幾個艾草粑粑和一竹筒清水進(jìn)來,馬三元先拿了一個去喂顧岳,顧岳雖然覺得別扭.還是默不作聲地吃了晚飯。
聽著外頭動靜,劫匪三五成群,或是在這棟房子前頭的池塘里洗澡,或是往那頭領(lǐng)處稟事,然后各尋住處,柴房外一直人來人往,二人不便再說什么,只安靜坐著,直至外頭天黑,人聲漸漸靜了下來。
夏夜蚊蟲極多,嗡嗡亂飛,山間的花腳蚊毒得很,叮人時一口一個大包。有幸睡在床帳里的劫匪還罷了,其余人大多只能鋪了草席在堂屋的地上睡著,在房門窗口與墻角處燃起半干的艾草,將蚊蟲熏走,至于濃煙迷眼、藥味熏人,就顧不得許多了。柴房四角,也熏了幾把艾草,讓馬三元心里踏實(shí)了許多,這樣的優(yōu)待,顯然不是什么壞兆頭。
馬三元心頭略松,忍不住便說顧岳年少不知事,不應(yīng)該這樣莽撞地和土匪干仗。顧岳一直閉著眼,不言不動,直至馬三元說得口干舌燥、筋疲力盡,才硬繃繃地說了一句:“先父戰(zhàn)死于土匪偷襲?!?/p>
馬三元被噎得一時間說不上話來。
顧岳盯著柴門,又接了一句:“總有一日,我要滅了這全天下的土匪!”
馬三元驚得趕緊探頭看看門縫外邊,唯恐這句話被那伙劫匪聽見。好在門外并無人蹤,池塘中蛙鳴蟲躁,遠(yuǎn)處又時時有松濤狼嗥,很是喧鬧,料想不會有人聽清這柴房里的動靜。
馬三元轉(zhuǎn)過頭來,看看昏暗中顧岳尚帶青稚卻堅定不移的面孔,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想一想,道:“土匪里頭,也分宋江和方臘哩!”
水滸故事,便是他們這些沒讀過什么書的粗人,日常看戲聽說書,也是知道幾分的。
不過話一說完,馬三元便想起,宋江討完了方臘再去征遼,征遼之后便被賜了毒酒。
不論宋江還是方臘,結(jié)局其實(shí)都差不多啊。
他剛才說的這些話若是被這房子里的劫匪聽到了,只怕也會招來禍?zhǔn)隆?/p>
言多必失,真真是言多必失。
馬三元趕緊換了個說法:“小兄弟,南山的豹子咬了人,可不關(guān)東山老虎什么事。冤有頭債有主,小兄弟是大本事的人,心胸寬廣,不必這樣計較?!?/p>
顧岳默不作聲,但是馬三元能感覺到這靜默之下的堅定不移。
馬三元暗自嘆息。道理誰都會講,那是因?yàn)槭虏魂P(guān)己,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戲文上不都是這么唱的?何況年少氣盛這句老話也不是白說的。
柴房里安靜了好一會,馬三元又很樂觀地道,大明山的土匪還是挺講規(guī)矩的,口碑不錯。顧岳忽然問道:“今天這個,是不是就是大明山的匪首?”
馬三元想了想,道:“不好說。不過看這頭領(lǐng)的行事,倒是有些像。”
顧岳緊盯著問道:“這是怎么說?”
馬三元道:“大明山這地兒,山高林密,又是陽縣、峰縣和鄒縣三不管的地界兒。歷朝歷代的土匪,不論世道亂不亂,從來就沒有斷過根,要說匪首是誰,還真說不大準(zhǔn)。只聽人說,大明山上近幾年的大頭領(lǐng),姓張名斗魁,家世來歷一概不明,只聽口音大概是陽縣隔壁的峰縣人氏,落草不到四五年,便收服了大明山中大大小小七八處盜匪,將近年來很是有些亂的劫道規(guī)矩重新整齊了一番,打劫總會留點(diǎn)余地,尋常也不傷人性命。他們跟官府和鄉(xiāng)紳那邊又奉承結(jié)交得好,私下里還常給附近駐軍的長官送點(diǎn)禮,所以……”
馬三元說到此處,聲音忽而低了下去:“官軍剿匪時,總會事先漏些消息出來,手下留情、網(wǎng)開一面,剿了七八次,次次都是在山里轉(zhuǎn)一圈,打些野物,抄些財物,便出來了。只是不知他們?nèi)粽媸沁@樣識時務(wù),又怎么會劫了不該劫的人,招來省府的軍隊進(jìn)剿?莫非是因?yàn)榈紫氯颂铰牭南⒉淮_實(shí)?”
顧岳嗤笑了一聲:“匪就是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利欲熏心、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本是常事,有什么好奇怪的。”
馬三元聽這話音,似乎顧岳不單單是仇恨土匪,還有著不自覺的鄙夷與不屑,很是瞧不上這些劫匪的行事與本領(lǐng)。
馬三元不由得又暗自嘆了一聲。
從前在軍中、營中長官里,也有出身好、教養(yǎng)好、性子驕傲的大家子弟,多半是讀了洋學(xué)堂又讀了武學(xué)堂出來的,文武都來得,素來瞧不起他們這些不識幾個字的粗人,更瞧不起那些橫蠻無知的土匪,可惜后來,十之八九,都吃了他們這些粗野兵匪的虧,其中運(yùn)氣不好、丟了性命的都有。他早年投軍時,最初跟的一位長官,就是這般英年早逝的。
顧岳儼然也是這般出身與性子,讓馬三元不自覺地替他擔(dān)憂,擔(dān)心顧岳會倔強(qiáng)到底。
大明山的劫匪,號稱守規(guī)矩,但匪就是匪,劫道時若有人反抗,總有死傷;綁票后若不能付出足夠的贖金,肉票往往生死不明,不知是被賣去哪兒做苦力了,還是被扔進(jìn)大明山哪個只能進(jìn)不能出的山洞里了。
只是這擔(dān)憂,因著素昧平生,不過是一段同路而行的交情,若是明白講出來,難免交淺言深。
柴房之中,一時間又安靜下來。
他們卻不知道,張斗魁此時正對著顧岳背包里的東西惱火不已。
白日里各路劫匪搶來的財物,交上來時都要一一清點(diǎn)記數(shù),此時都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顧岳背包里搜出來的十七塊大洋、七瓶白藥自然也在其中,至于衣服雜物之類的,本來是要和其他搶來的雜物一道隨便堆在角落里、臨走時隨手分給村民結(jié)個善緣的,因著張斗魁對顧岳的來歷生出疑心,特意將背包里的東西仔細(xì)清點(diǎn)了一番。
顧岳的背包里,除了幾件尋常換洗衣服之外,另有兩套洋學(xué)堂的學(xué)生衣褲、一條薄毛氈、兩條綁腿布帶、一支自來水筆、一條皮帶、一包防水油紙密密裹好的書以及兩封信,收信人是云南昆明翠湖街顧品韓,寄信人是湖南陽縣李家橋顧韶韓。
張斗魁讀過幾年書,一看這寄信人的姓名,便沖口而出:“操他奶奶一”
其他兩名頭領(lǐng),也稍識得幾個字,看了信封,面面相覷,大概明白張斗魁心里的憋悶與惱火了。
陽縣共有三個地方叫做李家橋,但是能夠養(yǎng)得出顧岳這樣子弟的顧家,卻只有一個李家橋之中有,就是大明山下五十里處清江河畔柏樹灣的那個李家橋。
李家橋得名于清江河上那座由李氏一族捐建的石橋。其實(shí)當(dāng)?shù)卮笞澹灿欣?、顧、何三姓,世世通婚,家家?xí)武,自前清以來,世道越來越不安寧,李、顧、何三姓為保鄉(xiāng)里安寧,陸續(xù)買了洋槍和抬炮,修建石墻,又送子弟出去讀書投軍,尤其是顧家子弟投軍的多,雖然還沒聽說出了什么督軍之類的大人物,但也足以讓陽縣當(dāng)?shù)厝司次繁芗闪恕?/p>
大明山上的土匪,都知道李家橋不好惹,李家橋也沒想過要替天行道將五十里外的大明山清理干凈,故而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一旦遇上,也是互相避開了事。
這一回,顧家子弟打傷了大明山的劫匪,大明山的劫匪又將顧家子弟綁了肉票,這團(tuán)亂賬,還不知怎么才能扯得清楚。素來都說,一山不容二虎,現(xiàn)在兩個山頭的老虎不當(dāng)心遇上了,還互相抓了一爪子,誰先退讓一步,都會被圍觀的群獸認(rèn)定是膽怯畏縮,虎落平陽還被犬欺,何況是倒了威?
一名頭領(lǐng)懊惱地道:“那小子怎么不說清楚自己的來歷?”
另一名頭領(lǐng)撣撣信封:“看這收信地址,這小子多半是在昆明長大的,根本不曉得老家的這些事?!?/p>
一邊說著,一邊拆開了那包書。
油印的書頁,薄而軟,紙面發(fā)黃,并不起眼,然而十來本書,皆是《地形學(xué)》、《筑城學(xué)》、《兵器學(xué)》、《軍制學(xué)》、《衛(wèi)生學(xué)》、《步兵操典》等武學(xué)堂的教材,封面的書名之下,都印著“云南陸軍講武堂”的字樣,扉頁上又都寫著“第十二期丙班顧岳”的字樣。
堂屋里一片寂靜。
張斗魁和另外兩名頭領(lǐng),都算是有見識的,不然也坐不上這個位置。
因?yàn)橛幸娮R,自然也明白顧岳的分量。
前清以來,各地立了不少武學(xué)堂,但是最有名望最有影響的,無過于保定軍校和云南陸軍講武堂,這兩個武學(xué)堂,聽說教官大多是留洋回來的,那些學(xué)生也有出洋的,但更多的是進(jìn)了各地的新軍,天南地北,無處不有,說不好哪天碰上的帶兵長官就是這兩所學(xué)堂出來的學(xué)生或者教官。
這個世道,許多東西都靠不住了,但是一道扛槍加上一道念書的交情,總比其他很多東西更靠得住一些,所以這些人往往也比其他人更抱團(tuán),因而爬得更高走得更遠(yuǎn),然后在他們身邊會聚集更多的人,推著他們再上一層樓,羨煞了那些野路子出來的雜牌軍官。
駐扎在衡州的那個師,聽說就有云南陸軍講武堂出來的旅長、團(tuán)長之類的長官,平日里很瞧不起其他那些土包子,張斗魁和附近的幾伙土匪都在這幾個人手里吃過虧,打不過就得想辦法拉攏,可惜一直沒能搭上這條線。
張斗魁和另外兩名頭領(lǐng)互相看看,不覺都兩眼放光。
這個顧岳,可是現(xiàn)成送上門來的一條線。
張斗魁忽而想起一事,和顧岳關(guān)在一起的那人,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他是誰家的?會不會幫著這小子逃跑,好賣給顧家一個情面?心念既生,立刻轉(zhuǎn)頭喝道:“山猴兒!”
白天里跟在張斗魁身邊的那個瘦小劫匪應(yīng)聲從窗外翻了進(jìn)來。
張斗魁道:“去把師爺收著的那兩副鐵鐐銬拿來!哦,再帶兩個人,把師爺?shù)闹褶I子也抬過來!”
山猴兒點(diǎn)點(diǎn)頭,又翻了出去,眨眼不見人影。
柴房之中又開始了閑談,問起彼此從哪里來——大難臨頭,一般人總是喜歡抱團(tuán)取暖兼壯膽的。
馬三元說自己是陽縣桂坪人,顧岳則道:“我家在陽縣李家橋?!?/p>
馬三元一怔:“哪個李家橋?”
顧岳有些疑惑:“陽縣有好幾個李家橋嗎?”
然而馬三元立刻便想明白了,幾乎跳了起來:“顧兄弟,你說你是李家橋人?”
顧岳點(diǎn)頭。
馬三元道:“顧兄弟,今日你為何不對劫匪說明白你是李家橋的顧家子弟?”
顧岳茫然:“什么?”
馬三元又問:“顧兄弟,令尊從來沒有同你說起過你家里的事?”
顧岳垂下了眼簾:“先父少年從軍,戎馬倥傯,對家鄉(xiāng)近年來的情形,所知不多;況且平日軍務(wù)繁忙,也沒有太多工夫與我細(xì)說家事?!?/p>
他的父親,大約總以為,將來有的是時間與兒子講述家鄉(xiāng)的種種人事,卻不知世事難料,夜長夢多,有太多事,根本來不及去做,便已經(jīng)沒有了機(jī)會。
馬三元說不出什么話來了。
生長于異鄉(xiāng)的顧岳,似乎完全不清楚李家橋和大明山土匪那種心照不宣的互相避讓,又怎么能繼續(xù)責(zé)怪他,遇上劫匪時不曾表明身份、免了這一場大麻煩?
天大地大,面子最大,尤其是張斗魁這樣混江湖的,不論他是否對李家橋讓步低頭,想必都不會希望有人事先張揚(yáng)出去,結(jié)果騎虎難下。
現(xiàn)在他只能希望,大明山的劫匪打算和顧家談贖金談條件,而不是殺了他滅口以絕后患。這樣的話,說不定他還可以做個中間人、見證人什么的,順帶送顧家一個人情。
既然已經(jīng)卷進(jìn)來了,馬三元也就不拘著了,不免問起顧岳在哪個學(xué)堂讀書,昆明那邊家里還有什么人。
在哪兒讀書,顧岳倒是很鎮(zhèn)定地說了出來,只是那鎮(zhèn)定之中,又有著掩蓋不住的驕傲與自豪,眼中閃亮,精神振奮,便是在暗夜之中,也感覺得出來。馬三元雖然并不意外,也很是感嘆了一會,果然如他所猜想的那樣。
至于昆明那邊家里還有什么人——顧岳似乎有什么顧慮,不太愿意明說,只含糊答了幾句,說是家里沒什么人了,所以回老家來投奔本家叔伯。
馬三元覺得顧岳不是那種小心謹(jǐn)慎、逢人只說三分話,切莫拋撒一片心的老成人,以顧岳的年紀(jì)和家境,本來也應(yīng)該在學(xué)堂讀書的,如今獨(dú)自一人,千里迢迢地回來投奔親友,想來確有苦衷,所以才不能說出真實(shí)情形。
這么揣度著,馬三元也不好再問下去了,因不知顧岳還有什么忌諱,連李家橋的種種傳聞也不去提及了。
后半夜里,馬三元已經(jīng)有些捱不住了,只不敢放松心神去睡,正勉強(qiáng)支撐著,柴房門突然被打開了,兩名劫匪端著槍站在門外,喝令馬三元先出來,待到顧岳出來時,那兩名劫匪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幾步,在馬三元看來,似乎連手中的槍都抖了兩下,不免猜測,這伙劫匪,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顧岳的來歷,所以謹(jǐn)慎得幾乎有些畏懼了?
另有一名劫匪舉著火把站在柴房外面,張斗魁站在火把下,臉上陰晴不定,瞪著顧岳,那神情,仿佛猛虎欲噬獵物一般。
顧岳停住了腳步。
這匪首如臨大敵的慎重,并不讓他意外。
張斗魁慢慢走過來,手中的盒子炮一直牢牢端著,直至抵上顧岳眉心。
山猴兒不知從哪里鉆出來,快手快腳地將一副鐵鐐銬扣上了顧岳的雙腳,又解了顧岳身上的麻繩,將他雙手也用鐵鐐銬鎖了,再將鑰匙捧給張斗魁收好。
四周的劫匪齊齊松了一口氣,收起槍來。
張斗魁也收了槍,哈哈一笑:“顧兄弟,得罪了,不是張某不講情面,實(shí)在是顧兄弟身手不凡,讓我這些兄弟們自愧不如,綁老虎不得不急啊!”
