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寒冰
血色的圓月掛在樹梢,雪亮的刀鋒和箭鏃不斷收割著生命。蘇莞拼命逃亡,心中只有一個信念:“逃到長安去,顏歌還在等我?!蓖蝗唬闹幸煌?,仿佛被利刃劃過一般,但她的腳步卻依然沒停。顏歌!長安!這兩個詞支撐著她跑下去……
長安,新科狀元顏歌名動京城,宰相三次上門提親要將女兒嫁他,三次都被他婉拒,他只說“已有婚約”。
深夜,臉色鐵青的顏歌站在府中,他剛收到消息:他出生的村莊被夷為平地。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李相,你何苦相逼至此?”
突然,家丁來報(bào):“大人,一女子求見,自稱蘇莞。”家丁話音未落,顏歌已三步并作兩步跨出門去。
她抬起頭,聲音悲戚:“顏歌,只有我一個人逃了出來?!痹鹿庀?,她的臉蒼白得透明。顏歌走上前攬住她的肩,她的手像冰一樣冷。
夜里,顏歌不喜燈火,也不讓掌燈。他不顧孝期未滿,迅速安排了他們的婚事。顏歌又怕她無聊郁結(jié),請了府中的莫先生給她來說故事。
莫先生是個40歲上下的儒生,聲音溫和圓潤:“第一個故事講的是上古時(shí)桃樹與蛇的故事?!?/p>
他燃起一炷香,香氣繚繞,聲音縹緲:“上古時(shí)的桃都山上有棵大桃樹,它一株雙生、雌雄同體,經(jīng)過千萬年修煉,向陽的一面化為男子,自名桃實(shí),向陰的一面化為女子,自名桃姬。山上還住著一對蛇,叫燭陰,盤曲百里,壽自天生。這對大蛇和桃樹不知道誰生得更早,自有記憶起他們便同時(shí)存在了。在桃樹尚未成型時(shí),燭陰便守護(hù)他們不受上古靈獸侵襲;化形之時(shí),又是燭陰在一旁護(hù)法?!?/p>
蘇莞說:“那對大蛇真好!”
莫先生點(diǎn)點(diǎn)頭:“當(dāng)時(shí)是這樣的,他們就這樣一直平安相處了很久。就在這一年,母蛇要產(chǎn)卵了,桃樹和蛇都很歡喜,桃姬也對母蛇悉心照看。也是在同一年,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開戰(zhàn)了,后來共工撞斷不周山,天塌地陷,洪水肆虐,一直淹到了桃都山。桃姬生長在陰面,被洪水淹了大半,眼看就要不行了。”
“?。 碧K莞掩口輕呼了一聲。
“這時(shí)桃實(shí)聽說有一種方法可以讓植物的本體遷移,那就是靈獸的內(nèi)丹。內(nèi)丹是靈獸修煉的精華,有了內(nèi)丹,桃樹便可如動物般自行移動,但失了內(nèi)丹的靈獸卻無法再活。那一季本是春季,該是桃樹開花、母蛇產(chǎn)子的一季??墒翘覙湓谀且患玖懵渌?,桃姬在桃實(shí)面前日漸委頓下去。一日,公蛇有事要離山,只留下母蛇和桃樹?!敝v到這里,莫先生微微一頓,“你知道公蛇回來時(shí)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
蘇莞只覺得渾身冰冷,心怦怦跳個不停。
“公蛇回來的時(shí)候,滿山落英繽紛,桃樹已經(jīng)移到了更高的山坡上,開得絢爛無比。它迅速向自己巢中游去,在那里,它看到了一生中最慘痛的畫面,母蛇被從中剖開,兩枚蛇卵破碎在它身旁。”
蘇莞顫不成聲:“那桃樹……”
莫先生的聲音仍是波瀾不驚:“那棵桃樹趁公蛇不在,母蛇產(chǎn)卵后體弱,竟殺了母蛇,奪去了內(nèi)丹。公蛇仰天長嘯,悲憤難言。此時(shí)桃實(shí)出現(xiàn)在公蛇面前,說他和桃姬夫妻情深,實(shí)在不忍看她這樣死去。公蛇不怒反笑:‘你們夫妻情深,難道我們就不是夫妻情深,我們相處多年,你竟下得去手!公蛇自口中吐出一物,細(xì)看之下,竟是靈獸內(nèi)丹。公蛇目中流血:‘我不惜離別妻子,自損靈力,去為你們尋內(nèi)丹,誰料你竟如此對待我們!桃實(shí)和桃姬聞言淚流滿面,跪在地上,連連叩首。公蛇吐出自己的內(nèi)丹,連同那顆靈獸內(nèi)丹和它的千年修煉之身一道作法,下了一道詛咒:桃姬與桃實(shí)生生世世不能結(jié)合,否則桃姬必死于桃實(shí)面前!”
蘇莞聽得心驚肉跳:“后來呢?”
窗前的一炷香剛好燃盡,莫先生悠然說:“這個故事到這兒就完了。”
第二夜,莫先生仍攜了一炷香前來。輕煙裊裊地升起,又淡淡散開。
“第二個故事,講的是一個殺手和一個妓女。他是一個殺手,強(qiáng)大、冷血……你已經(jīng)能想像他的樣子了吧?”
