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的真相與小說的力量

趙蓉

從物理學(xué)定義上來衡量一個人，以及他與他置身其中的世界的關(guān)系，相對來說比較容易。我們企圖用這樣的方式，可以在時間和空間的縱橫軸上將某個人，尤其是某個寫作者的寫作經(jīng)驗給固定下來。我們甚至希望借此，可以反向剖析寫作者在小說中傳達的隱秘。這一批評界慣常的捷徑，往往在批評停滯的時刻，可以推動閱讀大踏步前進。

我們展開地圖，在國家體制的中間，找到寫作者何世華現(xiàn)在所處的那一點。作為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何世華并不是唯一寫小說的一個，可是，卻是具有相當(dāng)獨特性的一個。在某種程度上說，《黑色陽傘》等小說已經(jīng)成為普通讀者審美期待和審美習(xí)慣的有趣逆反。他的語言寫實而冷靜，敘述上卻毫無顧慮；情感節(jié)制，小說意境卻又很玄虛。

從文本上看，這是一個熱愛以小說來揭示生存真相，并且有著某些寫作偏好的小說家?！逗谏杺恪芳械膬善逗谏杺恪?、《順民》，雖然人物、經(jīng)歷、事件所處情境相異，其內(nèi)在敘事動力卻有著相似性，顯示著小說家對某些主題的喜好?！逗谏杺恪分泄⒍妰H僅因為打著一把不合時宜的黑色陽傘撞上了過橋的劉文化，而屢次遭受劉文化一伙人的欺辱。也正是這樣，耿二軍才被逼出人性的隱秘：殘暴、黑暗、暴力。在常態(tài)生活中，這些因子都隱藏在人的內(nèi)心深處。而如今他卻因為對“惡”的跟蹤，掌握了一套強悍的生存法則，并被喚起人性深處惡的本能。他漠視被調(diào)戲的少女，毆打乞丐，扎死流浪狗，并發(fā)現(xiàn)“打人沒什么了不起”。耿二軍最終被這“惡”的欲望俘虜，用惹禍的陽傘刺死了暴力最初的實施者劉文化。小說在敘述人性中的“惡”緩慢升騰時的冷靜令人不寒而栗，對人的生存本相、人性之惡以及忍耐精神的表現(xiàn)，對人與人之間的扭曲關(guān)系、心理表現(xiàn)，也都顯示出了作者對現(xiàn)實獨特的洞察力和表現(xiàn)力。

“人們看到，這個叫做耿二軍的少年揮起拳頭，很兇猛地砸向那個男孩……耿二軍的拳頭很重地打到了這個男孩的耳朵邊上?！鳖愃频拿枋?，在小說中被作者有意地拉長著。暴力以一種舒緩的、科學(xué)的、異常冷靜的技藝形式呈現(xiàn)。何世華并沒有忘記中心人物之外他人的行為和反應(yīng)。事實上，在暴力實施的過程中，幾乎都有著“他們”雙眼的注視?！肮⒍娍吹?，一個人挑著一擔(dān)大白菜，就站在邊上看，這個人并不放下他的擔(dān)子，他似乎并不覺得累……人群中響起了一些笑聲，有些人開始為這個男孩的準確手法喝彩了”；甚至在暴力最后實施的時刻，“他們馬上在這里形成了一個圓圈，他們都變成了饒有興趣的觀眾，他們立即由顧客變成了看客”，并且是由“人們看到，在傘尖著落的地方，開始冒出一個不大的血暈”?！叭藗儭钡囊暰€既構(gòu)成了小說敘事視角之一，也埋藏了深刻的悲劇因素，形成與被迫害者等量齊觀的悲哀。正如魯迅小說中的眾多人物一樣，他們的現(xiàn)實處境與精神狀態(tài)嚴重脫節(jié)，有著被迫害和害人者雙重身份而不自知。而一開始作為受害者的主人公，在實施暴力之后，其受害者的身份實質(zhì)上也已經(jīng)發(fā)生了位移?！逗谏杺恪凡⒉皇窃谥v述如何對欺辱實施懲罰，而是人性的惡最終借暴力式的“反抗”而獲得重生的寓言。在對暴力之后，受害者實際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位移，這恰代表著人性中惡的勝利。