顧岳詫異地看著面前這個悍匪??`虎不得不急,這是三國演義里面,白門樓那一節(jié),曹操捉住呂布之后、呂布抱怨綁他的繩子太緊時,曹操說的話。真看不出,這劫匪居然還將三國讀得挺熟的,順帶還小小地拍了顧岳一記,將他比做呂布這樣萬人敵的勇將。
能夠熟讀三國的劫匪……
顧岳打量張斗魁的眼神,不覺便有了變化,鄭重地道:“我明白?!?/p>
馬三元再次被關(guān)入了柴房,顧岳卻被關(guān)進(jìn)了堂屋東側(cè)的小廂房里,門外與窗外都有人看守。小廂房里,有桌椅有床帳,墻角熏著纏了菖蒲的艾草,氣味不那么熏人,青紗帳里還擱著把大薄扇,顯見得是格外的優(yōu)待。
顧岳沒說什么。他現(xiàn)在也知道了,劫匪對著有大筆贖金可拿的肉票,那是真當(dāng)金娃娃一樣捧著,更何況這張斗魁似乎還很有抱負(fù)、很想拉攏他的樣子。
第三章 謀劃
第二天上午,張斗魁帶著那個山猴兒,還有另外六名劫匪,找了一桿竹涼轎將顧岳捆上去抬著,押了馬三元,離開了那個小山村,走了好幾十里的山路,太陽西斜時,轉(zhuǎn)到了山林更深處的另一個小村里。村落前的池塘邊,另有一條小路,曲折延伸,消失在山林中,不知通往何方。池塘邊的大柳樹下,坐著個瘦骨伶仃的中年男子,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有一下沒一下地?fù)u著手中的白折扇,帶著一臉高深莫測的微笑看著他們這一行人。
顧岳一見這人,腦子里便跳出“師爺”二字來。
果然,張斗魁搶前幾步,拱手道:“莫師爺,辛苦了!”
莫師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折扇一收,微笑點(diǎn)頭:“大哥也辛苦了?!?/p>
隨即看向剛剛從竹涼轎上放下來、但還是戴著鐐銬的顧岳,笑容變得極是和藹可親:“這就是顧小哥?坐,坐下來談,咱不跟那幫土匪計較。”
顧岳毫不在意地在他對面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張斗魁“嘿嘿”笑著,帶了其他人先走了。
顧岳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莫師爺?shù)纳砗螅狭鴺涞拇执笮敝ι?,還躺著個人,想來是這師爺?shù)谋gS之類的人物。
莫師爺敲著折扇,感慨不已地道:“莫某當(dāng)年,家破人亡,無路可走之時,受張大哥活命之恩,因此立下誓言,此生一定要為張大哥找一條出路?!?/p>
顧岳詫異地打斷了他:“殺人放火受招安?宋江可沒什么好下場。”
莫師爺噎了一下,很快又呵呵笑道:“這可說不好。放在古時候,走了這條道,能做宋江都很難得了。如今可不一樣,關(guān)東那位張大帥,還不是胡子出身?現(xiàn)今可是實(shí)打?qū)嵉臇|北王,誰又能奈何得了他?”
顧岳抿一抿嘴,一時之間,找不到反駁的話。
莫師爺拈著幾縷稀疏胡須,得意洋洋地說:“莫某仔細(xì)研讀了張大帥的生平,然后為張大哥定了三條錦囊妙計?!?/p>
顧岳忽然有些想笑。他發(fā)現(xiàn)面前這位莫師爺,作派顯然是學(xué)戲臺上的諸葛亮,只是怎么看怎么像照虎畫貓。
莫師爺?shù)戎櫾雷穯柺悄娜龡l錦囊妙計,等了好一會,不見顧岳有所反應(yīng),只好笑瞇瞇地自己接了下去:“張大帥當(dāng)年,雖然投身綠林,但是規(guī)矩守得好,口碑好,人緣好,所以才能得了八角臺當(dāng)?shù)剜l(xiāng)紳與商會的引薦,和官府搭上了線。張大帥又是個識時務(wù)的精明人,趁著盛京將軍‘化盜為良的東風(fēng),順?biāo)浦郏斜I馬,做了官軍的管帶,就此平步青云,一路高升。所以,莫某為張大哥定的三條錦囊妙計,第一條便是:守規(guī)矩。守好了規(guī)矩,三教九流,才肯放心和你打交道?!?/p>
顧岳心中若有所動。
昨晚閑談時,馬三元的確也說到了這件事情,正因?yàn)榇?,張斗魁在大明山周圍三縣的口碑都挺不錯,至少不是最招人恨的那一伙,很多人還覺得,給張斗魁交買路錢也不壞,總比被其他劫匪搶光甚至殺光要好得多。大明山中和山腳下的那些村子,因?yàn)榈昧藦埗房谋幼o(hù),免了匪害,更是將這伙劫匪看成半個自己人了。
莫師爺瞄著顧岳嘆氣:“也就是顧小哥這樣外鄉(xiāng)回來的人,不知內(nèi)情,才會和張大哥的手下鬧出誤會來?!?/p>
顧岳忍不住捏了捏鐵鏈,提醒自己不要出口反駁莫師爺?shù)耐练说览怼?/p>
他清了清因?yàn)榫貌徽f話而有些啞的喉嚨:“第二計,又是怎樣?”
莫師爺:“這第二計么,便是廣結(jié)善緣。”
顧岳立刻想起他們改道茶山村的原因,不無鄙夷地打量著莫師爺:“聽說你們前些日子才剛劫了省府某位要員的親戚,招來剿匪的軍隊,所以才離開大明山逃到這邊來?這也叫廣結(jié)善緣?”
莫師爺笑得越發(fā)得意:“這善緣可不好結(jié),那些貴人,見多識廣,什么巴結(jié)的招數(shù)沒見過?因此莫某只好別出心裁、出出奇兵了。俗話說:不打不相識。咱們送了十幾個別處捉來的毛匪外加七箱土鴉片,給奉命進(jìn)大明山剿匪的那位蔡團(tuán)長當(dāng)見面禮,那位蔡團(tuán)長不費(fèi)半點(diǎn)力氣便得了軍功和財物,很是領(lǐng)情,愿意繼續(xù)和咱們打打交道;省府那位原籍衡州的高督察的門庭,有名難進(jìn),多少送禮的都被扔出來了?咱們要不是有這個誤劫了高督察親家公的機(jī)會,還真摸不著門檻。借了賠罪的理由,咱們送到高府去的禮,雖說并不比別人豐厚,因著讓高督察大有顏面,到底還是送進(jìn)去了,聽說高督察挺滿意的,覺得咱們識時務(wù)會做人,尤其是對高督察很有敬畏之心,賠罪賠得有誠意,可以另眼相看一下?!?/p>
顧岳瞠目以對。
這可真是出奇制勝的廣結(jié)善緣法。
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對面前這個鄉(xiāng)下私塾先生一般不起眼的師爺,也另眼相看一下。
顧岳想一想,問道:“既然已經(jīng)和那位蔡團(tuán)長搭上線了,怎么還不回大明山?”
莫師爺搖頭嘆氣:“交情不夠啊,再說了,總不能趕在蔡團(tuán)長退兵之前就回去,免得蔡團(tuán)長對上頭不好交代。要給蔡團(tuán)長面子不是?”
莫師爺繼續(xù)搖頭晃腦地道:“咱們雖然算是搭了幾條線出去,但是要謀出路,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也就能說幾句話而已。顧小哥出身不凡,路子廣,有幸相識一場,今后還要麻煩顧小哥多多關(guān)照了?!?/p>
顧岳看看自己手上與腳上的鐐銬,再看看莫師爺。
有這么請人關(guān)照的嗎?
莫師爺一點(diǎn)也不難為情地“呵呵”一笑,又搖起了折扇:“縛虎不得不急,還請顧小哥不要見怪才是?!?/p>
顧岳盯了他一會,問道:“要我做什么?”
莫師爺“唰”地收了折扇,鄭重一揖:“不敢有勞,只是想請顧小哥寫兩封信。”
兩封信,一封給顧家,另一封自然是送往衡州,衡州駐軍之中,頗有幾位云南陸軍講武堂畢業(yè)的學(xué)生。莫師爺大概說了一下意思,這兩封信,當(dāng)然不是索取贖金,而是客客氣氣地拉一下關(guān)系。
顧岳垂下眼簾,許久不曾說話,莫師爺詫異地看著他,不明白這樣兩封信有什么不好寫的,用得著這樣猶豫嗎?
顧岳似乎是下定了什么決心,終于開口道:“莫師爺,衡州那邊的信,需要斟酌。我要知道,那幾位學(xué)長是哪一期哪一班畢業(yè),籍貫和從軍經(jīng)歷,才能決定這封信應(yīng)該送到誰的手里,不然的話,恐怕適得其反。”
莫師爺呆了一呆,折扇也忘記搖了:“這個……”
顧岳:“先父生前,是顧品珍將軍的參謀,曾經(jīng)與顧將軍聯(lián)宗,因此我向來稱顧將軍為伯父。去年二月,顧將軍驅(qū)逐唐繼堯,就任滇軍總司令,唐繼堯不聽中山先生的勸阻,勾結(jié)滇南巨匪吳學(xué)顯,卷土重來,顧將軍及其僚屬于今年二月在天生橋戰(zhàn)死,先父也在其中。顧將軍曾任云南陸軍講武堂監(jiān)督,唐繼堯也曾任教官,在學(xué)生之中,都極有威信。如今唐繼堯重新主政云南,我的學(xué)長們對此各有意見。所以,莫師爺,你最好先打聽清楚衡州那幾位學(xué)長與唐繼堯的關(guān)系如何。”
莫師爺張口結(jié)舌。他沒想到,原以為顧岳是個金娃娃,誰知道背后還有這么大一樁麻煩事。
可唐繼堯就算是云南王,也是天高皇帝遠(yuǎn),李家橋的顧家可是近在眼前。
這么一想,莫師爺立刻又堆起了笑容:“據(jù)莫某所知,衡州那個師里面,共有五位顧小哥的學(xué)長,哪一期沒能打聽出來,但都是湖南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管那云南都督怎么樣呢?顧小哥盡可放心。”
莫師爺只差拍著胸脯打包票了。顧岳想了一想,覺得莫師爺這番話挺有道理,但還是仔細(xì)問清了那五位學(xué)長的籍貫,最后選了一位醴陵籍的程旅長,不只因?yàn)檫@位程旅長現(xiàn)在的職位最高,也因?yàn)轭櫾阑秀庇浀茫櫰氛浜透赣H都似乎曾經(jīng)提起過這位程旅長,評價頗佳。
給顧家的信,收信人是顧岳的伯父顧韶韓。顧岳寫得很簡潔,先是說明自己的身世:本名顧仰岳,考入云南陸軍講武堂時,改名顧岳,父名顧品韓,今年初戰(zhàn)死,故而自己獨(dú)自返鄉(xiāng);之后說明,返鄉(xiāng)途中,與大明山頭領(lǐng)張斗魁有誤會,故而需要顧家派人來,商量如何化干戈為玉帛。
給那位程旅長的信,顧岳開篇便說明白己是云南陸軍講武堂第十二期丙班的學(xué)生,陽縣李家橋人氏,返鄉(xiāng)投靠親族的路上,與張斗魁的手下發(fā)生沖突而失陷于大明山,不打不相識,覺得張斗魁其人,重諾守信,頗有忠義之心,淪落草莽,很是可惜,如今國家多難,張斗魁既有報國之心,程學(xué)長能否納入麾下?張斗魁及其屬下二百余人,既可為國效力,也可保境安民,程學(xué)長此舉,于鄉(xiāng)梓之地也功莫大焉。
寫完之后,天已將黑了,莫師爺派人連夜將信送了出去,為免顧家和那位程旅長根本不接信看信,給顧家的信還附了顧韶韓寫給顧岳父親的一封信的信皮,給程旅長的信則附了一本云南陸軍講武堂的教材《地形學(xué)》,算是一個憑證。
晚飯擺在張斗魁住的那房子的堂屋里,張斗魁坐了主位,莫師爺與顧岳對面打橫坐,山猴兒在下首斟酒布菜。
顧岳年少,講武堂又軍紀(jì)嚴(yán)格,幾乎沒有喝過酒。莫師爺量淺,張斗魁平時也不敢多喝,故而只是略略喝過兩輪,便各自隨意。
雖是粗茶淡飯,只有幾杯自釀的土酒,但是飯桌上的交情,到底還是初初有了幾分。
所以飯后在池塘邊乘涼閑談時,山猴兒大了膽子,半是奉承半是試探地笑著向顧岳道:“顧小哥身手真正好,聽說顧家男伢都是自小練的童子功,所以根底一開頭就比別家強(qiáng)吧?”
顧岳想了一下才答道:“我不記得自己是幾歲開始站樁練功了。至于根底是不是比別家強(qiáng),沒法比較,說不上來?!?/p>
山猴兒心里嘀咕,覺得顧岳似乎是有意在糊弄他,所以才說得這樣含混不清,但是顧岳的神情認(rèn)真嚴(yán)肅,答得鄭重其事,山猴兒也只好笑笑,暗想或許是自己太多心了。
泡在池塘里的兩名劫匪,聽得岸上的對答,其中一人嘟囔著道:“身手再好,一槍放倒。咱們大哥的槍法真正好才是最管用的,山猴兒用得著這么奉承那小子嗎?”
另一人趕緊道:“莫亂講,你前日不在茶山村,沒見過顧家那男伢打槍,快得叫人看不過來,準(zhǔn)頭也好得很,咱們那一圈人都被他掀翻了,最后還是大哥出手才壓住他。那個,戲文上不都講,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大哥肯定是看重這男伢,想讓他做咱們的大將,才叫山猴兒好生招待的。”
他們兩人能夠聽得到岸上的對答,以顧岳的耳力,自然也聽得到他們壓低了聲音的對答。
看來張斗魁的野心不小,連手下的嘍羅都知道“一將難求”。
此時莫師爺在屋子里洗完澡出來了,陪著他的,仍是那個寸步不離、又黑又壯的保鏢,顧岳聽別人叫他“薛柱子”,大約是因?yàn)檫@人總像一根柱子一樣豎在莫師爺身后的緣故。
張斗魁也拿著一束燃著青煙的艾草,從關(guān)押馬三元的柴房那邊轉(zhuǎn)了過來,池塘邊立時又熱鬧了幾分。
池塘里的兩個劫匪,趕緊爬上岸來,草草抹干,急急套上短褲頭,興沖沖地奔了過來:“師爺師爺,大哥也在,可以開講了!”
莫師爺慢條斯理地坐下來,“唰”地打開折扇,笑得躊躇滿志。這種滿足感,可是他從前體會不到的。
顧岳困惑地轉(zhuǎn)頭問山猴兒:“莫師爺要講什么?”所有人都是一副萬分期待的模樣,連帶這村中居民,也三三兩兩地湊了過來,雖不敢挨得太近,卻也不是那種如避洪水猛獸一般的神情,月下似乎還能看得出他們那同樣的期待之情。
山猴兒嘿嘿笑道:“師爺從上山后就給大哥講三國,師爺說,當(dāng)年滿人打天下,靠的就是一部三國,大哥要成大事,就得熟讀三國?!闭f著嘆了口氣,一臉哀怨,“可惜師爺只肯在大哥有空閑的時候講,咱們這些人,只能蹭著聽幾段了?!?/p>
已經(jīng)有機(jī)靈的,立刻搬了一張小方幾過來,端端正正地擺在莫師爺身前,又有人趕緊去提了兩竹筒的清水來,立在方幾下邊。
莫師爺將手往身后一伸,薛柱子便遞了一塊黑沉沉的木頭過來,顯然是一直隨身帶著的。莫師爺滿意地將醒木往身前的小方幾上一拍,清清嗓子,先來了一段開場白:“話說當(dāng)年分三國,曹魏劉漢和孫吳,桃園結(jié)義青梅酒,火燒赤壁華容道,七擒七縱南中定,六出中原失街亭,木牛流馬渭橋路,武侯顯圣定軍山,個中多少英雄策,待我從容細(xì)道來!”
