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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年代的愛情

    2015-05-27 10:46:49薛媛媛
    小說界 2015年2期
    關鍵詞:衛(wèi)民居士大哥

    薛媛媛

    我六歲的時候,在稅務局工作的父母特別忙,他們不是聚在一堆開會寫大字報,就是整天關在辦公室學語錄讀中央文件,很晚回家,回家又神色慌張地不和我說話。我和哥哥住稅務機關大院,吃飯上食堂,衣服臟了我學著哥哥的樣把臟衣服塞床底下,過幾天又從床底下拿出來穿。父母沒時間管我,我每天拿著飯菜票到食堂吃完飯,就往街上跑。街上大字報一墻墻貼出來,風一刮嘩嘩作響,飄散得滿地都是。我跑過去看大字報,其實我什么也看不懂,只是我對大人吵吵鬧鬧的世界感到莫名其妙,又對所有熱鬧場面感到非常好奇。大人們要我走開,大人要干大事,小孩子湊什么熱鬧?在大人們眼里,我這樣的小蘿卜頭只知道在大街上瘋跑。

    有天,我還未睡醒,母親把我從床上拖起,我被胡亂套一件衣服就迷迷糊糊拉出門。母親說:娟娟,媽媽帶你去陳媽家,今后你就在她那里讀書。母親要把我送到別人家讀書,還有些迷迷糊糊的我徹底醒了。我揉著眼睛大聲喊:不去陳媽家!我要到媽媽這里讀書。母親說,媽媽要去農(nóng)場工作,不能帶你去。等媽媽不去農(nóng)場工作了再接你回來讀書。

    母親說這話是1968年,母親去農(nóng)場不是工作,而是去五七干校勞動改造。這時的父親也正在隔離反省,家里沒人管我,母親只好把我送出去。母親說的陳媽就是給我找的保姆。

    我撅著嘴,一臉不高興地隨母親走進桃花江居士巷。居士巷像個倒喇叭,一條小港順著喇叭流淌,兩條麻石路沿港延伸。麻石路邊是參差不齊的燕子瓦居民房,居民房前種著桃花樹,密匝匝兩排。母親帶我站在一扇雙合頁門前,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從里面走出來,她上身黑香蕓短衫,下身寬大藍棉綢褲,顯得有些臃腫,但齊耳的短發(fā),額前不留一絲劉海,又顯得精精神神。

    母親說,娟娟,叫陳媽。

    我扯著母親衣角,沒有叫。

    母親對陳媽說,娟娟性子野,你可要多操心了。

    陳媽說,你就放心去農(nóng)場吧!

    我在陳媽家發(fā)蒙讀書,學校就在居士巷街道的拐彎處。每天早上,陳媽送我去學校。陳媽家喂了一頭豬,她每次送我到學校門口都要說,豬還沒吃食呢,我要趕回去煮豬食。她送過我?guī)状魏笪揖湍茏约喝W校了。學校里的哥哥姐姐都穿著綠軍裝,戴著綠軍帽,系著綠皮帶,學校就像一片綠海洋。在這綠色的海洋里不要整天上學,一天只上一兩節(jié)課,其他時間自由學習。學校的哥哥姐姐們在街上跑來跑去地貼大字報或游行,我就跟在他們后頭瘋跑。有個系紅圍巾的女人在我瘋跑中晃來晃去,紅色的圍巾在綠色的海洋中顯得格外耀眼,像萬綠叢中一點紅。女人就住在居士巷去學校的拐彎處,她天天坐在家門邊,靜靜坐著,眼睛直通通望著街,那條石板鋪過去看不到盡頭的街。她在看什么?我還沒弄清楚就走過去,這時站在巷子口的陳媽過來了。

    我說,她天天坐在那里。

    陳媽說,你說胡雪花?她在曬太陽。

    今天沒有太陽。

    她在看街。

    天天看街?

    陳媽說,你問這個干嗎?回家。陳媽拉著我走,我忍不住回頭望。陳媽自言自語:天天看著街也不是個事,這個癡女人。

    什么是癡女人?

    小孩子不準問這些。

    陳媽不讓我問,胡雪花卻在我心里成了一個謎,走出老遠我忍不住又回頭,她仍靜靜地坐在那里,眼睛直通通望著街,那條石板鋪過去看不到盡頭的街。

    第二天我悄悄走到胡雪花身邊,她轉(zhuǎn)過頭朝我笑。我發(fā)現(xiàn)她笑時眼睛好亮,就像天上亮晶晶的星星。紅圍巾在她脖子上飄揚,襯托得她臉蛋粉嘟嘟。胡雪花朝我笑了下又去望街,我趁機摸了下她圍巾,想,什么時候我也有這樣一條圍巾就好了。胡雪花驚奇地轉(zhuǎn)過頭,說你在看我嗎?我慌忙點點頭。胡雪花閃著亮晶晶的眼睛問,你叫什么名字?我說,娟娟。

    娟娟?以前怎么沒見過你,在這里上學?

    嗯!你為什么天天坐這里看街?街有什么看的?

    胡雪花笑了一下,說,不是看街,我是等人,等人知道嗎?我在等他呢!他快二十年沒回來了。

    我說,他?他是誰?

    胡雪花說,我丈夫呀!

    他在哪里?

    胡雪花抬頭去望天,我跟著她的視線去望天,藍藍的天空飄著魚肚白的云,一層層,太陽就從云層里鉆出來,紅紅的圓圓的一個球掛在天上,散發(fā)出無數(shù)的虛線。

    胡雪花說,看見了沒有?

    看見什么?

    胡雪花指著天上圓圓的東西。

    我說,太陽。

    胡雪花說,那不是太陽,那是慘白的燒餅,燒焦的面包,有皺紋的臉蛋。

    我聽不懂她說的話,茫然地望著她,邊望邊往學校跑。我把胡雪花的話告訴老師,老師怔怔地望著我,說,你小腦子有毛??!胡說些什么啦!

    居士巷有個女孩叫平平,圓圓的臉,白白的皮膚,喜歡笑,只要她在就有咯咯的笑聲;居士巷還有個男孩叫輝輝,板著一副嚴肅面孔,走路昂首挺胸,邁著軍人步伐。他的志向是長大成為一名軍人。他們兩個是同班同學,和我在同一所學校讀書,只是他們比我大,是哥哥姐姐。放學后,他們穿著綠軍裝,從巷口跑到巷尾又從巷尾跑到巷口,我跟在他們后頭跑。一天,他們跑到居士巷一個鐘表店,里面有個修鐘表的大哥哥,個子高,腰板直,鼻子挺,十八九歲的樣子。平平告訴我他是衛(wèi)民大哥。

    衛(wèi)民大哥桌上擺著各種式樣的鐘,大的小的圓的方的,都嘀嘀響著。忽然,桌上有什么東西說話,還唱歌。我感到驚奇,但我很快弄清了,桌上有個黑匣子,用紅布捂著,聲音是從黑匣子里跑出來的。我把黑匣子拿到手里,聲音仍然不斷。我拿著黑匣子走到平平跟前,平平告訴我是衛(wèi)民大哥在里面唱歌。我睜大眼睛去望衛(wèi)民大哥。衛(wèi)民大哥說,我哪有那么神,是半導體收音機唱樣板戲。衛(wèi)民大哥跟著黑匣子哼了句:小常寶,控訴了土匪罪狀,字字血,聲聲淚。

    呀呀呀!我們圍定衛(wèi)民大哥,像探寶樣,六只眼睛骨碌碌轉(zhuǎn),望望黑匣子,又看看衛(wèi)民大哥,想?yún)^(qū)別黑匣子與衛(wèi)民大哥唱的有什么不同。衛(wèi)民大哥見我們這樣神神秘秘,突然把黑匣子旁小圓圈一扭,里面的唱歌聲變成說話聲,還有歡呼口號聲。我放棄對衛(wèi)民大哥的研究,盯著黑匣子開始前前后后研究,想研究出個奧秘來。衛(wèi)民大哥又把小圓圈一扭,黑匣子突然啞了。

    衛(wèi)民大哥說,黑匣子也要休息,回去吧,你們。我要去保衛(wèi)街演戲去!衛(wèi)民大哥將黃帽子往頭上一扣,又把帽檐扶正,顯出威嚴神態(tài)。

    演戲?我們跟你去演戲。我們歡呼雀躍,手拉手跟在他后頭。

    衛(wèi)民大哥雙手插在褲袋里,斜著一邊肩膀走出門,嘴里哼著:“提籃小賣,哎唉哎咳——拾煤渣。擔水,劈柴——也——靠她——”

    在全國山河一片紅年代,各個縣都成立毛澤東思想業(yè)余宣傳隊,各個機關廠礦都在排練樣板戲,縣劇團出面負責輔導各個宣傳隊,各個宣傳隊又到各個機關、廠礦和街道演出。

    衛(wèi)民大哥拐個彎走進傘廠,傘廠滿地擺著上了桐油的紅油紙傘,像一朵朵蘑菇,又像一片紅海洋。一個又甜又脆的聲音:等下,就下班。我循聲望去,這里藏著一位漂亮姐姐。平平告訴我,她是桂花姐,和衛(wèi)民大哥都是宣傳隊演員,衛(wèi)民大哥每天都要喊桂花去演樣板戲。

