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負仙心

暈寶

故事簡介：身為丹陽門的修仙弟子，我看上了一個也許比自己大幾千歲的老男人。為了躲避仇家，我們孤男寡女在山中隱居。他保護我、照顧我、愛惜我，卻在我死的時候告訴我，他喜歡的一直是我的母親。

世間最后一個神——沉舸，在十六年前的神魔大戰(zhàn)中大獲全勝，卻在第二日香消玉殞，三界之中，無數(shù)愛慕她的男子傷心痛哭，成了一段悠遠的傳說。

01

師父白日飛升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整個仙霞湖都漲了水，整個御劍坪都成了仙霞湖，我們都堅信他飛升成了雨仙。

在這般重要的時刻，師父的好友也來觀禮，這人一身黑衣，面孔端正，卻有些陰郁，自稱厲珩。師姐湊到我身邊，悄聲說：“阿骸，這個厲珩大大地有名，他成仙之前似乎是魔道中人……”

我嘖嘖稱奇：“師父尚且要戒情戒欲、心若磐石足足百年才飛升成仙，這人以魔身修仙，恐怕要更久，厲害厲害。師父是只烏龜，這人是只老烏龜?！?/p>

師姐見我全然沒抓住她話里的重點，氣得翻了一下白眼：“以魔身修仙是逆天之行！此人非我族類，真不知道師父怎么會交這樣的朋友。”

她的聲音有些大，黑衣男人淡淡地瞥了一眼，神色依舊陰郁，絲毫沒有改變。無論是好友飛升還是自己遭人詆毀，他都波瀾不驚。一瞬間，我的腦袋里莫名掠過一個念頭——他若有了表情，不知是什么樣子？

我向來是個敢想就敢做的人。我低頭四下環(huán)顧，見漲水的御劍坪上爬來一只烏龜。我伸手把它撈起來，遞到厲珩面前：“喏，送你。”

他望向我，一雙黑眸深沉如無底的井。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復(fù)雜的感情，仔細望去，卻又什么都沒有。他移開目光，望向我手上的烏龜，似在問我為什么要送他這個。我說：“仙人可以活很久很久，若將所有的情緒都憋在心里，多難受。這烏龜也能活很久，你倆交個朋友，你以后有心事都可以跟它說。”

不負所望，厲珩臉上終于有了一絲情緒。我正暗自得意，他卻突然瞇起眼睛：“阿骸，你是在說我是老烏龜？”

我呆如木雞。

我們在房里坐定，師父給我們引見：“阿骸還記不記得？當(dāng)年你才六歲，是厲珩上仙將你帶來丹陽門的。”

我賠著笑，心道：記得個頭啊，我只記得那年收養(yǎng)我的拾荒老頭病死了，我餓了三天三夜。那時丹陽門有好香的稀飯包子，簡直是人間仙境。

厲珩看了我一眼，說：“看來你并不記得?！?/p>

這人是蛔蟲修成的仙嗎？我十分郁悶。他見我氣鼓鼓的樣子，突然嘴角微揚，隨后又飛快地恢復(fù)原樣。我心里微微一動，卻聽師父說：“阿骸當(dāng)年餓暈了過去，是厲珩抱你來的。那包子是他撕成小塊放進粥里，那粥也是他親手喂你喝的。”

我十分震驚，視線不自覺地落到厲珩的臂彎處。黑衣顯瘦，細瞧之下我才發(fā)現(xiàn)他臂上肌肉鼓起優(yōu)美的弧度，看上去十分有力可靠。視線向下，我看到一只指節(jié)修長、掌心寬厚的大手。我恍惚想起來，那年正是這樣一只手，在我被嘲笑、被欺凌的時候，輕輕牽住了我。

那種直達內(nèi)心的安全感，即使十年過去，也仿佛清晰如昨日。這是生命里第一個給我溫暖的人，溫暖到我想要流淚。

厲珩輕輕咳嗽一聲，似乎有些不自在。師父一笑，開始睜眼說瞎話：“厲上仙放心，阿骸資質(zhì)聰慧，性格活潑，動手能力強，這些年在丹陽門成績非常穩(wěn)定。”