顧岳多少有些意外。他沒想到莫師爺這草頭軍師,倒還有點(diǎn)兒文采。
開場白道過后,莫師爺才接著上回,開講關(guān)云長單刀赴會。
顧岳聽了一段,便覺得這莫師爺其實(shí)更適合去做說書先生。昆明城里最有名的幾個說書先生,說三國時,或善講謀略,或善解人心,或善描戰(zhàn)陣,各有所長。莫師爺所長,則在描摹人物,每一人出場之時,繪形繪影,繪聲繪色,往往還拿這伙劫匪熟悉的當(dāng)?shù)厝伺c事來打比方,講諸葛瑾這老實(shí)人被關(guān)羽怒吼又被孔明和劉備二人糊弄時,便拿峰縣有名的老實(shí)布商皮老大來比,皮老大也總是被他家機(jī)靈鬼老二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好在這人做生意實(shí)誠,運(yùn)道也不壞,更有幾個看重他實(shí)誠的來往商戶時時幫襯,倒也一路平順。
講到此處,莫師爺又笑瞇瞇地道:“世人都道,老天疼憨人,可見是有幾分道理的。咱們遇到那些聰明人,總要多想幾分,生怕吃了虧上了當(dāng)去;遇上看得順眼的老實(shí)頭,倒是樂意抬抬手讓他一兩分。那諸葛瑾,人人都道他忠厚實(shí)誠,哪怕諸葛亮在蜀,諸葛誕在魏,東吳也無人懷疑諸葛瑾不忠不義,所以諸葛瑾畢生都得孫權(quán)信任看重,后來官至大將軍?!?/p>
莫師爺剛說完這段話,底下立刻便有劫匪不服氣地道:“師爺,咱們要是都去做老實(shí)人,誰來跟著大哥打天下啊——啊——”
后面的怪叫,卻是被同伴狠狠一巴掌劈在腦袋上。
打天下這樣的話,也是可以隨便亂講的?
莫師爺卻呵呵笑道:“不妨事不妨事,現(xiàn)如今這天下,誰都可以去打一打的?!?/p>
顧岳忍不住嗤笑:“敢問這大明山上究竟有多少人馬?”
莫師爺捏著扇子,齜牙一笑:“當(dāng)年張大帥招安時,手下也不過一百來號人馬,咱們可比張大帥當(dāng)年多出一倍人馬來,憑什么學(xué)不得張大帥?便是做不成湘南王,做個別的什么王也不錯。”
四周的劫匪,哄然叫好。
顧岳的聲音在這一片哄然之中顯得格外不合時宜:“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睆埓髱浤菚海呀?jīng)和現(xiàn)今的形勢大不相同,怎么可以一概而論?別的且不論,就說那個時候的關(guān)東,哪有一個真正可以震住全場的人物?可不就這么著讓張大帥橫掃關(guān)東了?
沒讀過什么書的劫匪們,都沒聽懂顧岳在說什么。張斗魁聽了個半懂,他自詡英雄一世,倒沒怎么和顧岳這樣已成自己階下囚的少年人計較,只感慨顧岳到底是初生牛犢不畏虎,連張大帥都不放在眼中。
莫師爺卻長嘆了一聲,他大略明白顧岳那句話的意思,可不就是時勢不同了?湖南此地,當(dāng)南北要沖,民國以來,各路大帥打生打死,南下北上,都要往湖南插一腳,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走馬換將換得太勤快,根本讓人看不清哪一尊才是真神,所以他為張斗魁選的這條路,也遠(yuǎn)不如張大帥當(dāng)年好走。
張大帥當(dāng)年招安之后,抱定東三省總督、北洋軍師徐世昌這條關(guān)東三省最粗的大腿,一路過關(guān)斬將,待到羽翼已豐時,徐世昌又高升進(jìn)京去了,恰好將關(guān)東留給了張大帥。
現(xiàn)在的湖南,哪有這樣可靠的靠山讓他們?nèi)ネ侗??找個不牢靠的靠山,還不如呆在大明山上隔岸觀火。
想來想去,只好沖著云南陸軍講武堂這樣的招牌去試一試了。說不定這里面會出幾個徐世昌這樣的大人物,大樹底下好乘涼,大明山的弟兄們,運(yùn)氣好的話,可以撈個諸侯王,至不濟(jì)也能披身官皮、多幾條出路。梁山雖好,哪是久留之地?
要走這條路,眼前的關(guān)鍵,正是顧岳。
偏偏顧岳即使被鎖起來了,還是一副打心底里瞧不上他們這幫草莽的模樣。沒志氣固然瞧不上,有志氣又被鄙視為眼高手低、拉大旗放空炮。
若不能讓顧岳改觀,他必不會盡力相助。
莫師爺念頭轉(zhuǎn)得飛快,手中折扇也不自覺地?fù)u得起勁,顧岳斜了那折扇一眼,莫師爺趕緊握住了折扇,坐直了,端端正正地對著顧岳,以示鄭重,清了好幾下嗓子,才道:“顧小哥,聽說顧家人起名字,都是按著歷代名將的姓名來的,是不是啊?”
顧岳點(diǎn)頭:“確是如此?!彼运淖娓该麨轭櫾吹?,按著狄青之姓;他的父親這一輩,名字最末一字,都是“韓”,按著韓世忠的姓氏;他這一輩則按著岳飛之“岳”起名。
莫師爺又道:“有一句話,說的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之,然心向往之。對吧?”
顧岳略一沉吟便點(diǎn)頭答道:“我學(xué)過《古文觀止》,是有這么一句話,司馬遷《孔子世家》的贊論里頭的?!?/p>
莫師爺贊了一聲:“顧小哥真是文武雙全!顧家祖上,其實(shí)并不是期望家中子弟必得個個要成一代名將,如此起名,不過也是心向往之的意思吧?”
顧岳抿抿嘴,他有些猜到莫師爺想說什么了,但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莫師爺抬起手,指著周圍這些劫匪,繞了一圈之后,道:“取法乎上,則得其中;取法乎中,則得其下。顧小哥一定也明白,我為什么總要用張大帥來激勵這些兄弟們吧?”
顧岳只能繼續(xù)點(diǎn)頭。
莫師爺“呵呵”笑了起來。
顧岳木著臉看著他。
莫師爺忽然又問道:“顧小哥為何又改成了現(xiàn)今的名字,去掉了中間那個‘仰字?”
顧岳沒說話,臉上神情卻立時變了,好在夜色里莫師爺看不清他臉色的變化。
名字中間的那個“仰”字,是報考云南陸軍講武堂時,他自己去掉的。
他的父親畢生崇仰岳飛,故而為他起名“仰岳”。報考講武堂時,顧岳卻在報名表上直接寫了“顧岳”二字?;丶液蟾赣H要用皮帶抽他,他則理直氣壯地道,仰慕岳飛,不如效法岳飛;效法岳飛,不如自己努力成為岳飛,統(tǒng)率三軍,力御外侮,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
父親再也沒說什么。
那個時候,父親是覺得他的志氣高得可笑,還是覺得他的志向令他欣慰?
顧岳已經(jīng)想不起來父親當(dāng)時的神情了,他那個時候,只顧著豪氣萬分地說出自己的志向,得意洋洋于父親最終還是認(rèn)可了他自己改的新名字。
顧岳閉緊了嘴,垂下了眼簾。
莫師爺遲遲未曾等到顧岳的回答,很識趣地轉(zhuǎn)了話題:“如今這世道,可真亂得讓人看不清啊,不知道誰是曹操,誰是劉備,誰又是孫權(quán)。”
山猴兒最會察顏觀色,立刻捧場接話:“亂著也沒啥的,只要咱們有人馬有本事,管他誰是誰呢,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又有一名劫匪起哄道:“鬼話!萬一投軍投到個劉表咋辦?還得師爺多謀劃才行!”
莫師爺這次謀劃的那條出路,連帶顧岳的身份和那封送往衡州程旅長處的信,只有師爺和張斗魁幾個頭領(lǐng)知道,故而這些劫匪,平日里很是操心師爺要給他們找個什么樣的靠山去投靠。
顧岳若有所思。這些劫匪,看來都知道,落草為寇,只是權(quán)宜之計,莫師爺一定會給他們找到招安從良的出路;或許正是因?yàn)橛羞@樣一條出路懸在眼前,這伙劫匪才會有所克制、凡事不肯做絕、唯恐絕了他們自己的后路?
話題重新回到三國,莫師爺順理成章地接著方才講到的諸葛瑾,繼續(xù)說下去,顧岳注意到,他們這個小圈子外頭,人影幢幢,應(yīng)該是一些村民,小心地走到外圈,悄悄坐在那兒聽莫師爺說書——畢竟,這深山之中,或許一年到頭也難得聽一回說書看一回戲。
守在高處擔(dān)任崗哨的劫匪,并沒有趕走他們。
待說完單刀赴會這一節(jié)時,月已中天,莫師爺打著呵欠,揮手令眾人都散去,自己也站起身來。
最開始提問、被同伴拍了腦袋的那名劫匪,仍然沒有忘記自己的疑問,巴望著莫師爺問道:“師爺你還沒說明白,咱們都去做老實(shí)人了,誰來幫大哥打天下呢!”
莫師爺手中折扇沒好氣地狠狠敲在這笨蛋的腦門上:“不明白就老老實(shí)實(shí)聽大哥號令!”
那劫匪被敲得痛叫一聲,雖然仍舊不明白,但莫師爺?shù)脑挼故锹牰?,聽話地點(diǎn)頭:“噢,我聽大哥的。”
同伴哄笑:“蔣鐵頭,早叫你不要問東問西,問了也白問!”
他們這些笨人,實(shí)在不必想東想西,什么都想不明白,倒把自己想糊涂了。難怪大哥能做大哥,就憑大哥聽得懂師爺?shù)脑?,就比他們這些笨人高出一大截了。
想到此處,一伙人看著顧岳時,真是敬佩得很。方才顧岳和莫師爺你來我往那么一大通話,似乎連他們大哥也聽得云里霧里,只能和他們一道眼睜睜地看著顧岳和莫師爺對答。讀書人就是讀書人,果然和他們這些粗人不一樣。
第四章 軍師
一夜無話,次日清晨,顧岳雞鳴即起,就在門前池塘中洗了把臉,活動活動手腳,只是拖著鐵鐐銬,大為不便,提著鐵鏈,顧岳轉(zhuǎn)過頭看著比他更早一步起來、亦步亦趨跟在他身邊的山猴兒,山猴兒涎著臉賠著笑道:“顧小哥,真對不住,這鐵鏈子,咱們真不敢打開。”
顧岳皺皺眉,也沒為難他,試了試腳上鐵鏈,便拖著腳鏈,開始沿著池塘跑步,三步一吸,五步一呼,跑過三圈之后,步履慢慢加快,呼吸的節(jié)奏未變,但是一邊跑一邊開始朗聲念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字句之間,起伏連貫,完全聽不出換氣之聲。
陸續(xù)爬起來、被張斗魁督促著練拳腳的幾個劫匪,有些敬畏地避開了顧岳跑步的路線,那蔣鐵頭一頭霧水地湊到山猴兒身邊問道:“他這是在念么子?xùn)|西?聽著像唱經(jīng)一般?!?/p>
另一人則頗為心動地問道:“會不會是顧家的練功密訣?”
山猴兒嗤他一臉:“誰家密訣會這樣光明正大地念出來給咱們大家聽?”
又有一人道:“去問問師爺……啊師爺起來了!”
莫師爺扯著懶腰,兩眼迷離,一步一搖,慢騰騰地走到池塘邊的那株大柳樹下站定,長呼深吸數(shù)次,吐盡夜間濁氣之后,清清嗓子,打算吟一首應(yīng)景的詩詞,以表示“一日之計在于晨”之意,顧岳此時恰恰從他身前跑過,正念到:“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當(dāng)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莫師爺一個激靈,突地睜開了眼:‘《正氣歌》?”
山猴兒等人知道莫師爺?shù)牧?xí)慣,打他出得門來,便一直跟在他身后,打算等他真正睡醒再問,突然聽到莫師爺開口說話,一個個從薛柱子身后探出頭來,七嘴八舌地問道:“師爺說么子呢?那顧小哥在念叨么子呢?是不是顧家的練功密訣?”
莫師爺不耐煩地掉頭吼道:“不懂就別瞎嚷嚷!這是《正氣歌》!文天祥丞相在獄中寫的,哪是誰家的練功密訣比得上的!”
山猴兒他們不知道文天祥是誰,但還聽得懂“丞相”是什么官,一人之下萬人之下啊,文曲星下世才能當(dāng)?shù)蒙系拇蠊伲T葛亮可不就是蜀漢的丞相?當(dāng)下敬畏地縮回了頭,不敢再問下去了,以免顯得自己更蠢更無知。
張斗魁手里把玩著盒子炮,走過來詫異地問道:“師爺,顧家這男伢,跑步練功時念叨這個是什么意思?”
他只聽過背過“敵抓我發(fā)心莫慌,抓腕折肘打敵翻;還有一招拿腕脈,壓肘折指撞敵檔”這樣的拳腳功夫口訣,現(xiàn)在聽顧岳念的這些文謅謅的詞,聽是聽不懂,卻可以憑直覺感受到那其中含而不露的浩蕩光明之象、風(fēng)云雷霆之氣,令人凜然起敬,肅然生畏。
莫師爺慨然長嘆:“說給你聽也聽不懂。唉,果然是天地正氣,浩然長存!”
張斗魁臉上僵了一僵。師爺什么都好,就是這個掉書袋的毛病,實(shí)在讓人頭疼。
好在沒人附和,莫師爺只感慨了一會,便醒過神來,道:“這顧小哥,家里有來頭,自己又有本事,心高氣傲,所以不太瞧得上咱們這些弟兄們,連練功時都不肯和山猴兒他們過過手。這可不太好,咱們還指著他結(jié)善緣呢。”
張斗魁打量著池塘對面的顧岳:“搭不搭理咱們弟兄,可由不得他樂意。叫山猴兒——”
莫師爺截住了他下頭的話:“山猴兒這幾個可都有些怕他,還是捎信讓豹子回來一趟吧?!?/p>
張斗魁想了想,招手叫山猴兒過來,叮囑他去送信叫人。山猴兒呆了一杲,搔搔頭,道:“我上回才和豹子打過一架,他發(fā)狠說下回見我就要我好看?!?/p>
莫師爺鄙夷地瞄他一眼:“你能和豹子打架?”
山猴兒嘿嘿賠笑:“這不是明知道不是豹子對手么,還不就弄了點(diǎn)兒小手段……”
張斗魁拍了他一巴掌:“去去去!豹子要給你好看也不會挑這個時候!”
山猴兒接了莫師爺丟給他的銅牌,笑嘻嘻地鉆進(jìn)山林里去了。
此時顧岳繞著池塘跑了一圈,又快要跑到大柳樹下頭來了,張斗魁拈拈盒子炮,很有些手癢,但略一躊躇,還是將這地兒讓給了顧岳和莫師爺,他覺得自己這幫人,現(xiàn)在大概只有莫師爺還能讓顧岳另眼相看一下,不幸淪落草莽的讀書人,總是比一群泥腿子更能讓這些讀洋書的少年們看得中些、好說話些。
莫師爺笑瞇瞇地?fù)u著折扇,招呼顧岳暫歇一歇,免得鐐銬磨破了腳腕。
顧岳無語。莫師爺怎么就能夠這樣毫不臉紅心虧地說出這番關(guān)心的話來?
