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貢信札散議

徐文寧

人才是國家的寶貴財富，古代科舉考試選官制度有利于朝廷選拔人才，任用德才兼?zhèn)涞娜藙t國興，任人唯親、姑息養(yǎng)奸則國衰。在我國近代史的鴉片戰(zhàn)爭時期，有許多仁人志士，如林則徐、黃爵滋、關(guān)天培、鄧廷楨等，皆出身進士。

山西壽陽的祁雋藻，字淳甫，嘉慶十九年（1814年）進士，三代帝師;晉城高平的祁貢，字竹軒，20歲時嘉慶元年（1798年）進士。兩人被世稱為“山西二祁”。二祁道光年間同朝，一個是軍機重臣，權(quán)傾天下;一個是封疆大吏，地位重要。特別是祁貢，兩次入粵，完整地經(jīng)歷了鴉片戰(zhàn)爭。古往今來，凡講到鴉片戰(zhàn)爭這段歷史，都要提到祁貢。本文25冊信札是祁貢在道光二十一年至二十三年間寫給族內(nèi)五弟祁雋藻的。

再入廣州

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皇上讓祁貢隨軍治餉，可是才到山東德州，皇上便將兩廣總督琦善鎖拿回京，革職治罪，給祁貢補授為兩廣總督，令其前往廣州走馬上任。祁貢在這段時間加強了與軍機大臣祁雋藻的私信聯(lián)系，以求“此后于涉軍需者，部議既早為迅速達復，外間受益不淺”。

祁貢任廣西巡撫時，曾上奏皇帝，反映沿海和內(nèi)地種賣鴉片案情，建議“私開煙館引誘良民者為首絞侯”、“失察之地方文武官員，俱交部嚴加議處”，是一個堅定的禁煙派。他任廣東巡撫時，為抵御帝國主義的侵略，積極籌備海防、督工備糧，并建炮臺、鑄大炮，協(xié)助關(guān)天培操練水軍，使虎門、大角、沙角、鎮(zhèn)遠諸炮臺“完固堅整，控制遠近，氣象雄偉，而南山新建月臺，尤足以壯觀瞻，而嚴備御”，為林則徐和關(guān)天培抗擊英軍的勝利打下了較好的基礎(chǔ)。

但這次他重到廣州，情況大變，英軍已經(jīng)攻陷虎門、烏涌、鳳凰岡、橫檔等炮臺，兵壓廣州，關(guān)天培戰(zhàn)死，廣州人民遷走過半，城內(nèi)一片凋敝。此25冊信札中便有不少有關(guān)戰(zhàn)事的情報描寫。

圖1“日來逆兵船又到三只，又火輪二只，內(nèi)一只由浙駛回，探聞別國與該逆爭仗是真，又聞該逆用項實已難繼，而逆船來者有增無減，或搜括而來以恫喝”

圖2“天朝再與相持一年，逆夷必將自潰然，戲言也。不僅不能信之，即使屬實，而我沿?？诎督?jīng)費從何出耶？兄昨夜思，雖寢食作廢，粵洋各處尚停泊夷兵火船十六號，此刻香港漢奸亦有樂為我用者，出其不意收復或易得手，然隨得隨失仍是畫餅，故未能冒然從事”

圖3“則無從措手，可從來逆船數(shù)目即已遞，多無用無成，另折。該類傳聞不一，有說從赴江浙者，有說從赴臺灣者，又有說從經(jīng)赴天津者，其號稱五十余只，而其內(nèi)裝兵之船，乃為載火食及住兵而設，則兼能打仗之船，不過多為疑陳，以列哧我軍，咪利堅印花旗向來恭順，與我軍民人等言及逆夷力已不支”

為此，三月二十三日前往廣州走馬上任的他，下車伊始就貼出“安民告示”，請城中居民保持安靜，勸已經(jīng)出走的人都回來，各勤本業(yè)。他還召集粵秀、越華、羊城諸書院生童進行考試，“以示整暇”。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努力，局勢逐步好轉(zhuǎn)，離城出走的人也大都搬了回來，穩(wěn)定了軍心、民心，為抵御英國侵略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戰(zhàn)備條件。