厲珩掃了我一眼，我不由有些赧然——他早就看穿了我，如今師父編的這些鬼話哪里騙得了他。但他既沒打斷，也沒反駁，只是微微點了點頭，說：“甚好。后日結(jié)業(yè)考核，我會再來?！?/p>

02

年末，丹陽門結(jié)業(yè)考核那天是本派最熱鬧的日子，因為這一天親朋好友可以上山觀禮，師兄師姐個個摩拳擦掌、興奮異常。身為孤兒，我沒有親人朋友會來，從前看著別人親近熱鬧，我總會盡量避開。

但這次不同，有了厲珩的許諾，我不再是孤單一人。

丹陽門入門之初，每個弟子都會擁有一顆丹陽珠，修為和靈力都被封存于珠中。結(jié)業(yè)考核前，師父驗了驗我腰間的珠子：“阿骸，為師偷偷觀察了一下，你珠里的靈力是最少的……要不要為師渡一些給你？”

如此赤裸裸的作弊行為，我自然拒絕了。師父甚是郁悶地走了，嘴里嘟噥著：“不好交代啊不好交代。”我覺得莫名其妙，四下環(huán)顧卻沒有看到那個黑衣身影。肩上被人拍了一下，我欣喜地回頭，正對上一個少年公子不懷好意的雙眸：“喲，天孤煞星如此滿懷期待，莫非你那早死的爹娘今天也來看你不成？”

這人曾用下作的手段追求師姐，卻被我屢屢破壞，懷恨在心。辱及父母這種事尋常人都是不能忍的，偏偏我卻沒有多憤怒。他們生下我，卻任我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我何來的感激和尊重？于是我不再理睬他，轉(zhuǎn)身就走。他更是得意：“喂，天孤煞星，你生生世世，也將是孤獨一人！”

我微微捏緊拳頭，胸口的火終于被點燃。這家伙是故意的，丹陽門有嚴格規(guī)定，考核日不可對除了比試之外的任何人動手，否則就是犯門規(guī)，要被逐出師門。但在這一刻，怒火焚盡了理智，我突然覺得，就這么干掉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是值得的！

一道靈力匯聚掌心，我猛地轉(zhuǎn)身揚起手，眼看那道光束向著他而去，卻有一道更快、更強的罡風(fēng)將它打散。我微微一怔，那少年公子一時面色發(fā)白，隨即笑起來：“哈哈，你傷不了……”“我”字還沒出口，又是一道罡風(fēng)向他掠去，他的笑容還掛在臉上，身上的衣服卻瞬間成了齏粉。

厲珩站在他身后，黑衣獵獵，一張臉上滿是陰鷙之色。少年公子驚呼一聲，一只手捂臉，一只手捂襠，飛快地跑開了。

我突然覺得鼻子發(fā)酸，用力眨了幾下眼睛逼回淚意，這才看向厲珩：“謝……”一句道謝還未出口，他便冷冰冰地丟來一句：“愚蠢?！?/p>

我吞了口口水，只覺得這人微微蹙眉、喉結(jié)滾動的模樣十分好看。

師姐，我中毒了！

直到站上結(jié)業(yè)考核的高臺，我腦袋里還是那人皺眉的樣子。與我對招的是師姐，她大步向我走來，一股凌厲的煞氣迎面而至。我一個激靈，如夢初醒，伸臂抵擋。師姐身形快如閃電，下手狠厲，竟招招都充滿殺意！我胸口發(fā)堵，越來越難以喘息，腦袋里涌現(xiàn)出一個不大吉利的念頭——難道我要成為本派從古至今第一個死在結(jié)業(yè)考核的人？

