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車

兩色風景

老爺車已經(jīng)很老了。老得全身的漆都快掉光了。就像那些上了年紀的人的頭發(fā)一樣，斑斑駁駁。

汽車公司的老總對他說：“你該退休啦?！?/p>

但老爺車還不想退休?！拔颐髅鬟€可以跑得動啊?！彼搿?/p>

每天清晨，天馬小鎮(zhèn)上早班的居民還是能看到老爺車一馬當先的身影。老人家總是起得比較早的。

“上來吧，各位！”老爺車爽朗地邀請。

“可以嗎？”乘客們看看老爺車的外形，再聽聽他發(fā)出的有些過于響亮的吭哧吭哧，不太放心。

“當然可以！再多人都載得動！”

乘客們就一個接一個上了車，他們聽見廣播里傳出老爺車的聲音，他在逞強地說：“再往里點！再多上幾個！……”

等到塞足滿滿一車廂人，老爺車就開始上路了。

剛剛邁出一步，他就覺得力不從心。

哎喲，這重量簡直……簡直要把他的一身老骨頭全都壓散了！

老爺車咬緊牙關(guān)，努力而費力地挪著步子。

他聽到車上傳來種種的議論：“怎么這么慢？比烏龜爬還要慢！這樣下去要遲到的！”

“這么搖晃得這么厲害？跟地震似的！”

“哎呀走錯啦！不該走這條路呀……”

漸漸的那些聲音都模糊了。就像老爺車的大腦那樣成了一團漿糊。他開始分不清自己在往哪個方向行駛，不，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有沒有在行駛……

情不自禁的，老爺車想起了年輕的時候。

那時候多好啊。他還是一輛意氣風發(fā)的年輕的車子。每天負責載一群孩子上學下學。

“8828來嘍！”他們會一起大聲喊著老爺車的車牌號碼，然后爭先恐后地上車。而他會滿不在乎地招呼著：“再往里點！再多上幾個！……”

開車了。他的速度既快又穩(wěn)，絕對不會走錯路。孩子們興奮地趴在窗玻璃上看外面的風景，嘻嘻哈哈中，就到了目的地。

那時候多好啊。有使不完的力氣，聽到的也總是表揚。

那時候的那些孩子都到哪里去了呢？好像趁老爺車一個不留神，他們都躲起來了，要不就是打扮成了別的模樣，跟老眼昏花的老爺車開玩笑……

老爺車從回憶中回過神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吭诼愤?。而他的乘客已經(jīng)一個不剩地跑沒影兒了。

身邊有很多年輕的汽車在奔跑，他們的喇叭“吧吧”叫得可歡了。那些指望不上老爺車的乘客，正由他們又快又安心地送往目的地。

不知什么時候，汽車公司的老總又來到了老爺車的身邊。

“退休吧，老伙計?！彼麄械嘏呐睦蠣斳?，“到老人院去吧。”

這一次，老爺車沒有說不。但他也沒有說別的。他只是出神地望著天上的太陽，望著它一點一點地往山的那一邊滑落……

第二天，老爺車去了老人院。

不知道為什么，雖然是自己答應了要來的，但老爺車還是覺得挺別扭。他躲到老人院專門為他安排的一個大車庫里，把門關(guān)起來，不想去熟悉新環(huán)境。

就這么一直呆到黃昏，突然聽到門被“砰砰砰”地敲響了。然后，就有好多佝僂的身影背著光線，出現(xiàn)在了門口。

“8828！”好多個聲音一起叫起來，“8828來嘍！”

老爺車不敢置信地睜開眼睛。他先看到一群老頭子、老太太，接著又在他們臉上看到許多熟悉的、天真的影子……

他們把老爺車圍在當中。你一言，我一語。

“想不到你也到這里來了。”

“咱們都老啦。”

“你還記不記得？上小學那會兒，你每天都載著我們在路上跑……”

老爺車當然記得。怎么會不記得呢？

那些下雨天也覺得晴朗的充實日子，一下子都回來了。

激動的老爺車，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說，但最后，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問：“你們，要不要再上來看看？”

“可以嗎？你還載得動我們嗎？”

“……”老爺車習慣性地想打包票，但還是說：“試試吧，試試……”

老頭子、老太太們互相看了看，臉上都洋溢起了會心的笑。他們互相攙扶著，一個接一個上了車。

他們像尋寶一樣發(fā)現(xiàn)著：涂過鴉的椅背，夠不著的吊環(huán)，總是搶著坐的位子，哈口氣畫畫的玻璃……

老爺車覺得他們一點兒也不重。老人和孩子原來是一樣輕的嗎？等到座位都坐滿了，他也就輕輕地發(fā)動……

輕輕地駛出車庫。輕輕地駛向老人院外面不遠的小山坡……

老人們興致勃勃地趴在車窗上向外張望，指指點點。他問：“會不會太慢了些？”

“不會。太快了我們才受不了呢?！?/p>

“那，會不會搖晃得厲害了些？”

“不會。像坐搖搖椅，像給我們按摩似的，多舒服呀?！?/p>

“……”

夕陽將山坡涂上暖暖的一筆。照見老爺車與他的老伙伴們絮絮叨叨。老爺車一邊爬坡，一邊幸福地吭哧、吭哧。

以后的每一天，天馬小鎮(zhèn)上的人們都能看見這輛滿載老人的老爺車。他慢慢，慢慢地行駛，像是散步。他不再想從前的時光有多好，他覺得現(xiàn)在這樣，已經(jīng)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