    桂花姐揣著一把紅紙傘走出紅海洋,我看她手里的傘,不用擋雨,拿著也漂亮。衛(wèi)民大哥給她一個嘀嘀叫的小鬧鐘,說,嘀嘀叫的小鬧鐘陪伴你,就是我陪伴你身邊。桂花咯咯地笑,笑出一排玉米牙,白白凈凈,臉上還有兩個淺淺的小酒窩。衛(wèi)民大哥直直地望著她,直望到她那張清秀的臉呈現(xiàn)出羞澀的笑他才收回目光。衛(wèi)民大哥說,我要把你娶回去,天天看到你的笑。桂花姐說,不要亂講。衛(wèi)民大哥說,我是當真。桂花姐臉上立即飛出兩坨紅暈,低著頭走路。

    保衛(wèi)街演出臺圍了許多人,我們站在舞臺下看衛(wèi)民大哥演《沙家浜》里郭建光,他上臺亮相,踢腿扎步,板眼挺足,一聲“朝霞映在陽澄湖上”,嘩!神氣極了。臺下妹子都向他鼓起眼睛。衛(wèi)民大哥演《紅燈記》里李玉和時,桂花姐演鐵梅,桂花姐演鐵梅演出了名,她身上的紅毛衣專為鐵梅準備的,那根又長又粗的辮子也是專為鐵梅留著的。烏黑的辮子在她腰間擺動,像水蛇在她身后飛舞。

    桂花姐演完戲坐到化妝室鏡子前,我們看她用草紙把臉上的油彩擦下來,涂上一層雪花膏,一直到鏡子里出現(xiàn)一張粉臉她才安心。桂花姐端過一杯茶喝,衛(wèi)民大哥走到她背后,雙手握住她辮子,喊一句:想姐想得血蹦心。桂花姐咯咯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前仰后合的時候,茶從她的嘴角流出,像一串斷線珠子落在她擦過雪花膏的臉上。

    平平走到桂花姐面前問,你是不是要做衛(wèi)民大哥堂客(妻子)了?

    桂花姐沒有吭聲,衛(wèi)民大哥拉起桂花姐就往外走。我們跟在他們后頭,衛(wèi)民大哥握著桂花姐手前后擺動,桂花姐身上的紅毛衣就在我面前格外耀眼,我快樂地笑著,平平卻嘟起嘴對我說,我今后也要有件桂花姐那樣的紅毛衣,也要讓衛(wèi)民大哥拉著我的手走。

    居士巷桃樹開花了,粉紅粉紅,花團錦簇,沿港密匝匝兩排,風一吹花瓣又紛紛飄落。胡雪花站在樹下?lián)祜h落的花瓣。繽紛飄落的花瓣經(jīng)過她頭落到她鞋上。她穿了一雙繡花鞋,鞋面是紅緞子做的,鞋頭掛的一個球是紅線黃線綠線做的,像菊花,又像金魚的眼睛。我眼睛鼓起很大,問誰給你做的?胡雪花說,結婚時媽媽給我做的。我說,你媽媽做的!胡雪花把腳抬了抬,說,你不知道,我穿著這雙繡花鞋結婚時,好多姑娘鼓起眼睛看,眼睛都鼓出火來。我愛人也喜歡我穿這雙鞋,那段日子我天天穿著這雙鞋,落雨也穿著。后來他走了,我反而舍不得穿了。昨天做了一個夢,夢見他這幾天回來,他也該回來了。胡雪花臉上放出光,無限深情地望著前方。我忍不住去摸她的鞋,摸她鞋時盯著自己從鞋的開口里露出來的大腳趾。我再抬頭,陳媽從對面走過來,我一溜煙跑到學校。課堂上,我雙手放在背后,端端正正坐著,看老師嘴巴一開一合嚅動,腦子里想著繡花鞋。她媽媽比我媽媽好,我媽媽就做不出漂亮的繡花鞋。這樣想來想去到了放學時間,我背著書包往胡雪花家跑,一粒豆大的雨打在頭上,接著雨珠變大。

    胡雪花站在門邊看雨,雨珠敲打她屋頂上的瓦,大大小小的雨珠順著瓦檐流到地上,淅淅瀝瀝地響,響成一個個雨洞。我覺得這些雨珠好玩,伸出雙手,想讓雨珠流到我手上。

    胡雪花突然抓住我,說你看,那是淚,一串串淚珠。

    我說,雨珠。

    胡雪花說,是淚,你看落了這么多的淚。

    我奇怪地望著胡雪花,覺得她好蠢,雨都不知道。

    胡雪花長長嘆了一口氣,也不理我,只顧自己看雨,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望著雨,好像在和雨說話。雨變小了,我背著書包跑到家。

    陳媽找來干毛巾給我擦頭發(fā),說,一身的水,下雨瘋到哪里去了?

    我說,在胡阿姨那里。

    陳媽瞪大眼睛,你在她那里干嗎?

    躲雨。胡阿姨好蠢,她把雨說成落淚。

    陳媽說,見雨就想起傷心事啦!

    傷心事?

    陳媽說,你還小,不懂。

    陳媽換掉我身上的濕衣服,給我換鞋子時說,鞋濕成這樣子,這天氣又不能干,只有放到灶上烤了。我一腳踢掉鞋子,說我的鞋沒有胡阿姨鞋漂亮,不穿了。陳媽一怔,你說什么?我說,她腳上的繡花鞋好漂亮,我要有那么雙鞋就好了。陳媽說,又是胡阿姨,以后我給你做繡花鞋。陳媽提著我的濕鞋子去灶上烤,轉(zhuǎn)過臉又說,你以后不要再去她那里,聽見了沒有?我說,聽見了。陳媽說,去玩一會兒,回來吃飯。

    我跑到輝輝家,發(fā)現(xiàn)他家門口的電線桿下站著一個穿灰衣服的男人,他雙手插在口袋里,手指頭從一個口袋的窟窿里露出來,亂蓬蓬的頭發(fā)一根根豎起,胡子像頭發(fā)一樣能梳起辮子;我還發(fā)現(xiàn)那男人的雙腳被鐵鏈子拴在電線桿上,鐵鏈長度只能讓他在電線桿周圍走動,他邊走動邊望著我笑。輝輝將我一把拉進他家,說,這是個癲子,只要你不接近他,他打不到你的。癲子?我再看那男人,他仍嘻嘻地朝我笑。輝輝說,你不怕癲子?我說,他在朝我笑呢!輝輝說,你不知道他叫什么吧?他叫黎太階,劉媽的兒子。他有大學問呢!他在北京讀過書,北京你知道嗎?我說,知道。我還知道北京有個天安門。輝輝又神秘地說,還不止這些呢,他還在國外留學讀過博士呢,博士你懂嗎?我搖著頭。輝輝說,我也不懂,反正大學問。

    我說,他腳怎么銬起來了?

    犯錯誤了,錯誤大得很。

    什么錯誤?

    輝輝說,他和一個女人好,單位不準,他就癲了。

    為什么不準?

    輝輝說,他犯了大錯誤啦。他轉(zhuǎn)到這里是交鎮(zhèn)政府管教。

    我相信輝輝說的話,因為輝輝爸爸是鎮(zhèn)長,黎太階接受鎮(zhèn)政府管教,實際上就是服從鎮(zhèn)長的命令。

    輝輝說,我們走吧,平平等我們?nèi)タ葱l(wèi)民大哥演戲呢。

    我們出門經(jīng)過黎太階身邊時輝輝又說,離他遠一點,要不他會打人。

    我說,他怎么打人,腳都銬起來了。

    輝輝說,反正要離他遠一點。

    太陽開始往西頭移動,天邊刮起一陣風,揚起的垃圾使空氣里彌漫著難聞的腐爛氣味。我和平平在巷子口跳橡皮筋,一個穿軍裝的軍人氣昂昂地走進居士巷。跟在軍人后頭的一個胖婆婆挎?zhèn)€大尼龍袋,鼓鼓囊囊的東西快把尼龍袋撐開了。居士巷走來這樣一個陌生軍人,又一個這樣的胖婆婆,惹得每家門口都伸出個腦袋,驚奇地望著。我們也不玩橡皮筋了,跟在軍人后面跑起來。

    軍人徑直去了桂花姐家,居士巷的人把她家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桂花姐家桌子上堆滿花花綠綠的東西,胖婆婆指著桌上花花綠綠的東西,說你們看啦,你們看,三絨六卡一身毛,呢子大衣外面套,縫紉機做搭頭。尼龍襪子添兩雙,喬其紗圍巾來一條。這是當下最時髦的彩禮啦!你們巷里桂花妹子硬是有福氣啦!

