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吳興華詩歌中的古典意蘊

摘 要：深讀《吳興華詩集》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一部分詩歌深蘊著豐富的中國古典詩歌傳統(tǒng)。就如林以亮評價的，認(rèn)為他的這部分詩歌取法中國的絕句和五言古詩，在形式、韻律和意境方面均有相通之處。吳興華經(jīng)?；霉诺湓娫~，重構(gòu)現(xiàn)代新詩，朦朧幽婉的意境是其詩歌意境的主要特征，使得他的現(xiàn)代新詩披上了古典的外衣。

關(guān)鍵詞：吳興華； 用典； 朦朧幽婉； 古典意蘊

中圖分類號：G426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343（2015）09-0007-2

一、對中國古典詩詞和典故的化用

中國古典詩詞寫作，最講究的就是煉字和煉句，詩歌中某一個字用的好，便能妙筆生花。吳興華的“化古”詩繼承中國古典詩歌精髓，表現(xiàn)為靈活化用，“古為今用”，在舊的事物中找新詩情，給古典詩詞注入新的血液，完成了現(xiàn)代新詩的重新塑造。

如他的《春草》最后一節(jié)中的幾句：“側(cè)帽蓑衣看滿樓紅袖來引招/南浦望不極佳人粉臉余雙淚”，很明顯化用韋莊《菩薩蠻》之“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接下來吳詩的“山中又一年王孫歸興仍無聊/漸行漸遠堪比擬詞人的離恨/時絕時生不介意野火的焚燒”則化自王維的“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和李煜的“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以及白居易的名句“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幾句借用古典詩詞，抒發(fā)了與愛人離別之時，游離在心頭的思念之情，連著化用不同時代不同詩人的名句，讀起來有似曾相識之感，也足見吳興華深諳古典詩詞。

再如《西山》中“暮去朝來惟無心舒卷的白云”，讓我們不由想起“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看天邊云卷云舒”一句；而另外一句“佳人的茅屋想已牽遍了女蘿”又出自杜甫的“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段魃健坊霉诺湓娋潆m不及《春草》密集，但我們?nèi)阅軓脑娭幸愿Q杜詩的經(jīng)典和《菜根譚》的睿智。

從吳興華的詩中，我們很容易找到晚唐詩人李商隱的影子。李商隱的詩歌意味婉轉(zhuǎn)隱晦。吳興華的“化古”詩中，部分詩題如《無題》、《錦瑟》都是直接移用李商隱的題目，而另一部分則大量化用其詩句。如《行乞歌院圖》中“錦瑟五十弦訴說年華的傷悲”無疑套改李商隱的“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錦秀的中原無地葬我如香桃的瘦骨”則取自《海上謠》的“海底覓仙人，香桃如瘦骨”；《效清人感舊體》中“青年飛來肯重作蓬山的歌詩”與李義山的“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情為探看”暗合。

除了直接化用古典詩句，還有一類詩歌，吳興華化用的是歷史典故或者傳說。這類詩歌就是五步無韻詩，卞之琳稱之為“素詩體”。與前面所述詩歌不同，此類包含極多敘事成分，選取中國古代歷史典故或傳說，但是所傳達的絕非原有典故和傳說想傳達的。吳興華是借歷史典故和傳說這一外殼，展示的是他現(xiàn)代思想和哲理性的思考。這類詩歌有《柳毅和洞庭龍女》、《大梁辭》、《褒姒的一笑》、《聽<梅花調(diào)·寶玉探病>》等。由于數(shù)量多，篇幅長，不能面面俱到地分析，筆者只選其中的《褒姒的一笑》作一分析。

《褒姒的一笑》發(fā)表于1945年，主要描寫周幽王和褒姒的面對盛國衰落的心理，刻畫細致，屬于吳興華的成熟之作。全詩共分為三節(jié)：

工作完結(jié)了他心里微微的抖戰(zhàn)

抬起頭看她停立在高窗戶旁邊

長久所希望的來到卻這樣艱難

樓外黃昏的腳步又像格外緩慢

這一節(jié)所描寫的是周幽王的心理狀態(tài)，黃昏漸到，工作完結(jié)，看著心愛的女人獨自立在高窗戶旁，一直希望的來了，但卻那樣艱難，心里卻抑制不住微微抖戰(zhàn)，是害怕？還是激動？

而她所需要的并非他所能供給

盛國落而為荒墟時她視若不見

映著她雪白的兩頰像羞像歡喜

落日消沉了山頭的烽火光燦爛

以上是第二節(jié)，刻畫的是褒姒的心理。落日已經(jīng)消沉，山頭的烽火光依然燦爛，面對盛國衰落，她不驚恐，也不愧疚，有的是平靜，甚至兩頰上嬌羞和歡喜時隱時現(xiàn)?？v然周幽王坐擁天下，也未能供給她需要的，她到底想要什么？

現(xiàn)在她轉(zhuǎn)身兩人的視線相接觸

她覺得他的心像要飄到她手里

霎時間悲愁的空氣向四周散布

微笑出現(xiàn)在她唇邊。他閉上眼睛

覺得有死亡的神袛在與他耳語

柔順的卻不含恐怖，他向他傾訴。

全詩的最后一節(jié)，褒姒轉(zhuǎn)身，轉(zhuǎn)身之間與周幽王視線相觸，她能感覺到周幽王的心像要飄到自己手里，悲愁的空氣彌漫在兩人周圍，在這時褒姒卻微笑了，也許真正想要的是他的心。而周幽王此時卻覺得死神已經(jīng)降臨到自己的身邊，他看到自己的寵妾微笑了，內(nèi)心頓時釋然，死神的聲音在他聽來都是柔順的，并不恐怖，他甚至直接與死神互相傾訴。

