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明詮
趙冷月書法,或說他這一類的書法,沒有按『道理』寫,所以也就沒有『答案』。他把找尋答案這樣的事情,交給了所有喜歡和不喜歡看他書法的人。
寫字,被當(dāng)作藝術(shù)的時候,就有了一個永遠(yuǎn)無法擺脫的尷尬。每個字,每句話,都有十分明確的字面意思,而讓你看的,卻又不是這個明確的字面意思,是超越字面另外的意思。不像繪畫,讓你看山水,當(dāng)然就不是讓你從中看見花鳥或人物;讓你看豬狗就當(dāng)然不奢望你從中看到貓鼠或者茄子黃瓜。書法雖然寫了一句明確的文句,卻希望你從中看出這文句以外的別的東西來。別的什么東西?因為總是說不明白,就變成了別的意思。所以,我常常用這句話來說——書法里邊有意思的那點意思。有朋友把我這句話改成『書法的那點意思』,以為我說的就是書法那點『小意思』『小味道』『小聰明』,這樣的理解顯然不是我說的那個『意思』。仔細(xì)比對一下,不難分出這兩句話的區(qū)別。這個問題或許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甚至一說就錯,我愿意通過比喻來試試。
書法有意思的那點意思,好比天邊那顆遠(yuǎn)遠(yuǎn)的且又似有若無的月亮,字形、技法等等就是那可以『抓捏』的依托。這些依托又好比指月者的手指和手指的花式。想看月亮嗎,順著這手指以及手指的花式所指引的方向努力往遠(yuǎn)處看??丛抡咧?,手指一定是關(guān)聯(lián)著月亮的,看不見月亮就死命地看手指及其手指的花式。但這樣,問題就極容易變成了不是月亮而是手指的問題。很多指月者的手指,伸出來姿勢很明確很優(yōu)美很好看,大家就看著迷了,仿佛就一下子看明白也看懂了,就以為看見了月亮。其實你只是看見他的手指而已,月亮不過是由此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最后就逐漸變成只要看見那樣的手指以及那樣的手指花式,就覺得看見了月亮,甚至不管他的手指指向哪里,或者說手指頭就幾乎等于月亮了。
麻煩就出在趙冷月以及趙冷月之類的書法家為你指月時,他沒有伸出手指頭來。他認(rèn)為『書法的難能,在于它的無法』,他要『無法』,也就等于把手指『袖』在衣袖里,故意不讓你看見,似乎揚起胳膊草草一比劃就算指完了。你看沒看見,他并不是很在乎,他更在乎自己的感受,甚至把這種感受當(dāng)作一種享受。他聲明:『我的書法作品,不是為了讓人一看就覺得愜意而創(chuàng)作的。有的時候,僅僅是為了宣泄自我的情感。』可你腦子里早早就有了一個確定的公式:優(yōu)美的手指等于月亮。你習(xí)慣了這個公式,你甚至想象不出還有其他『指月』的模式。就因為你沒看見他的手指,甚至沒看見他的手,所以很失望。你因此沒看見月亮,就會反復(fù)糾結(jié)這些問題:他到底有沒有手指7有,為什么不伸出來?沒伸出來和『沒有』有什么區(qū)別?沒有手指,靠什么比劃7我怎么看得見那個月亮?別說沒有手指,就是有,花式不明確、不優(yōu)美都不行,都看不見月亮的,即使勉強看見,肯定也是既不圓又不亮。
所以,把手指伸出來,再擺一個蘭花指,就往往被看成技法精湛功力深厚。把手指藏進(jìn)衣袖里,就往往被看作是技法不好或根本沒有技法。趙冷月這類書法家,本來有法,卻偏偏要『無法』,也就是不僅不喜歡擺手指頭,甚至『豪無道理』地厭煩擺手指頭,便很難被理解接受。伸出蘭花指或其他好看花式手指的,大家就往往很興奮地說看見了月亮。伸出手臂沒露出手指的,大家就往往懷疑月亮的存在。起碼,前者看見月亮容易,而后者想看見月亮要費勁得多。但說到底,月亮不是手指,能不能看見月亮,終究取決于指示的方向和方位而不是手指以及手指的花式。而能不能找準(zhǔn)正確的方向和方位,除了我們經(jīng)常說的功力技法,當(dāng)然更取決于指月者自身的境界。試想,也許他自己都未曾夢見過那顆月亮,光伸出好看的手指頭四下?lián)]舞,能解決什么問題呢。在我看來,能否把手臂抬起來以及抬到足夠的高度,就是技法,或說功力。因為把手臂抬起來并抬得足夠高,就已經(jīng)完成『指月亮』的基本過程了。至于手指漂亮不漂亮,姿勢優(yōu)美不優(yōu)美,以及是否羅漢指還是蘭花指,對于『指月亮』這件事情關(guān)系并不大甚至說幾近可有可無。但,手指以及手指的花式亦即人們首先看見、容易看見看明白的部分,則容易被放大突出出來,以至于抬手臂到足夠高和方向方位的正確與否,這樣,更重要更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倒常常被忽略了。還有,即使方向方位全都對了,還要取決于看月者自己的想象力和感受力。問題是,看月者一般都只習(xí)慣于指責(zé)和挑剔那些為他們指月者的手指及其花式,而很少會想到檢查或反思自己的想象力和感受力是否飽滿和充分。再退一萬步,即使你覺得自己看到了月亮,那每個人看到的也絕對不會是同一顆。至于你所看到的這一顆,圓不圓、亮不亮、美麗不美麗、優(yōu)雅不優(yōu)雅,最后一道環(huán)節(jié)還是要取決于你的想象力和感受力。
當(dāng)然,話還必須說回來。趙冷月們不喜歡擺手指頭,能從你的手指頭上聯(lián)想到月亮,且不管圓不圓亮不亮,自然也是功德。特別是對于初學(xué)書法者來說,看看手指頭,也是十分必要的,若上來就讓他接受趙冷月先生這樣的指月法,不僅看不到,說不定還容易誤導(dǎo)他。那位寒冬臘月把木佛劈了當(dāng)柴燒、說佛這個字眼我一輩子都不想聽的丹霞禪師也沒有錯,那是橫超直入直指人心的棒喝,方式方法不同而已。佛在哪里,終究還是自性的開悟。所以,負(fù)有使命的指月者,也有必要聽聽星云大師的開示。某客問大師,既然即心是佛,大師您怎么還泰然接受眾信徒的膜拜呢?大師微微一笑,說:『大家好比在打籃球踢足球,若少了那個球,就玩不起來,我就是那個讓大家一同玩起來的球而已?!贿@不僅僅是謙卑虛懷,更是一種醒透清凈,既是佛心,又飽含禪意。因此,指月者不能因為大家喜歡你的手指頭,因你的手指頭以及優(yōu)美的花式確實讓大家著迷,就認(rèn)定自己的手指頭真就成了照亮?xí)ㄋ囆g(shù)天空的那顆月亮。
冷月指月的意義在于:看見的也許真是看見了;看不見的,也有充分的理由繼續(xù)看不見。因為,趙冷月沒有擺他的手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