    圍觀的姑娘眼睛鼓得好大,快鼓出火來。

    軍人是北京衛(wèi)戍部隊的,他在桂花姐家住了兩天回部隊,走時把桂花姐也帶去北京。桂花姐去了北京,那是毛主席住的地方?。」鸹米觿澋脕?,桂花妹子活到這個份上,死了也值得。這件事在居士巷議論了好些日子,剛要冷下來的時候,桂花姐滿臉喜色地回來了。桂花姐把在天安門廣場拍的照片,一張張很光彩地貼在堂屋里,她一時成了居士巷的名人。成了名人的桂花姐再沒有同衛(wèi)民大哥去演戲。不久,桂花姐風風光光地嫁給那個軍人,隨軍人去了北京。

    衛(wèi)民大哥坐在店鋪修鐘時總是嘆息,不嘆息的時候,扯開喉嚨對著巷口喊一句:想姐想得血蹦心!那凄慘慘的聲音直通通!整條巷都聽見。

    平平穿著一件紅毛衣跑來告訴我,過年時她沒要壓歲錢,要她媽媽給她買了這件紅毛衣。她問我,她穿著紅毛衣像不像桂花姐?我說不像。她生氣地拉著我去衛(wèi)民大哥家,說讓衛(wèi)民大哥看她像不像桂花姐。

    衛(wèi)民大哥門口的馬根草正在瘋長,一根連著一根,散發(fā)出一種春的氣息,屋前的桃花開得一片酡紅,可衛(wèi)民大哥一進屋,嚴嚴地關上門,把陽光、空氣、桃花一并關在門外。平平帶我爬到衛(wèi)民大哥窗臺上,衛(wèi)民大哥站在房里,面朝著窗臺這邊,身上的白竹布襯衣晃晃蕩蕩,顯得格外寂寞。平平說,衛(wèi)民大哥是不是看到我們了。我只想告訴衛(wèi)民大哥,桃花開了,我長大了一歲。我說,衛(wèi)民大哥好像沒有望我們。平平猛地跳下窗臺,拉我到門邊喊衛(wèi)民大哥。衛(wèi)民大哥沒有開門。平平嘟著嘴踢門。

    衛(wèi)民大哥打開門,說,是你們,放學了?

    平平上前拉了拉他衣服,說,衛(wèi)民大哥,桂花姐姐不和你好了,我和你好,你抱抱我好嗎?

    衛(wèi)民大哥伸出雙手,平平支開雙腿,騎馬式坐到了他懷里。平平雙手摟著他脖子,親昵地貼著他臉,說,你長胡子了,還在想桂花姐?

    衛(wèi)民大哥說,傻孩子,你怎么這么懂事?

    平平說,你不能不想?她想你嗎?

    衛(wèi)民大哥說,小姑娘,不準說這些。來,我?guī)銈兂鋈ネ妗?/p>

    衛(wèi)民大哥拉著我們手出門,平平的小手在衛(wèi)民大哥的大手里,她一蹦一跳地對我說,衛(wèi)民大哥拉桂花姐的手也是這樣拉的。

    陳媽把一雙繡花鞋往我腳上套,然后按了按鞋尖,說正好。我終于有了一雙胡阿姨那樣的繡花鞋。我盯著鞋子看,鞋面也是紅緞子布,鞋頭上也拴了一個紅線黃線綠線做的球,球圓圓的,像菊花又像金魚的眼睛。我左看右看,想看出與胡阿姨鞋不同的地方。陳媽說,不用看了,我是拿胡雪花的鞋樣子給你做的。

    穿著繡花鞋我一蹦一跳去學校,走出好遠,突然聽到黎太階在我身后,哎!哎!哎!我停住腳步,說喊我嗎?他說,你鞋子真好看,誰做的?我腳一抬,驕傲地說,陳媽做的,你有嗎?他嘻嘻笑,說沒有。

    到學校,我愛惜地拍干凈鞋上的灰塵才進教室。進教室,我腳步邁得很慢很輕,把腳抬得很高,想讓同學們吃一驚,讓同學們看得嘴巴流出長長的涎水,說不定哪個同學會把我抱起來??墒俏乙贿M教室,同學們投來的卻是異樣的目光,就像看到一個稀罕動物。我回到座位上,聽見幾個同學說,看她腳上的鞋,像地主婆穿的。

    課間休息她們不和我玩,放學時,她們又像商量好了一樣,不同我一塊兒回去。我瞧一眼她們腳上,清一色的黃跑鞋,難怪!我不能想象現(xiàn)在還有別的東西比這雙繡花鞋更使我憎惡的了,我立即脫下鞋,赤著腳回家。我經(jīng)過黎太階身邊他又喊,小朋友,你的鞋呢?我說地主婆穿的,我不想當?shù)刂髌?。黎太階說,你錯了,那是藝術品。我說,什么鬼藝術品,我才不穿呢。黎太階說,你不喜歡送給我作紀念好嗎?我說你要這干嗎,想當?shù)刂髌牛?/p>

    陳媽見我赤腳回家,問,鞋呢?我說,在書包里,地主婆穿的。陳媽說,你,你,怎能這么說?當年我穿繡花鞋嫁過來,好多姑娘眼睛鼓得好大好大,都鼓出火來。我說,反正我不穿了。陳媽氣極了,從我書包里拿走鞋,還說不給我鞋穿了。

    我嘟著嘴跑到平平家,邀她到居士巷港里漂船。我們用紅紅綠綠的紙煙盒子做成一條條船,放到港里去漂,看誰的船漂得快。我把我的船放下水,然后手一揮,船乘風破浪,從港口直沖港尾,忽然,一個漩渦把我的船旋進去,我急得跺腳呼喊也無濟于事。平平的船勝利到達目的地,我沮喪地看著平平揚長而去。

    嘻嘻,小朋友,叔叔和你玩。我回頭,發(fā)現(xiàn)電線柱下的黎太階向我招手。我說,你和我玩?黎太階說,小朋友,你知道小港的水是從哪里流來的嗎?我說,從巷子口啦!黎太階說,應該是從江里流過來的。巷子口前面是桃花江,桃花江穿過全鎮(zhèn),依江傍水把縣城散落成若干街道小巷,居士巷就是橫擱在桃花江的一條巷子。以前居士巷不叫居士巷,叫豬屎巷。居民們家家喂豬,豬屎沒地方倒,就倒在家門前的小港里,小港因此彌漫著豬屎臭。但在文字記載上叫居士巷,那是居士巷的名人用諧音寫出來的??善@條臭巷很出名,你看從那些燕子瓦木板閣樓里伸出來的,從那條小巷里走出來的,一張張鮮艷如桃花的臉,羞羞澀澀,使人精神為之一振,又滋生出許多故事。

    我似懂非懂地望著黎太階,黎太階見我一副懵懂樣子,自言自語道,還是一個孩子呢,我怎么和她說這么多?黎太階又突然對我說,小朋友,你看這條小港把對面的人隔開了,要是中間有一座橋,你到對面小朋友家玩就不要從巷口繞到巷尾這么遠了。來,叔叔這里給你搭一座橋。

    我說,你能建橋?

    黎太階說,叔叔不光能建軍橋,還能建房子。

    黎太階撿拾地上的樹根和石子,用樹根在地上搭起一座橋,又在橋邊用小石頭壘出一棟房子。

    我驚奇地問,叔叔,你是做什么的?

    黎太階說,我是給你們建橋建房子的。

    我說,輝輝說你是犯了錯誤。

    黎太階嘆了口氣,又去凝視腳下的小港。太陽的余暉灑進小港,水像拖著一條金帶“嘩嘩”往前流。黎太階自言自語,都是走了很長的路,要是在這里停一停,它就是能理解我的朋友了,可是它怎么會停呢?只顧“嘩嘩”流去。

    桃花江平時瘦瘦地躺在亂石堆里,一到暮春就發(fā)龍舟水,就像十八歲姑娘一下子豐滿起來,這時全縣的人就開始張羅,仿佛生活節(jié)奏加快,好多事都在往前趕。桃花江縣把五月初五的端午節(jié)作為龍舟競賽的歡樂節(jié)日,文化館干部傾巢出動,他們半天忙完一天的工作,擠出時間組織龍舟賽。那些日子,鎮(zhèn)上小伙子到河里練劃船,沿河一帶日日響著“鏜鏜”、“咚咚”的聲音,那是小伙子們劃船的聲音,他們最輝煌的活動也就是龍舟賽,就靠劃龍舟這一天,耍盡水上十八般武藝,讓兩岸姑娘看花眼看癡心,心甘情愿跟定他們,有的小伙子到了二十七八歲還沒摸過女人,劃龍舟硬是讓他們劃回了屋里的漂亮堂客。

    我天天跑到河邊看他們練劃船。這天我看完劃船經(jīng)過胡雪花家,她帶著迷惘的神色對我說,你不知道,我們就在那個龍舟賽上認識的。那時我爹以一鎮(zhèn)之長,去組織年輕小伙子賽龍舟,他就是那個時候來我家的。

    胡雪花告訴我,他叫永隆,那天他帶著幾個小伙子來找我爹。我一見他就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爹要我給他泡茶,我端著茶緊張得手都快燙出泡。永隆和我爹帶著龍頭去祭祖,祭完祖他就在我爹面前胸膛拍得山響,說一定為我爹拿個冠軍回來。我爹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拍著永隆的肩說:好小子,好好干,你龍舟賽贏了,說不定會贏回一個漂亮姑娘做堂客呢!永隆臉一紅就去摸后腦殼。端午節(jié)那天,我特地換上一件漂亮衣服,捧著小凳子,坐在河邊一個醒目地方。競賽開始,永隆打著個赤膊,舉著龍頭跳到船上。撓板下水,“刷刷”撥動浪花,“嗨嗨”的吼聲在河心撞擊。沖刺的時候,永隆咬著牙,拼著命,終于他這條船奪魁。人們歡呼著把永隆抬起來,抬到我家地坪里。我爹吩咐大鍋煮肉,大葉包粽子慰勞他們。永隆吃完飯?zhí)稍跊鲆紊纤恕N遗滤晃米右е?,給他點了一支蚊香,又坐在他旁邊扇扇子。就在那個月光如水的后半夜,他醒了,拉著我悄悄出門,他就這么拉著我走,不知走了多遠。第二天永隆離開我家。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我找到他的哥兒們,他們都不告訴我,直到一天永隆帶著禮品來看我父母親。

    胡雪花突然停下來,她雙手捂著胸口喘氣,粉紅色的眼皮激動地抽搐,臉上呈現(xiàn)出一副羞澀。

    后來呢?

