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睡蓮的心事

黃艷秋

我是一朵睡蓮，悄悄打開了自己，悄悄等你。

水是南方的俏女子，美，媚，嫵媚得沒有骨頭，只是那么一眼，我也變得沒有了骨頭，溫柔的俏女子那般。如果你知道了，我日里夜里所有的思念，我蹺起腳尖張望，目光越過十萬朵睡蓮的頭頂，拼命想張望到你，你一定也會張望著尋找我。可是此刻，我還是望不到你，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如果900年不夠多，我可以睡在一個蓮池里，等你1000年。如果1000年不夠，我還等你1001年，1002年，乃至更多。所有睡去的，都在和我一起等你，所有碧波上的精靈兒，能聽懂我心語的精靈兒，她們都會和我一樣默默想你，直到，直到你宛如蜻蜓一樣翩然而至，你我相遇，卻不相知……此刻，你又當(dāng)是如何一副模樣？

真的，沒有辦法，我就變成一朵睡蓮吧，在最想你的每一個巾午慢慢綻放自己，打開一個世上最美的我，選擇一種你最喜歡的顏色綻放，紅的或是白的、黃的、玫瑰紅的，只要你喜歡，怒放都可以，一天開一朵都可以，一年綻放出100朵、1000年綻放十萬朵都可以。在黎明，在黃昏，在世界消失的天盡頭，希望你能聽見我呼喚你的名字，希望能聽見對方的呼吸，你要懂得愛我，懂得我十萬朵睡蓮的心事，十萬句愛的呼喚，愛的心語。也許，我并不是萬紫千紅里最美的一個女子，平凡一輩子的樣子，可是你知道嗎？我是水做的，我是透明的，我活在這世上的目的，就是要一直等到你的。曾經(jīng)，我想象過你的種種出現(xiàn)場景，想象過你我一起讀書的一幅幅畫面，后來的后來，全都被自己否定了。是的，我們在一起的時間總是短短的，話總是說不完的，小心臟里仿佛裝滿了全世界的蜂蜜，你的，我的，最完美才可以。可，你并沒有出現(xiàn)。

心上萬重山。冬盼春，春等夏，秋熬冬，一種姿勢，一年年地重復(fù)，怎能描繪得了我等待中的萬千愁苦？

我是鵝湖書院的一朵睡蓮，水知道，我是如何一點點把自己打開，出落成了最美麗的樣子。

如果時間倒流，再返回南宋時期，葛仙山下的江南人家圍湖種稻，引水耕田，日里聽雞鴨鵝唱歌，夜里聽青蛙說話，世代耕讀傳家，也便走出了一個個小秀才。這些小小的人呀，正是小小的年齡，書院定是要去的，就像我們吃飯一樣必需而且隨意，一晃，孩童變成了亭亭玉立的秀才，有了夢，有了在水一方的那個佳人，這這這，如何使得？又如何使不得？

戲文里說，寒窗苦讀的，有一個奮筆疾書的秀才，為考取功名所累，可是，他眉清目秀，他情竇初開，滿腹學(xué)問，一身的白衣飄飄，一輩子的錦繡前程……我見過的，他并非書呆子一個，也曾經(jīng)停筆走神，也曾經(jīng)為情所困，也曾經(jīng)朝池塘里非常隨意地一投，“啪”，一枚蓮子連同她的心事，就這樣被投進(jìn)了一泓碧水里。他沒有想到的是，幾日的光景，那枚蓮子竟然活了，從水里探出了綠生生的莖，鵝黃黃的葉子，又幾日，開出了一朵比玫瑰還要害羞的睡蓮，紅艷艷的，粉嘟嘟的，偷偷地，一顫一顫地，多么像是我！從此后，我讀出了他臉上的驚喜、他的憂郁、他的快樂、他的痛苦、他的家國抱負(fù)、他的一意孤行，還有他的鴻鵠之志，偌大的一個鵝湖書院，除了我，他是不會跟第二人講的，誰讓我是他唯一的聽眾呢？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愛上了這個書生，不甘心只當(dāng)他的聽眾，十萬個不甘心。我滿目愛意地開花，一天一天地開花，一天一天地想，一天一天地老去，幾百年上千年地老去，蒼老在那個池塘的一角。他，會寫下那個“等”送給我嗎？

原來，那個他，就是你呀！

你會遠(yuǎn)遠(yuǎn)地，在睡蓮與睡蓮的凝視中，認(rèn)出我嗎？你知不知道，我屬于世間的哪一種美麗嗎？可是，我又何必讓你知道呢，你是不會知道的，一直苦苦等待的是我，化作一縷幽香的是我，花開是我，花敗是我。枕著一泓江南煙雨，做夢的，還是我。為了再次遇見你，我可以為你放棄所有的美麗，可以珍藏起你來時的分分秒秒，甚至還可以忘記我的名字，只要你驚鴻一瞥。

沒辦法，你愛上我，我也愛上你，書生也不做了，千金小姐也不當(dāng)了，什么今生今世、來生來年，也罷。

腳步從來沒有告訴過你，路有多遠(yuǎn)。思念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一年有多少天。你一路北上，又一路南遷，遷到?jīng)]有人知道的小城，書寫著對于一個國的思念，舞劍，醉酒，寫詞，高歌，對著一灣信江，對著莽莽大山，歌聲越來越緩慢，低吟，時斷時續(xù)，時斷時續(xù)啊，沒有誰能聽得懂的破碎的思念。

像極了我對你的思念。我還在書院等待，一個空蕩蕩的等待，只不過，你不知道罷了。

果然后來，你的腳步聲急匆匆地來了，你的歌聲一高一低地來了，你的自言白語一股腦兒地全都來了。我知道，是你在對著我自言白語，沒有誰會來聽你說話，傾聽你的種種痛苦和不甘，沒有誰的……

可是，我在一個人聽呀。我是你的睡蓮，一輩子只會做夢的花朵，十萬個夢里，只會夢見一個人的花朵，你難道不知道嗎？看著你一臉惘然地專注的表情，兩眼空空蕩蕩的樣子，見不得一切東西，我只能是不存在的睡蓮。你的心里再也裝不下什么東西了，只剩下一個完完整整的大宋江山。

你，這個北望巾原的書生眼里，全世界都是空的。我終于明白，你為什么要舉筆飲恨，你為什么千山萬山云游，卻總不忘書生報國的念想、醉里舞劍的動作，因為你坦坦蕩蕩，因為你鐵骨錚錚。相比，我只是一朵花，除了暗自美麗，暗自思念一個人，別的，什么都不會?？墒?，我該怎么幫助你，你才能快樂起來呢？

多想要你這樣一直對著我，自言白語一輩子。多想分分秒秒地看著你，看著你，哪怕我一句話也不說，也甘心。只要你人生有快意，不愁，不苦，不悲，不恨，我寧愿變成一朵花，日夜陪伴著你，把你所有的不快樂統(tǒng)統(tǒng)刪去，聽你讀書，聽你雄辯，聽你拍案，聽你舞劍，當(dāng)你一個人的聽眾，一輩子的聽眾，900年以后的聽眾，把你所有的幸福講給全世界的人聽。可是，你知道我在等你嗎？

我，不想知道這個答案。如此，不相知的擦肩而過，也好，為什么需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