《褒姒的一笑》取材于周幽王為得褒姒一笑，不惜用烽火戲諸侯的歷史典故。詩歌第一節(jié)描寫周幽王心理，第二節(jié)刻畫褒姒平靜的心理，最后一節(jié)描寫兩人共同面臨死神時的狀態(tài)。全詩的時間意象黃昏和落日，意味著黑暗即將來臨，盛極一時的周王朝終究走到了沒落。兩人視線相接，不過短短幾秒，但是在這短短幾秒中，詩人仿佛把周幽王和褒姒兩人的愛恨情仇蘊含其中。明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實乃造成國家滅亡的重要原因，周幽王對褒姒的愛就如與死神同處，但是面對死神，反而不覺恐怖反而“柔順”；而褒姒面對周幽王之心，雖然“悲愁”但是終究把微笑掛在唇邊。這首詩中沒有對紅顏禍國的歷史反思，只有詩人對愛情這一古老命題的關(guān)注與思考，全詩都充滿了宿命感和悲愁感。

綜上所述，吳興華在構(gòu)建詩篇時，熟練地取古典詩詞和歷史典故為己所用，將其精華內(nèi)化于自己的詩歌寫作，使古典詩詞的光輝在現(xiàn)代詩歌中重放異彩，延續(xù)了我國古典文化的精粹，做到了古為今用。

二、朦朧幽婉的古典意境

宗白華先生把詩定義為“用一種美的文字——音律的繪畫的文字——表寫人的情緒的意境”。按照宗先生的說法，詩貴在意境，“意境”一詞在我國古典文論中被許多人提及。劉勰的《文心雕龍》和鐘嶸的《詩品》將“境”用于詩學(xué)理論；王昌齡的《詩格》中，認(rèn)為詩有三境：物境、情境和意境，其中“張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即為意境；嚴(yán)羽在《滄浪詩話》中概括了意境的特征：“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言有盡而意無窮?！钡搅送砬绲耐鯂S，可謂是我國古代意境說的集大成者，《人間詞話》中，第一境“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第二境“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境“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竟在燈火闌珊處”，人人皆知這三種境界。五四以降，朱光潛等人也對意境作過討論。因此，意境作為詩歌情感的表達方式之一，和意象同等重要，從古至今的詩人莫不熱衷于營造自己獨特的意境。那么在吳興華的詩歌中，表現(xiàn)的是什么樣的意境呢？

吳興華的詩歌以抒情為主，承續(xù)李商隱的婉轉(zhuǎn)隱晦的詩意，意象繁復(fù)，詩緒亦徘徊于可解與不可解之間，只憑古典意象營造一種氛圍，讓詩情在氛圍中化開，構(gòu)建“一個尚未被現(xiàn)代文明浸染過的具有田園牧歌風(fēng)味”的古典世界。吳興華的這個古典世界，朦朧而幽婉，讓人流連忘返。

如《絕句四首》之一：

仍然等待著東風(fēng)吹送下暮潮

陌生的門前幾次停駐過蘭橈

江南一夜的春雨，烏桕千萬樹

你家是對著秦淮第幾座長橋

這首詩極富有畫面感，詩中的“蘭橈”、“春雨”、“烏桕”、“長橋”等意象無不為讀者描繪了一幅“煙雨江南”的畫卷：一夜春雨過后，暮潮輕拍門前的石階；陌生的門前，多少船只停了又去；烏桕樹經(jīng)過一夜春雨的洗刷，愈加蒼翠，更顯清新。詩人于煙雨濛濛中發(fā)問：你家是在秦淮的哪座橋邊？吳興華運用古典意象群不遺余力為我們構(gòu)建了一個煙雨濛濛的江南水鄉(xiāng)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我們能感受到時間仿佛停滯，江南的婉約之美充溢著心靈世界。這首詩深得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精髓，由象入境，為讀者營造了朦朧幽婉的意境，令人沉醉其中而不自知。

再看《絕句三首》中的第三首：

腸斷于深春一曲鷓鴣的聲音

落花辭枝后羞見故山的平林

我本是江南的人來江北作客

不忍想家鄉(xiāng)此時寒雨正紛紛

此詩中，“我”本是江南之人，現(xiàn)如今獨在江北，又逢落花之節(jié)，聽聞鷓鴣之聲，自然聯(lián)想起江南此時定是寒雨紛紛?！苞p鴣”可托游子思鄉(xiāng)之情，吳興華以“鷓鴣”起情，抒發(fā)的是身在江北的游子對江南的思念之情。起情之物“鷓鴣”與所“起”的思鄉(xiāng)之情渾然一體，不分彼此，通過直觀呈現(xiàn)“鷓鴣”，暗示思鄉(xiāng)之情的流動。

吳興華以絕句為代表的擬古詩，大致均是由意象入意境，借助各類古典意象營造不同的詩歌意境，有對故國的緬懷（《絕句三首》之二），對時光之逝的感喟（《絕句二首》之一），對家鄉(xiāng)的思念（《絕句三首》之一），也有對遠人的思念（《絕句三首》之一）?？偟膩碚f，他這類詩歌的意境總體特征為朦朧幽婉，讀后讓人回味無窮。

參考文獻：

[1]李怡.中國現(xiàn)代新詩與古典詩歌傳統(tǒng)[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5.

[2]吳興華.吳興華詩文集（詩卷、文卷）[M].上海：世紀(jì)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作者簡介：閆春慧（1989～ ），女，漢族，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xué)長安校區(qū)文學(xué)院2013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