    胡雪花說,我們結婚了,他成了我的丈夫。

    再后來呢?

    胡雪花不說話,去望天。天邊吹來一絲絲涼風,掛在天空的月亮,一會鉆進云層一會又露出臉,灑下一片銀輝。這個時候是居士巷最熱鬧的時候,大人把涼床、睡椅沿港一線擺著,那些披著長發(fā)的柳樹下,坐著、躺著大人小孩。我從胡雪花家往回走,張開嗓門唱:月亮巴巴跟我走……

    陳媽搖著芭蕉扇子問,去哪里了?

    我說,去胡雪花阿姨那里了。

    陳媽說,胡雪花?又去她那里了?她芭蕉扇子把身子拍得“啪啪”響。

    胡雪花?和陳媽一塊兒納涼的劉阿姨說,前幾天我路過她門邊,聽見她在房里哭,我過去敲門敲不開。

    咳!一到春天,她都要哭幾場。她喜歡雪天,你說怪不怪?她總說下雪的天還暖和些。

    那是瘋話,我記得他們結婚是雪天,她穿著大紅襖,一路吹吹打打,把一條街鬧得春天般溫暖。

    我也聽說過,天底下有個桃花江,桃花江有條居士巷,居士巷有個美女,美女就是胡雪花。

    可惜那個疼愛她的父親死早了一點,要不能保住她丈夫不去當兵。

    咳!她丈夫走后一直沒有音訊,誰知是死是活?她天天坐在門口等,門口的石頭都坐出窩窩了。

    唉!怪就怪她一直不改嫁。

    是啊!她從四十年代等到六十年代了。

    這樣癡情,按年輕人說這是愛情。

    前些天,街道革委會干部聚在一起開會,討論胡雪花的事。胡雪花那個國民黨兵丈夫二十年沒音訊,有人說她丈夫被解放軍打死了,死時腸子從肚子里流了一地。

    也有人說她丈夫當了俘虜,在農(nóng)場勞改。

    還有人說她丈夫立功贖罪,在上海當了大干部。

    我覺得她丈夫應該還在臺灣,可能在臺灣發(fā)了財不回來了。

    記得蔣介石要反攻大陸那年,風聲很緊,大家都惶恐不安,他們把她抓起來關了一段時間,放出來后又對她嚴加看守,不過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這次運動除了學習最高指示,開批斗大會等革命群眾的重要活動時讓她回屋里去,不準她亂說亂動外,其他時間也沒有為難她。鎮(zhèn)政府人都是鄰里鄰居,積極地對待一個癡女人也沒有什么意義,他們也就開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其實看她的手掌,是朱砂掌,命相主貴,不知什么地方背了相。

    我問,什么朱砂掌?

    陳媽說,小孩子家,少插嘴。跟你說也不懂。唉!紅顏命薄。真是紅顏命薄。

    我躺在竹床上,在她們的嘆息以及陳媽芭蕉扇子拍身子的“啪啪”聲里睡著了。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胡雪花,生了一雙朱砂掌,穿著大紅襖,坐在花轎里,被人吹吹打打地抬著。

    我和輝輝、平平、劉英一排坐在衛(wèi)民大哥窗臺上,從窗臺上望過去,正好看到胡阿姨坐的那里。在嘈雜的世界上,胡雪花就像墻角邊一塊石頭,草叢中一束枯萎的鮮花,除了經(jīng)過的人偶爾瞟一眼,再也產(chǎn)生不起波瀾。當然,胡雪花成了這條街的活路標,陌生人來問路,街上的人就會這樣回答,去居士巷呀,那里坐著個系紅圍巾的女人,你朝她身邊拐過去就是。

    胡雪花在我心里仍然是一個謎,我除了對她好奇外還有些莫明其妙的喜歡。我想把對胡雪花的喜歡說給平平輝輝聽,可他們不感興趣,他們迷上了樣板戲,感興趣的是樣板戲。他們每天圍著衛(wèi)民大哥轉(zhuǎn),有時吃了飯,碗還在打轉(zhuǎn),人卻進了衛(wèi)民大哥店子。衛(wèi)民大哥演什么他們學什么,我和平平最喜歡看衛(wèi)民大哥演李玉和,可惜桂花姐走后,衛(wèi)民大哥不再演李玉和了。

    衛(wèi)民大哥發(fā)現(xiàn)我們坐在他窗臺上,急忙說,你們要干什么?快下來,危險。平平說,我們演樣板戲,你來看嗎?衛(wèi)民大哥看窗臺上不肯下來的我們就說,好,你們下來,我去看。

    我們從窗臺上一個個跳下來,分頭去找演出行頭,劉英拿來四根草繩子,說是做皮帶用;平平給我和劉英找來兩件只有高年級哥哥姐姐有的綠軍裝。輝輝提來一盞四方鏡子燈,他把鏡子燈四周玻璃涂了紅墨水,說是做李玉和的紅燈,舞臺就在居士巷一塊空坪里。

    輝輝把一只大鐵釘敲進一根木柱子,把鏡子燈掛上去。我和劉英套上綠軍裝,綠軍裝把我屁股也包進去了,但我用草繩一系,又英姿颯爽了。演出還未開始,我們四周就圍滿了居士巷的小朋友。輝輝向小朋友們說,演出現(xiàn)在開始。于是我們四個小軍人弓著腰,用大拇指和食指比著手槍在蘆葦蕩偵察。輝輝說,前面來了鬼子,大家隱蔽。我們幾個跟斗翻到一邊,引得小朋友們伸著脖子拍手叫好。

    《沙家浜》演完后開始演《紅燈記》。輝輝將一條白毛巾圍到脖子上,平平脫下軍裝露出紅毛衣,又在后腦勺大辮子上扎了根紅繩。輝輝從木柱子上提起紅燈,平平一聲“爹——”辮梢往后一甩,逗得人一陣喝彩。

    平平叫爹叫得非常認真。爹就是父親,平平五歲就沒有了父親,她突然覺得這個與母親一樣親切的詞,她自五歲以后就沒有再叫過了。父親死后母親把她父親照片全部燒了,長大一點的平平問母親,父親怎么死的,父親是個什么樣子,母親閉口不談,所以她對父親的記憶只是一些模糊的碎片。她想父親應該很高很威嚴,既像李玉和一樣偉大又像衛(wèi)民大哥那樣高大,只有這樣才能配得上當她的父親。

    平平深情地叫“爹”時衛(wèi)民大哥驚奇地望著她,快把平平看成了一個怪物。演出結束,平平氣喘吁吁跑到我跟前,滿面喜色告訴我,她叫爹時不是想自己威武的父親,而是想到了桂花姐。她覺得叫爹就像桂花姐叫爹,她就像桂花姐,她是衛(wèi)民大哥的桂花姐。平平說著眼睛脧向天空,幻想著衛(wèi)民大哥哪天演李玉和,也拐個彎來邀請她演鐵梅。

    平平幻想著衛(wèi)民大哥邀請她演鐵梅的時候,衛(wèi)民大哥因演樣板戲出名離開了桃花江。就在這年三月,天連續(xù)下著雨,平平望著雨,憧憬和衛(wèi)民大哥演樣板戲時,桃花江鎮(zhèn)排演的樣板戲抽到省里調(diào)演。由于衛(wèi)民大哥出色的演出,被調(diào)到省京劇團當演員。

    衛(wèi)民大哥要去省城當演員,幻想破滅的平平哭著要跟衛(wèi)民大哥去省城演鐵梅。衛(wèi)民大哥摸著她小臉蛋說,你先在這里練習鐵梅,我會很快回來接你。

    太陽像個火球掛在天上,放射出無數(shù)的火線,火線從巷口射到巷尾,麻石板路被烤得滾燙滾燙,平平就舉著風箏在麻石路上跑來跑去。我呆呆地望著麻石板路想,我的腳丫踏上滾燙的麻石板,會不會灼出一縷縷青煙,會不會燃燒起來?我突然看見黎太階站在家門口,原來他與陳媽家只隔幾排樹幾塊麻石板路,彼此聽得到聲音,望得見屋檐。

    平平在巷口放風箏,風箏飛不起來。大人們說這么熱的天風箏怎么飛得起來?這個蠢妹子。平平又舉起風箏不停地跑,風箏才沒有落到地上,可也沒有真正飛起來。我顧不了我的小腳丫踏上麻石路會不會燃燒,飛快地跑出去,我跟在平平后頭跑,眼睛脧向風箏,喊飛起來,飛起來!我想象風箏飛起來,風箏在天空飄逸。

    黎太階看著風箏忽然說,風箏即使飛得再高再遠,終究要滑落下來,因為它的線牽在別人手里,再高再遠也逃不脫命運之線。我停下來望著黎太階。他又說,風箏也像游子,風箏之線正如游子之根,無論飛到哪里,都不會忘記它的根在哪里。你知道叔叔在說什么嗎?我搖著頭說不知道。他說,等你長大,飄洋過海了,你就能感受到。

    平平說,不要理這個癲子。我說,他不是癲子,他是因為女人才癲。

    平平說,是因為愛情。

    我說,就是大人們的愛情嗎?