一股溫暖的氣流如清泉自背后涌入我的身體，我拼命地喘息了幾下，回過頭去，發(fā)現(xiàn)身后有道黑色的影子靜靜佇立著。那是厲珩。

一瞬間，仿佛有什么在我的心中蘇醒。溫暖的感觸如他六歲那年牽我手的那刻，我感到放松、安全和釋然。沒有痛苦、沒有畏縮，我周身的靈力洶涌地匯聚于丹田，隨后向著四方迸射開去。

03

看著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師姐，我直覺自己闖了大禍。

師父快步跑來，看了看師姐的情況，與我身邊的厲珩對視了一眼，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厲珩不知何時已站在我的身邊，與我并肩而立。

這種感覺十分奇妙，我生平從未有過。兒時被人欺負，我是一個人;偷食物糊口，我是一個人;在丹陽門修煉，我是一個人。那么多人經(jīng)過我的生命，都是過客，而他，卻好像從未離開過。

師父說：“厲上仙，我們要談一談?！?/p>

他們談一談的結(jié)果是，我要跟著厲珩離開丹陽門，去他修煉的山頭待一段時日。師父說這次結(jié)業(yè)考核混進了不少外人，其中一個是我的仇家，附在了我?guī)熃闵砩?。那人十分厲害，如果沒有厲珩這樣修為高深的上仙罩著，我隨時可能一命嗚呼。

我覺得莫名其妙，除了小時候偷過村口王師傅的包子，長大了欺負過追師姐的登徒子，我哪里結(jié)過什么仇家，還如此強勁。但一想到能與厲珩孤男寡女相處什么的，我還是有些不爭氣地竊喜。于是我裝作不甚情愿地看向厲珩：“叨擾了?！?/p>

他沒有回答，只朝我伸出一只手來。

御風(fēng)而行的時候，山川河流在我們腳下蜿蜒而過，十分壯闊宏大，可我的五感都已經(jīng)癱瘓，只剩下手的觸覺無比鮮明。他的手掌很大，指節(jié)修長，我的手被輕輕一握，就整個被包了進去。有一瞬間，我恍惚覺得，他握的不是我的手，而是我的心。

我不知道厲珩對于帶我走這件事有沒有后悔過，我猜八成是有的。第一天，他習(xí)慣辟谷，于是忘了我要吃飯這件事，我拔光了他畜養(yǎng)的靈鳥的毛，還差點將它當(dāng)野山雞烤了。第二天，我乖乖閉門思過。第三天，我實在無聊，便在他的山頭上刻了藏頭詩一首：厲害厲害，橫豎都厲害;上來跟我打一架，先把脖子擦干凈。首字連在一起諧音“厲珩上仙”。

厲珩大好的禪修被我鬧得雞飛狗跳，但他并沒有責(zé)怪我，只輕輕摸著我的頭，說：“十年前遇到你時，我就已知道你是什么樣子?！?/p>

我的臉有點燙，隨即意識到自己六歲時最擅長的就是偷張家的雞，摸劉家的狗，臉不由自主地更燙了。

我從沒想過，厲珩有一天也會向我發(fā)怒，而那一天，那么快便到來了。

04

在林間尋覓菌菇的時候，我與一只黑熊不期而遇。黑熊站起來比我還高半個頭，高大威猛，氣魄驚人。我看到它沖我露出閃閃發(fā)亮的臼齒和鋒利的爪子，頓時連如何捏訣、施法都忘了個干凈。我對自己學(xué)藝不精又素日懶散這事從沒感到愧疚過，到這生死一線的時候才覺得后悔。在熊掌向我拍來的瞬間，我下意識地發(fā)出一聲嗚咽：“厲珩！”

也許我命不該絕，厲珩翩然而至，一道勁風(fēng)便撂倒了黑熊。劫后余生，我正慶幸，他又是一道勁風(fēng)撂倒了我。

我“砰”的一聲栽倒在地上，整個人都蒙了。厲珩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怒意和陰沉，言語森然：“你怎敢如此不惜性命？”

