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宮里的哭聲

王永坤

朱元璋晚年，疑心極重，猜忌好殺。為使小皇孫朱允炆在自己身后坐穩(wěn)江山，他將朝中功臣良將幾乎殺光之后，又擔(dān)憂起后宮來，只怕到時(shí)候皇孫孱弱，無力控制自己遺下的這些皇太妃們。

千思萬慮卻苦無良策的朱元璋焦慮之下竟病倒了。五月的一個(gè)月夜，朱元璋強(qiáng)支病體，由兩個(gè)內(nèi)侍扶掖著，在宮中踱來踱去，當(dāng)他走到一座建在水邊的涼亭時(shí)，忽然聽到七八個(gè)妃嬪和宮女邊納涼邊議論自己的病情，只聽其中一個(gè)恨恨地道：“這老東西喜怒無常，殺人不眨眼，害得我們整日生不如死，他真該早死早超生！”

朱元璋聽了，又驚又怒，忍不住咳嗽起來，妃嬪宮女駭?shù)没觑w魄散，驚叫一聲跑了個(gè)精光。

震怒之余，一個(gè)歹毒的念頭在朱元璋心中產(chǎn)生了。不幾天，朱元璋頒了一道圣旨：由于宮中有人詛咒朕，且不站出來認(rèn)罪，朕決定凡生有皇子的妃嬪一律出宮到兒子的封藩去；而無子的妃嬪，連同侍奉她們的宮女，年齡在16歲至56歲之間者，待朕百年之后殉葬！

如此算來，有名號的妃嬪上百，加上服侍各宮妃嬪的上千宮女，到時(shí)候竟要殉葬一千多人，真是殘忍至極！至于殉葬的年齡為何要限制在16歲到56歲呢？原來朱元璋極是懷念他的結(jié)發(fā)元配、已經(jīng)去世的馬皇后—馬皇后16歲嫁給朱元璋，56歲去世，相濡以沫，甘苦共嘗，是朱元璋平生唯一真情相待的女人。

宮殉令一下，宮中頓時(shí)陷入萬分恐懼之中，到處是一片戰(zhàn)戰(zhàn)兢兢、保佑皇上“萬壽無疆”的念佛聲。朱元璋聽了，嘴角上挑，陰笑道：“你們念佛并非為了朕，而是為了你們自己—朕多活一日，你們自然也可多活一日。哼，死到臨頭還在欺騙朕！”

每天早上，妃嬪宮女們都要列隊(duì)在朱元璋的大殿門外叩首問安。朱元璋便故意拖長腔調(diào)問她們：“你們看朕的病如何啊？”跪在青石臺階下的妃嬪宮女們無不顫聲齊誦：“皇上萬歲萬歲，萬壽無疆！”誦畢連連叩頭，直將額頭叩出血來，朱元璋這才厭惡地?fù)]揮手，命侍衛(wèi)將她們?nèi)s出去。終于，有幾個(gè)妃嬪忍受不住這種恐懼和精神煎熬，上吊自殺了。朱元璋聞知，冷笑一聲，御筆一揮：“竟敢逃避宮殉，大違朕的旨意。將尸首抬出宮去，喂狗吃了！至于她們的家屬，男子一律發(fā)配邊關(guān)，女子全都進(jìn)樂坊為官妓！”

妃嬪宮女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有個(gè)娘家頗有勢力的楊順妃心生一計(jì)，暗中傳書命娘家串通封藩在長沙的潭王，勸說自幼失母的潭王認(rèn)自己為義母，這樣自己就可以免死了?？墒?，這義子也不是好認(rèn)的，要寫在宗人府的皇家牒譜上，且要經(jīng)朱元璋過目。

朱元璋看了牒譜，當(dāng)即一把火燒了，連發(fā)兩道圣旨，以“交通藩王罪”將楊順妃賜死，又將潭王“除國”。潭王羞惱之下，自焚而死。其實(shí)，這潭王之母本是陳友諒的妃子，她被朱元璋霸占后，入宮只八個(gè)月就生了潭王。朱元璋一向懷疑潭王不是自己親生，這回便趁機(jī)將潭王“廢”了。這下，別說妃嬪了，就連那些藩王千歲們也嚇得躲在藩地不敢出來了。