    平平說,愛情啊,愛情。牽著風箏線跑了。

    我覺得愛情這個詞挺新鮮,轉(zhuǎn)過頭去看黎太階,他手里拿著一支粉筆,埋頭在地上畫著什么。我走過去,發(fā)現(xiàn)他畫了一棟大樓,大樓旁有橋有路有車還有花園,他邊畫嘴里邊默念著,周圍幾個小朋友向他扔石子,每扔一個石子就會幸災樂禍地拍一次手掌。我跑到小朋友中間,雙手叉腰,面對面和他們對峙。小朋友“轟”一聲跑了。

    黎太階低著頭,踢那些小朋友扔過來的小石子,踢著踢著,突然抓住自己頭發(fā),不斷打自己耳光,直到臉上出現(xiàn)一塊塊紅腫,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將頭埋在兩膝間。我望著他從淺灰色衣領里露出來的一動不動的后腦勺,后腦勺上蓬亂的、冒著熱氣的頭發(fā)以及衣服上滲出的汗珠,問,你要喝水嗎?他慢慢抬起頭,動了動發(fā)紫的嘴唇,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我看到黎太階家鎖著門就跑回陳媽家,我對陳媽說,都說那癲子好惡,我看他蠻和氣的。陳媽說,其實他從不打人,只是想不通,一想不通就想砸東西,如果沒有東西砸就大喊大叫,他家人把他拉到電線桿上銬一陣,他才好受些。

    我接了一杯水,走到他面前時腿有些發(fā)軟。黎太階忽然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我,胳膊從他身上垂落下來。我把水移到他跟前馬上跑開。他慢慢轉(zhuǎn)過身,端起水咕嘟咕嘟喝起來。他手里剩了個空杯子,我望著空杯子不敢上前拿。他擦著嘴巴說,我把你嚇壞了吧!我搖著頭。他說,小朋友,你不要怕,你還小,你不知道我好孤獨。放學了,你來和叔叔說說話好嗎?我說了聲好,大膽地拿走了杯子。

    黎太階母親提了菜回來,她打開房門鎖,從房里端出一盆涼水朝黎太階潑過去,黎太階尖叫一聲,喊快活呀,快活。

    太陽仍像個火球掛在天空,曬得我睜不開眼睛,我看到黎太階家的桃樹生著許多枝葉,像傘一樣撐開,就退到樹下躲太陽。黎太階母親坐在桃樹下剝瓜子,從樹上爬下來的黑螞蟻,從土里拱出來的黃螞蟻,成群結隊擁向地上的瓜子殼,它們頂?shù)捻敗⑼频耐?、拖的拖,把隊伍拉得長長的。我看它們那么來勁,拿一根小草棍攪散它們陣線,它們毫不在乎,攪散后又聚攏。呀!它們還蠻團結。我一氣之下吐了一口唾沫,大部隊四處逃跑,小部隊還在唾沫里掙扎。我又連吐幾口,把唾液吐成一個包圍圈,觀察這些小生命如何自救。小螞蟻在圈里急得團團轉(zhuǎn),它們聚到一塊兒碰頭,似乎商量對策,然后又分頭試探出路,一副驚慌失措疲于奔命的樣子。我覺得很好玩,“咯咯咯”地笑出聲來。

    黎太階說,小朋友你笑什么?

    笑那些蠢螞蟻。

    黎太階說,小朋友你很殘忍,你是從惡作劇中得到滿足,你不怕晚上做夢?晚上,我果真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一只螞蟻,一只在唾液中掙扎的螞蟻,一只掙出唾液圈的螞蟻。我驚叫著醒過來,把身邊的陳媽也吵醒了。她問我怎么了,我說:我夢見我變成了螞蟻。

    我不敢再玩螞蟻了。

    再沒有看到胡雪花阿姨坐在門前看街,我心里迷惑,是不是這一段風聲變得緊,不讓她出門?是不是她男人回來了?我跑到她家,迫不及待推開門,屋里有些暗,迎街的窗戶可以透進光,卻被一塊厚厚的絨布窗簾遮住。房里很靜,只有木盒里的鬧鐘在有節(jié)奏地擺動,發(fā)出細微的聲音。我定了定神才看清房里的一切,墻壁上的窗花已褪色,紅木雕花床上是白色的紗蚊帳,床底下塞滿亂七八糟的東西,床邊的梳妝臺鏡子映出胡雪花的樣子。胡雪花坐在一張紅木雕花梳妝臺前,面前擺著梳子和各種頭巾,離梳妝臺不遠的小桌子上有一堆切好的煙絲。她嘴里叼著一根喇叭筒煙,正抓著幾根頭發(fā)慢慢地擺弄,頭發(fā)濕漉漉的,夾著各種顏色的夾子。

    胡雪花漠然地望著我,冷冰冰道:到這邊來。

    我走近梳妝臺,發(fā)現(xiàn)胡雪花膝蓋上還擺著一個大本子。

    這是什么?

    相冊。

    胡雪花把相冊拿給我,相冊扉頁是一段英文,夾相片的每一頁都是雙層,上層是各種花鳥樣的鏤空圖形,相片就嵌在那鏤空里。第一頁是胡雪花小時候的照片,接著是她和丈夫的結婚照,她戴著白珠子,穿了裙子,梳著兩條長辮子。她指著照片說,這張是在沈陽照的,那里很冷。照片上白的是雪,永隆怕我冷,把我手藏到他棉大衣口袋。永隆還對我說,不要摸鼻子,你摸,鼻子就會掉下來。我下意識地去摸鼻子。胡雪花說,你摸什么鼻子,我們南方不冷。胡雪花又說,在雪地里,他要我不摸鼻子我偏去摸,發(fā)現(xiàn)鼻子還在就咯咯笑,永隆趁機把我抱起來。

    胡雪花又翻到另一張照片,說,這張照片是和永隆打雪仗,滾得一身的雪。她望著那張照片突然笑起來,笑得腦袋往后仰的時候,淚水從她的眼角流出來,像一條條細線流在她粉嘟嘟的臉上。她突然又不笑了,呆呆地看另一張照片,照片上一個男人,穿著一身黃軍服,馬靴高到膝蓋。胡雪花哽咽出聲:有天雪夜,路上結著冰,天上刮著呼呼叫的北風,家里進來四個穿黃軍衣的人,要把永隆一根繩子捆走,我跑過去攔住他們。那四個穿黃軍衣的人揚起手里的保甲法,說二丁抽一,三丁抽二,年滿18歲以上的都要抽走。永隆家有兩兄弟,變成二丁抽一。后來我聽說永隆在縣里集中,我趕到縣里,縣里人說送到了長益司管區(qū)集訓,我又趕到長益司,他們已穿上軍裝去了云南。永隆一到云南就當上了飛行員。我一人又偷偷去了云南,云南那么大,人生地不熟,我就一個一個部隊找,等我找到永隆的部隊,他卻駕著飛機裝著黃金向臺灣飛去了。

    胡雪花說到這里臉色發(fā)白。我叫了一聲胡阿姨,胡雪花回過神說,你看這張照片,他穿一身黃軍服,馬靴高到膝蓋,那腿桿子腰桿子是那么挺,身體那么壯。

    我說,胡阿姨,他現(xiàn)在在哪里?怎么還不回來?

    胡雪花說,在哪里?我告訴你呀,他駕著一架飛機,裝著蔣介石的幾箱黃金去了臺灣。據(jù)說去臺灣后蔣介石給他立了特等功,給了他別墅和一生用不完的錢。

    我迫不及待地說,胡阿姨,你趕快去找他呀!

    對,我去找他??晌矣衷趺慈フ宜?/p>

    我說,坐飛機去。

    對,我就坐永隆的飛機去。胡雪花眼睛一紅,眼淚簌簌流下,像下雨一樣。我突然想起她說過落雨就是落淚?,F(xiàn)在她只顧落雨不再理我了,我像犯了錯誤的小孩子偷偷離開,出門時我的眼淚也撲簌簌地往下落。

    那些日子我心里老想著她,她還在哭嗎?她還喜歡我嗎?一想到她心里就不好受。我心里第一次有了那種沉甸甸的感覺。我再去胡雪花家,她仍坐在梳妝臺前,從紅襖領子里露出來的、一動也不動的后腦勺以及在鏡子里映出的身影顯得很瘦弱。胡雪花猛然轉(zhuǎn)過頭,說他駕一架飛機,飛機上裝了蔣介石的幾箱黃金往臺灣逃……你看他穿一身黃軍服,馬靴高到膝蓋,那腿桿子腰桿子是那么挺,身體那么壯……她說這話時,臉色像玻璃一樣透明。就在我準備悄悄離開那一瞬間,她一把攬住我,說講到哪里了?哦,記起來了,他駕一架飛機,飛機上裝了蔣介石的幾箱黃金往臺灣逃……你看他穿黃軍服,腿桿子腰桿子是那么挺,身體那么壯……

    我說,我聽過了。

    你——聽——過——了?什——么——時——候——聽——的?這幾個字從胡雪花嘴里一個個吐出來,就像在品嘗什么東西,品嘗完一下子癱倒在椅子上。

    以后我只要背起書包經(jīng)過她家,胡雪花就向我招手。我飛快地跑過去,她就對我說,后來我聽說,他駕一架飛機……我說,胡阿姨,你沒有新的了?胡雪花沖動地站起來,新的?什么新的?這還不新嗎?她默不作聲地站在那里。我發(fā)現(xiàn)她的肚子癟進去了一大塊,身體兩旁的髖骨突了出來,像是兩根柱子立在那里。我每次離開她就有些懵懂,感到身體像失去了骨頭的肌肉,軟軟的一團棉花,有時也無緣無故地流眼淚。課間休息,同學們喊我踢毯子,我踢不了幾個就斷了。同學笑我,我就在一邊呆呆望著同學,腦子里想著胡阿姨的男人還回來嗎?她還在哭嗎?她還有新故事嗎?上課我呆呆望著老師,腦子里想的也是這些?;氐郊椅颐悦院瑏G三落四。陳媽叫我拿衣服我卻拿出鞋子;陳媽叫我開門,我卻忘了帶鑰匙。陳媽直直地盯著我,仿佛不認識我。終于她發(fā)現(xiàn)了原因,陳媽采取的第一個行動就是不讓我再去她那里玩,每天看著我上學,放學按時接我回家。