小說《順民》的篇幅較長，題材上很像余華的小說《活著》，但立意并不相同?！俄樏瘛芬远砹_斯作家布爾加科夫的“怯懦是人類最可怕的缺陷”作為引子，講述了一個普通中國人李有喜繩索一樣軟弱、妥協(xié)的一生。和余華筆下的福貴一樣，李有喜在命運中迎來了一個又一個親人的離去、背叛。對于未來，甚至是現(xiàn)在，李有喜都無法看清，也不明白，他只是像柔軟的繩索一樣默默地承受，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以具有象征意味的朽敗的繩索結(jié)束了同樣孱弱的生命。與《活著》不同的是，福貴明白活著的最大意義即是活著，并且要盡量快樂、坦然地生活；而在《順民》中，活著本身并沒有為李有喜出示生存的意義，甚至到最后，“活著”成為“等死”的代言詞。作者用輕描淡寫的筆觸，描述一場場的死亡和背叛，失敗與苦難?？墒?，面對苦難真的是如此冷靜嗎？李有喜的女兒淹死后，小說又用了“人們”這一局外人的眼光描寫了作為一個父親的反應(yīng)：“他們看到，李有喜將他的女兒李國桃抱著，坐在船頭上，他在那里坐了三天三夜……當(dāng)人們把這個小女孩的身體從李有喜的懷里拉出來的時候，他們看到，這個小女孩體表上的一些組織已經(jīng)粘到了李有喜的身上。”

作者筆下的主人公總是被不斷地考驗著忍耐力，而其出路各有不同，其一為由容忍、乞求到使用暴力手段，如《黑色陽傘》中的耿二軍；其二為在不自覺中忍耐，以戕害自我的肉體與精神來換取一己之生存，如《順民》。小說中人物的性格并沒有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產(chǎn)生大的變化，我們甚至能感覺到，作者是在刻意地回避著情感的介入，他往往借用敘事中“人們”的目光，剔除掉寫作者可以影響閱讀的所有因素，讓生活的本真殘酷地袒露在人們的面前。與那些有著強烈的意識表達的主人公們相比，這些主人公們更像是某種符號和代言，他們被外在的世界和自己的命運推著走，聽命于人性的缺失及主觀意識的召喚。因此，主人公的行動所展示更多的是人的內(nèi)在與外在世界，人與周遭社會之間的生存意義上的沖突。作為一個整體的人類的苦難、人性的局限則更加明晰，具有了永恒的意義。

為了實現(xiàn)這樣的敘事理想，小說的敘述方式顯得較為放松和活躍。盡管是第三人稱敘述的方式，但在追求客觀化、非人格化敘事的方式中，第三人稱的敘述甚至完全可以達到“正在經(jīng)歷事件時的眼光”的敘述效果。敘述者的眼光忽而限制在某一個或幾個人物的意識之內(nèi)，忽而以全知的視角來進行敘事。敘述者在人物與人物之間跳來跳去，而敘述主體和人物則保持了有益的距離，最大程度地揭示了生存殘酷而冷靜的本相。

在某種程度上，小說是否具有敘事的真實并不取決于是否復(fù)制現(xiàn)實，而在于創(chuàng)作主體、人生主體、人道情懷對現(xiàn)實的強烈滲入。在《黑色陽傘》之類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我們似乎看到了作家與魯迅小說創(chuàng)作在文學(xué)精神，對歷史、文化、人性現(xiàn)實挖掘，呈現(xiàn)過程中精神氣質(zhì)的同構(gòu)性。因此，敘事手法上的現(xiàn)代主義技巧也無法掩飾這樣的小說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立場和氣度?！扒优呈侨祟愖羁膳碌娜毕荨?，與布爾加科夫一樣，作家對生存真相的正視從來比描寫現(xiàn)實更加具有勇氣。在對人性及生存隱秘痛苦的冷靜敘事中，小說獲得了從穩(wěn)定的時空觀脫離，而直接抵達人生真相的小說力量。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