這時(shí)，有個(gè)劉寧嬪又想了個(gè)主意。一日，朱元璋喝人參湯，只覺得格外有味，一愣之下叫來了御廚。御廚哪敢隱瞞：“皇上，這人參湯全是劉娘娘的好意和主意！她說古人曾‘割股療親，為了皇上早日康復(fù)，她情愿割下自己臂上的一塊肉來，熬了給皇上喝……”

朱元璋“嘿嘿”笑了：“吃小虧占大便宜，一片肉換一條命，想得倒美！來人，拿刀去劉寧嬪宮中，再割下她身上的一片肉來，朕還要喝人參湯。再告訴她，以后朕天天都要喝人參湯，一直到朕的病好了為止！”可憐劉寧嬪咬牙自割一刀，又被狠割一刀，且聽說以后天天要被割，驚痛之下，當(dāng)夜就得了“氣血風(fēng)”而死。這下，妃嬪和宮女們連哭都不敢哭出聲來，偌大皇宮一片死寂。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外婆給我拿糕糕……”忽一陣天真幼稚的女童學(xué)唱歌謠的聲音飄來。是誰竟還有如此閑情逸致教女兒唱歌？妃嬪宮女們循聲一望，原來是住在延慶殿的張?jiān)ｅ诮趟呐畠骸煸白钚〉摹⒛陜H五歲的寶慶公主學(xué)唱歌謠。

眾人這才想起自朱元璋發(fā)布宮殉令以來，只有張?jiān)ｅ届o至極，一如往常那樣整日逗女兒玩耍。這張?jiān)ｅ粌H容貌清麗，而且由于出身書香門第，極是有學(xué)問和見識，和尚出身的朱元璋學(xué)問有限，經(jīng)常在起草詔書時(shí)還要找她代為潤色呢，頗令眾妃嬪掂酸吃醋，都有意識地冷落她。如今張?jiān)ｅ绱似届o，莫不是她已有了免死之道？眾人一番嘀咕，不約而同地來到一向門可羅雀的延慶殿，求張?jiān)ｅ雮€(gè)主意救救大家。

聽了眾人的來意，張?jiān)ｅ徽S即命一個(gè)宮女將女兒支開?？嘈χ鴵u搖頭道：“我哪有什么主意？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一味害怕又有什么用？自接到宮殉令后，我只是覺得不能將恐懼帶給女兒，只要自己活一天，就要同女兒快快樂樂地過一天！”眾人哪里肯信，齊刷刷地全跪下了，張?jiān)ｅ质且魂嚳嘈?，沉吟半晌，一聲長嘆道：“大家請起。我有一計(jì)，也許能使大家免于一死。不過，大家也別抱太高的期望，大不了拼上一死！”言畢，滴下兩行清淚……

第二天，眾妃嬪照例來到大殿向朱元璋請安，正叩著頭的時(shí)候，躺在病榻上的朱元璋冷目瞧去，卻見只有一個(gè)女童愣愣地站著，正是寶慶公主。小公主第一次被母親帶到大殿，從沒見過此等場面，只覺得格外好玩。朱元璋平時(shí)日理萬機(jī)，只在偶爾的閑暇之時(shí)見過自己這個(gè)最小的女兒并逗逗她，只覺得她挺乖巧可愛，如今大限在即，不由心中泛起一陣悲酸，手指一點(diǎn)對內(nèi)侍道：“宣寶慶公主近前來！”

寶慶公主被內(nèi)侍引到榻前，朱元璋忍不住伸出手揪揪她的發(fā)辮，又摩娑她的頭頂。這下，寶慶公主不再拘束了，也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捋朱元璋的白胡須，瞪著黑亮亮的眼睛，奶聲奶氣地問道：“父皇，這么多人都來看望你，你怎么了？”朱元璋不由咧嘴一笑：“孩子，父皇病了?！?/p>