莫師爺一點(diǎn)也不在意地湊近了顧岳,壓低了聲音問道:“顧小哥,這《正氣歌》,我只聽說可以令神鬼辟易,百邪不生,怎么居然還可以拿來練功?莫非這是顧家的不傳之秘?顧家子弟多俊杰,也是因?yàn)檫@個緣故?”
若是顧岳老家的那些叔伯們,聽到這樣有意窺伺的話,多半要翻臉的。顧岳畢竟不在老家長大,又是讀的新學(xué)堂,對這些舊式的門戶傳承規(guī)矩,本就不太清楚,更不用說在意,當(dāng)下只看了看莫師爺,隨口道:“這是先父教我的呼吸之法,聽說是顧家祖上從一個游方道士那兒學(xué)來的養(yǎng)氣練氣法,李家橋那兒很多人都會念幾句,不過好像能夠一口氣念完的不多。先父也得分兩次才能念完?!?/p>
莫師爺聽得兩眼放光,他方才聽得清清楚楚,顧岳一路跑一路念,三百字的長詩,一氣到底也還罷了,更兼不緊不慢,從容得很,閉著眼睛根本聽不出來他是跑著念完的。莫師爺語氣之中的誘導(dǎo)之意忍不住更濃了一點(diǎn):“哦?這是什么道理?”
顧岳不以為意:“不知道?!?/p>
莫師爺噎得一時說不上話來。顧岳是很認(rèn)真很誠懇地在回答他的問話,正因如此,更讓莫師爺無話以對。
莫師爺還沒緩過神來,顧岳又接了一句:“真奇怪,我從前念得很費(fèi)力,這一路上沒什么時間好好練功,今天卻念得很輕松?!?/p>
莫師爺不太明白個中緣由,卻也知道顧岳是真真切切在疑惑不解,才會脫口說出來,于是順口便接了上來:“顧小哥,都說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可見這家鄉(xiāng)水土很是適宜顧小哥么!”
顧岳沒說話,臉上神情變來變?nèi)ィT多感慨,連他自己也理不清楚。
他的父親和后來的國文老師都曾經(jīng)給他講過這首《正氣歌》,可是直到父親戰(zhàn)死之后,他孤身回鄉(xiāng),這一路上,才真正對詩中的悲壯慷慨有所領(lǐng)悟、有所體會。
是不是因?yàn)檫@個緣故,他才突然有了長進(jìn)?
可是他寧可沒有這樣的長進(jìn)。
顧岳的心情突然低落下去,莫師爺自然也感覺到了,自然也當(dāng)什么也不知道地轉(zhuǎn)過話題和顧岳閑扯陽縣的風(fēng)土人情。
早飯前顧岳去看過馬三元一回,馬三元托他向張斗魁求個人情,派人往茶山村送個口信,就說他平安無事,讓還在茶山村等消息的商隊放個心。
拖累馬三元被關(guān)在這兒動彈不得,顧岳頗為過意不去,早飯時便向張斗魁提了出來。
這個人情,張斗魁倒是愿意送給顧岳。不過因?yàn)槟_程最快的山猴兒已經(jīng)被派了出去,余下的腳程都差不多,馬三元兩人至少得多等一天,才能拿到回信。
早飯后顧岳拿了一本《軍制學(xué)》坐到柳樹下的石頭上慢慢讀,莫師爺拿了一冊《三國演義》坐在他不遠(yuǎn)處,薛柱子仍然寸步不離地跟在旁邊。
顧岳偶爾抬頭,視線觸及莫師爺身后的薛柱子,薛柱子似乎一直都是那副木呆呆的樣子,看得多了,顧岳不免生出油然的感慨:難怪這伙人叫他“柱子”,可不就是根柱子么!這么傻乎乎的家伙,真能保住莫師爺?shù)钠桨裁矗?/p>
午后酷熱,莫師爺躺在過堂的竹床上吹風(fēng),薛柱子趴在他旁邊的泥地上睡覺,兩人將這過堂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其他想吹穿堂風(fēng)的人只能繞著走。
顧岳尤其耐不住這樣的酷熱,很想泡在柳陰下的池水里不出來,看看手上腳上的鐵鐐銬,到底還是忍住了,他可不想這鐵鐐銬生銹之后開不了鎖。
于是他只好躲到柳陰下站午時樁。
和他一起躲到柳陰下的,還有那蔣鐵頭以及另外一個被叫做“黑皮”的劫匪。
蔣鐵頭和黑皮對顧岳還有些敬畏,不敢靠得太近,不過這兩天到底還算是有些熟悉了,聊起來也不算太拘謹(jǐn)。顧岳和他們聊了幾句,心念忽而一動:“我看你們在先前那個村子里,很是警覺,到了這個村子,倒是悠閑得很?!彼鞠雴?,是不是因?yàn)檫@地方偏僻,道路難走,官兵不肯下來剿匪,所以才會這樣安然悠閑?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覺得這樣問似乎有些不太好。
蔣鐵頭和黑皮互相看看,心想莫師爺和顧岳很說得來,又不是什么機(jī)密大事,告訴顧岳也無妨,黑皮便道:“這村子都姓蔣,是咱們兄弟沒出五服的同宗。”
顧岳等著下文,等了好一會,也沒等到,疑惑地看著蔣黑皮。
蔣黑皮也疑惑地看著顧岳。他說得夠明白了吧?
面面相覷片刻,顧岳忽然明白了。
這個村子姓蔣,是蔣鐵頭兄弟的同宗同族。所以,這個村子的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出賣他們的;而蔣家兄弟,不到走投無路,也不會帶人來危害這個村子。
這是生長于昆明城中、自小讀的是新學(xué)堂的顧岳,需要一點(diǎn)時間才能想明白的道理。
而一旦想明白了,顧岳再看眼前這個寧靜的小山村,心里便不知是何滋味。
即使經(jīng)過了唐繼堯勾結(jié)滇南匪吳學(xué)顯謀害顧品珍這樣的大事,顧岳心中,總還以為,官匪不同道,良民與劫匪也不應(yīng)同道,便如清濁異路、黑白分途一般,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雖有例外,也不能改變這樣的大道理。
可是這一路行來,看了太多違背他心中常理之事,尤其是眼前的所見所聞,更令他生出諸多迷茫。
顧岳又想到莫師爺。莫師爺其貌不揚(yáng),但這兩天閑聊下來,顧岳即便閱歷不足,也看得出,莫師爺?shù)拇_是有幾分真本事的,又一心引著這伙劫匪要走正道??墒悄獛煚斶@樣的人,仍然不得不在這草莽之中存身。
顧岳不覺問道:“莫師爺是哪里人?”隨即醒悟,又補(bǔ)了一句,“這個可以說吧?”
他其實(shí)更想問的是,莫師爺這樣很有些頭腦和本事的人怎么就變成土匪了?
蔣黑皮擺擺手:“沒么子不能說的。師爺家里,從前可是峰縣有名的大地主,莫老太爺還是秀才出身,捐了六品的功名,縣太爺見了都要拱手行禮的,師爺是生得晚了,沒趕上考科舉那會兒,可也讀了一肚子書。那個時候,峰縣人提起莫家來,哪個不豎一豎大拇指的?”
顧岳詫異地道:“這么說莫師爺出身富貴人家?怎的……”
蔣黑皮嘆氣:“誰又想得到呢?后來一改朝換代,莫老太爺就失了勢了,被從前的仇家踩得狠了,一口氣沒上來,就丟下一家子走了。能頂事的當(dāng)家人一走,莫家就艱難了,師爺?shù)拇蟾?,被仇家引著變成了鴉片鬼、爛賭鬼,師爺那時年輕,說不上話,勸不動莫家大爺,又沒法子對付那個仇家,一氣之下跑到外地去了,好幾年不通音信,再回來時,莫家已經(jīng)敗完了,家產(chǎn)全到了那仇家手里,連家里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師爺一時急痛,迷了心竅,露了行藏,那仇家想要斬草除根,時時注意著,這不就將師爺給抓住了?”
顧岳怔了一怔。原來“家破人亡”四個字,說起來如此輕巧,親身經(jīng)歷者才知道其中慘痛。
想到昨日聽莫師爺說張斗魁對他有救命之恩,顧岳問道:“想必莫師爺后來是被張頭領(lǐng)救了?”
蔣黑皮笑道:“可不正是?那仇家將師爺關(guān)進(jìn)水牢里,恰好和黑牛兄弟關(guān)在一處。張大哥去救黑牛兄弟的時候,順手就將師爺一起帶了出來,后來又幫師爺報了大仇,師爺感恩不盡,就這么成了咱們大明山的軍師。”
大明山上的弟兄們,平時還挺樂意向外頭人講一講莫師爺?shù)倪@番經(jīng)歷的,飽讀詩書的才子,落難獄中,得遇明主,恩仇兩斷,多么快意縱橫!
顧岳不免追問:“莫師爺?shù)某鸺沂鞘裁慈宋?,這般厲害?”居然能夠私設(shè)水牢、還有本事抓了大明山有點(diǎn)頭臉的劫匪關(guān)了進(jìn)去?
蔣黑皮道:“聽說是莫家村東頭的邱家,兩家是多少年的過節(jié)了,年年搶水搶地?fù)岧堫^,打生打死,從前是邱家搶不過莫家,積了幾輩子的怨,嘿……”他大約覺著有些不妥,似乎有暗指莫家也不是冤枉被害的意思,趕緊轉(zhuǎn)了彎,“邱家后來抱上了新任縣太爺?shù)拇笸?,又辦團(tuán)練又入商會,手下有錢有人有槍,立了個寨子,號稱金湯什么什么的?!彼︻^尋思究竟是什么金湯,顧岳忍不住補(bǔ)了一句“固若金湯”,蔣鐵頭明顯困惑了,“湯”能有多牢固?還“固若金湯”?
蔣黑皮連連點(diǎn)頭:“就是這句話,師爺講三國時,說到哪個城的城墻建得牢靠不好打,都說是‘固若金湯來著。張大哥可是費(fèi)了老大的勁才打掉邱家那個寨子,那一仗啊,真虧了張大哥槍法好,連著撂倒邱家五個槍手,又虧得豹子哥身手好,從后院的峭壁下翻進(jìn)去,砍倒崗哨開了側(cè)門放了弟兄們進(jìn)去,不然還真難打下來。師爺說梁山好漢打祝家莊都打了三回,咱們打邱家寨兩回就打下來了,那比梁山好漢還英雄!”
蔣黑皮說得眉飛色舞,蔣鐵頭也結(jié)結(jié)巴巴地湊過來道:“張大哥那一回,真威風(fēng),豹子哥也,也,真神氣!”
蔣家兄弟談得興起,不知不覺,將大明山上那十來個最有本事的劫匪數(shù)了個遍,顧岳忽然意識到,他們談來談去,一直沒有談到莫師爺那個保鏢薛柱子。顧岳有些不解,薛柱子要是沒本事,莫師爺也不會總將他帶在身邊。這樣想著,不覺便問了出來。
蔣黑皮呆了一下才道:“薛柱子是師爺?shù)娜??!彼M(fèi)勁地想怎么說清楚這個意思,顧岳已經(jīng)有些明白了:“也就是說,薛柱子只管跟著莫師爺,并不真正算是你們大明山的人?”
蔣黑皮瞧瞧過堂里躺在地上的薛柱子,放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道:“薛柱子其實(shí)以前都被人叫做薛傻子,聽說他家好幾輩子都是師爺家的佃戶,薛柱子生來就不開竅,力氣大又不會干活,總弄壞東家的東西,還吃得多,一個人的飯量頂?shù)蒙先齻€。也就是師爺那時候心善,愿意養(yǎng)著,還肯費(fèi)心費(fèi)力教他干活養(yǎng)自己,不然師爺不在家這幾年,薛柱子早不知餓死在哪塊地里了,要不就是變成毛匪被槍打了。聽說師爺再撿到薛柱子的時候,這家伙都餓得半死了?!?/p>
顧岳感覺有些怪異,原來莫師爺當(dāng)年也有過心善的時候?
不過他總覺得,以莫師爺這般著迷三國的行徑來看,善待據(jù)說力氣極大的薛柱子,倒更像是將薛柱子看做虎癡許褚一類的猛將,有意招攬。
顧岳看看薛柱子:“就只力氣大,莫師爺就放心用他做保鏢?”
蔣黑皮嘿嘿笑道:“一力降十會唄!薛柱子那身力氣,可是能夠捉住瘋牛的!”
顧岳怔了一怔,捉住瘋?!@可真是天生神力,放到從前,有這么一身神力,哪怕什么招式都不會,也足夠這薛柱子壓著整個大明山的劫匪打了。
可惜,今昔不同……顧岳想也不想便將昨晚蔣黑皮在池塘里泡澡時說的那句話說了出來:“身手再好,一槍放倒——哦,應(yīng)該是力氣再大,一槍放倒?!?/p>
蔣黑皮沒想到顧岳居然聽到了那句話,又記住了他的聲音,饒是他臉皮厚,這個時候也難免要黑里透一透紅,有些閃躲地笑道:“這個槍么,到底不是人人都有,再說了,張大哥后來又教會了薛柱子打槍,槍法雖然比不上張大哥,也算是咱們山上前三的了?!闭f到此處他又小聲嘟囔著道,“都說傻子實(shí)誠,干啥事要么不會,要會就一定會到十成十,這話還真沒說錯。”
顧岳再看那木呆呆的薛柱子,觀感就大不一樣了。
第五章 家鄉(xiāng)
閑聊之間,不覺已是午后,太陽初初西斜,便被西邊山峰擋了大半,暑氣立時降了不少。顧岳站完了樁,仍舊拿了書出來,在柳樹下讀書。莫師爺帶著薛柱子也過來看書,蔣家兄弟便退到一邊,跟著張斗魁到山坳里練槍法去了。
連著兩天,日子都過得挺悠閑,顧岳和這幫劫匪混了個半熟,要不是柴房里還關(guān)著馬三元,自己手上腳上還戴著鐐銬,他幾乎都要忘記自己是身在匪窩了。
第三天太陽落山時,顧岳正和莫師爺閑聊著峰縣那邊的風(fēng)土人情,池塘前頭那條通往另一道山坳的小路上,忽而樹枝搖動,守在那頭的一名劫匪興奮地叫起來:“是豹子哥回來了!”
顧岳抬頭望去,卻見那個豹子,人如其名,身形剽悍,豹頭環(huán)眼,行路如風(fēng),果然很能鎮(zhèn)住場面,看長相和張斗魁很有幾分相像,應(yīng)該是一家兄弟。跟他一起回來的,除了山猴兒,另有三名劫匪,輪換著用竹轎抬了個圓頭大耳、一身富態(tài)樣的中年人,急步行來,不多時已到了柳樹下,放下竹轎。
豹子和張斗魁、莫師爺拱手相見,并無寒暄之類的廢話,伸手幫那行動蹣跚的中年人從竹轎中站了出來,道:“大哥、師爺,這位是衡州商會的副會長蔡明沖蔡老板,往鄒縣走親戚,給咱們交了買路錢后,又遇著寶峰山高麻子的一伙手下,搶了行李還殺人滅口,高麻子撈過界又不守道上規(guī)矩,兄弟我覺得不能放過那幫狗崽子,便叫山猴兒去探了探,才知道高麻子居然帶了七八十號人馬、二十幾條槍,明擺著是來搶地盤的!”
