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奇嵐
這本書叫作“Short Cuts”。這不是一本中國當代藝術(shù)史,也不是一本肖像圖冊。這是一本關(guān)于命運、關(guān)于chance and luck的Short cuts。
命題和創(chuàng)作者的奇妙關(guān)系在于:命題選擇了它的創(chuàng)造者。真正的創(chuàng)作始于這一刻。托馬斯·福瑟(Thomas Fuesser)并沒有刻意選擇拍攝在中國的藝術(shù)家,是“拍攝在中國的藝術(shù)家”這件事情選擇了托馬斯。
這是一個有文獻庫有網(wǎng)絡搜索的時代,這些Short Cuts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這些業(yè)已成名成家的藝術(shù)家從不缺乏報導,這樣印刷成厚厚一冊的意義何在?
托馬斯·福瑟把啤酒瓶放到了桌子的邊緣,把咖啡杯放在了桌子的中央,說:“你看,這兩件東西相距甚遠,可你若從遙遠宇宙深處觀察它們,它們就處在一個點上?!逼【破吭谧雷拥倪吘壣蠐u搖欲墜,讓人揪心,無法預料下一刻是否會砰一聲掉落地面變成一地碎片。幸運與死亡,偶然與選擇,這些糾纏的命題吸引著托馬斯·福瑟,于是有了Short Cuts。
Short Cuts是一本關(guān)于命運和時間的作品。
對于無盡的時間長河而言,流逝的是我們,不是時間。Short Cuts是對時間的凍結(jié),是對命運瞬間的驚鴻一瞥。
一九九三年,托馬斯·福瑟在柏林拍攝到那里做展覽的中國藝術(shù)家們。他同時做許多拍攝,這只是其中一件并不突出的日常事件。有一天,展覽為了一個貴賓到來而清場。遺落了鏡頭的托馬斯在半道折回,他撞見了那位神秘貴賓,藝術(shù)教父利奧·卡斯蒂里(Leo Castelli)。
“我想我撞見了一個沒有人知曉的歷史瞬間。當時沒有人知道中國當代藝術(shù),可利奧·卡斯蒂里對他們有興趣,這些藝術(shù)家肯定會有所成就?!蹦且豢蹋旭R斯·福瑟聽見了所謂“命運瞬間”的召喚。
在一九九三年之后的時間里,他去過莫斯科,在德國各處拍攝,在中國的藝術(shù)家始終出現(xiàn)在托馬斯的生命里,呈現(xiàn)著一個個的“命運瞬間”。戴漢志啟蒙了托馬斯,讓他開始理解這些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吳山專以他的幽默和智識和托馬斯成為了深刻的朋友。托馬斯最后來到中國,也是因為命運。
“一個人,一生能擁有五個親密的朋友已經(jīng)是幸運?!眮淼街袊蟮耐旭R斯找到了這種情感上的親密,這再一次驗證了命題和命運對他的選擇。Short Cuts并非蓄謀已久的創(chuàng)作,而是水到渠成的呈現(xiàn)。
會被情感的溫度所吸引的人,面對功利總是顯得有些笨拙。笨拙才可能避開機巧的陷阱。
“我不是一個藝術(shù)家,”托馬斯·福瑟這樣強調(diào),“我只是呈現(xiàn)事物,我并不創(chuàng)造出一個對象?!?/p>
其實如何呈現(xiàn)事物也是藝術(shù),在這里所指的并非攝影的技巧,而是對攝影意圖的呈現(xiàn),以及這種呈現(xiàn)所代表的態(tài)度。這是這本Short Cuts的特別之處。稱呼Short Cuts中每一張單張照片為“作品”都是不合適的。每一頁的翻閱都能感覺到時間在流淌。
托馬斯·福瑟拒絕過多闡釋。攝影通過影像呈現(xiàn)占據(jù)真實,這是照相機天生的能力。托馬斯的攝影對照相機的這種能力有一種抵抗。桑塔格曾說,照片確認事件,影像是某一東西變得“真實”的途徑。托馬斯不想確認某種真實,他確信真正的攝影者讓照相機消失。
讓托馬斯·福瑟著迷的是那些照相機在產(chǎn)生照片過程中消失的瞬間。他也承認,并不是每次都能抵達那樣的瞬間。攝影者總被照相機所能構(gòu)造的“真實”所誘惑,進入了確認事實的表達陷阱,使攝影成為了觀念的工具。但Short Cuts所要呈現(xiàn)的,不是信息,不是知識,不是審美,不是立場。而是拍攝者和被拍者之間的生命時間流淌的瞬間。這些Short Cuts,是時間撞擊時間的聲音,是命運與命運的相逢。
“如果我更聰明些,我肯定過得比現(xiàn)在要好些,”托馬斯感慨。索爾·貝婁的《洪堡的禮物》,他反反復復看過好多遍。洪堡代表了善良的靈魂在這世上的必然的顛沛流離。托馬斯在這部隱喻人性歷史的作品中獲得安慰和共鳴。“藝術(shù)家是社會的靈魂”,他反復念叨。Short Cuts記載了這些靈魂的瞬間。善良的靈魂必然承受命運和生活的折磨,最后每個人要解決的都是與時間的愁結(jié)。翻閱這本Short Cuts時,讀者能聽到那些精準的攝影技巧下時間撞擊時間的聲音,那是人在時間里的掙扎與從容,以及因此所綻現(xiàn)的光芒。
記得和托馬斯·福瑟第一次見面時的對話是這樣的:
“你是個收藏家嗎?”
“不,我不是一個收藏家。”
在幾十年前,一個如今的大腕藝術(shù)家愿意以極低的價格賣畫給他。他給了對方錢,卻沒有拿走作品。
“我不想占有,從來不想”。
這本書是一個藏了無數(shù)Short Cuts的寶盒。
打開它,傾聽它。在寂靜的閱讀中便能聽見,時間和時間撞擊的聲音,那是“命運”在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