他這是在替我擔(dān)心？我心里微微一暖，卻又聽他說：“我送你去丹陽門修習(xí)十年，你竟還怕一只畜生，你當(dāng)真是……的女兒？”

那個名字他說得極輕，眸中映著淡淡流轉(zhuǎn)的光芒。我從未見過他露出這樣的眼神，初次相逢的淡然，保護我時的擔(dān)憂，被我捉弄后的無奈，與我相處的溫和……與此刻全然不同。

我是誰的女兒？他又是為了誰在保護我？

胸口傳來一陣鈍痛，像被什么人用力割了一刀。我起身就走，他卻在身后叫我，聲音很輕，像是怕碰破了什么東西似的：“阿骸，你想不想知道關(guān)于你母親的事？”

我回過頭，望向他的眼睛。厲珩大概從來不知道，那張陰沉不易親近的臉上，有一雙善良包容的眼睛。這大概就是為什么我在六歲那年遇見他，便賴定了他。

可我，從來不是個寬容的人。

“這輩子，我學(xué)會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去奢望?！蔽移届o地說，“從未有過，要比有又失去幸福得多。無論有什么原因，有什么苦衷，她都沒有養(yǎng)育過我，照顧過我，如今更是一捧黃土。我不想再失望一次，所以我會當(dāng)作沒有這個母親?！?/p>

“你！”厲珩臉色更加陰沉，濃眉緊蹙，可突然之間，他大步走上前來，雙手緊緊攥住我的手臂，“不，不是這樣的！她如果可以選擇，不會丟下你。她是為了拯救天下蒼生，才會被臨淵害死的！”

我掙不開他有力的手，索性抬頭望向他：“你口口聲聲都是在維護她，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出生便沒有父母，將死之時被拾荒老頭撿去。

六歲之前被老頭逼著偷竊食物，被捉到便是一頓毒打。

即使上了丹陽門，也要被人暗暗指著脊梁骨罵上一聲“天孤煞星”。

既然這樣，她為什么要生下我？

“我當(dāng)然想過！”厲珩似乎被激怒了，兇巴巴地吼道，“別人嘲笑你沒有父母的時候，你裝作滿不在乎，卻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我……我……”他頓了一下，眼睛里燃著光芒，“他們有什么資格嘲笑你？他們的母親不過是區(qū)區(qū)人類、區(qū)區(qū)散仙，可你的母親是沉舸??！”

05

沉舸。

這個名字好熟悉……不，不只是熟悉，五湖四海、六合八荒，誰不知道她是神，是這世間消失的最后一個神祇？

我是……神的女兒？

我愕然地看著厲珩，當(dāng)他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他自己似乎也錯愕了一下，隨即微微地垂下頭去，呼吸變得緩慢而柔軟。

我的心怦然一動，隨即涌上的是莫名的苦澀：“你喜歡她？”

他猝然一驚，望向我，眼里滿是來不及收斂的痛楚。這就是答案了。我突然覺得鼻子酸澀，輕輕哼了一聲：“真不愧是只老烏龜……”

他大我多少歲？我恍惚地這樣想著。二十歲？一百歲？身有仙術(shù)便會容顏永駐，完全看不出來年紀(jì)。而我又為什么要在意這個？我喜歡他？就像他喜歡我的母親一樣？

他喜歡我的母親。我突然意識到這意味著什么——在他心里，我是沉舸的女兒，不是阿骸。他要保護的、陪伴的、在意的，也是沉舸的女兒，不是阿骸。

一個稱呼的差異，卻是天與地，山與海的差別。

大約有二十多日，我們總會下意識地避開對方，即使碰面，也只是默默點一下頭而已。

我的心空蕩蕩的，山中歲月也因此更顯寂寞。

于是我主動同厲珩說：“我想下山半日。”

