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伯倫的伴星

張洋

米哈依爾·努埃曼（1889—1988）是阿拉伯旅美派文學的旗手，阿拉伯現(xiàn)代復興運動的先驅(qū)，與紀伯倫并稱為近代黎巴嫩文壇雙子星。1978年，努埃曼獲贈最高國家勛章——黎巴嫩杉樹勛章。歷經(jīng)一個世紀的時代變遷，他創(chuàng)作了情感真摯的詩行、意味深長的小說、慷慨激昂的文學評論等，留給后人不可勝數(shù)的精神財富。他著作等身，目前被譯成中文的卻很少。熱情洋溢、蘊蓄哲理的《先知》使紀伯倫享譽全球，而這位在阿拉伯世界享有盛名的文學評論家、詩人努埃曼卻并不為我國讀者熟知。

一

文字是心靈的鏡面示范，努埃曼潺潺流水般輕柔的筆觸透射出洞察現(xiàn)實的深邃，飽含深情的悲憫。寫作時堅持真實地傳達思想，沒有刻意高揚的偽善，更無止步不前的畏葸。

努埃曼旅居美國二十年，1916年結(jié)識了后來譽滿天下的紀伯倫，二人交往密切。1931年4月10日，努埃曼接到紀伯倫病危通知后匆匆趕往醫(yī)院，在病床前陪紀伯倫走完生命最后一程。他跪在床前，把頭深埋進蓋在逝者身上的白色床單，曾經(jīng)促膝互訴衷腸的畫面仍在腦際。1932年努埃曼寫下《紀伯倫傳》，向讀者展示真實的、血肉豐滿的紀伯倫。這既是對友情的懷念，又是對思想旨趣見解一致的見證?！叭绻覜]在紀伯倫的生活中看到能使我落實我對于生活，特別是人類生活的觀點，我決然不敢為他動筆的。”

在《紀伯倫傳》中努埃曼回顧了紀伯倫一生的坎坷歷程及在文化藝術(shù)上的巨大貢獻，也并不回避對終生未婚的傳主在感情生活中的關(guān)切，提到在紀伯倫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瑪麗·哈斯凱勒女士及女教師米士莉。已為人婦的瑪麗是波士頓女子學校校長，曾資助他到巴黎學習美術(shù)，為他的文學、藝術(shù)鋪路。女教師米士莉曾是紀伯倫的女友。《紀伯倫傳》面世后，《先知》讀者質(zhì)疑書中所記紀伯倫的真實性，更有甚者認為，作者自知自己文學地位不敵紀伯倫，故意暴露他的隱私。努埃曼對此不予理睬，卻回應(yīng)了艾敏·雷哈尼的公開信。同為旅美作家的雷哈尼在紐約頗具聲望，在紀伯倫名滿天下后不愿與之來往，這種冷漠長達十二年，直至紀伯倫逝世依然沒有好轉(zhuǎn)。雷哈尼公開指責努埃曼揭開他人無權(quán)窺視的紀伯倫的個人隱私。對此努埃曼則稱真理遠比他人的看法偉大得多。他撰寫這部書只為闡述紀伯倫走過的道路，從有限的生活羈絆走向無限的生活自由。努埃曼抗拒生活的浮沫，聽從真實的內(nèi)心，賦予文字揭示生命的能力，以摯愛之情、純真之心鋪敘紀伯倫對榮耀的渴望、同內(nèi)心的斗爭。在他眼中，規(guī)避是一種背叛，純粹才能保護靈魂深處的友誼。

努埃曼在文學評論集《篩》中表達的文學觀念同樣印證了這一點。他青睞依靠審美直覺和主觀感受的印象式批評，不主張設(shè)定固化的標準。努埃曼直言詩人要描繪身體感受或精神體悟，訴說內(nèi)心涌動的情感，不要被所謂的韻律或規(guī)則束縛手腳。文學的關(guān)鍵是人，文句的優(yōu)美與華麗不可同內(nèi)在的價值比肩。作為一位詩人，努埃曼尊重詩歌的“尊嚴”，把詩興視為授予詩人的花粉，對任何場合下的諂媚感到羞愧，稱那是對詩歌最大的踐踏和褻瀆。“一個藝術(shù)家把他的藝術(shù)作為求得權(quán)勢者的同情和攫取金錢的手段，那是最大的遺憾?！?/p>

二

描寫海外僑民的際遇是努埃曼小說的一大主題。最具代表性的《杜鵑鐘》，講述黎巴嫩青年哈塔爾與祖木露黛青梅竹馬，結(jié)婚前夕，祖木露黛被一位回國探親僑民帶來的杜鵑鐘吸引。面對誘惑，她選擇背棄婚約，與那位僑民一同回到美國。哈塔爾沮喪萬分，赴美淘金，賺錢后買的第一件東西就是杜鵑鐘。他娶了一位美國女人為妻，生活并未像想象中那么幸福。在美國一家餐館偶遇服務(wù)員祖木露黛，哈塔爾十分感慨，不久低調(diào)回鄉(xiāng)。努埃曼以象征西方物質(zhì)文明的杜鵑鐘為題，描繪了一些東方人趨之若鶩涌向西方追求財富的圖景，最終發(fā)現(xiàn)財富并不能帶來預期的幸福，帶著迷惘、困惑返回東方，在豐厚的土壤里、熟悉的環(huán)境中找回丟失的自我。哈塔爾的經(jīng)歷代表作者對東、西方命運的思索。努埃曼要求平等的話語權(quán)，為阿拉伯世界發(fā)聲。在他看來，東西方文明本無軒輊，應(yīng)一視同仁。