獨木難支

可是，主持這場戰(zhàn)役的總指揮奕山是道光皇帝的侄兒，皇親貴胄，庸暗不堪，雖貴為御前大臣，卻不諳軍旅，實在是大草包一個。他受命后，一路游山玩水，57天后才從北京趕到前線。他堅持“防民甚于防寇”，說：“粵民皆漢奸，粵兵皆賊黨?！焙翢o戰(zhàn)爭準備。一開始不分析敵我強勢，遂分軍三路夜襲英船。英軍沒有防備，倉促應戰(zhàn)，吃了點虧。奕山忘乎所以，向皇帝報稱“燒毀夷艇四，沉溺者甚重。”官吏相慶于堂。天亮以后，英兵大肆反撲，炮轟廣州，守城清兵一觸即逃。接著，清軍進行反擊，又一次使用火燒赤壁戰(zhàn)術(shù)，用滿載浸透燃油的棉花火船，開足馬力沖向英國戰(zhàn)艦，結(jié)果半途被英軍炮火擊毀，43只戰(zhàn)船、32只火筏全部葬入火海。當日，英軍占領(lǐng)廣州北部的四方炮臺，廣州完全在英軍炮口的控制之下。奕山等人決定投降，廣州城上掛起了白旗。而祁貢與廣東巡撫怡良堅守西、南兩門，決定與城共存亡，四十八鄉(xiāng)壯勇，急相率奔，援眾數(shù)萬，大敗英兵。但終因奕山投降，使戰(zhàn)爭歸于失敗。

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很大程度是在于道光皇帝聽信穆彰阿之流的投降言論，派投降派琦善為兩廣總督，至廣州議和。軍機大臣王鼎，清嘉慶元年（1796年）中進士，是嘉慶和道光皇帝的老師，一生清操絕俗，卒之日家無余資。他當時怒不可遏，大罵穆彰阿為“今日秦檜”，大叫“條約不可輕許，惡例不可輕開，穆不可任，林不可棄也?！睙o奈道光一意孤行，竟拂袖而去，王鼎只好“閉戶自縊，冀以尸諫”。王鼎之死被充軍新疆西行路上的林則徐聞知，淚書“傷心知己千行淚，灑向平沙大幕風?！?/p>

作為接任兩廣總督的祁貢在圖4信札中盡管流露出些許擔憂的心情，卻也不乏決死的斗志。

圖4“前路茫茫，何時是了，奈何，奈何。定九兄齋恨而歿，可憐可嘆。兄精力日漸疲憊，然斷不做自作退步，蝸牛粘壁待空涎枯耳”

同族之情

明清以戶部掌漕糧田賦，故把戶部尚書稱為大司農(nóng)。道光年間，祁雋藻官至戶部尚書。祁貢擔心祁雋藻吃虧，便常常寫信叮囑幾句。

圖5“弟以大司農(nóng)而兼樞廷，此時此際亦正難處，然一切事臺對后，得看而行，較之外間，不僅天淵優(yōu)為之而已”

圖6“弟秩居清要，志遂顯揚人皆望為章章喜慶云，其尚隨時善自珍攝，當自焦愁也”

朝中奸邪誣告祁雋藻在老家打造“祁氏宮殿”，道光皇帝得知后，派人暗暗探訪。欽差大臣來到平舒村后，周邊方圓十里并未看見大興土木的跡象。悄悄來到祁家，此時，一位老太太正在碾子前磨面，衣服上滿是補丁。在得知是祁母后，欽差大臣不敢相信，問道：“您平日就這樣艱苦？”老人微笑著告訴他，祁雋藻是大官不錯，但他的母親不過是一名普通農(nóng)婦，沒有家奴，自耕自食。曾經(jīng)官居一品的三代帝師、四朝重臣，正是憑借清廉的操守，保住了一家老小的性命，并將美名流傳至今。

從這兩冊信札中可見祁貢與祁雋藻的同族之情，時時告知為官之道。

慧眼識人

從25冊信札寫的內(nèi)容分析，除寫了族弟祁雋藻在軍機處暗中幫助他外，還有與他莫逆之交的賽尚阿，也有祁貢同情的李廷揚，還有不少是他懷有微詞的如周天爵之流。信札中不少地方透露出一些端倪，為研究近代史提供了難得的寶貴資料。

圖7“鶴汀人極正派，以心直口快未免招忌，兄則與鶴汀莫逆之至，此后于涉軍需者，部議既早為迅速達復，外間受益不淺”

圖8“但聞其向來打仗都好，人才難得，任總裁亦屬可喜，梁年已有六十二歲，精力卻毫不衰頹。記前信曾以周李二公見詢，此二公，雖均山東人，然相去遠甚”