他想了想，說：“好吧，臨淵應(yīng)當(dāng)不會找到這里來?！闭f著，他摸出一個小小的八角鈴鐺，輕輕地系在我腰上的丹陽珠旁。

我不爭氣地望了一眼那雙修長又漂亮的手，胸口又泛起了酸澀之意。

“這鈴鐺上有我的仙氣，若你遇到危險，它會召喚我到你身邊。你安心去吧，別怕?！彼斐鍪謥恚?xí)慣性地想要摸摸我的頭，卻停在半空，又默默收了回去。

我在山下的小村子里采購了一些山上沒有的食物，臨走時，聞到了一陣撲鼻的醉人香氣，雙腿便不聽使喚地挪了過去。

一個少女當(dāng)壚賣酒，破舊桌椅旁坐了兩個白衣男人。我付過錢，聽其中一個男人說：“美貌？要說美貌，這三界中誰能美過沉舸？”

另一個嘻嘻笑道：“可惜啊可惜，她十六年前便死了。咱們可沒有這眼福啊?！?/p>

“哎，你說，是誰這么狠心，又有這么高的修為，能殺得了沉舸？”

我立刻豎起耳朵，卻聽另一個說道：“我也不知道是誰啊。不過聽說當(dāng)年神魔一戰(zhàn)十分激烈，沉舸幾乎耗盡了全身靈力，如此一來，要殺她也未見多么困難?！彼麎旱吐曇?，神秘兮兮地說，“哎，我聽說神女身邊有個魔族的小子，不知為何頗受神女器重，你說這會不會是他干的？”

“你是說厲珩？我看八成吧，狗改不了吃……”他話音未落，我已以指為劍，將酒水射出，澆得這二人狼狽不堪。他們怪叫幾聲，提劍就要上來找我的麻煩。

我見他們身上也有仙氣，不敢迎戰(zhàn)，拿起酒壺便向外狂奔。我一邊跑，一邊搖動腰上的鈴鐺，暗自希望厲珩真能聽到，來個英雄救美。

一道黑影突然從天而降，落到我身前，他雙手環(huán)抱住我：“阿骸，你沒事吧？”

我頓時傻了。厲珩的胸膛離我不過咫尺，寬厚而有安全感，一如他的手掌，抱住我的確是最安穩(wěn)的防護沒錯，可我好像面臨著另一項危險——心快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我暗自祈求他不要聽到我心臟處這么丟臉、這么頻繁的“怦怦”聲，嘴角卻無意識地掛上了笑。厲珩見我無事，輕輕放開我，回身便逼近那兩個男人。我腦袋還迷迷糊糊的，那兩個男人瞬間已經(jīng)撲街了。

“別！”我嚇了一大跳，慌忙阻攔，“他們沒做什么！”

“我們不過是說了厲珩兩句壞話?！逼渲幸蝗丝迒手樥f，“小姑娘，你是他媳婦兒??？”

我萬分尷尬，偷偷去看厲珩，他似乎也不大自在。我連忙道：“你們走吧，記得以后多說厲珩的好話，否則這位高手會再來找你們的！”

那兩個人屁滾尿流地跑了。

厲珩看我一眼：“回家？”

我說：“回家。”

這兩個字真是溫暖，我忍不住伸手去牽他的大掌，他卻恰好移開手，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后來他的手一直垂在身側(cè)，我卻沒了那股勇氣。

06

“我想了解母親的事?！备羧?，我備好了美酒佳肴，十分認真地對厲珩說，“你和她，以及臨淵的事。”

他怔了一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那是更久以前，彼時的厲珩混沌未開，是魔族的一只小小魔物，要去吞噬嬰孩的時候，卻見那孩子天真爛漫，動了惻隱之心。母親見他有從善之心，便收留他在自己身邊。

一場神魔大戰(zhàn)，母親與魔王大戰(zhàn)九日。厲珩聽從母親吩咐，打入魔族內(nèi)部，獲取了不少有用的情報，神仙一族也順利取得了勝利。雖如此，母親還是元氣大傷。

