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村的童話（節(jié)選）

遲子建，1964年出生，黑龍江人，是當(dāng)代中國具有廣泛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小說集《逝川》《霧月牛欄》《清水洗塵》，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曾榮獲“魯迅文學(xué)獎(jiǎng)”、“冰心散文獎(jiǎng)”、“茅盾文學(xué)獎(jiǎng)”等文學(xué)大獎(jiǎng)。

一

假如沒有純真，就沒有童年。假如沒有童年，就不會(huì)有成熟豐滿的今天。

這是發(fā)生在十多年前、發(fā)生在七八歲柳芽般年齡的一個(gè)真實(shí)的故事。

大輪船拉笛了，起錨了。船身在慢吞吞地動(dòng)了。

媽媽走了，還有姐姐和弟弟。我真想哭。媽媽真狠，把我一人留在這了。瞧她站在甲板上向我招手，還不時(shí)抬起胳膊蹭眼睛。她哭了。

留下我，剛走，就想了？真好玩。我不愿意看她，更不想跟她招手，讓她走吧。

狠心的媽媽，我恨你！

記得有一次，媽媽邊刷洗毛主席石膏像，邊跟鄰居王姨嘮嗑。我只不過說一句：“媽媽，給毛主席洗澡，怎么不打香胰子？”回答我的是一個(gè)火辣辣的嘴巴：“看我不把你送姥姥家！”

還有一次，我聽收音機(jī)，亂調(diào)一氣。猛然，收到了一個(gè)很好聽的曲子。我聽迷了，媽媽和爸爸也都聽迷了。后來，里面?zhèn)鞒隽耍骸澳箍茝V播電臺(tái)，這次……”嚇得媽媽啪地關(guān)了它，并飛速地?cái)Q了調(diào)諧鈕，沖我道：“亂捅！就該把你扔到姥姥家，總也別回來！”

于是，甩下了我這個(gè)淘氣的、愛說的、不聽媽媽話的孩子。好了，現(xiàn)在什么都可以說了。姥姥家里有大空房子，你可以說個(gè)痛快了。

船更遠(yuǎn)了。漸漸地，在我的眼里，它變成了一條小蝌蚪，在奔騰的江里跳著。

一手攥著石子，一手揮舞著柳條棍，在沙灘上玩了一會(huì)兒，我又想哭了。鬼知道，我為什么要哭。我使勁抽了一下鼻涕，仰頭望著天。

天上綴滿了云，雪白雪白的。它們有的像兔子蜷在那睡覺，有的像貓?jiān)诓蹲嚼鲜?，還有的像狗、像魚。它們自由自在地游著，漂著。天真大！它能容得下那么多的云。云多好啊，它可以睡覺，可以奔跑，可以俯身看到樹木花鳥，可以仰頭望見星星月亮。對(duì)了，聽爸爸說，云還可以化作雨、變成雪呢！

天熱極了。嗓子要冒煙了。姥姥抹夠了眼淚，在喊我了。

姥姥是小腳，一走一搖，像是扭秧歌。我不愿意和她一起走，便掙開她的手，向前跑。跑累了，再停下來。看著姥姥走路的那副樣子，我忍不住喊：“鴨子、鴨子快快走，跑悠跑悠上高樓。高樓有個(gè)松樹塔，一咬一半拉?！?/p>

這話可把她氣壞了，她邊追邊喘著，喊著：“罵姥姥，天打五雷轟！”我便又跑，搖晃著柳條棍，東捅捅，西戳戳，好不快活。

糟糕死了，我把蜂子窩給捅了。一個(gè)個(gè)小黑絨球向我撲來、壓來。立刻，嘴腫了，脖子上、屁股上，都火辣辣的痛。

姥姥趕來了，急得直掉淚：“看看，當(dāng)媽的剛走，閨女在這就……咳！”見我哭得兇，她就嚇唬我說，“快起來，要不天兵天將該來了。收拾了你，姥可不管?！?/p>