那香的味道讓蘇莞昏昏沉沉:“他應(yīng)該叫‘小柳,很瘦,蒼白清俊,喜歡穿黑衣。他用左手拿劍,是柄黑色的長劍?!?/p>
莫先生笑了笑:“對!那次他受了重傷,在河中漂浮著,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個女子救了,她不美……”
蘇莞接著說:“她不美,骨瘦如柴,她的頭發(fā)梳得油滑整齊,臉上涂了厚厚的粉,她的額上……”她露出沉思的神情,仿佛努力回憶什么卻想不起來。
“柳郎君第一眼便看出她是個妓女,冷冷地說:‘我是個殺手。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他又說:‘我會殺你滅口。她安靜地整了整頭發(fā):‘你隨時(shí)可以來殺。柳郎君知道,她真的是心如死灰,對于這種人來說,死是最無力的威脅。”
“她毫不諱言自己的身份,只是每天安靜地照顧他。他話少,她話更少,兩人常常一天不說一句話。后來他的傷好了,卻沒有殺她。他對自己說:‘我不是下不去手,只是不想殺她而已。他走時(shí)告訴她,他叫小柳。她沒說什么,只向他揮了揮手……”
蘇莞笑了笑:“他會回來的!”
“兩個月后,柳郎君回來了,帶著幾乎和上次一樣重的傷。他躺在床上,看她換藥,忽然覺出她身邊安定的味道。傷愈后他走了,三個月后,他又回來了,傷比上次更重。一年后,他又回來了,仍是重傷。一晃五年,總是如此。那一次,他渾身是血,背部的一刀從頸部一直延伸至腰際,深可見骨,由于受傷過重,他昏迷不醒。等他醒來時(shí),屋里滿是嗆人的煙味,一個人正艱難地拖著他移動。屋里都是火光,外面人馬叫囂,是他的仇家!地上有一個囤菜的坑,長寬只容得下一人。她把他安置在坑中,伏在他身上,上面是鐵鑄的蓋子??諝庠絹碓綗?,他甚至聞得到她身上傳來的焦煳味。她卻只是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什么東西滴了下來,涼涼的,浸濕了他正要起火的衣服?!?/p>
蘇莞的臉上露出夢幻般的表情:“血,是血!”
莫先生看了看香爐,那炷香快要燃到頭了:“她用自己的血來讓溫度降下來,在他耳邊說:‘第一眼見到你時(shí),我就決定做個好女人,十年了,我每天都希望你能留下來……小柳,娶我好嗎?這時(shí),錐心泣血的痛楚席卷而來,他用了十年都沒有想清楚的事在這一瞬間格外清晰,其實(shí)他這些年四處殺人只是為了受傷,只有受傷,他才能回到她身邊,在她身邊他才感到安心。她等了他十年,等他終干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她的時(shí)候,卻眼睜睜看著她死在自己的懷里,他在心中默默地許愿:‘我再也不走了,我要娶你,我們會有一雙兒女……”
蘇莞不覺淚流滿面:“后來呢,柳郎君死了嗎?”
莫先生微微一笑:“今天的故事便到這兒。”
蘇莞看了看香爐里的一堆灰燼:“這香?”
“‘驚神。”他仍是微笑,“這香叫驚神。”
這天,蘇莞身著大紅嫁衣靜靜地坐著,離吉時(shí)還有一個時(shí)辰。
顏歌笑著說:“先生真是好本事,蘇莞今天一定要將你的故事聽完才肯與我成婚。”
莫先生微微一笑:“蘇姑娘,你可記得前兩個故事中的女子有何相同之處?”
恍惚間,蘇莞只覺那兩張臉在她面前閃過。她驀地睜開眼,語音顫抖:“她們的額頭上都有……”
莫先生輕聲說:“桃花胎記?!?/p>
顏歌心中一驚,轉(zhuǎn)過頭去看蘇莞,眉眼之間淺紅的正是桃花胎記。他的聲音也顫抖起來:“你說,蘇莞和我的命運(yùn)……我不信!”
“其實(shí)你早知道了,不知道的只有她而已?!蹦壬f著,從手中拋出來一物,仔細(xì)看,竟是一個靈位,上面寫著:愛妻蘇莞之位。
蘇莞猛然想起來了,那天晚上,她和其他人一起奔跑著,她想著顏歌的名字,心中一痛……一箭穿心!其實(shí)她早已死了,來到京城的只是她的魂靈。顏歌早就知道,所以才不讓她掌燈,不許她上街,還要和她立刻完婚。
“蘇莞!”顏歌沖過來抱住她。
她的身體在燭光下漸漸透明起來,她深深地看了顏歌一眼:“我們,逃不脫那個詛咒?!?/p>
莫先生只是靜靜地看著,看著他痛哭失聲,看著她化為一攤碧血。她終于還是死在了愛人的懷里。
顏歌發(fā)瘋般摘下墻上的劍向莫先生刺去。
莫先生并不躲閃,那劍深深刺進(jìn)了他的心臟,他仍在微笑:“桃實(shí),桃姬能死在你的懷里,你應(yīng)該覺得幸福了。你可知道,我的妻兒死時(shí),我連最后一面都沒見到!每一世的你在得知真相后都要?dú)⑽乙淮?,你一世世痛失所愛,而我則帶著這滿身傷痛一世世輪回?!?/p>
地上躺著自殺而死的顏歌,莫先生靜靜地燃了一炷香。煙霧繚繞中,地上的一攤碧血、顏歌的尸體都慢慢化飛灰向天上飛去,那香本是極短,后來竟越燃越長,到最后燃成了一根完整的香。他收了香,這香叫做“輪回”。轉(zhuǎn)眼間,莫先生和香化作青煙消失了,只等待著下一世的輪回,延續(xù)這不絕的詛咒。
選自《故事世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