那個豹子,嗓門極大,顧岳離得近,只覺耳中嗡嗡作響,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聲如洪鐘,還有張飛喝斷當(dāng)陽橋的故事是怎么來的了,若說這豹子能喝斷一座木橋,只怕不少人都會相信。
張斗魁惱火得一掌狠狠拍在身旁的柳樹斜枝上:“高麻子這狗娘養(yǎng)的!”
莫師爺搖著折扇,皺著眉道:“高麻子怕是聽說咱們得罪貴人、被趕下大明山,所以急著來趁火打劫了。寶峰山那地界,偏遠(yuǎn)荒涼,可比不上大明山這樣的風(fēng)水寶地出息大?!?/p>
大明山地當(dāng)三縣交界之地,附近好幾條繁華要道,人煙稠密,物產(chǎn)豐盛,所以大明山上結(jié)寨立營的劫匪們,只要別做得太過分犯了眾怒,日子總是過得挺滋潤。
蔡老板驚魂未定,站立不穩(wěn),又不敢再靠著那豹子,只好挪了幾步,扶著樹干站定,向張斗魁躬身道謝:“多謝張頭領(lǐng)的兄弟仗義相救,蔡某感激不盡?!?/p>
蔡老板直到現(xiàn)在,雙腿還在哆嗦。他很擔(dān)心自己才出狼口,又入虎穴,大明山的劫匪,說是守規(guī)矩,到底守的還是土匪的規(guī)矩,自己這送上門來的肥羊,還不知要敲多少酬謝才肯放回去,可是白天里遇上那伙寶峰山下來的青天白日殺人搶錢的劫匪,真是將他嚇破膽了,不敢不跟著這救了他一命的豹子走,當(dāng)時只想著離那伙惡鬼越遠(yuǎn)越好,現(xiàn)在卻很是后怕……同行十幾人,這個豹子,卻只救了他一個,明擺是看中他的身家了吧……蔡老板不自覺地摸了摸手上碩大的金戒指,不自在地拉扯著衣袖想遮蓋一下,可惜滿口金牙,怎么也遮蓋不了,一開口便閃瞎人眼。
蔡老板的眼角余光,留心到周圍劫匪打量他的金牙和金戒指時那艷羨不已、含意不明的目光,心里簡直要哭出來了。他真不該為了做生意有臉面,就裝了這滿口金牙,萬一這伙劫匪要敲下來怎么辦?
張斗魁揮手讓人將明顯嚇壞了的蔡老板送下去休息。
事關(guān)重大,他需要和弟兄們好好商量一下。
豹子跟著張斗魁大步往房間里走去,不過經(jīng)過顧岳身邊時,停了一下,上下打量一會,轉(zhuǎn)向張斗魁道:“這就是李家橋那小子?”
張斗魁笑道:“可不正是?顧小哥,咱們要商量怎么收拾高麻子那幫亂匪,你也一起來吧?”
顧岳這小子,不是痛恨土匪、一心要剿匪滅盜嗎?現(xiàn)在給他這個大好機(jī)會,應(yīng)該會好好抓住吧?
顧岳呆了一呆,一時間很難下決斷。他本能地覺得,不應(yīng)該和大明山這伙劫匪攪和得太深,可是想著寶峰山那伙殺人越貨的劫匪,他也的確很想去沖殺一番。
莫師爺撫著折扇笑得神秘:“顧小哥,你可知道何為‘投名狀?”
顧岳心中“咦”了一聲,轉(zhuǎn)過視線來看著莫師爺。
莫師爺笑瞇瞇地道:“林沖上梁山要交投名狀,咱們要招安也得交個投名狀不是?顧小哥,你說,衡州那邊,會不會很樂意收這個投名狀?”
收了投名狀,衡州那邊或許才會真正相信大明山招安的誠意。
顧岳沒有回答。莫師爺自是看得出他心中的搖擺不定,一笑而去。
張斗魁他們幾人商量了許久,顧岳瞧著那邊房里的燈很晚才熄滅。和他一問房的蔡老板,提心吊膽地張望了好幾次,直到燈滅了才略略放下心來,覺著今晚應(yīng)該不會有人來折騰他了,這才有閑心來打聽顧岳的情形。說起來蔡老板是真心好奇,劫匪綁票不稀罕,稀罕的是,綁個學(xué)生還要用鐵鏈鎖起來,鎖起來之后又似乎相處得很熟絡(luò)很親近的樣子。
顧岳對蔡老板的試探,一概搖頭不答。他想著馬三元不幸被拖在這兒動彈不得,還是不要將這蔡老板也牽連進(jìn)來為好。
蔡老板常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察言觀色早成習(xí)性,哪里看不出顧岳的這點(diǎn)顧慮?當(dāng)下笑道:“小哥不愿多說,想來是好意,不過蔡某既然已經(jīng)到了此地,想來也不是輕易能夠出得去的,以蔡某的猜測,至少也要等到那位張頭領(lǐng)收拾了寶峰山下來的劫匪才成?!?/p>
蔡老板對自己看人的眼力向來自信,更以為,做生意的頭等秘訣,便是善觀人心、廣結(jié)善緣。在他看來,面前這少年,如此受張斗魁看重,這事兒本身便說明這少年來歷不凡、身家豐厚;更何況蔡老板自己也如此認(rèn)為。
今晚結(jié)個善緣,來日說不定便是一條金光閃閃的捷徑。凡有這種可能的機(jī)會,蔡老板向來是寧殺錯勿放過。
顧岳年少,閱歷畢竟不足,如何抵得過蔡老板這樣的老滑頭套話?又覺得蔡老板這話說得有理,過得幾日,李家橋和衡州那邊派人過來,自己的來歷還不一樣會讓這蔡老板知曉?
一來二去,蔡老板倒是將顧岳的身世來歷摸得差不多了,連帶這伙劫匪對顧岳另眼相看的緣由,也猜了幾分出來,想來無非是要和李家橋結(jié)個善緣吧,或許還想著和衡州駐軍里頭那幾位云南陸軍講武堂出身的軍官牽個線搭個橋什么的。
接下來的兩日,小村的氣氛很有幾分緊張。張斗魁開初是想叫豹子回來給顧岳一個下馬威,往后才好相處一些,如今勁敵當(dāng)前,忙著調(diào)兵遣將,卻是顧不上這樣的小事了。
蔡老板不敢將自己金燦燦的牙齒和戒指大喇喇地擺在那伙劫匪面前,故而整日躲在房中不敢露面,連飯都是顧岳給他帶回來的。投桃報李,蔡老板也很熱心地將李家橋的種種傳聞都講給顧岳聽,在顧岳聽來,那意思隱約便是:知己知彼,回去了才不會吃虧。
顧岳以前很不耐煩聽父親講家鄉(xiāng)舊事,他的父親戎馬倥傯,也沒有太多時間來同他講這些舊事。馬三元想得太多、顧慮重重,莫師爺既不肯宣揚(yáng)李家橋的威風(fēng)、又不能說李家橋的不好,因此都不怎么對顧岳講李家橋的人與事。
蔡老板卻沒有這么多顧慮,只他本是衡州人,對李家橋的人與事,不過泛泛而談,再就是知道幾件有名的大事而已,故而說得并不詳細(xì)。
雖然如此,顧岳對陌生的家鄉(xiāng),還是有了更明晰的印象。
李家橋一地,李是本地大姓,世代務(wù)農(nóng),族人向來有淳樸敦厚之名;顧姓據(jù)說是嘉慶年間一個過路的顧姓武官生了重病,在此地養(yǎng)病,期間娶了李家的女兒為妻,后來那武官在剿白蓮教時戰(zhàn)死了,他的妻兒一直住在李家橋,不愿千里迢迢去那武官的老家山西,于是顧氏一姓便在李家橋傳承下來,子孫繁衍極盛,從軍者眾多,也算是家學(xué)淵源。
至于何姓,據(jù)說是那顧姓武官的幕僚,本是直隸人,常說李家橋風(fēng)水好,宜室宜家,待東主戰(zhàn)死之后,便以照看舊主家小為名,娶了李姓女兒,也在李家橋安了家,后世子孫,出了不少讀書人,雖說時運(yùn)不旺,沒有一個中舉人、進(jìn)士的,但在衡州一帶,一姓之中,陸陸續(xù)續(xù)出了十幾個秀才,已經(jīng)足夠鄉(xiāng)民仰望、官紳側(cè)目了。
說到李家橋那邊幾乎人人都會念上幾句的練氣法訣《正氣歌》,蔡老板艷羨之余,又向顧岳求證:“據(jù)說這法訣是當(dāng)初顧家祖先去打白蓮教時,向龍虎山張?zhí)鞄熐蟮姆ㄩT,白蓮教里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神通,什么撒豆為兵、呼風(fēng)喚雨、馭鬼驅(qū)魔之類的,官兵還沒開戰(zhàn)心就先怯了,顧家祖先是個有遠(yuǎn)見的,便去求了張?zhí)鞄?,得了這樣一個密訣,不知是也不是?”
顧岳驚詫地看著蔡老板。這個內(nèi)情,他從小聽父親說過不止一次,所以還是知道的。顧家對外只說是一個游方道士送的練氣養(yǎng)氣之術(shù),他也是這樣對莫師爺解釋的,沒想到蔡老板居然消息如此靈通,能夠挖到這樣的內(nèi)幕!看來這蔡老板,果然還是有幾分門道的,所以才能夠賺得身家豐厚。這樣一想,對蔡老板說的種種奇人軼事,便多了幾分信服。
顧岳的認(rèn)可,讓蔡老板更是得意,說得更是得勁。
按蔡老板的說法,顧姓善攻,李姓善守,何姓善謀,三姓守望相助,是以百余年來,李家橋雖然遭逢過好幾次兵匪作亂,也保住了富庶安寧。遠(yuǎn)的不說,近的就說十年前大明山上有名的悍匪長腳鄭七,鄭七稱霸幾年,衡州官軍剿了幾次都沒剿掉,得意忘形了,頭腦發(fā)昏,糾集了附近幾個山頭的劫匪,弄了幾十條洋槍,想要打下李家橋,樹樹威風(fēng)搶搶錢糧。
結(jié)果一場狠仗打下來,李家橋這邊固然是損失慘重,鄭七一伙也沒討了好去,鄭七本人更是被獵槍射殺。經(jīng)此一戰(zhàn),李家橋算是又有了好些年的安寧。鄭七死后,大明山亂了許久,群龍無首,這才被張斗魁這條過江龍占了地盤,重新拉起一幫人馬。有了鄭七的前車之鑒,張斗魁和李家橋算是一直相安無事。
說到此處,蔡老板唉聲嘆氣地道:“顧小哥,你是沒有關(guān)系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張斗魁遲早要放你回去的。蔡某人就難說了。唉,蔡某天生膽小,遇上驚嚇就昏頭轉(zhuǎn)向,不然也不至于屈居人下了。”
衡州商會的會長鄒成昌,唯一比他強(qiáng)的,不就是膽大嗎?
蔡老板與顧岳初初相識,本不該交淺言深,不過或許是覺得面前這少年閱歷不深,與商會那幫人素?zé)o瓜葛,說話之間,不知不覺便少了幾分顧忌,短短兩三天,話里話外,忍不住便抱怨了那鄒會長好幾次。這也是忍得久了,一遇了機(jī)會,終究便忍不住了。
既提及衡州,蔡老板的話題又多了許多,那是他的地頭,自是掌故熟悉,信手拈來,說到興頭,口沫飛濺,手舞足蹈,顧岳心念微動,問起衡州駐軍之中那幾位出身云南陸軍講武堂的學(xué)長。
蔡老板果然知道許多莫師爺說不上來的內(nèi)幕,諸如那幾位學(xué)長的生平、家小、性情,乃至于一些少有人知的軼事。當(dāng)然,其中真假,還須仔細(xì)甄別。
顧岳最關(guān)注的自然還是那位程旅長,聽蔡老板說來,這位程旅長倒是個明白人,而且來頭不小,他的族兄,便是當(dāng)年護(hù)國軍的湘軍總司令、后來的湖南省長、大名鼎鼎的程潛。
這位程旅長據(jù)說少年時便立志效法程司令從軍報國,所以蔡鍔督軍在湖南編練新軍時,投入了蔡督軍麾下,然后又隨蔡督軍去了云南,因?yàn)槟贻p有為,又被蔡督軍送進(jìn)云南陸軍講武堂深造。
說到此處,蔡老板得意洋洋地道:“蔡某人的族譜里面記得清清楚楚,衡州白水堂蔡姓,與蔡督軍的七世祖,是同胞兄弟,當(dāng)年蔡督軍在云南護(hù)國,出兵四川時,咱們族里可都捐了不少錢給護(hù)國軍!唉,可惜蔡督軍英年早逝,不然這湖南都督哪里輪得到別人去做?”
滇軍一系,對蔡鍔自然是敬重有加,即便蔡鍔并未在云南陸軍講武堂任教,顧岳這些學(xué)生也向來以蔡督軍為榮。聽了蔡老板這話,顧岳深以為然,同時又覺得,區(qū)區(qū)一個湖南都督,蔡督軍還不會放在心上的,蔡老板到底眼界有限。
蔡老板又嘆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程旅長是蔡督軍一手提拔的,蔡督軍一去,程旅長的前程也跟著可惜了!好在程司令虎威不倒,程旅長自己也能干,還是一步步升上來了。如今程司令正在廣東追隨中山先生,是中山先生的心腹愛將,鄉(xiāng)里都說,中山先生將來是要做大總統(tǒng)大皇帝的,程司令可是從龍大將,有這么一面大旗豎著,衡州軍中,對程旅長都敬讓三分呢!”
顧岳心頭一松。這么說,那封信送給程旅長是對的。
暗自揣摩程旅長這個人時,顧岳忽然想起,他曾聽父親提過一句,似乎父親當(dāng)年從軍,也是蔡督軍在湖南練兵的時候。
那一次父親與同僚喝酒喝到興起,談起各自從軍的由頭,父親說,顧家的規(guī)矩,子弟必須娶妻生子之后才能去從軍,他那時剛剛開始說親,等不及了,偷偷從家里跑出來,在蔡督軍的隊伍開撥之前趕上了,當(dāng)時的營官見他年紀(jì)小,本不肯收他,還是他連著放倒十個士兵,狠狠露了一手,以示決心與本事,正好被蔡督軍看見,大笑之后便收下了他。
不知道父親那時候,與這程旅長是否相識。
顧岳不覺便對那位程旅長有了期待。
第六章 招安
李家橋那邊的人來得早一些。
山猴兒提前跑過來告知顧岳這個消息,同時手忙腳亂地給顧岳開鎖,藏起鐐銬,打拱作揖地賠著笑道:“這幾天著實(shí)得罪顧小哥了,咱們兄弟委實(shí)是敬著顧小哥家里的威名,才不得不……嘿嘿,這個,顧小哥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撐船,還請千萬替咱們兄弟遮掩遮掩,不勝感激!”
這番話,山猴兒這些人翻來覆去、改頭換面地說了許多次了,說的時候或者誠惶誠恐,或者死皮賴臉,也或者是蔣鐵頭那呆子般笨拙得令人著急,聽得顧岳無奈得很,心里卻多少有幾分得意,揮揮手道:“少啰唆,這么一點(diǎn)事,說來說去,你們不煩我還煩!”