    窗外的陽光越來越強烈,陳媽擦了把汗,端起箢箕里的豬屎,從廚房搖搖晃晃出來倒到門前的小港里。我趕緊捂住鼻子說,嗯,好臭。陳媽說怎么不臭,居士巷的人都喂豬,豬屎沒地方倒,只好倒到面前港里了,所以港里經(jīng)常飄著豬屎臭。你嗅慣了就好了。我伸長脖子去看那棵小桃樹,小桃樹也在天天嗅臭氣,它還會長嗎?那棵小桃樹是陳媽為我種上的,陳媽說桃花江的人喜歡種桃樹,種桃樹是一種吉祥的象征。

    陳媽倒完豬屎轉(zhuǎn)過頭看我一眼,放學后我只能在家里玩,我就變得只能在陳媽的視線范圍內(nèi)。陳媽提著空箢箕進來,用肥皂反復地抹在她胖手上,擰啊搓地弄出肥皂沫,再涮再洗,用毛巾擦干凈。我說,陳媽,天天嗅臭氣,我還會漂亮嗎?陳媽說漂亮!你不知道,居士巷是一條有名的巷子,生活在桃花江的人沒有哪個不知道這條巷子的,這里曾經(jīng)出過不少闊佬和美女,可惜后來破落了。

    平平和輝輝跑到我家,他們用學校要組織節(jié)目說服陳媽,陳媽看他們一臉認真就放了行。其實只有平平在學校宣傳隊里演節(jié)目,她真演起了鐵梅。她穿著那件紅毛衣,演得很成功。大家都說她長得像鐵梅,皮膚白,臉蛋圓,還有一根像鐵梅一樣的粗辮子拖在后腦勺。學校有的同學不叫她名字叫她小鐵梅,可是居士巷的小朋友仍然叫她平平,其實她是喜歡別人叫她小鐵梅。

    我們?nèi)齻€一溜煙跑到衛(wèi)民大哥家,趴到衛(wèi)民大哥窗臺上。衛(wèi)民大哥走后我們還是喜歡爬他窗臺。我們坐在衛(wèi)民大哥窗臺上,學著他對著巷口喊一聲:想姐想得血蹦心。那聲音也像衛(wèi)民大哥那樣凄慘慘的,整條巷都聽見。

    平平問,衛(wèi)民大哥什么時候回來?

    輝輝說,省城好遠,要坐車坐船,一下子回不來的。

    平平不相信地搖著頭,輝輝唱起了衛(wèi)民大哥唱的:提籃小賣,哎唉哎咳——拾煤渣。擔水,劈柴,也——靠她……他對平平說,你看我像不像衛(wèi)民大哥演的李玉和?

    平平說,你要是像他就好了。

    輝輝一臉沮喪地望著遠方。

    日頭朝西邊栽下去,屋門口的雞開始自覺落窩。居士巷除了那些小攤小販在吆喝自己的東西外,就是兩個騾子拴在垃圾邊,長一聲短一聲地叫,把剛才還很熱鬧的居士巷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我們一個個跳下窗臺準備回家吃飯時,衛(wèi)民大哥的家門突然被打開,里面走出一對年輕夫婦。平平驚訝地問,你們怎么在衛(wèi)民大哥房里?他們說,他們是這個房子的主人。平平不相信地跑進房,當她發(fā)現(xiàn)房里沒有衛(wèi)民大哥一樣東西時,眼淚汪汪地從房里走出來,嘶啞著聲對輝輝說,衛(wèi)民大哥一下子回不來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十一

    下雪了,白皚皚的大雪。北風刮起,光禿禿的桃樹搖晃著身體“嗶嗶”作響。黎太階又被銬在電線桿旁,他雙手抱胸,顴骨緊繃,光著的腳丫就像紅蘿卜一樣通紅。他身子不停地顫抖著,那是一種旁人無法理解的痛苦的顫抖。他臉朝向北,眼睛張得又大又固執(zhí),緊閉的嘴就像一座碉堡。他身上穿著黑棉襖,筆挺地站在那里,遠遠看去像根電線桿子,黑黑的。

    我把他旁邊的一雙鞋子遞給他,說,叔叔,你冷嗎?

    黎太階說,叔叔不想穿鞋,叔叔凍一點反而好受些。小朋友,今天學了些什么?

    我說,學了一首詩,叫《春雨》,我背給叔叔聽:

    春雨沙沙,

    春雨沙沙,

    細如牛毛,

    飄飄灑灑。

    ……

    背得好,背得好!叔叔給你鼓掌。他給我鼓掌時圍巾掉到地上,我給他撿起圍巾,他把圍巾往脖子上系,把嘴和鼻子埋進圍巾。他見我還沒有走,突然說,你背《春雨》,叔叔給你誦一首《春風》。黎太階又把圍巾解開,直了直身子,抿抿嘴朗誦:

    竟似嘉賓入幕來,

    玉關難度費疑猜。

    年年卻被桃花笑,

    一段春情剪不開。

    黎太階問,你知道這是誰寫的嗎?我搖著頭說不知道。黎太階告訴我,《春風》就是桃花江小才女朱梅卿寫的,她還是一個烈女。

    我說,烈女?叔叔什么叫烈女?

    黎太階說,叔叔給你講講朱梅卿吧!

    黎太階又把圍巾系好說,朱梅卿是秀才朱信庵次女,父親設館教書的時候,她隨父親讀四書五經(jīng),填詞寫詩。十二歲那年父親把她許配給唐楚翹兒子博臣為,當時正逢朱姓修族譜,便在她的名下寫上“適唐”二字,后來唐家看不起朱家,單方面解除婚約,父親只好為她另擇夫家。梅卿哭著說,“適唐”二字已經(jīng)印在家譜上,怎能隨便磨掉?朱梅卿寫下三十首絕命詩,自縊而死,死時才十五歲。朱梅卿的死在當時社會上掀起過波瀾,在北京做御史的周開銘將此事奏明光緒皇帝,皇帝下令,撥款為朱梅卿立下貞節(jié)牌坊。

    我說,叔叔,她就是因為愛情吧!

    黎太階說,朱梅卿不是因為愛情,她是當了封建社會的犧牲品。

    我瞪圓眼睛望著黎太階,黎太階見我懵懂的樣子,說,我怎么跟一個不懂什么叫愛情的小朋友說愛情呢?這樣吧,叔叔給你唱首《桃花江是美人窩》。黎太階清了清嗓子:桃花江是美人窩,桃花千萬朵,比不上美人多……他還沒有唱完,一個粗暴的聲音從他身后響起:好啊,你個癲子,用黃色歌曲腐蝕兒童,你是想挨批斗了吧!黎太階臉色煞白,我嚇得望也不敢望后面,一溜煙跑回家。

    陳媽在胡雪花家門口,我飛也似的跑過去。胡雪花家圍了一群人,人頭攢動攔住了我視線,我從大人的腿中間鉆進去,擠到了最前面。我看見胡阿姨躺在床上,穿著大紅襖繡花鞋,脖子上圍著那條紅圍巾,安安靜靜地睡覺了。他們說胡阿姨死了。我說胡阿姨睡覺了。他們說胡阿姨真的死了。

    胡阿姨死了?死人怎么是這個樣子?我是第一次見死人,覺得死人一點不可怕。只是,我再也看不到胡阿姨那雙亮晶晶的眼睛了。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掉下來。

    胡雪花真傻,一句玩笑話就想不開。

    居委會人感到她幾天沒開門有些不正常,撬開門進去。她人已死了,只怕死了有一兩天了。她是吃老鼠藥死的。

    “真作孽,她才三十多歲。”

    “她死了倒好。這女人心太癡,總等著她丈夫也不是個事。不是這個惡作劇,她遲早也會尋短見?!?/p>

    我在他們七嘴八舌中弄清,原來幾個小伙子惡作劇,他們給胡雪花丟過一句話,說她丈夫馬上要回來了。將信將疑的胡雪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車站接丈夫,沒有接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每天她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車站接丈夫,但從金色的秋天到大雪紛飛的冬天,她一直沒有接回丈夫。那幾個小伙子見她這樣癡心,于心不忍,于是又丟過一句話,說她丈夫不會回來了。多年等待造成的積郁終因這最后一根稻草轟然倒塌。她冒著大雪,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在家躺了幾天,水米未進,最后吃了老鼠藥……

    娟娟,娟娟。誰是娟娟!懵懵懂懂中聽見有人喊我,走過去,街道主任吳阿姨說,這相冊上寫著你名字呢,拿去吧!我把相冊打開,上面有一行鋼筆字:送給娟娟小朋友。我從相冊第一頁翻到最后一頁,都沒有看到她一張照片,我嗚嗚地哭起來。吳阿姨說,哭什么?漂亮相冊歸你了,你可夾自己的相片進去。