就在那一晚，母親身邊的得力干將上仙臨淵動了歪念。他對母親愛而不得，心生魔念，在神界與人界歡慶勝利之時，竟想要擄走母親。母親無法與臨淵相抗，選擇了自毀肉身，寧死也不肯受此屈辱。

臨終前，她給厲珩傳去一句話，讓他找到一個與她靈力相似的女嬰，保護那女嬰平安長大。

“神與仙皆有靈力，每個人的靈力各不相同。那女嬰的靈力十分微弱，但純度與氣息都與我一模一樣，因為她與我血脈相連。”母親這樣說。

我凝神聽著，提起酒壺，卻發(fā)現(xiàn)酒壺早已空空如也。厲珩已經(jīng)喝多了，趴在桌上喃喃自語：?“沉舸，阿骸已經(jīng)十六歲了……她長得很健康、漂亮，像你一樣……從不嫌棄我曾是魔道中人?！?/p>

他說到這里，眉眼舒展。我心中有些難過，輕輕解下披風(fēng)蓋在他的肩頭。

“你……走以后，我從未忘記答應(yīng)你之事……她六歲時，我終于找到她，送她去了丹陽門。一晃十六年，她在萬達身邊修習(xí)法術(shù)，我在她身上施了法，能看到她每日的行為……她欺負師父、調(diào)侃師姐、使喚師兄，還說我是……是老烏龜……”

他微微噘起了嘴，竟是平日里從未有過的天真無邪，可我卻怒火中燒——什么叫“能看到她每日的行為”？睡覺呢？洗澡呢？厲珩，你偷窺我洗澡多少年了??？！

他絲毫沒有察覺到，又絮絮又道：“沉舸，臨淵來過，差點傷了阿骸。他還是那么恨你……這十六年過去，他的修為精進了，我以全身真力注入阿骸身上才能同他打個平手。不過你放心，我答應(yīng)你照顧阿骸，就會拼上性命?！彼久迹诎干?，“沉舸，若你能親眼見見她該多好……”他聲音漸漸低下去，終究不勝酒力，沉沉睡去。

我站起身來。一片枯葉落在厲珩的發(fā)鬢，像一只翩躚的蝴蝶。我輕輕伸手拂開，然后像著了魔似的傾下身，吻了吻那墨黑的發(fā)，隨后舉起右手，掐了個訣——這是我唯一精通的法術(shù)，是用來與師父聯(lián)絡(luò)的。我說我想回丹陽門了，我在這里過得一點都不好。

這是謊話。我只是不想拖累他，拖累這世上除了師父之外唯一在乎我的人，以及——

我第一次喜歡上的人。

06

我回到丹陽門，師姐見到我十分高興，不住地說著：“早說那人非我族類，師父偏要送你去……”

我打斷了師姐的話，心里很不是滋味：“師姐，厲珩很好?！敝皇撬暮茫赖娜颂偬?。

夜半雞鳴，我翻身而起，提劍去了御劍坪。練完一套劍法，我又去丹陽堂打坐，途中遇到剛剛起床的師兄師姐，他們個個露出見鬼一樣的表情。

我剛到丹陽堂，便見師父一臉火燒屁股的模樣向我跑來：“阿骸，你是不是偷了厲上仙什么東西？煞星都找上門了！”

厲上仙一窮二白，哪有什么東西值得偷？我估摸著厲珩是剛剛酒醒，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要拿我回去。我有些憂愁又有些甜蜜地嘆息了一聲，向師父走去。

厲珩依舊是一身黑色，目光觸及我時竟有幾分不大自在。我心里暗叫糟糕——他有偷窺我平日行為的習(xí)慣，那是否看到了我親吻他的那一幕？我頓時也窘了，頗為尷尬地說：“我不想回去，想留在丹陽門。”