我害怕，抹干眼淚站起來，順從地趴在姥姥背上。

一顛一顛地，走啊走啊。我累了，漸漸地睡了。等我睜開眼，迷茫中，我就看見了姥姥家的大木刻楞房子。

大木刻楞房子是新蓋的，房梁上還拴著紅布。姥姥說，那樣可以避邪。房子大，進(jìn)門是廚房，東西各一間屋。西屋門簾上鉤著花，炕上有一床猩紅色的緞子被，南窗下擺著一張黑漆桌子，上面放著鏡子、香粉和雪花膏瓶。這是小姨的住處。我和姥姥住東屋。屋里一溜大炕。炕上油著藍(lán)漆，光滑滑的。躺上去，忍不住要打幾個(gè)滾。

晚間，我和姥姥睡一個(gè)被窩。她給我講故事，凈是鬼和神，可有意思呢！我愛聽，聽完了又害怕，便把身子縮在姥姥的胳肢窩下，死死地抓住她的肩膀。

盡管這樣，我還是喜歡過晚上。左鄰右舍的人擠在廚房里，卷著煙，呷著茶，天南海北地聊，我可以支著下巴聽個(gè)夠。

白天的日子就不一樣了。姥爺打完更，喝了酒就去菜園;姥姥白天總閑不著，剁雞食、采豬菜;小舅白天上學(xué)，學(xué)校離家路遠(yuǎn)，中午不回來;小姨到隊(duì)里干活，中午回來，吃了飯就躺在炕上睡。我多么恨白天啊，恨這夏天的白天！

白天太長了，太熱了，太讓人氣悶了。我想念家鄉(xiāng)的伙伴。那時(shí)，多好啊。有一次，我們好幾個(gè)人去偷母娘娘家的黃瓜。這個(gè)臭婆娘，壞著呢。人家的小雞進(jìn)了她家園子，就用石頭給砸死，褪了毛，扔進(jìn)油鍋。她家的黃瓜剛座紐，黃花還沒落呢。我們一人裝一兜，跑到小樹林，吃個(gè)精光，然后再返回去，看母娘娘罵仗：“哪個(gè)雜種，偷吃了你姑奶奶的黃瓜，讓他不得好死！是男的，吃飯噎死;是女的，生孩子憋死！”

她跺著腳，叉著腰，唾沫星子四濺。

可這里呢？整個(gè)一條街，只有三個(gè)小孩：蘭蘭、小寶和我。

蘭蘭跟我同歲，長得比我好看多了：大眼睛，小嘴巴，就連那薄嘴唇，也是紅鮮鮮的。她家窮，孩子多，媽媽常年有病。她總要在家看弟弟和妹妹，很少出來找我。我到她家，她媽又不高興，指雞罵狗的，說我招她偷懶了。

小寶是李奶奶四十歲時(shí)得的獨(dú)苗。嬌得了不得，六七歲了，撒尿還得用人把，動(dòng)不動(dòng)就像小姑娘一樣哭。李奶奶不讓他出來，怕他跌跟頭摔了腿，又怕他不小心跌進(jìn)井里。

他們都不出來，我就一個(gè)人玩，到菜園里捉螞蚱、蟈蟈，把大個(gè)的留下來，裝到小舅給我編的籠里，塞進(jìn)倭瓜花給它吃?？茨伭耍偷椒亢笕プ瞿嗳?。

姥姥家房后有個(gè)小洼兜，一下雨就淤好多水，水泡得邊緣的土黏黏的。我把它和面似的揉一堆，我每天可以做好幾個(gè)泥人。我偷偷用姥爺?shù)男∧竞欣锏奈鞴献?，給泥人當(dāng)眼睛;又把小姨的胭脂膏子，悄悄抹在了小泥人的嘴巴上。

聽姥姥說，大舅那年回家，帶回好幾個(gè)大西瓜。吃完后，姥爺就把子拾起來，裝到那個(gè)盒子里。他平常從不動(dòng)它，家里來了客人，卻逢人就要打開說：“這是大兒抱回的西瓜，吐的子呢！”等到別人連連點(diǎn)頭，嘖嘖夸贊，他才滿足地小心翼翼地放好。那樣子，就跟他喝酒時(shí)，慢慢地端起盅，輕輕地抿，生怕弄灑、喝漏了一樣。

