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時間以來,大江南北,哄搶頻繁上演。在陜西勉縣的一條國道上,近百人低頭彎腰撿“金子”時間長達約八小時,而所謂的“金子”,不過是開礦企業(yè)拉的硫礦粉;在河南,一輛大貨車傾翻,車上的二十噸蘋果遭當地村民哄搶,只剩下兩噸;在山東,一輛禽類運輸車傾翻,車上數萬只散落在路上的小雞被哄搶;在河北高陽縣斗洼村,一個三百多畝的梨園里剛成熟的梨子,最近幾天也遭到村民的哄搶,梨園主人損失十多萬斤,共計二十多萬元。
淳樸的農民也靠不住了?
在中國,農民一直被看作是淳樸、善良的代名詞,不論是迷路的驢友還是拋錨的司機,如果能在荒蕪人煙的地段遇到一個農民,都會感到非常慶幸。過去,出門在外的人遇到什么困難也會想到就近找人幫忙。今天,一切似乎都變了,農民兄弟似乎不那么靠得住了。
事實上,老百姓哄搶物資的事情每年都在發(fā)生。中國式哄搶幾乎無處不在,不斷刷新著人們固有的認識。難道說,中國的農民已經變了?鄉(xiāng)土社會的淳樸已經不復存在了?2012年,筆者下鄉(xiāng)調研,曾在鄂東一個農民家吃住了幾天,相處得非常愉快。一次閑聊中,這家的女主人說前幾天附近有輛裝洗衣粉的車翻了,很多人去搶,自家也得了一蛇皮袋子洗衣粉。
你能說她貪婪極惡嗎?能說她還保持著中國農民的淳善嗎?遇到車禍翻車,他們想到的不是幫忙救援而是哄搶。這實際上是一個復雜而矛盾的存在。并且這種矛盾的存在還不僅僅局限于哄搶。眼下,很多地方在老人死后,公然隱瞞死訊,繼續(xù)以老人的名義領取老年人津貼、糧食補貼。在一些村鎮(zhèn),家家戶戶都這么做,沒人覺得有什么不道德,也不認為自己是在違法。
“搶”已經沒有底線和邏輯
如今,搶是國人的生存方式——春運時搶火車票;也是國人的娛樂方式——春節(jié)時搶紅包。
著名主持人白巖松曾問及,國人過去較窮,資源不夠分配,“但現時咱的日子沒那么難過了,沒那么窮了,為什么依然搶?”上海大學社會學教授顧駿分析說:“搶習慣了”,過去三十年改革開放每個人都在搶,害怕落后于人,最后“樣樣都搶”。
怎樣算是“搶的時代”?先要滿足三個條件:普遍性的;最不必搶的也在搶;最斯文的人,也不顧搶相難看。在今年高考成績公布之前,一場搶生源的戰(zhàn)爭已經在網絡上爆發(fā),這次交戰(zhàn)雙方還是被譽為國內最高學府的清華和北大,甚至有網友用“斯文掃地”來形容這次大戰(zhàn)。北大清華這次“搶生源”,完全滿足上述三個條件。
固然,高校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但從某種意義上說,高校仍然是與“時代病”保持最審慎距離的一個群體。當中國高校中擁有最多資源的北大清華也在搶,當中國文明理想最高寄托的北大清華也要通過肢體沖突來搶,證明“搶”已經沒有了底線和邏輯,成為彌漫性的社會習慣。
“搶”在中國是有傳統(tǒng)的。過去由于資源有限,搶的是各種票證,后來又演化成了各種指標。到了現在,“搶”的形式更為豐富和瑣碎。
重感冒去醫(yī)院看醫(yī)生,掛號后坐著等護士叫號,可環(huán)境讓你沒法兒淡定地坐著等,因為前面一堆人都站著。總有一堆還沒有到號的人圍著醫(yī)生,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讓醫(yī)生根本無法安心看病。更重要的是,這種圍觀打亂了醫(yī)院里的秩序,后面按規(guī)則坐著等號的人,會非常焦慮,擔心圍著醫(yī)生的那些人會插隊,于是只好也都起身圍過去,現場就更亂了。
比如,乘飛機登機有什么好搶呢?人都上完了飛機才會關艙門起飛,又不會誰先上誰先走,可都在搶著登機,完全置檢票員“后排乘客先登機”的提醒不顧。還有,下飛機有什么好搶的?過道那么窄,立刻起身拿行李搶著下,秩序立馬亂了,其實38排的也沒法排到32排先下機,還是得按順序一個個地下,但飛機一落,機艙內立刻亂成一鍋粥。上火車也是如此,其實,提前半小時左右檢票,時間充裕得很,對號入座,有什么好搶的?可很少有車站檢票進口不混亂的,人人如逃荒一般搶著擠進,仿佛遲一點就趕不上火車了。
甚至有人在微博上吐槽,連去幼兒園接孩子都要搶。到放學時間,幼兒園前人山人海,搶站在前面第一排,這又有什么好搶的呢?自家的孩子別人又搶不走。
“群氓心態(tài)”的“庸常之惡”
在已故的美國作家阿倫特、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勒龐的筆下,現實社會中有一群這樣的人——群氓,他們并沒有犯什么傷天害理的罪行,為的只是圖自己的小便宜,或是盲目從眾,但最終的結果卻是導致了整個社會群體的混亂和更大的丑惡,對整個社會造成極大的損害,并且這種損害還找不到為它負責的人。由于這種人不是大奸大惡,阿倫特因此也稱之為“庸常的惡”。
從現象上看,搶是一種無序的行為,無序的根源是群體成員擱置規(guī)則和不遵守規(guī)則。所以中國社會長期以來呈現的是有等級、有禮儀,但是不遵守規(guī)則。即使規(guī)則制定者本人,也不想把規(guī)則運用在自己身上。
所以,中國人都崇拜特權(豁免權),有特權就可以繞過規(guī)則,或者說規(guī)則對他們根本不起作用。普通百姓恨的不是特權,恨的是自己沒有特權。這也不奇怪,既然規(guī)則的制定者自己都不愿意遵守,那我憑什么要遵守?
形成“搶時代”的更深層的原因,是規(guī)則總在變。沒有人知道規(guī)則什么時候會變,也沒有人擔保規(guī)則永遠不會變。當學生的,誰能知道十年后高考制度如何改革?正在工作的,不知道十年后要多少歲才能退休?沒有房子的,猜不準十年后的房價;有房子的,不知道產權七十年后地價要補多少。有車子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突然限行;沒有車子的人,擔心城市隨時可能突然限購?;钪娜?,害怕退休金趕不上CPI(居民消費價格指數);死了的人,顧不上墓地產權到期后接下來會怎樣。
人對不確定的東西,容易產生恐懼;無數的人不約而同地恐懼,就容易產生恐慌,從而破壞規(guī)則,彰顯出我們這個社會的脆弱。這恐怕還不單單是吼一嗓子、打一巴掌、說說狠話就能解決的問題。從青少年開始,培育和健全公民的法治意識,鍛煉全民的守法自覺,才能讓群氓心態(tài)失去市場,才能讓中國鄉(xiāng)土社會乃至廣大底層百姓遠離“庸常的惡”。
【原載2015年9月7日《大家文摘報·話題》】
插圖/趁火打劫/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