賽尚阿（？至1875年），字鶴汀，姓阿魯特氏，蒙古正藍旗人。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中翻譯舉人，授理藩院筆帖式，在軍機處做秘書工作。曾任清廷欽差大臣，設防天津。

圖8信札中的“梁”指的是梁寶常，字楚香，道光三年癸未科（1823年）進士，直隸天津人，秉性宏雅，寬平不苛，以吏材為時相所器重，不十年擢升山東巡撫。道光二十年任廣東布政使。二十二年擢廣東巡撫，旋調(diào)山東。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十二月六日兩廣總督祁貢、廣東巡撫梁寶常發(fā)告示，曉諭一切士紳勿聽煽惑人心之傳聞事，禁止他人在明倫堂的煽動性集會。此信札寫的當是道光二十二年的事情。信札中提到的“周李”，是指周天爵、李廷揚二臣。

砥柱之才

祁貢作為清王朝的封疆大吏，自科班出身，秀才、舉人、進士，少年連捷，官從郎署做起，久閱升沉，先道臺而臬藩，繼巡撫而總督，一步一個腳印。在鴉片戰(zhàn)爭中，他受任于危急之時，奉命于危難之際，恪盡職守，任勞任怨，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盡管如此，早在琦善虎門戰(zhàn)敗之時，道光皇帝就十分惱火。祁貢和奕山到廣東后，皇帝曾令奕山和祁貢調(diào)查虎門戰(zhàn)事情況，嚴懲逃兵，以肅軍令。但因為戰(zhàn)爭吃緊，未來得及進行。至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四月，祁貢才偕奕山等復奏：“不忍概將株殺……兵眾同時逃走，并無確切證據(jù)?！辈涣?，這道奏折竟使道光皇帝大發(fā)雷霆，結(jié)果，祁貢被革職留任。所以，祁貢一生當了三年多兩廣總督，就有兩年是革職留任，直到祁死后，皇帝才給予開復。

結(jié)合本文25冊信札內(nèi)容，祁貢人生最終三年多的時光，有兩點可為史鑒：

一、封疆大吏，國中砥柱。

廣州之役后，祁貢思想壓力很重。作為一個封疆大吏，不僅要造福一方，首先更要保證海疆和國家的安全。重任在肩，他食不甘味，睡不安寢。這期間，為了加強海防、抵御侵略，祁貢修筑炮臺、搞屯田、練義勇，還為籌措銀兩“初轉(zhuǎn)餉于千營，遂建旗于百粵。羊城重蒞，知盡力以宣勤;鯨浪初平，競積勞以成疾?！?/p>

圖9“即須修筑虎門各臺，逆夷在浙猖獗已極，此間得信頗難，日深啟切良民及紳士均已有成城之志，而匪徒之慣為漢奸者雖經(jīng)陸續(xù)投回”

圖10“前蒙圣明，垂詢虎門各駁臺后路如何，提防駁臺兵少，臨時如何接應，得手等，因此事兄于去歲赴虎門時，即查見搜處，沙田有可以開墾者，今春即囑各紳士前往復勘丈量，意從仿照屯田之法，本地之土養(yǎng)本地之民，即以本地之民”

圖11“免本駁臺之兵，似為周密，然事頗繁重，經(jīng)理既然不得其人，經(jīng)費又無口出，故未夠遞行入，告刻下已專委糧道孔衷裝專自其事，并勸諭有力紳士捐貸修筑基圍，奏問請議敘者，至今吏部復文尚未到粵，仍皆有觀望之意。擬于下次先將大概情形略為敷陳，然不能不且察活筆也，是否有當，祈指示之，仍萬望勿向外人道及再開捐例”

圖12“土勇又裁六千有余，約計此后經(jīng)費每月六七萬足矣，所論徐松龕、孔莘辰二公好處與鄙意正合，惟劉觀察尚少歷練，須待察看，未能即下斷語耳”

圖12中的徐松龕是徐繼畬（1795年1873年），道光六年進士，晚清名臣，近代著名的地理學家，《紐約時報》稱其為東方伽利略。此冊可證徐繼畬的“夷夏大防觀念”與祁貢思想吻合。