就在西瓜子少得不能再少的這一天，他說著說著話，沖我喊：“燈子！聽見了嗎？燈子！把那個(gè)瓜子盒拿來?！?/p>

我嚇得打了個(gè)干嗝，憋了好半天，直著眼說不出話。姥姥捶我的背，才順過一口氣來，委屈得我哇地一聲哭起來。

“老喪門星！灌夠了貓尿，”姥姥咬牙切齒地罵著，“高音喇叭似的，嚇?biāo)廊?！?/p>

我就勢(shì)倒在姥姥懷里，故意大聲嚎哭。

姥爺沒趣，晃著身子站起來，對(duì)人家說：“不看了，不看了?？匆矝]用，沒用哇。”他從姥姥懷中把我接過去，慢吞吞地走到菜園。

這是他第一次抱我啊。

暖洋洋的太陽，照得菜園泛著一層青光。柿子已經(jīng)拉紅絲了。

他把我放在地上，彎腰摘了個(gè)半青半紅的，放在我手里。他以為我真的嚇著了，摸著我的頭發(fā)，說：“燈子好，姥爺再不大聲說話了。吃吧，等到大秋，紅透了，都留給你。”

我茫然點(diǎn)點(diǎn)頭，趕忙咬了一口。恰巧咬到青的那半上，澀得我直想吐，但最后還是把它吞了。

姥爺不知怎么了，這幾天話特別多。小舅說他想大舅了，大舅已經(jīng)三年沒回來了。

“愛吃西瓜嗎？”他問我。

我慌忙點(diǎn)點(diǎn)頭，想想不對(duì)，又趕忙搖搖頭。他并沒在意，只管說：“你大舅那次回來，就帶回了大西瓜。紅瓤的黃瓤的都有。吃起來沙凌凌、甜絲絲的?！彼砹怂频?，瞇著眼，愜意地有節(jié)奏地拍著腿。

“東頭的老蘇聯(lián)，見過嗎？”

“誰？”自從住到姥姥家，我還不曾到東頭去過。

“咳，說這些做啥。不說了?！?/p>

他扔下我，竟自蹣跚著走了。

氣得我把嘴巴噘到鼻孔上。

盡管如此，我還是跑到房后，把小泥人身上的西瓜子都摳出來，用淤水洗好，放到衣襟上搓干凈，一粒一粒地?cái)[在小木板上。

謝天謝地！姥爺幾天不看盒子，也沒有人到房后去。西瓜子不知不覺地干了。趁沒人時(shí)，我把它們送了回去。

西瓜子的事總算平息了。姥爺又閉緊了嘴巴，不說一句話，陰著臉，悶悶地喝酒。

太無聊了。天氣又悶又熱，像捂在蒸籠里，除小姨外，其他人都蔫了似的。

小姨好高興。她吃了飯，就梳那又光又黑的大辮子，往臉蛋上撲粉。打扮好了，就前后左右地照鏡子。也不告訴家里人，就偷偷地溜了。小舅告訴我，小姨去找開拖拉機(jī)的張舅舅。

天旱了。小泥人被曬裂了身子，燙掉了胳膊;老母豬趴在圈里，一聲不響地曬大肚皮，小雞小鴨都貓到蔭涼處。

尤其是傻子狗，曬得更可憐！

姥姥家的門前用鐵鏈子拴著一只狗。它的毛黃黃的、茸茸的、長長的，風(fēng)一吹，泛著金燦燦的光。它的個(gè)頭大，腿又粗又壯，一跑起來，抖著滿身毛，威風(fēng)凜凜的。這樣一條好狗，卻被喚作“傻子”。

傻子可厲害呢。姥姥說，有一次，它把看地的大爺咬得腿肚子直躥血，因此被揍了個(gè)半死，尾巴上的毛也被剪掉了許多，拿去給人家敷傷口。從那以后，它的脖子套上了鎖鏈。

我怕這條狗，不敢接近它。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看。姥姥說，狗是不咬自家人的?？晌疫€是怕，總覺得它的眼睛像冒著火。

天這么熱，它也沒精打采地趴在柞木障子下，長伸著舌頭，呼呼直喘氣。我試探著端盆涼水，慢慢地蹭近它。它似乎有要站起來的意思，可只是身子動(dòng)了動(dòng)，卻沒能成功。我把盆放到它旁邊，輕輕地蹲下，膽突突地?fù)崦拿?。它得意了，仰著身，斜伸著腿，微閉著眼，縮著頭。我便又使勁搓它，搔它，捶它。