他沉默片刻，突然看向師父：“叨擾幾日?！?/p>

很好，素不好管閑事的上仙大人也學(xué)會了死纏爛打。我無奈，丟下一句“我去丹陽堂打坐了”便匆匆離開。

我無法平心靜氣地面對他，雖然為他的在意而情不自禁地感到歡喜，但我知道他所有的在意給予的對象是沉舸的女兒，而不是阿骸。

我只是在等待，等待有一天他能看到我。

而我終究沒有等到那一天。

這日，師父突然喚我過去。我進了他的院落，不過一瞥之間便心中一凜，打開周身結(jié)界。那個長得同我?guī)煾敢荒Ｒ粯拥娜斯雌鹱旖牵骸鞍⒑〉穆斆鞑惠敵留?。請問，我是哪里露了破綻？”

我自然沒有回答。我?guī)煾溉f達真人那渾然天成的猥瑣勁兒，尋常人豈能學(xué)得其萬分之一？趁他廢話的工夫，我將周身靈氣匯于右掌，心中默念法術(shù)，猛地向他揮去！一道金光如出鞘的劍激射而出，臨淵沒能避開，硬生生挨了一下。我一擊得中，正要撒丫子開溜，他突然笑道：“不錯呀，有長進。阿骸，你還想逃到哪里去？”

我的世界陷入一片混沌，朦朧之中，耳畔似乎傳來輕輕的鈴聲，可不過片刻便消失了，我的所有意識也跟著消失殆盡。

07

清醒過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師父站在床邊，正伸著雙臂，似要將我抱起。我十分激動，他也十分激動，但隨即我想起了臨淵，心頓時一沉。我靈機一動，突然伸手指向他背后，叫道：“師祖！”師父聞言立刻回過頭去，表情十分之諂媚。

看來是真貨了。我重又歡喜起來，一骨碌從床上下來：“師父，臨淵呢？”

師父意識到被我耍了，瞪了我一眼：“他在外面，厲上仙聽到八角鈴鐺的示警帶我趕來，此刻正在與他相抗，讓我先帶你走。這屋里的封印十分厲害，我好不容易才破了……”

師父后面的話，我自然沒聽進去。我不想拖累厲珩，誰知還是拖累了他。

我著急地沖出屋外，卻見外面已是一片狼藉，厲珩橫躺在地，黑色的長衫如一朵碩大的殤花開了滿地。我只覺得五內(nèi)俱焚，撲到他身邊，查探他的情況。他微微睜開眼睛，氣息奄奄地道：“我與臨淵……打了個平手，你讓你師父……將他鎖在東海之下，以策安全。”

我根本不在乎什么臨淵，只一味將所有的靈力凝于掌中，灌輸?shù)剿w內(nèi)。厲珩艱難地想要拂開我的手，卻終究沒有力氣。我輕聲在他耳邊說：“厲珩，你說得對，我應(yīng)該謝謝沉舸，若沒有她，我不會遇見你?！?/p>

母親，沉舸，若你還有神力存世，請保佑阿骸救這個人。

厲珩的傷口如深不可測的黑洞，我的靈力瞬間被吸干凈，絲毫不剩。胸口漸漸變得虛空，我感覺生命的力量在一點點消失，卻不肯放棄。

我的意識開始昏沉，我卻無比清晰地聽到一個聲音，一個從心底傳來的聲音，一個女人悠揚悅耳、毫無起伏的聲音——

“阿骸，”她說。不知道為什么，我一下子就分辨出這是沉舸的聲音。我心中狂喜：“母親！”

“我不是你的母親?！彼f，“我是你的主人，而你，是我的一根骸骨?！?/p>

我愣住了。她解釋道：“臨淵妄想擄走我之前，我自毀肉身，只留下一根骸骨，那就是你。如今我該重生了，你安心睡吧?！?/p>

沉舸的復(fù)活意味著我的泯滅，而我會重新成為她的一根骨頭，從此，世間再無阿骸。

我拼盡最后一點力氣，向她懇求：“沉舸，可以答應(yīng)我一件事嗎？”

