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嫁家族》:當人生和解變成一場索然無味的喋喋不休
Point
御用班底的演員,在非常林奕華戲劇工作室中,早已被規(guī)范過表演方式。在《恨嫁家族》中,他們全都統(tǒng)一在一種陰郁的喋喋不休中,不斷用符號化的表演詮釋著自己符號化過的角色。
去年11月錯過《恨嫁家族》在戲劇奧林匹克上的內地首演,多少有些遺憾。所以這次演出早早約上做電影編劇的朋友同去觀賞。林奕華編劇出身的背景,加之他之前作品帶來的風格印象,我們大致預想到本劇應該會是一部文本話劇,充分做好了接受大面積密集臺詞的心理準備。
但接近三個小時的演出卻著實令我們深陷進一場索然無味的、喋喋不休的歇斯底里中。
從上世紀50年代電影《四千金》得到啟發(fā),《恨嫁家族》講述了四個大家千金的故事:父親與母親在大學舞會上相識相愛。父親出身豪門,家里人不同意父親與母親的婚姻,最后以父親必須去國外讀書為條件,應允了這門婚事。母親成為豪門繼后的工具,一連生了四位千金。父親再也不愿等待遲遲不到的兒子,最終拋棄妻女,留下一筆錢和一座大宅。
母親無法面對現實,漸漸瘋癲。大姐一直懷有想做男兒身而不得的遺憾,發(fā)奮自強,成為大公司首席執(zhí)行官;二妹輕浮任性,男女關系極其放蕩,心底卻憎恨不已;三妹恐懼現實世界,不愿意仿效其他三姐妹,逃避進書本中做“宅女”;四妹假裝天真快樂,早早結婚,不斷說謊給自己聽,演戲給別人看。
“母親和四千金、以及隱形的父親”為敘事前史,舞臺上建構的世界則來自于兩條最終并軌到一起的故事線。一條線從現實層面上講述,大姐宣布要結婚?;槎Y前夜,姐妹親朋都回到家中古堡,為即將到來的婚禮做準備。突然風雨大作,導致了停電斷水,山洪暴發(fā)。每個人都被困住在此地,舊人相逢,冤家聚面。另一條線從心理層面上探索,封閉空間中,每一個人物都做了自我陳述。人物在特定的人物關系中訴求、呼號,最終醒悟并道歉,接受和解。
“我從一場婚禮寫起,從另外一個家庭的開端,去講一個家庭的結束。所以最后呢,另外一個家庭開始了,是開心還是不開心,沒有講,但是女生說,好了,我要開始一個新的人生了。”黃詠詩談到創(chuàng)作的時候,對劇本做了這樣的解釋。
從劇本結構和故事架構來看,《恨嫁家族》有一個不錯的基調,并且嘗試去進行一場開放式的探索。用三個小時去講述其實不算啰唆,相較于賴聲川8小時的《如夢之夢》,《恨嫁家族》已顯得小巧精致,理應能夠完成充足而有力的戲劇敘事。
然而,劇場里發(fā)生的,卻是另一回事。
三個小時的演出,十三位演員進行了幾乎戲份均等的演出(大姐因多了一條貫串情節(jié)的功能,戲份稍重)。意識流一般的散點式呈現人物,讓上下半場的分割不再具有迫不及待一探究竟的劇場效果。
有趣的是,“十三”這個數字和舞臺上假定的“世界末日”,以及即將形成的婚姻在具體困境中的映射意義,形成了某種程度上的議題統(tǒng)一。這個議題是《恨嫁家族》的意義訴求,是結合了自我認知、家庭權利、社會規(guī)范、母親影響、父親地位的綜合體,同時也是毀滅與殘酷、面具與真相、愛與恨的情感大爆炸。
在某種程度上,林奕華的創(chuàng)作始終屬于“小格局”的范疇。格局小并不表示意義小,宏大敘事也未必真的能為苦難與偉大代言。但是,觀看過《恨嫁家族》的觀眾,可以輕易地捕捉到“自我”這兩個字,也能夠明確地看到無家不成恨的那個“恨”字;并且都明白,它借用女性和家庭的概念,解讀自我與困境。而這些難以避免地直指向本劇的一個可怕缺陷:故事和人物都太蒼白了。蒼白而淺顯,重復卻無力。
每一個人物都進行了一場自述,使用同一種語言結構和情感模式。他們抱怨、申訴、渴望及需求,成為創(chuàng)作者制作出的十三個“分身”。無論背景及經歷,他們都是同一個人。從管家到小偷,四千金和母親,富人與窮人,女性、男性以及同性戀者,他們痛苦且難以與自己和解。
坦白地說,這種勇敢的揭露,呈現出了現代世俗社會人類的共同癥結,但是它在劇場中呈現的方式太單調、太薄弱,流于表面并沉浸在語言創(chuàng)造的自以為是的幻象中,以至于用最不應該的缺點掩蓋了所有意義上的高度。
演出基本由臺灣員組成,另有兩位香港演員。軟糯的普通話,加上內地劇場中難能聽到的平實發(fā)聲方式,讓劇場添了幾分新鮮感和舒適愜意。然而,表演過于用力,近乎歇斯底里,完全湮沒了本身具備的清亮調子。
御用班底的演員,在非常林奕華戲劇工作室中,早已被規(guī)范過表演方式。在《恨嫁家族》中,他們全都統(tǒng)一在一種陰郁的喋喋不休中,不斷用符號化的表演詮釋著自己符號化過的角色。
林奕華曾直言,自己并不喜歡“話劇”這樣一個正統(tǒng)的概念,也不喜歡“第四堵墻”制造的幻覺。因此,演員扮演著已被消解過人物屬性的人物,同時成為著劇中人、觀望者、群眾以及符號本身。他們同時成為一個個具體的隱喻,靈媒外婆隱喻著面具的揭露,女傭隱喻著身份的標簽,四千金則統(tǒng)統(tǒng)隱喻著被過度男權中心化的四色女性。
事實上,不斷重構與解構的當下劇場,觀眾們已經習慣了不再執(zhí)著于故事和具體的人物,這對創(chuàng)作者而言反向成為了一個困境。如何行走在傳統(tǒng)表達通道和日益革新的創(chuàng)作模式中,幾乎成為了戲劇創(chuàng)作者構想作品的第一難題。《恨嫁家族》既沒有大膽狂妄到扔掉一切舊式的框架,也沒有穩(wěn)妥服帖地進行著最通常的溝通,以至于它缺乏說服力并無法真正接近到人心。至少顯得不那么迷人,并且難以動人。
《恨嫁家族》用了十三個分身,試圖包羅萬象敘說每一個人。然而直到劇終燈光亮起,它呈現給觀眾的也僅僅是零星的影子。盡管它明確地提及婚姻、家庭與女性,而身為女性的筆者卻沒有找到任何情感認同,更不用再擴大到“自我認知”——這個劇中不斷有意無意提及的概念了。
它異乎尋常地站在了一個人類的至高點,希求去向每一個人溝通自我。然而說到底,無論是四千金,還是母親與傭人,他們都是豪門中的某種犧牲品。她們是男性極權的產物,即使是以抵抗者的姿態(tài)出現,也不過是為了沖破單一屬性的壓迫而進行的奮斗。
從這個層面出發(fā),它既不具備普世價值,也不擁有強大的生命力。創(chuàng)作者將它拔高到任何一個人的自我認知上,顯然是刻意回避甚至忘記了那些流浪漢、殘障人士、失業(yè)者以及更多的普通人,既有些許上帝視角之嫌,又不得不說——過于自戀了。
(文/西伏娃,原載于《外灘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