山猴兒訕訕地賠著笑退到柳樹后,一臉戰(zhàn)戰(zhàn)兢兢、很怕顧岳脫了鐐銬就拿他試手出氣的樣子。
蔡老板卻在一旁笑而不語。
顧岳完全沒察覺自己被送了無數(shù)頂高帽子之后不知不覺之間便不再將戴了幾天的鐐銬當(dāng)一回事了。
顧岳活動活動手腳,忍不住拉開架式往柳樹下的幾塊大石頭上來回跳了幾次,覺得格外神清氣爽,這才整整衣服,與山猴兒一道往張斗魁那邊正堂去等著見來人。
李家橋來的是顧岳的姑父何思慎。何思慎是廢科舉那年中的秀才,考了陽縣的頭名,時年只有十九歲,整個衡州都轟動了好些時日,都說若不是廢科舉了,這何家老三說不定可以一路考上去,中狀元都是不好說的事情。
何思慎這人腦子活絡(luò),科舉一廢,知道世道變了,便跑到日本去留學(xué),學(xué)的是師范,回來之后在柏樹灣辦了個新式小學(xué),前些年又做了陽縣高等小學(xué)堂的校長,陽縣人都尊稱他一聲“何校長”。
這可是陽縣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張斗魁覺得自己倍有臉面。
顧岳聽蔡老板說過何思慎這個人,只不知道原來他還是自己的姑父。
何思慎瘦高個子,一身竹青夏布長衫,很有幾分仙風(fēng)道骨的氣度,搖著白紙折扇,示意顧岳在自己對面坐下,和和氣氣地道:“仰岳生得和你父親只有四五分相像,倒是和你祖父有八九分像,一眼便看得出來是咱們顧家的子弟。”
顧岳初見家中長輩,又是在這匪窩之中,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好在何思慎文雅和氣,一身新學(xué)堂先生的作派令顧岳頗為熟悉,又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原來素昧平生的兩個人,因了這番話,便多了幾分親近。
顧岳拱手行禮后,坦然坐下,正視著何思慎:“多謝姑父不辭辛勞?!?/p>
何思慎微笑:“無妨無妨,正是暑假,閑居無事,早想著四處走走,你叔伯們本想親自前來,都被我攔了?!?/p>
李家橋和大明山的劫匪打生打死多少回,顧家都是沖鋒陷陣的主將,仇怨深得很,就算張斗魁識時務(wù),兩虎相鄰,哪有不打架的?更何況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所以,顧家說要派人來,先被何思慎攔了。又見信中的意思頗為不惡,何思慎干脆自己過來,先禮后兵,看情形再說——大明山的劫匪再猖狂的時候,也沒敢公然殺官造反,對那些有功名又有聲望的鄉(xiāng)紳,向來也有些避讓,更何況是識時務(wù)的張斗魁?
不過,聽說來的是何思慎,張斗魁自己也松了口氣。
讀書人可以坐下來講道理,不至于一上來便打打殺殺,若是撕破了臉,后頭的事情就不好辦了。
寒暄幾句,張斗魁不耐煩繞圈子,將前因后果徑直說來,末了道:“何校長,咱們明人不說暗話,當(dāng)初你侄子打傷我的人是誤會,我捉你侄子也是誤會,這個誤會如何解法,你有何章程?”
打傷了人,顧家必得有個交代,不然大明山還有何臉面?
何慎思不緊不慢地答道:“張頭領(lǐng)說得對,都是誤會。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是得好生開解了才是?!?/p>
張斗魁關(guān)了顧岳這么些天,別以為他沒看出來顧岳手腕上留下的鐵鐐銬印子。張斗魁要臉面,顧家就不要臉面了?說起交代,大明山該給顧家一個交代才對。
眼看著要僵持住了,莫師爺趕緊笑著打圓場:“就是就是,都是誤會,揭過便是,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嘛?!?/p>
大明山的弟兄們以后是要走官道的,和李家橋打交道的機(jī)會只怕多著呢,從前的過節(jié),趕快揭過去才是正經(jīng)。
何思慎顯然念頭轉(zhuǎn)得極快,察覺到這“來日方長”四個字,并不是莫師爺隨便說說,立時來了興趣:“哦?師爺此話怎講?”
莫師爺握著折扇,傾身向前,壓低了聲音道:“何兄面前不敢打誑語,莫某的兄弟們留顧小哥在此地,其實(shí)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何兄能夠撥冗前來,倒是令莫某喜不自勝,如此一來,大事便成了七八分了?!?/p>
顧岳有些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他沒想到莫師爺一上來就要拉何思慎上船,如果事有不妥,連累了何姑父,他會覺得很過意不去。
何思慎的神情鄭重起來:“師爺?shù)囊馑际恰?/p>
莫師爺嘆息一聲:“何兄,莫某人雖棲身草莽,卻從未忘忠義二字,只可惜,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一邊嘆息一邊目光灼灼地盯著何思慎,只差明擺擺地問出來:不知何兄可有路徑助我一臂之力,以全忠義之名?
何思慎微笑:“莫兄何必如此頹廢?若是師爺能夠任他東南西北風(fēng),我自屹立霜雪中,又何懼明月照不見莫兄忠義之心?”——只要莫師爺你拿定招安的主意決不動搖,自然有路可走。
兩人相對而笑,張斗魁等人聽得云里霧里,顧岳則大是佩服,莫師爺這是說幾句話就讓何姑父答應(yīng)助他招安了?
不過,若是何姑父肯出面牽線搭橋,這件事情的確又多了幾分把握。
莫師爺側(cè)身對張斗魁低聲說了幾句,張斗魁的態(tài)度立刻有了變化,瞧著何思慎時,目光熱切得很,看樣子很想上前拍著何思慎的肩膀稱兄道弟一番,但總算記得何思慎是讀書人,只怕不喜歡這一套,當(dāng)下哈哈笑道:“何校長和師爺這是,英雄所見略同,對對,英雄所見略同嘛,哈哈!”
能夠說出這么文雅的詞兒來,張斗魁心里暗自得意。剛才莫師爺與何思慎一對一答時,文謅謅的詞兒,聽得他們這些粗人,可真是心里發(fā)虛。
晚飯后在池塘邊納涼,莫師爺照例開講三國,何思慎聽了一段,便向顧岳笑道:“莫師爺還是有幾分真功底的,難怪能有那等眼光與口才,勸得動張斗魁凡事留三分余地、一有機(jī)會便激流勇退。須知梁山雖好,終窮不是長久之計。高麻子那樣恣意妄為的家伙,都沒什么好下場。”
顧岳悶悶地道:“我在路上看到報紙,唐繼堯是靠著吳學(xué)顯這些土匪做幫手,才打回云南的,顧將軍就是被吳學(xué)顯所害,所以如今整個昆明城,都成了土匪世界了,那些披了官皮的土匪,比沒招安前還要猖狂得多,做生意的,見一個抓一個,吊打勒索,搶光才算;平民百姓,被威逼利誘去他們設(shè)的賭場送錢,傾家蕩產(chǎn)者不在少數(shù)。無怪乎古人言: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
說到后來,顧岳不覺握緊了拳,才控制住自己心中勃然上沖的怒氣。
何思慎長嘆一聲。這個外侄,英氣勃發(fā),文武雙全,能夠不遠(yuǎn)千里地平安返回家鄉(xiāng),想必行事也還穩(wěn)當(dāng),至于被張斗魁困住,其實(shí)也不能全怪顧岳,故而初一見面,他便對顧岳很是喜歡。只是顧岳因著父親死于巨匪吳學(xué)顯之手,一直為此憤憤不平,既生激憤,說話行事難免就有了偏頗。
然而少年人,若無這一腔激憤,其實(shí)倒不像樣了。
何思慎心中念頭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才慢慢道:“吳學(xué)顯的靠山是唐繼堯,不過,唐繼堯此人,雖然護(hù)國有功,于內(nèi)政上卻不太在行,上次主政云南時便不太妥當(dāng),顧將軍的驅(qū)唐檄文中,指責(zé)唐繼堯窮兵黷武,‘廣搜民財,大興土木,窮奢極欲,浪費(fèi)無度,‘私樹黨羽,不得人心,以至于云南‘盜匪充斥,農(nóng)工輟業(yè),米珠薪桂,十室九空,雖然有些夸大,其實(shí)也不是平白捏造。唐繼堯此番卷土重來,已經(jīng)犯下幾個大錯:一是不聽中山先生的極力勸阻,趁顧將軍響應(yīng)中山先生北伐大計、后方空虛時出兵,失了大義名分;二是以土匪為黨羽,即便一時成功,也會被世人輕視,影響軍心士氣;三是縱容土匪,哦,也有可能是約束不了土匪,以至于群匪為害桑梓之地,失了人心?!?/p>
顧岳恍然若有所悟:“這么說,唐繼堯遲早還會被趕下臺?”
何思慎微笑點(diǎn)頭:“遲早而已。唐繼堯一下臺,繼任者若想安定人心、收攏軍隊,總是要收拾這些不遵號令、不識進(jìn)退的土匪的?!?/p>
顧岳沉思不語。滇軍之中,能夠取代唐繼堯的人,有哪一些?他回想著父親和顧將軍生前對那些將領(lǐng)的評價,只是一時間哪里想得分明?
靜默了片刻,柳樹下的叫好聲驚醒了顧岳。他轉(zhuǎn)頭看看那邊,又回過頭來:“姑父,顧將軍的檄文,你也是從報紙上看到的嗎?”
何思慎笑一笑:“當(dāng)然?!彼麤]有說的是,因?yàn)轭櫾赖母赣H,顧、李、何三家都十分關(guān)注云南的消息,這份檄文,最早還是從一個廣西來的商人那兒得到的,廣西鄰近云南,總是比衡州這兒更快得到云南的各種消息。
他看著顧岳,目光很溫和:“顧將軍戰(zhàn)死的消息一傳來,我們都很擔(dān)心你和你父親?!?/p>
顧品韓只是參謀副官,報紙上沒有登他的消息,生死不明,那段時間,何思慎的妻子擔(dān)憂得夜不能眠,畢竟那是她十幾年不曾相見的幼弟。
顧岳:“父親他是和顧將軍一起戰(zhàn)死的?!?/p>
何思慎嘆息了一聲:“接到消息后你就離開昆明了?”
顧岳:“我是逃出昆明的。唐繼堯想斬草除根,發(fā)了命令到講武堂來,一位好心的教習(xí)提前通知了我,同學(xué)們假裝打架,讓我趁亂逃出講武堂,在昆明城躲了十幾天,最后還是一位同窗偷偷送我上了往河內(nèi)的火車,再轉(zhuǎn)道往廣東坐火車回來的。我那時什么都沒帶,錢、白藥和衣服,都是他們湊的,書是我自己的,不過也是他們給我?guī)С鰜淼摹!?/p>
何思慎詫異地道:“斬草除根?唐繼堯不會這么沒腦子吧?”這年頭到處打仗,合縱連橫太常見,誰也不知今日的對手會不會是明日的盟友,所以對敗軍之將少有趕盡殺絕的。打敗了,要么投降,要么通電下野,出洋還是跑租界,或是回鄉(xiāng)閑居,悉聽尊便。更何況顧岳不僅僅是顧品珍部將的兒子,更是講武堂的學(xué)生,聽說過皇帝殺臣子的,可沒聽說過老師殺學(xué)生的。又不是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唐繼堯發(fā)出那道命令,還真是昏了頭了。
顧岳抿了抿嘴,他對這個命令也心存疑慮,曾經(jīng)猜測過,是不是吳學(xué)顯公報私仇,當(dāng)年吳學(xué)顯可是差點(diǎn)死在顧將軍的剿匪部隊手里,翻過身來謀害了顧將軍,自然害怕留有后患,他這個被顧將軍視為子侄、將來必然會從軍領(lǐng)兵的講武堂學(xué)生,可不就成了心頭大患?而且,躲藏在昆明城里時,他也留心到,那些搜捕他的人大都是吳學(xué)顯以及他同伙的土匪屬下。
可是,即便是吳學(xué)顯從中搗鬼,說到底還是打了唐繼堯的旗號,才迫得他不能不倉皇中止學(xué)業(yè)、逃離昆明。無論如何,長官總要為部下的行為負(fù)責(zé)。
所以,顧岳不肯用自己的猜測去為唐繼堯開脫。
等不到顧岳的回答,何思慎又嘆息了一聲,轉(zhuǎn)過話題問道:“你的第二封信是寫給程旅長的?”
顧岳已經(jīng)將這幾天的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訴了何思慎。
顧岳點(diǎn)頭,猶豫了一下,道:“如果那位程旅長派人過來,我想跟著去衡州?!?/p>
何思慎微異,隨即明白了顧岳的想法,不太贊同地?fù)u搖頭:“程旅長就讀于云南陸軍講武堂時,唐繼堯曾任講武堂的總辦,這是正經(jīng)的師生名分,唐繼堯現(xiàn)在又勢頭正盛,那位程旅長,恐怕不便將你公然收入麾下,總要避一避風(fēng)頭。所以我覺得,你還是先回家呆一段時間再說。”
顧岳有些不情愿。但是何思慎溫和而堅定地接著道:“總得讓家里人和你認(rèn)識認(rèn)識?!?/p>
顧品韓當(dāng)年偷偷跑出去投軍,將家里人氣得夠嗆;三年后顧品韓寄信回來說兒子都有了,妻子是昆明附近一個土司的女兒,顧家只好無奈地向原定要嫁過來的那位李家姑娘賠禮,在那位姑娘嫁到外村時送了不少的添妝禮,然后寫信將顧品韓大罵一通;顧家老爺子去世時,正是護(hù)國戰(zhàn)爭時候,顧品韓沒能回來奔喪,顧家這一回倒是沒有寫信罵他;幾年后又寫信回來說妻子病逝,顧家本想送一位繼室過去,被拒絕了,難免又在家里招來一番抱怨。
說起來,這些年來,顧家沒少埋怨顧品韓。
可是當(dāng)顧品珍將軍戰(zhàn)死的消息傳來時,顧家仍然立刻派了人往昆明去接顧岳,只是沒想到雙方走岔了,顧岳已經(jīng)回來了,派出去的人還不知道到了昆明沒有。
何思慎注視著眼前的少年,再一次強(qiáng)調(diào):“你得回家住一段時間。”
不論是為了避開唐繼堯的風(fēng)頭,還是為了十幾年不見、戰(zhàn)死異鄉(xiāng)的顧品韓,顧岳都需要回到家里去,暫時呆在李家橋。
顧岳感覺到了何思慎語氣里的不容置疑,還有許多未曾說出來的微妙心緒,他猶豫了一會,沒有回答,但也沒有拒絕。
何思慎進(jìn)而道:“程旅長背靠的是程司令,程司令效命的是中山先生,我來此地之前,剛剛在報紙上看到消息,陸軍部總長陳炯明炮轟總統(tǒng)府,中山先生避難永豐艦,程司令率軍與陳炯明部激戰(zhàn),勝負(fù)難測。這樣的關(guān)口,程旅長必然要謹(jǐn)言慎行,以免給程司令招來不必要的敵人。所以,哪怕唐繼堯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他收你入麾下,為了以防萬一,也會等一等,看看形勢再做決定?!?/p>
顧岳一怔:“陳炯明叛亂?”