它終于被我征服了！我有了新的伙伴。

新伙伴跟我是友好的。每天吃飯，姥姥都要蒸暄騰騰的饅頭。吃飽了，我也要再拿一半，捏在手里，裝作往嘴里塞著向外走，姥姥總要說：“吃多少拿多少，糟踏糧食可傷天害理哪。”我就說：“我還沒吃飽哪?！辈还芩鯓訃Z叨，就倏地跑出屋門，來到大門口。

傻子一見我，一骨碌挺身起來，斜伸著前腿，探著腦袋，狠勁晃著尾巴。我坐在地上，它立刻趴下，把前爪搭在我腿上。我把饅頭塞進(jìn)它嘴里，看著它大嚼大咽，心里禁不住涌起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豪感和勝利感：傻子是我的！

晚飯后，屋里傳出了洗碗的叮當(dāng)聲。姥爺?shù)鹬禑熡侄椎讲藞@去了;小舅編籠子，好到大江去捕魚;姥姥拎著豬食桶，一出門就嘎嘎嘎地叫著;我的任務(wù)是圈雞。到倉庫的袋子里抓一把小米，把它撒在紙箱里，小雞就傻乎乎地跳進(jìn)去，唧唧唧地點(diǎn)頭啄著吃。遇到調(diào)皮的，站在紙箱邊，探頭探腦，我就得把它撲下去，蒙上紗布，把紙箱端到大廚房的南墻根。

做完這件事，我可以抱著傻子看天。傍晚的西邊天才好看呢！

太陽沉下山了。天邊飛著晚霞，深一塊，淺一塊的。它們有的大紅，有的粉紅，有的則金黃。那大紅的像爐膛的火，粉紅的像小貓的舌頭，金黃的像大公雞的尾巴。它們深的顏色變淺了，淺的更淡了，星星就眨著眼跳出來了。星星一跳出來，鄰居家的猴姥就大著嗓門來聊天了。

猴姥講故事最有一套。講鬼神時(shí)，不是瞇著眼亂哼哼，就是張著大嘴，捶胸頓足。這樣，她常常要把煙頭掉在褲子上。好在她的褲子臟得很厲害，鐵皮似的，所以也不會(huì)燒出眼。

廚房里彌漫著嗆人的黃煙味、汗泥味。我聽累了，聽煩了，就出來透口氣。

夏天的夜晚涼爽極了。青蛙在江邊不時(shí)地呱呱著。滿天星星密布，空氣真新鮮。傻子知道我出來了，就唔唔地叫著。我跑上去，搔它。

“傻子，你看，天上哪顆星星最亮？”我扳住它的腦袋，讓它望天。它乖乖地仰著頭。

我又問，“傻子，你看哪顆星星像我？”它只管晃了一下身子?！按蟊康?！真是‘傻子！”我罵它，按它倒下，自己忍不住咯咯地笑。

“黑更半夜，在外面笑什么？快進(jìn)來?！崩牙岩兄T框喊我，我趕忙撒腿往回跑?；氐轿堇铮锢涯穷嵢顾牡墓适驴熘v完了，我跳上炕去鋪被，待我磨磨蹭蹭地做完，猴姥的大腳片子已經(jīng)響在院中了。

姥姥一直把她送到大門口，閂上門，拉上窗簾，洗過腳，我們便上炕了。

我睡不著了。我在想姥爺，想那天他到大菜園里對(duì)我講的話。我越想越奇，忍不住推醒姥姥，問她：“‘老蘇聯(lián)是誰？”

“東頭的?！?/p>

“是站在窗前就能望見的，那個(gè)種了好多毛嗑的人家嗎？”

“嗯?？焖?，明天還要早起呢?！?/p>

姥姥是要早起，姥爺打更回來，才早上五點(diǎn)多鐘，她就要做好了飯。我不再問她，等她睡熟了，我從她懷里掙出來，拱出被窩，痛快地大喘了幾口。我在想，東頭那個(gè)大木刻楞房子，里面住的老蘇聯(lián)是什么樣呢？

這一夜，我做了一個(gè)夢(mèng)。夢(mèng)見東頭的大木刻楞房子里住著一個(gè)老太太，她站在黃燦燦的葵花下，拋給我好多好多的石子。她告訴我說，這些都是黑龍江的石頭。她還說，她要把這些石頭磨得圓圓的，用錠子扎出眼，給我穿個(gè)項(xiàng)圈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