“你是誰？是什么人，竟敢統(tǒng)治人類，

……

你把人群分成三六九等，

彼此屠殺，賴以生存，為所欲為，

這樣，你吃掉人的肌肉，或拋棄，

你隨意玩弄著他們家園中的一切。

似乎你手中轉(zhuǎn)動的機器，

像生命的源泉從你掌心迸涌。

你是誰？你這西方人又算什么，竟敢命令我?！?/p>

《你是誰？你是干什么的？》這首詩是努埃曼目睹現(xiàn)實中西方對東方驕橫后發(fā)出的怒斥。受“西方中心論”偏見的影響，阿拉伯文學長期面臨被邊緣化的際遇，阿拉伯僑民文學力圖沖破傳統(tǒng)文學條條框框的形式束縛，擺脫堆砌辭藻的僵化刻板，用抒情的節(jié)奏描繪自然，反思宗教，不僅涉及傳統(tǒng)文學很少問津的主題，而且實現(xiàn)文學形式的革新，對陳舊文學傳統(tǒng)進行挑戰(zhàn)，致力于東方文化的覺醒。面對文明化的非難，努埃曼立場堅定，底氣十足。談及阿拉伯東方的振興及其對于西方文明的態(tài)度，他直言將使東方回到比西方文明更強大和更永久的信念中。“我呼吁東方應(yīng)重新確立和捍衛(wèi)的信念是，不卑不亢，不屈膝投降，無所畏懼，不甘心于低賤、窮困和悲慘的狀況?！?/p>

努埃曼并非民族主義的褊狹捍衛(wèi)者，身居美洲，他采取一種抽離的態(tài)度，站在更廣闊的高度審視，往往更能看清事物的本質(zhì)?！抖霹N鐘》《學士文憑》等短篇都滲透著對西方物欲橫流、浮躁不堪氣氛的不滿。《寶物》則是對黎巴嫩迷信盛行現(xiàn)象的無情揭露?！恫挥摺繁┞杜员拔⒌牡匚缓捅粋鹘y(tǒng)守舊觀念套上的枷鎖。

三

努埃曼撰寫自傳《七十述懷》，洋洋灑灑六百頁，回望走過的七十年，寫不盡洞察生活的睿智，道不完悲天憫人的情懷。平緩卻不失深度的文字鋪排中透出這個年紀獨有的平和。1931年紀伯倫逝世，努埃曼隨即別離美國，回歸故里。比起紐約的喧囂浮華，他更心安于白斯肯塔的幽靜與平和。“也許人從自己生命的秋天采摘到的最佳果實是平靜、安然的心情：感到有許多顆心臟在自己的胸中跳動，友誼、情懷、愛慕自在其中；感到自己的根已經(jīng)延伸到很遠的地方；感到自己落在大地上的陰影是那樣濃密柔和，足以讓辛勤的勞動者和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在那里歇腳蔭涼?！蹦晔乱迅叩呐Ｂ钇鹨蛔菸?，除吃飯、待客、幫助家人勞作之外，享受著獨居的清靜。正如他所言，“在人生的秋天，胸間沒有熾燃的火焰，沒有纏繞枕席的夢幻，沒有抽擊心與腦的長鞭，然而此時此刻，人卻有不可意料的幸福臨門。”滄海桑田，曾經(jīng)激越的澎湃幻化為波瀾不驚的寬厚，參加戰(zhàn)爭的經(jīng)歷為努埃曼的內(nèi)心增添了不少溫情。

阿拉伯世界的努埃曼，浸染了蘇菲神秘主義思想，他試圖通過愛通向“我”與“非我”的和諧，戰(zhàn)勝欲望和恐懼。蘇菲思想提倡的“神愛”指引人類追求生命本體中的美好品質(zhì)，使靈魂得到凈化。晚年的努埃曼在黎巴嫩綏尼山麓，思考宗教、社會問題。短文《災(zāi)難的裨益》映射出努埃曼不同尋常的思辨，他認為人們避之唯恐不及的災(zāi)禍具備有益的一方面，它激發(fā)人們預防災(zāi)禍的熱忱，戲弄財富、權(quán)勢堆積的堡壘，還消除人與人之間的差異，使生命享有同等的價值。

“如果沒有你，便沒有我之為我；如果沒有我，便沒有你之為你；如果沒有我們，便沒有他之為他。如果沒有先于我們者，便沒有我們；如果沒有我們，便沒有廣闊的世間中的任何一個人?！迸Ｂ鼘⑹澜缫暈橐粋€相互聯(lián)結(jié)的整體，愛在精神之中，并無圍困的藩籬。生命和死亡沒有明確的界線，生命是死亡的產(chǎn)物，死亡孕育出生命，如此往復循環(huán)。

從黎巴嫩的綏尼山麓到俄國布勒塔法，從神學校畢業(yè)后漂洋過海，遠至美國，暮年歸鄉(xiāng)。努埃曼完成生命的環(huán)形之旅，植根于故土根源中的思想逐漸走向更開闊廣博的境地，終于擺脫欲念的折磨，從生命與死亡的罅隙中穿過迷霧，終結(jié)于自由的喜悅。他沒有被紀伯倫的光芒掩蓋，同樣是一顆明亮的星，熠熠生輝，閃爍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