何思慎:“道不同不相為謀。陳炯明要聯(lián)省自治,哪里肯聽從中山先生的北伐大計?唐繼堯當(dāng)初還不是一心要做他的云南王,所以才聽不進(jìn)中山先生的勸阻,趁著顧品珍出兵北伐時打回云南去?不過,我看這兩人都長久不了。中山先生眾望所歸,總會化險為夷,騰出手來收拾局面的?!?/p>
顧岳抿緊了嘴唇,過一會才道:“我會回老家去等機(jī)會?!?/p>
何思慎贊賞地看看顧岳。沉得住氣就好。
臨睡之前,何思慎讓顧岳陪著自己去看望了馬三元,致歉之余,也很坦白地告訴他,現(xiàn)在還是不能放人,讓他耐心再等幾日。何思慎的大名,馬三元自然是聽說過的,現(xiàn)在他親自來接顧岳,可見這事兒解決在望,再無性命之虞,于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趕緊表示,何校長不必過意不去,這事兒都是誤會,一切都好說。
晚上何思慎睡在顧岳那間房里,房里只有兩張床,顧岳便睡到了地上。蔡老板極其熱心地與何思慎套近乎,得到了開學(xué)之后可以前去拜訪的許諾,蔡老板見好便收,心滿意足地住了口,盤算著自己的生意里面有哪些是可以和陽縣高等小學(xué)堂以及李家橋搭得上線的。
因?yàn)楹嗡忌鞯牡絹硪约八膽B(tài)度,張斗魁和莫師爺都覺得,招安在望,現(xiàn)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了。山村里的氣氛明顯有所緩和。
清早起來,何思慎在池塘邊選了塊平整開闊一些的草地,估摸著足夠容下他活動手腳了,拉開架式,一面慢慢走拳,一面緩緩吟誦《正氣歌》,大約十句一停,換氣再起。
這塊草地,這幾天本來是張斗魁早晚練拳的地方,不過他什么也沒說便換了地方。
何思慎收了架勢之后,走到柳樹下的莫師爺身邊,隨意聊了幾句,一道看著顧岳。顧岳剛剛打完一趟拳,正繞著池塘跑步。
何思慎有些驚訝地注意到,顧岳已經(jīng)可以一也跑一邊將《正氣歌》一氣念到底,氣息悠長,抑揚(yáng)頓挫之間,隱約已有風(fēng)云之氣、雷霆之象。
顧岳跑完之后又打了一趟拳,直到額上滲出細(xì)密的汗珠,才收了勢,步履輕快地走過來。
莫師爺向何思慎道:“莫某雖然不通武技,也看得出來,何兄方才與顧小哥打的是同一路拳,只是細(xì)微處多有變動,想必對敵時的威力也大不相同。”
何思慎微笑答道:“哦,這路拳李家橋大概人人都會,據(jù)說是順治年間大明山上一個老和尚傳下來的,所以就叫‘明山拳。先傳的是李家,后來李家又傳給了顧家與何家,三家各有發(fā)揚(yáng)光大,李家的明山拳重在鍛體,何家的明山拳重在養(yǎng)生,顧家的明山拳則重在殺敵,自然有所不同?!?/p>
說話間顧岳已經(jīng)走近,看得出他神情之中的輕松,這不僅僅是因?yàn)槿チ绥備D,更因?yàn)殚L久以來壓在心頭的某種重負(fù)悄然消散。
何思慎帶著笑意,上下打量顧岳一會,道:“仰岳,顧家祖上,滿打滿算也就七個人能夠?qū)ⅰ墩龤飧琛芬豢跉饽畹降祝畾q之前能夠做到的,你還是頭一個。什么時候能夠做到的?”問個清楚,也好知道顧家這一代是不是的確出了一個奇才。
顧岳答道:“也就是前兩天?!?/p>
何思慎詫異地確認(rèn)了一句:“就是前兩天?”
顧岳點(diǎn)頭,隨即又加了一句:“也許是因?yàn)?,我現(xiàn)在比從前更能體會詩中真義了吧?”
何思慎凝神想了一會,笑了起來:“仰岳,你學(xué)過格物沒有?”
顧岳一怔:“格物?”
何思慎:“哦,新學(xué)堂大概叫科學(xué)。地理、物理、化學(xué)、生物,都在其中?!?/p>
顧岳:“那我就是學(xué)過的?!焙鋈幻靼走^來,“何姑父的意思是,我突然能夠一口氣念到底,是因?yàn)槲以诶ッ鞒情L大,而昆明城的海拔,比陽縣高得多?”
莫師爺聽得眼暈:“?!??”
何思慎略略組織了一下措詞,道:“昆明那地方,比咱們這兒高得太多,離天更近,空氣更稀薄一些。咱們這兒的人,體質(zhì)稍弱的,去了昆明,多半會呼吸困難,甚至于喘不過氣來;反之,昆明那邊長大的人,到了咱們這兒,唔,就好比一直在腿上綁著的沙袋突然摘掉了,跑得自然要比先前快。”
莫師爺總算聽懂了,感慨地道:“你們上過新學(xué)堂的人,到底不一樣?!?/p>
顧岳心中有些茫然。他原本并沒有想到這一點(diǎn),只以為自己這樣的進(jìn)步,是來自于家破人亡之后的感悟?,F(xiàn)在突然有了一個與他的感悟毫不相干的解釋,難免有些失落。
何慎思拍拍他的肩,本想說些什么,山嶺上頭,忽然傳來一陣吵嚷聲,他們抬頭望去,卻見山嶺上出現(xiàn)了一個跌跌撞撞的人影,山嶺上的崗哨急忙迎了上去,交談幾句,那個人就地坐下喘息,崗哨急急奔了下來,徑直奔向張斗魁。
顧岳他們很快知道出了什么事。
高麻子的人,襲擊了大明山一個小頭領(lǐng)的落腳處,搶了那小頭領(lǐng)這些天來的收獲,殺了他三個弟兄,順手又洗劫了那個村莊,殺了七個村民——那村子算是在大明山的地盤里頭,不是他的羊群,高麻子現(xiàn)在可不會愛惜分毫。
張斗魁憤怒之余,總算還記得自己的大計,沒有立刻糾集人馬出去報復(fù),只是又派了兩名探子,跟緊了高麻子。
這一天下午,衡州那邊也來人了。
讓大家都有些意外的是,來的是程旅長的副官肖參謀,這位也是云南陸軍講武堂畢業(yè)的,和程旅長是多年的老搭檔了,大多時候,是可以代表程旅長說話做事的。
大家不得不琢磨,派出這么重要的手下來,那位程旅長,到底是太看重大明山這幫人馬,還是太看重顧岳以及顧岳身后的顧、李、何三姓?
肖參謀帶了兩名衛(wèi)士,不過他們?nèi)松砩系臉屩В冀唤o領(lǐng)路的兩名劫匪收著在,以免引起誤會。
肖參謀是個笑瞇瞇的中年人,外表極普通極不起眼,讓人轉(zhuǎn)眼便忘,見了面,寒暄沒幾句,便和顧岳聊起講武堂的舊事,當(dāng)年他在講武堂時,教過他的那些教官之中,哪位教官走了,哪位教官還在,現(xiàn)在是否還是那德性?課程變了沒有?校歌學(xué)了哪幾首?食堂的飯菜有沒有新樣式?那個炒菜出奇難吃的大廚換掉了嗎?住的哪間宿舍?哦,那間宿舍的墻壁曾經(jīng)被走火的槍支打出一個洞來,那彈洞現(xiàn)在還看得見嗎?種種瑣碎小事,不厭其煩。
顧岳知道肖參謀是在驗(yàn)證自己的身份,答得自然很仔細(xì)很耐心,并不覺得受了猜疑與折辱。他上過幾堂刑偵課,對比起來,肖參謀的訊問,真的很溫和,而且問的問題都能夠讓他感到親近與懷念。
肖參謀問話的時候,房間里安靜得異乎尋常,等到他笑瞇瞇地向顧岳道:“顧學(xué)弟,待此間事了,咱們衡州的幾位校友,可要好好聚一聚?!狈恐衅渌T人,不自覺地都吁了一口氣。
肖參謀既然來了,張斗魁籌劃的大事,也就可以開始去辦了。
在肖參謀眼皮底下打掉高麻子,既是交給程旅長的投名狀,也是為了護(hù)住大明山的威名。
當(dāng)然,能夠?qū)㈩櫾劳仙线@個戰(zhàn)場,也是莫師爺喜聞樂見之事。
一起打過仗,這樣的交情才夠牢靠。
按莫師爺?shù)南敕?,最好能夠讓肖參謀身邊那兩名衛(wèi)士也一道參戰(zhàn)——肖參謀他是不敢勞煩的??上⒅\笑瞇瞇地表示,這是大明山與寶峰山兩幫人馬的恩怨,他是官身,就不插手了,只在一旁觀戰(zhàn)便可,以免引起誤會,讓張斗魁壞了他一向標(biāo)榜的道上規(guī)矩。
莫師爺被噎了回去。他就知道,能夠替程旅長出面辦事的人,不會這么簡單地被套進(jìn)去,但還是覺得可惜。若是這肖參謀有顧岳的三分沖勁就好了,不必他多說,便義憤填膺地主動要求一道去打高麻子這伙殺人越貨的土匪。
安排人手的時候,蔣黑皮念念叨叨地抱怨道:“還沒當(dāng)成宋江呢,這就要去打方臘了,難怪說官字兩張口,說話有兩手!”
還沒念完,張斗魁一巴掌拍得他打了個晃:“少說廢話!不下本錢,哪能賺大錢?”
肖參謀的算盤,他和莫師爺都明白得很,不過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不吃虧哪能占到大便宜?
第七章 剿匪
高麻子的人馬,分成了三撥,張斗魁權(quán)衡之后,決定只全力對付高麻子這一撥,另外兩撥人先盯緊了,暫且不動。
對于這樣的安排,肖參謀私下里向顧岳贊道:“傷敵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深合兵法之道嘛。張斗魁坐得住大明山這伙悍匪的頭把交椅,還是有幾分本事的?!?/p>
顧岳端著一桿步槍正在溫習(xí)瞄準(zhǔn)與射擊。肖參謀這一次并不是空手來的,帶了四桿新槍兩百發(fā)子彈,其中一桿步槍便到了顧岳手中,雖然也是漢陽造,用起來比張斗魁這伙劫匪手里的老舊步槍要順滑得多。聽了肖參謀的感嘆,顧岳停了一停,有些不解地道:“高麻子那一撥,兵力最強(qiáng),槍也最多,張斗魁為什么不避其銳氣,擊其惰歸?”
肖參謀笑了起來:“顧學(xué)弟,張斗魁得讓我看到他的誠意?!笔畯埧瞻孜螤羁蛇€在他手里攥著,沒見到真章,怎么可能填寫了發(fā)下去?
顧岳脫口道:“張斗魁會不會以為肖學(xué)長這是坐山觀虎斗、想收漁翁之利?”
肖參謀失笑:“張斗魁這點(diǎn)眼力還是有的吧?有何校長與蔡會長做見證,顧學(xué)弟做保人,還有肖某在這兒算是半個人質(zhì),程旅長的誠意已經(jīng)擺在了明面上,張斗魁有什么好疑心的?”
更何況,張斗魁是個識時務(wù)的人,莫師爺又一心要推著他們這伙人往官道上走,怎么敢不拿出十分的誠意來取信于人?
空中忽然傳來老鴰刺耳的嘶叫聲,顧岳抬手便是一槍,正中池塘對面那株老苦楝樹梢上空盤旋欲下的那只黑老鴰。村中的幾個孩童歡叫著跑過去撿掉下來的老鴰。肖參謀鼓掌笑道:“顧學(xué)弟當(dāng)真好槍法!”
顧岳笑笑:“大概是練得多,用子彈喂出來的?!甭韵胍幌胗值?,“先父槍法也極好?!?/p>
肖參謀若有所思:“說起來,程旅長部下,以前也有幾個李家橋來的,兩個姓顧,一個姓李,還有兩個是李家橋的小姓子弟,不過聽說都是練過拳腳的,槍法都不錯,力氣大,端得穩(wěn)槍,又眼明手快,瞄得準(zhǔn)打得快,因此陸續(xù)都被省城那邊瞧中調(diào)走了?!?/p>
顧岳自小學(xué)什么都比旁人快,尤其是槍法,一上手便看得出不同來,習(xí)以為常,故而從來也沒想過其中緣故,此時聽肖參謀說起,約略也有些感悟,托著長槍,不覺沉默下來。
他從記事以來,就是雞鳴即起,一個時辰的早課,臨睡學(xué)一個時辰的晚課,雷打不動,從拳腳到吐納,內(nèi)外兼修,最開始時,常常因?yàn)槁牪欢蚴菦]做好而被父親責(zé)打;午時樁從一刻鐘慢慢加到一個時辰,站樁的同時,還得背誦歷代兵法與戰(zhàn)例以及白天里學(xué)堂的功課。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直至他習(xí)慣成自然,哪怕離開了父親,也會堅持不懈。
因?yàn)槌闪肆?xí)慣,顧岳自己從來沒覺得有什么,倒是同窗們?yōu)榇藢λ宸灰?,尤其是進(jìn)了講武堂之后,不但同窗敬佩,便是各位教習(xí)也往往另眼相看,認(rèn)定他年少有為、前程無量,或許正因?yàn)榇?,?dāng)那個斬草除根的命令以唐繼堯的名義發(fā)到講武堂時,講武堂總辦會睜一眼閉一眼地由著底下的教習(xí)悄悄通知顧岳,由著學(xué)生們掩護(hù)顧岳逃走。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顧岳恍然明了,原來他從幼時所學(xué)的那些東西,都在為后來的他鋪墊路基。當(dāng)許多同窗在子彈發(fā)射那一刻,被步槍的后座力反擊得身體搖動、射出去的子彈因此偏移了目標(biāo)的時候,他卻可以輕松承受這樣的反座力,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乜刂谱∽约旱纳眢w,所以不但瞄得準(zhǔn)射得正,開槍的速度也比同窗們要快得多;他被父親威逼利誘著,背過古今中外數(shù)不清的戰(zhàn)例,也背過歷代軍制兵法,哪怕當(dāng)時不明其意,也使得他比許多同窗更容易明白講武堂的諸多課程要教給他的是什么。
顧岳覺得自己喉頭哽咽了。他低下頭,不想讓肖參謀看見自己的失態(tài)。
肖參謀也只當(dāng)沒有看見顧岳微紅的雙眼。
此時張斗魁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當(dāng),派人來同肖參謀和顧岳說馬上出發(fā),肖參謀拍拍顧岳的肩,塞給他一袋沉甸甸的子彈,一切盡在不言中。
高麻子的落腳地就在離蔣家村三十里的河下村。河下村的地勢有些特別,村子前面一條小河,后面一片突兀崛起的石崖,東頭筆直地插入河中,西頭地勢稍緩,給村子里的人留了一條路出入。高麻子半夜里帶人堵住這條路,圍了村子,村子里十七戶人家四五十口人,除了一個住在河邊牛棚里的老漢泅水逃出去了之外,都被堵在了村子里。
河下村離陽縣縣城百來里地,逃出來的那個看牛老頭,也知道縣城那邊的駐軍是遠(yuǎn)水救不了近火,更何況河下這么一個小村,沒什么大地主,沒油水有風(fēng)險,縣城的駐軍十之八九是不肯出動的,總算他腦子機(jī)靈,想清楚這些,立馬奔往蔣家村——這附近幾個村子的人,消息稍稍靈通一些的,私下里其實(shí)都知道蔣家兄弟在干什么營生,那看牛老頭想著,或許蔣家村這邊能夠和張斗魁搭上線,都說是一山不容二虎,能趕走高麻子這頭老虎的,自然只有另一頭老虎。張斗魁的大名在大明山周邊是可以止小兒夜啼的,用來趕走高麻子想必也是管用的。
看牛老頭的運(yùn)氣不錯,張斗魁正好落腳在蔣家村。老頭不知道來的是什么人,張斗魁一聽這陣勢,就覺得多半是高麻子,派了山猴兒出去打探,果然如此。
山猴兒潛伏進(jìn)村,打探得很仔細(xì)。那天晚上,村子里的人不知道來的是大幫帶槍劫匪,還以為是小伙毛匪入村搶劫,不少人拿著扁擔(dān)、菜刀、柴刀、鐮刀和劫匪打了起來,高麻子的手下死了兩個,村里人死了七個。幾個村婦被捉來給他們做飯,村子里的牛都被殺光吃掉了,還有幾個年輕姑娘媳婦被糟蹋了,不知道關(guān)在哪兒。
高麻子身邊總共大概有三四十人、十幾條槍,分成了三撥,輪流出去打劫,也不綁票,只殺了人搶錢回來;不出去打劫的兩撥,一撥看守村子,一撥睡覺歇息。到底這是張斗魁的地盤,高麻子警覺得很,所以山猴兒摸進(jìn)去好幾次,也只探到這點(diǎn)內(nèi)情,連高麻子手里到底是十幾條槍也還沒弄明白。
不過,知道這些,對張斗魁和莫師爺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
張斗魁一行人,于清晨出發(fā),蔣家村里留下蔣家兄弟和另外兩名劫匪看守,莫師爺自然留在村子里,與何思慎以及蔡老板做伴。馬三元在柴房里聽得外頭人聲喧囂,漸漸遠(yuǎn)去,只盼著張斗魁旗開得勝才好,他也好盡快脫了這困境。
近午時分,張斗魁一行人到了河下村西面十里開外的松山坳,放了崗哨之后,便散開來在山嶺上的松樹林里休息。
山猴兒打探來的消息說,高麻子那幫人將河下村附近禍害得太狠了,遠(yuǎn)近行人,聞風(fēng)遠(yuǎn)遁,所以最近兩天都沒什么收獲。松山坳南面有一條從陽縣通往峰縣的商路,離河下村十來里,附近有個辦了民團(tuán)的村子,行人商販,覺得高麻子不會跑這么遠(yuǎn)就在民團(tuán)眼皮底下打劫,又貪圖近路,因此這條路的行人不但不見少,反而比前些日子還多了一些,那是原先走河下村那條道的人都改道松山坳了。
莫師爺對他們講,高麻子遠(yuǎn)道而來,不宜久戰(zhàn),故而忍不了多久,就這兩天,必然會在松山坳動手——若是高麻子不動手,就想辦法誘使他動手,然后分而擊之。
于是,蔡老板手上的金戒指被借了過來,戴在了圓頭圓腦頗有富相的吳大廚手上,蔡老板身上的醬色香云紗長衫也被剝下來套在吳大廚身上,另派了兩個不打眼的劫匪假裝伙計,弄了兩對藤條箱,用土布裹了些石頭泥土裝進(jìn)去,從陽縣那頭,慢悠悠地向峰縣走。
吳大廚雖然落了草,可向來只在后廚干活,殺豬宰牛的活能干,偶爾提起菜刀也能上陣砍人,然而到底和提著腦袋的同伙們不太一樣,尤其現(xiàn)在敵在暗我在明,不知道哪兒就有一桿槍瞄準(zhǔn)了自己腦袋,一路走來,雙腿禁不住就有些發(fā)軟,要不是滿臉油光、黑紅黑紅看不清臉色,只怕埋伏的人就要懷疑,這胖子到底有什么不對勁了。
眼看著吳大廚三人漸漸走近,馬上便要走到適合打劫的那段路了,張斗魁一行人已經(jīng)在松山坳的山嶺上埋伏妥當(dāng),只等高麻子的人從藏身之處沖出來打劫便要動手,張斗魁突然想起一事,趕緊潛行到顧岳身邊,小聲道:“顧小哥,對這伙劫匪,你可不能手下留情,只傷人不殺人!”