“父皇，生病可難受了。我生病的時(shí)候，娘親總是讓我睡一覺就好了。父皇，你也睡一覺吧?！睂殤c公主說著，一雙小手伸過來合上了朱元璋的眼皮。朱元璋睜開眼，忍不住又笑了，嘆道：“孩子，父皇這場病只怕難好了，一睡過去可就難醒過來了！”“不，不！父皇一定會好的！太液池的荷花快開了，開花就能結(jié)蓮蓬了。父皇上次說過，到秋風(fēng)吹起的時(shí)候，要揪蓮子給我吃。父皇，你快好起來吧……”寶慶公主搖著朱元璋的胳膊，眼里盡是焦灼之色。endprint

淚水一下子蒙住了朱元璋的眼睛：小孩子是不會撒謊的，如今偌大宮中，只有這個(gè)小人兒真心牽掛自己，對自己有真情！朱元璋心口一熱：“來人，再宣張?jiān)ｅ锨皝?！?/p>

張?jiān)ｅ鹕恚婂鷭鍩o不眼羨：啊，張?jiān)ｅ镁攘耍山韪概煨宰髻€注，終于打動(dòng)了朱元璋比鐵石還要硬的心腸，還真賭贏了！果然，朱元璋望著張?jiān)ｅ哪抗庾兊酶裢馊岷投认椋骸皭坼?，你不必死，你要好好照料朕的小女兒，寶慶她不能沒有母親。沒娘的孩兒真難過，朕自幼失母，知道的……”沒想到張?jiān)ｅ]叩頭謝恩，而是搖搖頭：“萬歲，臣妾不敢遵旨！”“為……為何？”朱元璋大詫。

張?jiān)ｅ鷽]有直面回答，而是轉(zhuǎn)過身對侍立一旁的司禮太監(jiān)道：“記下來，臣妾犯下了千刀萬剮的大不敬罪，那些詛咒皇上的話都是臣妾說的！”朱元璋又氣又急，忍不住又咳嗽起來，好半天才平靜：“愛妃，你……你休將此罪獨(dú)攬過來。就算那些話是你說的，朕也敕免你，無論如何你都不能死！”

“那么，請皇上再下一道圣旨，敕免妃嬪宮女們不必殉葬。不然，臣妾還是不敢遵旨！”張?jiān)ｅ蛔忠活D地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束白綾—她連自盡的白綾早已準(zhǔn)備好了?！澳恪⒛?、你……”朱元璋氣得差點(diǎn)兒背過氣去。

“娘親，父皇病了，你萬不可惹他生氣！我生病的時(shí)候，你最怕我生氣了！”寶慶公主插言道。朱元璋一聽，更是老淚縱橫，喉嚨又是一陣響：“裕妃啊裕妃，你……你這不是在為難朕嗎？朕已將那天大的題目做下了，更改不得，如之奈何？”言下之意，殉葬令已公諸天下，皇帝金口玉言，豈能朝令夕改？

張?jiān)ｅ缫研赜谐芍瘢瑢χ煸斑盗藗€(gè)頭道：“皇上，您的宮殉令不是說讓16歲到56歲的妃嬪宮女殉葬嗎？您不妨在其中的每個(gè)歲數(shù)上都找出一個(gè)妃嬪或?qū)m女來，讓她們侍候皇上和馬娘娘千秋萬代！如此，只需40個(gè)妃嬪宮女也就夠了，天下乃至后世之人都會感謝皇上的盛德的！”

朱元璋一聽，病好像一下子好了大半似的，心花怒放：“從汝，從汝！”

不久，朱元璋駕崩。出殯那日，除了被選定殉葬的那四十個(gè)妃嬪宮女絕望的哀號之外，其余的妃嬪宮女們也是哭聲震天，宮外的老百姓們都以為她們是為皇上之死而悲慟萬分呢。其實(shí)，她們是用哭聲慶幸死里逃生，更有對張?jiān)ｅ蛯殤c公主的不盡感激……

選自《今古傳奇故事版》2014.12上

（段明 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