她回答我三個字：“放心吧?！?/p>

我明白厲珩會平安無事，于是放心地合上雙眼。

08

十六年前的一場神魔大戰(zhàn)至今還是三界的傳說。

沉舸與魔王大戰(zhàn)九日，傷了元氣，無法與臨淵相抗。她選擇自毀肉身，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況下，偷偷留下了一根骸骨。骸骨上有靈氣縈繞，可以修煉成人。沉舸在臨死前給唯一可以信任的厲珩留了一句話，讓他找到那個與自己有同樣靈氣波動的女孩，保護她平安長大。隨后，沉舸的靈魂便沉于地下，開始了漫長的睡眠，等待覺醒。

厲珩從來不知道阿骸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根骸骨幻化的。他更不知道，阿骸不是沉舸的女兒，而是神女復(fù)活的唯一工具。

他依言找到她，將她送到相識已久的丹陽門，自己閉關(guān)修煉，只為有朝一日能為沉舸報仇。

這十年間，他觀察她的每日生活，陪伴她一點點長大。他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對阿骸到底抱有怎樣一種感情，他只是習(xí)慣性地想要牽她的手、摸摸她的頭，看著她調(diào)皮搗蛋，替她驅(qū)逐一切艱難困苦。直到她輕輕吻了他一下，他的心突然就成了一攤水。他終于意識到，沉舸對他來說是高高在上的神祇，而阿骸對他來說卻幾乎是他的全部。

他還來不及思考這是不是愛，又該如何去愛，世間已無阿骸。

沉舸重生了。

沉舸重生，臨淵覆滅。神女再次見到昔日的朋友，卻只看到了一具呆呆的軀殼。他失去了說話和行動的能力，仿佛已經(jīng)死了。沉舸緩緩走來，步步生蓮：“厲珩，多謝你。”

她的聲音帶著悠遠的回響，無比動人。厲珩心中卻突然冒出一個極其灰暗的念頭：謝我？謝我為了你而泯滅了阿骸？我不用你謝，你將阿骸還給我！還給我啊！

“這輩子我學(xué)會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去奢望。從未有過，要比有又失去幸福得多。我沒有母親，從來都沒有?！彼?jīng)這樣倔強。

“厲珩，你說得對，我應(yīng)該謝謝沉舸，若沒有她，我不會遇見你?！彼苍?jīng)這樣溫柔。

她感恩他的陪伴，而他的陪伴是要將她重新變成一根骸骨，溶于沉舸體內(nèi)，助沉舸重回三界。多可笑……哈哈，哈哈！厲珩坐在地上，陡然放聲大笑，笑得涕泗橫流。

萬達真人嘆息一聲，偷偷抹了抹自己的眼角。流光一閃，他定睛望去，卻見地上有一顆小小的珠子，那是他非常熟悉之物——丹陽珠。從前內(nèi)蘊靈力而光華流轉(zhuǎn)的珠子此刻已經(jīng)黯然無色，卻還執(zhí)拗地反射著太陽的光芒。他彎腰拾起，將珠子放在厲珩掌心。

“人與人之間，不過是緣來緣去，緣起緣滅。我和她的師徒緣分盡了，你和她……也盡了……”

10

新神復(fù)萌，三界安定。一座無名山下，村中頑童好奇地望著大山，問唯一進過山的獵戶：“為什么不能進去？”

“山里住了妖怪?！鲍C戶嚇?biāo)麄?，“那山上還刻了字呢——‘厲害厲害，橫豎都厲害;上來跟我打一架，先把脖子擦干凈。嚇人不嚇？”

孩子們齊齊驚呼一聲，獵戶的婆娘啐了他一口：“說正經(jīng)的，你在山上都看見什么了？”

他撓了撓頭，認真回答：“一座孤墳，墳頭掛著一個鈴鐺。那鈴鐺的聲音真是好聽，像什么人在唱歌。”

是的，那六角鈴鐺的鈴聲如同凄婉的歌聲，綿延不絕，隨風(fēng)遠遠傳開。風(fēng)穿林渡野，向世界的盡頭吹去，但即使是世界的盡頭，也再不會有一個阿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