在茶山村后山上,顧岳搶了槍,彈無虛發(fā),卻只射傷了他的手下,張斗魁那時是挺感激的,但是現(xiàn)在,他可生怕顧岳再這么干。
肖參謀在一旁道:“顧學(xué)弟畢竟沒有真正上過戰(zhàn)場,沒開過殺戒,情有可原嘛!”
顧岳臉上漲紅,低聲道:“我是看張頭領(lǐng)的手下,只收了買路錢,沒有動手傷人,所以才……其實(shí)去年年底我們丙班學(xué)生跟著顧將軍的警衛(wèi)營出去剿匪練兵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開過殺戒了?!?/p>
沒有那一個月的剿匪練兵,他在茶山村遇匪的時候,反應(yīng)或許還沒有那么敏捷。平日的練習(xí),再如何辛勞,到底不能同實(shí)戰(zhàn)相比。
張斗魁松了口氣:“那就好!”
松山坳下頭,吳大廚和另外七八個搭伴的行人,已經(jīng)走到山路拐彎的狹窄處了,山路出口處,突然冒出兩個端著槍的劫匪來,吳大廚雖然有些肥胖,動作可靈活得很,大叫一聲便趴到了地上,他的兩個同伴更是身手敏捷,將擔(dān)子一丟便滾下了山路,躲到茅草叢里去了,反應(yīng)不及的那幾個行人,嚇得魂飛魄散地跪在地上叫“饒命”。
那兩名劫匪喝道:“不許跑,誰跑打死誰!”
躲到茅草叢里的兩個人,趕緊爬起來,一臉驚恐地畏縮在山路下。
又有四名拿著刀的劫匪從山坡的樹叢里冒出來,看樣子是打算挨個搜身,首要目標(biāo),自然是一副老板相的吳大廚。吳大廚渾身直哆嗦,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掏別在褲腰后頭的菜刀。
張斗魁首先開了槍,顧岳緊跟其后,兩人頗有默契地分別瞄準(zhǔn)了左右兩側(cè)最外面的劫匪,由外向內(nèi)依次射擊,一連六槍,幾乎是眨眼間,六名劫匪相繼倒地,無一例外都是被打中頭部。吳大廚號啕一聲,爬起來便向松山坳這頭跑,其余人回過神來也趕緊跟著跑。
槍聲一響,埋伏在稍遠(yuǎn)處接應(yīng)的另外四名劫匪飛奔過來,他們手上還有兩桿槍,立刻向著嶺上還擊。拿刀的兩人,則追過去砍明顯跑不快的吳大廚。
顧岳剛才開槍之后,已經(jīng)換了一個位置,山下的子彈從他頭頂飛過去的同時,他與張斗魁再次開槍。不過這一回,顧岳只射倒了一個,另一名劫匪在他開槍的時候,正好絆倒在地,躲過了瞄準(zhǔn)他腦袋的那一槍。
甫一倒地,這劫匪便看見了地上六名腦袋開花的同伴,心里突地冒出一句話:早知道山嶺上是神槍手……他就不沖出來了。
可惜后半句話連想也沒來得及想出來,便被同時射在他頭上的兩顆子彈結(jié)束了。
這一場伏擊,干凈利落,肖參謀贊賞之余又有些惋惜:“這么一來,高麻子就不會輕易露頭了。”
縮進(jìn)硬殼里的烏龜可不好砍。
張斗魁愛惜地摩挲著手里的新槍,不在意地答道:“高麻子到我的地盤下戰(zhàn)書,他要不敢接我的戰(zhàn)書,就不要再在道上混了,也不要帶他的弟兄了!”
狼群里的頭狼,若是膽怯畏戰(zhàn),會死得比哪匹狼都慘。
松山坳這邊開了這么多槍,死了這么多人,自然是瞞不過高麻子的,只是天色已晚,山問黑得早,不多時便黑魃魃的,兩邊都不敢貿(mào)然開打,以免誤傷了自己人。
時當(dāng)盛夏,在山林中露宿一夜倒不是什么麻煩。天快亮?xí)r,顧岳和豹子一道,跟著山猴兒悄然潛入了后山,借著曦微晨光,先攀了上去,到山頂時停了下來,這一面山崖皆是石壁,不便攀援,于是在山石上綁好繩索,將山猴兒放下去探路,之后用鳥哨聲通知顧岳兩人追下來,山猴兒又重新爬了上去,收好繩索,以免被村中的劫匪發(fā)現(xiàn)。
高麻子沒想到有人能夠從后山爬過來,雖然放了崗哨,都在盯著路口與河岸,黎明時分又正是守了一夜、昏昏欲睡的時候,村中的狗又早被高麻子他們宰掉了,是以竟無人發(fā)現(xiàn),顧岳和豹子已經(jīng)潛入了村中。
天亮之后,匆匆吃了早飯,張斗魁派人來隔河叫陣了。嗓門奇大的吳大廚再一次上陣,因著害怕對岸的冷槍,還弄了塊砧板擋在自己前面,每叫喊幾句,便立刻縮到砧板后面去躲著,旁邊草地里還趴著個劫匪,舉著嗩吶,時不時吹上一小節(jié),給他助威。
吳大廚常年和菜販肉販打交道,能說會道得很,一開頭便將高麻子比做縮頭烏龜,下了戰(zhàn)書又不敢迎戰(zhàn),只敢挑河下村這樣的軟柿子下手。高麻子一伙,睡覺的剛剛起來,守夜的剛剛吃了早飯打算去睡覺,被吳大廚這么一罵,嗩吶這么一吹,哪里還睡得著?
高麻子那邊,不甘示弱,也弄了個嗓門大的家伙來,隔河對罵,罵的自然是張斗魁如何如何軟腳蝦,掌不住大明山這塊風(fēng)水寶地,被人趕出來,成了喪家狗還在這兒充大爺。
兩邊罵得熱鬧,中途換了幾次人,越罵越有內(nèi)涵,互挖痛腳,種種真假難辨的內(nèi)情,聽得顧岳目瞪口呆。豹子惱火地瞪他一眼,做了個手勢,顧岳回過神來,示意他放心。
兩人一左一右,向著高麻子一伙摸了過去。豹子用的是一柄張家祖?zhèn)鞯墨C刀,腰問別著張斗魁的盒子炮;顧岳用的是張斗魁借給他的一柄短刀,外加肖參謀借給他的手槍。
不過現(xiàn)在還不到用槍的時候。
顧岳繞過墻角,一躍而起,一掌劈在墻角外正在向河對岸張望的那名崗哨的后頸上,那名崗哨沒來得及出聲便倒了下去,被顧岳輕輕接住,轉(zhuǎn)眼看見豹子利落地?fù)]刀割斷了另一名崗哨的脖子,再看看左側(cè)柴房里隱約可見的村民尸體,抿緊了嘴,雙手一錯,手中那名劫匪的脖子“喀拉”輕響了一聲,頭便垂了下去。
顧岳將尸體輕輕放在地上。
用槍殺人,和用手殺人,是大不一樣的。明明不曾見血,他卻覺得更加血腥刺鼻。
然而,他總是要走出這一步的。
更何況,他認(rèn)為,這些人是該死的。
罵得正熱鬧時,張斗魁帶著人從村子西頭的小路摸過來了,卻被一陣亂槍擋個正著,高麻子哈哈大笑:“張斗魁,咱就知道你在聲東擊西!怎么樣,槍子兒吃得痛快吧!”
兩幫人馬,一邊隔河對罵,一邊開槍對射。張斗魁要吸引高麻子這幫人的注意力,高麻子為了搶地盤也下足了本錢,一時之間,那陣勢頗有些子彈不要錢一般的大方。
槍聲大作之中,顧岳和豹子已經(jīng)慢慢接近了高麻子,只是高麻子身邊人多,再近就會被發(fā)現(xiàn),不好下手。兩人交換一下視線,豹子身高體壯,若是上房上樹,茅草屋頂和村中并不算高的棗樹都承不住他的重量,倒是顧岳可以一試。
顧岳翻身上了房頂,豹子隱在墻角。
顧岳輕輕地將奪來的一桿步槍架在房頂。手槍射程太短,要射殺高麻子,還是得靠步槍。
擒賊擒王。對于土匪來說,尤其如此。
高麻子這邊也有幾個槍法不錯的,對峙之間,射傷了張斗魁的三名手下。張斗魁的子彈不多,眼看著子彈袋里已快見底,等著顧岳兩人得手,等得已經(jīng)有些著急了。
顧岳那一槍,在混戰(zhàn)之中,一點(diǎn)也不起眼,高麻子后腦上突然冒出一個血洞,他的手下還沒反應(yīng)過來,直至高麻子砰然倒地,才猛然驚醒,槍聲立時停了,所有人都呆了一呆,不知如何是好。
張斗魁一躍而起,帶著人沖上了緩坡,將手里的子彈都打了出去,不給對方緩過神來開槍的機(jī)會,抽刀混戰(zhàn)起來。
豹子從后面殺出,顧岳仍舊在房頂,居高臨下,若有高麻子的人從墻角房內(nèi)沖出來,立時便是一槍。
不多時,河下村里的槍聲平靜下來,被擒的土匪,一個個捆好了跪在河岸邊,山猴兒不知何時溜了下來,與豹子一道,帶著人挨家挨戶地搜拿余黨,其他人則將地上死尸拖到河岸邊上清點(diǎn)。
在河對岸觀戰(zhàn)的肖參謀輕輕吁了口氣。
這一戰(zhàn),說輕松也輕松,說兇險也兇險。高麻子若是不那么自大,若是對張斗魁這邊的人了解更多一些,就不會忽視后山的峭壁。那片峭壁,不是尋常人能夠爬得上的,山猴兒又是個打不了仗的家伙,全靠豹子一個人去偷襲,太過冒險,加上顧岳,就多了三分把握了。
兩軍交戰(zhàn),多這三分,足可左右戰(zhàn)局。顧岳兩人,若是太早被高麻子發(fā)現(xiàn),又或者張斗魁沒有痛下決心、將家底都搬了出來打這一仗,多半會死傷慘重,還很可能因?yàn)轭櫾赖膫龅米镱櫦液驼麄€李家橋一即便是顧岳主動請戰(zhàn)。
好在沒出差錯,順順當(dāng)當(dāng)、有驚無險地打完了這一仗。只要在填寫委任狀時,將收編張斗魁的日期,往前寫個十天半月的,這一仗便成了程旅長的功績。
可惜顧岳如此勇將,一時半刻,卻還不能納入程旅長麾下。
重新踏上茶山村后山那條山路,顧岳恍然覺得,短短十來日,竟是漫長得如同經(jīng)年歲月。
顧岳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轉(zhuǎn)過頭問身旁的蔣黑皮:“那天你們怎么選在下坡這段路打劫?這不是仰攻嗎?”居高臨下,才能占到地勢之利不是?
蔣黑皮笑嘻嘻地道:“打劫么,哪能和打仗一樣?莫師爺講,咱們?nèi)羰钦甲∩巷L(fēng)頭劫路,被打劫的嚇壞了,往山坡下一滾,哪里追得上?占住下坡路可就不一樣了。嘿嘿,這個,咱不說顧小哥也明白的不是?”
顧岳略略一想便明白過來。手無寸鐵的行人,在這下坡路遇上劫匪,向后退要爬山,固然不便,向前行又正撞在槍口上,可不是只能任憑宰割?
一想明白,顧岳忍不住道:“看不出你們還挺有門道的?!?/p>
蔣黑皮洋洋得意:“那是,沒門道的早就餓死了,要不就像高麻子那樣被剿了?!闭f著不知怎的嘆了口氣,“這年頭,土匪也不好當(dāng)??!”
顧岳啼笑皆非。何思慎在一旁微笑點(diǎn)頭:“盜亦有道,古人誠不我欺??!”
(責(zé)任編輯:藍(lán)汀 郵箱:shfu0010@126.com)
后記:
盜亦有道,語出《莊子·外篇·腦篋》:“故跖之徒問于跖曰:‘盜亦有道乎?跖曰:‘何適而無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p>
民國是個盜匪無處不在的時代,其中魚龍混雜,不可一概而論;借用莊子此語,不過是想說,在那個人人奮力尋找出路的年代,即便是土匪,也得有“道”,才能生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