    十二

    縣里突然接到通知,省劇團的樣板戲下鄉(xiāng)到各縣慰問演出,每個縣巡演兩場。從時間上排,輪到桃花江縣是12月份。這個消息像一陣風般傳開,縣劇院11月份就把招牌打出去了。劇院的墻上貼了彩色宣傳畫報,美工把演員的巨幅畫像掛在劇院門頂上,衛(wèi)民大哥演李玉和的劇照掛在正中間。

    平平看著李玉和劇照對我說,衛(wèi)民大哥要從很遠的地方回來了。后來平平每看一次劇照都要對我說一次,每說一次都要激動一次。平平還對我說,劇照上演鐵梅的沒有桂花姐漂亮,但鐵梅的那件紅衣服比桂花姐的好看,你看,領子是豎起的,身上的布坨坨扣子都往右邊扣。平平對著劇照上的鐵梅把辮子一甩,叫聲“爹”!她叫“爹”時熱淚盈眶,叫得比以前更像鐵梅。

    平平從11月叫到12月,快把自己當成鐵梅時猛然想起那件早已不能穿的紅毛衣,她也想有件鐵梅那樣的豎領坨坨扣紅衣。平平在家里天天跟母親講鐵梅,母親覺得女兒喜歡鐵梅沒有錯,終于在發(fā)工資的時候給她做了件豎領坨坨扣紅衣。她把衣服放到枕頭邊,專等看演出那天穿。平平掐著手指數(shù)日子,日子就在她的企盼下一天天數(shù)過,省劇團終于被她數(shù)到。

    省劇團來的那天,平平帶我到劇團后院溜達,趁人不備溜了進去。后院大坪立著幾根竹篙,上面曬了許多衣服。我們固執(zhí)地認為只要是豎領坨坨扣的紅衣就是鐵梅的,只要是釘銅扣子的藍制服就是李玉和的,《紅燈記》里的李玉和是鐵路工人,鐵路工人的衣服都是釘著銅扣子的。我們在下面看了半天,沒看到李玉和和鐵梅的衣服,只看到了一些紅紅綠綠的短褲和乳罩。平平拉我進到里面去看演員,地坪里坐了很多演員,我們就在他們中尋找個子高,腰板直,鼻子挺的衛(wèi)民大哥,我們在他們身邊轉(zhuǎn),轉(zhuǎn)了一圈也沒有看出哪個像衛(wèi)民大哥。

    第一天演《沙家浜》,第二天演《紅燈記》。演《紅燈記》那天輝輝找他爸爸幫忙給我們買到兩張票。我去平平家送票,平平正在吃飯,飯吃了一半就躲到房里換上那件紅衣服,她把兩條長辮子梳成一根,像鐵梅一樣繞在胸前。我們一進劇院,許多人盯著平平看,說小姑娘漂亮,也有人說她圓圓的臉蛋和長長的辮子像鐵梅。平平站在座位上左顧右盼,直到幕布拉開她才坐下來。舞臺上,衛(wèi)民大哥提著紅燈一亮相,嘩!平平又猛然站起,雙手捂胸,幸福得說不出話來,整場戲平平都是站著看完。

    平平晚上在銀幕上看衛(wèi)民大哥,白天就拉我跑到劇院去找衛(wèi)民大哥。劇團的人說衛(wèi)民大哥去居士巷了,我們趕到居士巷,居士巷人說衛(wèi)民大哥剛往街上走了,我們又尋到街上。我和平平在街上和劇院之間瘋找,就是找不到衛(wèi)民大哥。劇團只演了兩天就被別的縣接走了,衛(wèi)民大哥再一次從我們的世界里消失。

    十三

    桃花開之前居士巷下了一場雪,大人們說下的是一場春雪。雖是下雪,天一點不冷,只是石板路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像涂了蠟一樣光滑滑的,我腳上的雨靴在石板上滑來滑去,發(fā)出細微的磨擦聲,真好玩。我和平平說好了去輝輝家玩。突然,一個女人從黎太階家溜出來,女人穿著一件黃大衣,挎一個黃書包,頭上一頂天藍色絨線風雪帽。她朝居士巷左右瞧瞧,見巷里空蕩無人,又從黃書包里掏出一個大口罩戴上,只露出兩只大眼睛。兩只大眼睛發(fā)現(xiàn)了我,在我身上骨碌碌轉(zhuǎn)了一圈匆忙離開。黎太階站在門邊,神情慌張地望著她,直到她拐彎不見了蹤影,他還站在門邊。

    平平一把將我拉進輝輝家。原來平平、輝輝和輝輝父親早知道黎太階家來了個女人,奇怪的是他們沒有說黎太階壞話,而是贊嘆這個女人有感情,敢冒殺頭危險來看黎太階。從他們的贊嘆中,我才弄明白來龍去脈。

    女人叫吳紅霞,是黎太階清華大學建筑系同學,畢業(yè)后他們同在國外留學,又同時回國到北京一所設計院工作。黎太階負責圖紙設計和建筑工程,吳紅霞負責建筑監(jiān)督。黎太階設計過這樣一座大橋,粗大的橋墩,拱拱相連,威風凜凜地支撐著橋面,鐵路橫跨過河床。這座引起轟動的大橋使他成為建筑設計天才。有人說他頭腦就是一部機器,只要機器一轉(zhuǎn),一個建筑物需要多少鋼筋、多少水泥立即就出來了,既不浪費材料又保證安全。有一次,設計院把一所學院的教學大樓交給黎太階設計,黎太階腦子里閃過一個又一個方案,他精心設計圖紙,對工程使用鋼筋反復計算。鋼筋這種抗拉強度極高的材料是支撐大樓結構的骨架,混凝土這種抗壓強度高但抗拉強度低的材料和鋼筋巧妙組合,揚長避短,制成鋼筋混凝土構件使高樓大廈成為現(xiàn)實。鋼筋的主要成份是鐵,鐵在常溫下容易氧化,鋼筋包裹在混凝土構件中形成鈍化保護膜,如果鋼筋保護膜厚度不夠,就會造成鋼筋露筋和混凝土剝落,導致質(zhì)量問題。黎太階又從結構力學角度進行計算,主樓的陽臺外飄部分每平方米所承載的重量需要多少鋼筋,哪個部分需要增大鋼筋投入……

    但教學大樓剛建完就發(fā)生局部坍塌,造成人員傷亡和難以估量的經(jīng)濟損失。黎太階腦袋轟地一響,恐懼隨著血液一起往頭上沖。他連忙趕到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鋼筋保護膜厚度過薄,導致鋼筋與混凝土之間失去粘合力,使樓板表面出現(xiàn)了裂縫。他發(fā)現(xiàn)施工者改了圖紙,他們?yōu)榻档褪┕こ杀?,減少了廁所鋼筋和陽臺外飄部分的螺紋鋼,有些拐彎部分沒有使用鋼筋,彎角墻內(nèi)空洞的填充物竟然是數(shù)百袋其他物質(zhì)!施工者把鋼筋用量一點點摳下來,認為只要不發(fā)生天災人禍,一棟建筑物的保險系數(shù)減少一些沒有關系!

    檢察院查責任一下落到黎太階身上,黎太階為自己申辯,可沒有人站出來為他承擔責任。吳紅霞為黎太階四處奔走打抱不平,他們原準備國慶結婚,出事后單位不但不批準,反而把她下放到農(nóng)村去了。黎太階就是在這個時候瘋的。

    以后的日子,黎太階家門整天關著。他爬在地上,流著長淚不斷地寫字,寫了整整一地。

    十四

    我父母接到被下放農(nóng)村的命令,母親連夜從五七干校趕到居士巷。我離開居士巷那天,陳媽把那雙繡花鞋塞給我,說喜不喜歡都拿著,這雙鞋是按你腳做的,只有你這雙腳能穿。母親替我接過鞋,說這么漂亮的鞋,要多巧的手才能做得出!陳媽說,我也是費了心做出來,她還不喜歡。兩個女人寒暄,眼睛都紅了。離開時,陳媽把母親付給她的保姆費塞進我書包,說你父母沒工資了,拿去買件新衣穿。母親又從我書包掏出錢,把錢放到桌上,趕忙拉我走了。

    全家落實政策回城已是十年后,那時我已是高三學生?;爻堑牡谝惶煳揖腿チ司邮肯铩?/p>

    離開縣城這些年,縣城也和其他縣城一樣有了變化,先是名字改為桃江縣,后來在加強城鎮(zhèn)建設中把幾條麻石路改成柏油馬路,居士巷房子也撤走了一部分,那條小港也用土填平,和另外幾條巷子合并,建成了一個縣城最大的集貿(mào)市場,市場里新建了電影院。陳媽家房子沒有拆,只是顯得有些不協(xié)調(diào),我拐過集貿(mào)市場去看陳媽時,她比以前胖了一圈,人顯得老了一些,但樣子仍是精精致致。她又帶了兩個小孩,小孩有些像當年的我,比較野,只要陳媽一不留神他們就跑出去了,現(xiàn)在的居士巷不像我那時的居士巷,車水馬龍,小孩子出門外玩危險。陳媽留我吃飯,去廚房做飯,小孩子瞧了陳媽這個空偷偷溜出去了。陳媽跟在他們后頭追得氣喘吁吁,還是我跑上去把他們一個個捉回來。陳媽說,這里帶孩子不安全,過段時間我這個房子也要拆,國家擴大貿(mào)易市場。我問起平平和輝輝,陳媽告訴我,平平和輝輝高中畢業(yè)下農(nóng)村當知青了。

    離開陳媽家,我用腳步度量那些柏油馬路,看到路邊擺著的各式攤位就想,這個攤位應該是以前平平家,那個位置應該是當年輝輝家……經(jīng)過一個屬于當年黎太階家的攤位就想,他家搬去哪里了?他還銬在電線桿上嗎?