鴉片戰(zhàn)爭期間，林則徐、魏源等向西方學習的先驅(qū)都相繼提出了“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思想，祁貢則是這一思想的實踐者。戰(zhàn)前中國有海無防，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沒有先進的戰(zhàn)船，舊式師船如快蟹、拖風、撈繪、八槳、米艇等只能在江河港汊行駛，新造的船只也只能用于內(nèi)河緝捕，無法在海上御敵。祁貢發(fā)現(xiàn)只有廣東在籍郎中潘仕成捐造的船具有美利堅兵船特點，戰(zhàn)斗力較強，立即將此事報告給道光帝，道光即發(fā)上諭，同意將以后制造船只一事交給潘仕成一手辦理，不讓眾官吏經(jīng)手。

二、人品端方，居官勤慎。

圖13“兄有兼署撫籌，雖為日無多，然以衰痛之軀，重病繁克，正如鈍根人已作菩薩縛，今又編一條蔑子做塵生，能急彌戾耶，十兒定于正月十九起程北行，兄之狼狽形狀到京均可面家，此間當有三兒”

圖14“殊恩調(diào)任羊城，彼中公事多，于此間數(shù)倍，自經(jīng)簡陋何以勝任，約計到彼不過三年，非獲咎而去，即引疾而歸耳，別無出路也”

祁貢一生謙虛謹慎，克勤克儉。他被授兩廣總督去廣州上任時，當時廣州人心惶惶，一片混亂。當?shù)赜袀€叫梁廷楠的，是欽差大臣林則徐的入幕參贊機要，后又先后為繼任兩廣總督祁塤、徐廣縉等所延聘。他見祁貢來了，便恭維地說：“公來，劫有救矣?！倍钬晠s說：“不然，我以小心謹慎，作無事時巡撫尚可，總督則非其才矣，況有事乎？吾兄不記鄧制府閱兵廣西，我以巡撫兼應夷事時乎？非墨農(nóng)事事提醒，不知誤多少矣”;“樞廷以我熟悉夷務，非善辭，則來久矣。此次半道接旨，不得不勉肩艱巨也。”此段為梁廷楠的記述，如果結(jié)合祁貢給自家人的信札內(nèi)容看，他對外人說的這番話，除出于謙恭外，也表里如一說得坦誠，推心置腹，確是實話實說了。

作為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一員，他忠于皇帝，一切圍繞著皇帝態(tài)度的變化而變化，忽戰(zhàn)忽和完全仰仗皇帝的鼻息，雖然這次戰(zhàn)爭的主要指揮者是靖逆將軍奕山，但祁貢沒有及時阻止奕山的盲動也難辭其咎。然對戰(zhàn)后修筑炮臺、上奏粵勇可用，一改清廷粵地不建軍的做法，備戰(zhàn)屯田、征收關(guān)稅、籌措經(jīng)費等，他也確實做了大量工作。要知道，他的好多工作是帶著處分壓力的，所謂戴罪立功、忍辱負重，且重病堅持工作，其精神就在信札的字里行間中，實在令人欽敬。

此25冊信札長不過盈尺，彩箋紙，每頁幾百字不等，運筆有力，潤墨濃厚。祁貢擅于書法，其書法由二王入真行，出褚柳，參以玄宰，自成一格。行間文字雋美而堅定有序，書寫尊卑上下排列合體。祁貢少年才俊，才華橫溢，雖為一個宗室敏學斗毆案，以讞獄謬誤被議落職，在刑部郎署位置上一栽就是19年，但從未喊冤叫屈，怨天尤人，一生把名利看得很淡。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祁貢得了喀血癥，乞休2個月，皇帝不許。直到道光二十四年，他病情嚴重，皇帝才準其休息。同年五月，病逝于廣州任上。道光二十六年十月，柩返高平下葬。思想家張穆為他作了墓志銘，墳碑文是祁雋藻奉道光皇帝御旨為祁貢撰寫的，也是祁雋藻人生書法道路上的巔峰佳作。清廷下令按尚書慣例賜恤，謚號祁貢為“恭恪”。

然而，祁貢墳位于高平市城東南8.5公里處的孝義村，孫殿英將祁貢墳盜挖，使這一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遭到了嚴重破壞。加上近年的盜墓，該墓現(xiàn)僅存建筑石雕碑亭4座、石碑4通、石制旗桿1根，其他地面建筑、墓穴則蕩然無存。因此，此25冊信札可謂是記錄鴉片戰(zhàn)爭的一份重要資料，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