    春節(jié)時平平和輝輝來看我,他們臉膛曬黑,長成大男大女了。他們手拉手坐在我房里,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手拉手不像童年時的手拉手,果然,他們在談戀愛。輝輝告訴我,過段時間毛紡廠會到他們知青點招工,他們只等招工回城就結婚。我說祝賀你們,青梅竹馬。輝輝傻傻笑著,平平卻顯出幾分不安,我想是害臊吧!

    談話中我問他們還記得巷口那個胡雪花嗎?輝輝說,怎么不記得!前段鎮(zhèn)政府還收到胡雪花丈夫?qū)ふ宜男拍兀∷煞蛟谂_灣一直沒結婚,他在等待能回大陸的那天呢。

    我感慨萬端。閑聊中我又問黎太階去哪里了,輝輝說,黎太階回北京了。我說,他還回來嗎?要是回來,我送那雙繡花鞋給他作紀念。輝輝就笑,說出他當年說過的那句話:北京很遠呢!要坐船坐火車,一下子回不來。

    我又問,黎太階和吳紅霞后來結婚沒有?

    平平搖著頭說,不知道。

    輝輝說,我也不知道。記得他一家人都去了北京。

    過完春節(jié),平平和輝輝回知青點。這年正趕上全國恢復高考制度,我躲在稅務局一間春暖夏涼的房間復習功課,迎接高考。我順利考上省城一所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長沙文聯(lián)做編輯,后因喜歡寫文章當起了作家。歲月匆匆,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

    十五

    這天,我在家里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突然接到輝輝電話。輝輝說娟娟,有件事請你幫忙。我說我們都是從小玩大的朋友,說什么幫忙。

    輝輝說,平平躺在醫(yī)院六天六夜,一直處于昏迷狀態(tài)。我把她從醫(yī)院接回來,她仍是這種狀況。

    我說,怎么會是這樣?醫(yī)生怎么說?

    輝輝說,醫(yī)生查不出原因,說平平脈搏很弱,有種活到頭的感覺。醫(yī)生還告訴我,一個人如果自己不想活,就是華佗在世也一籌莫展。

    我說,不可能!平平才四十八歲!

    輝輝說,平平如果不想活了,我也沒有多少活頭了。

    我說,輝輝,你千萬別這樣想,千萬別這樣想??!

    輝輝沒有了聲音,我感受到電話那頭的悲傷。我說輝輝你別急,快給我詳細講講平平的情況。

    輝輝說,我把平平接回家,她睜開眼睛在臥室掃一圈后,目光落在一面墻上,墻上掛著樣板戲《紅燈記》李玉和與鐵梅的劇照。劇照只有學生課本那樣大,卻有一寸厚,就像農(nóng)村嫂子納的鞋底。這是我當年幫她從劇院售票窗口撕下的小劇照,她把劇照貼到課本上,準確講貼到別人看不見只有自己看得見的封底上。每當她讀書累了就翻到后面看劇照,以后每次換新書,她都要用削筆刀把劇照刻下來,連同殼皮一塊兒貼到新書上,直到做知青,劇照才裝進鏡框,掛到知青屋。后來我們結婚,劇照就掛到一面墻上。以后的日子,劇照就像遙遠的樣板戲一樣在我們生活中淡化??墒乾F(xiàn)在,她看著劇照突然笑了,我很驚訝,她病得不成形的臉上竟能綻放出孩子般燦爛的笑容……

    我這邊舉著電話筒想,輝輝是從她的笑容中捕捉到了一些東西,這些東西也只有他能捕捉得到,要不他不會打電話要我?guī)兔Α?/p>

    果然,輝輝又說,平平躺在床上再次睜開迷迷糊糊的眼睛,看到床頭的女兒,說好像在哪里見過,又一時記不起來。她又去看墻上相框里的鐵梅,當她聽到女兒叫媽媽才知道是自己的女兒。她伸出手摸女兒長辮子,女兒和她一樣留著長辮子。平時她總是聽人夸她的長辮子像鐵梅。她有女兒后教女兒的第一首歌就是鐵梅唱的《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她讓女兒留著和她一樣的長辮子。縣城里常見她們母女倆的長辮子晃動。女兒所處時代是個觀念不斷更新的時代,女兒幾次想剪辮子都被她強行壓制了。她不講理地說,只要你還在我眼皮下晃動就不準剪辮子,除非你遠離我……

    我終于想到輝輝要我做什么事。我對輝輝說,我能理解平平這種情結,我去找找看。

    我當即搭車到長沙窯嶺地段,走進一個院子問傳達室,這里面是不是京劇團?傳達室的人告訴我,里面沒有京劇團了,現(xiàn)在是幼兒園和一家電腦公司,但有些演員和家屬還住在這里。我向一個買菜回來的男人打聽演李玉和的演員,那男人回答我,當年演李玉和的有好幾個,后來劇團效益不好,轉(zhuǎn)行的轉(zhuǎn)行,退休的退休,都不知去向了。那男人給了我一些線索,我根據(jù)線索找到幾個演李玉和的,但都不是我要找的衛(wèi)民大哥。后來有人要我去和平街找胡立強打聽,我到和平街找到胡立強,他也是演李玉和的,可不是我要找的那個李玉和,我要找的那個李玉和是他的師傅,胡立強給我留下他師傅的詳細地址。

    我按照地址找到電影院門口一個小攤子時已是晚上。所謂小攤子,就是在四個輪子的推車上支起一塊板子,板子上頭掛個燈泡,上面擺著煙、打火機、礦泉水、糖粒子和檳榔,旁邊坐個看攤的老頭。天上刮著北風,老頭個子很高,但背已經(jīng)駝了,斑白的頭發(fā)在昏暗的燈下看上去有些凌亂。老頭雙手操在袖筒里,兩腿夾著個小藕煤爐,眼睛微瞇,看著行人。我從口袋里掏出李玉和劇照,看下老頭看下劇照,看下劇照又看下老頭。面前老頭雖然蒼老,但臉上的輪廓和劇照上的李玉和有些相像。我走近老頭,輕聲問,老人家,您原先單位在京劇團嗎?老頭看我一眼,漠然地說我是個擺攤子的。我不甘心,又說了句,我覺得你像那個演李玉和的衛(wèi)民大哥。

    老頭愣了下,怔怔看我一眼,然后將帽子扣到頭上,把小凳子、藕煤爐一一擱到攤子上,推車子就走。我走到他身邊幫他推車。

    我說,你就是衛(wèi)民大哥,我是以前居士巷的娟娟呀!

    老頭說,我只是個擺攤的老頭。

    我說,還記得居士巷那個平平嗎?

    老頭搖頭,加快了推車步子。我定定看著老頭,說你就是衛(wèi)民大哥,我不會認錯。老頭把車推得更快了,我要緊走幾步才追得上他。

    我說,你知道嗎?平平在病床上一直惦著那個演李玉和的衛(wèi)民大哥。

    老頭將推車停了一下,說,她病得重嗎?

    我說,很重,一直在說胡話,一直在鬧著要看樣板戲。

    老頭沒做聲,他側過臉,默默推車。他側過臉時眼里滾出一滴淚珠。我對老頭默契地叫了一聲衛(wèi)民大哥,耳邊仿佛聽到有人唱了一句京劇高腔:“朝霞映在陽澄湖上……”

    十六

    我和老頭來到平平床邊,我發(fā)現(xiàn)她嘴里還在含糊不清地說話。

    輝輝說,平平,娟娟來了。

    平平像是想了一下,說你別逗我了,她一個大作家在省城,怎么會來。

    我說,平平是我,我?guī)湍阏业侥阕畛绨莸娜肆恕?/p>

    平平這下笑了,說我最崇拜的人是誰呀?你怎么知道?

    我詭秘地笑著,說我怎么會不知道,你不是一直喜歡樣板戲嗎?

    這句話就像一根燒紅的針刺了她一下,但痛中又有種灼熱。

    我把老頭推到她前面,說衛(wèi)民大哥來看你了。

    平平睜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個陌生老頭,目光又越過老頭朝門口望,門口什么也沒有。她又看看床邊的陌生老頭,說他就是衛(wèi)民大哥?

    老頭顯得空茫的眼睛一下子跳出兩點亮光,欣喜地說,難得這么多年了,你還記得我!我就是衛(wèi)民大哥。

    平平搖了搖頭,說你不是演李玉和的衛(wèi)民大哥。演李玉和的衛(wèi)民大哥比你英武。

    老頭眼中剛亮起的一點光芒一下子暗淡了,他感到內(nèi)心一直被珍藏的那點東西突然像被人拔蘿卜一樣拔掉了。

    一段時間后,輝輝打電話告訴我,平平的病莫明其妙地好了,就像她當時莫明其妙地生病一樣。

    這年我回桃江看父母,再見到平平時她已提前退休。她把那條伴隨了她一輩子的長辮子剪了,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門。她這種一反常態(tài)的愛漂亮使我有些不理解,但她臉上很平靜,似乎沒有什么特別幸福的事,也沒有難以抑制的悲傷,但仔細看,還是能捕捉到淡淡的憂傷和類似于心神不寧的慌亂。

    一天晚上,我看電視,畫面上突然出現(xiàn)了這樣一則消息:一位著名的京劇演員,在自己的臥室里死了三天才被發(fā)現(xiàn)。此人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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