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水
【故事簡介】
明知項嘯娶她做妾只是為了利益,她還是義無返顧的嫁了。他兒子羞辱她,他不管,甚至還要將她當(dāng)做籌碼,送給別人。她忍辱負重等待時機,只想問一句:“項嘯,你這天下第一負心人究竟想負我到什么時候?”
1
“太太,醒醒,項家到了!”
我一下子醒了過來,這才想起自己正穿著大紅喜服,坐在轎子里。我撩開轎簾,水字鎮(zhèn)的陽光正好,街道兩旁是古樸的建筑,灰白的墻上刻滿了歲月的痕跡。
喜轎停在項家的后門,連個出來迎親的人都沒有。
我叫許猶君,是正經(jīng)的富家千金??蓱?zhàn)亂四起,許家的家業(yè)便漸漸沒落了。項嘯原本跟著我父親學(xué)做生意,后來背井離鄉(xiāng)七年,棄商從軍,再回來時已是稱霸一方的軍閥。他見許家窮得揭不開鍋,便答應(yīng)出錢資助許家東山再起,只是他有一個條件,要納我為妾,讓我?guī)退俪旨覙I(yè)。
今天正是項嘯納我進門的日子。
喚我醒來的陪嫁丫頭敏兒陪我在后門等了一會兒,項府的管家才慢悠悠地從里面走了出來,神情不耐地引我走進后院。
這里正是項嘯的正妻——方瓊的住所。
方瓊的父親是方系軍閥的大帥,常年有日本人撐腰,風(fēng)頭一時無兩。方瓊的父親死后,項嘯便娶了腿腳不便的她,順理成章地繼任了方系軍閥大帥的位置。
我剛走到門口,便聽見屋內(nèi)的項嘯正輕聲軟語地哄著方瓊:“你身體一直不好,家業(yè)這么大,總要有個人幫我看著;那些紳官的酒宴,也總要有個人陪我去應(yīng)酬。許猶君在我心中,不會有一絲一毫地位?!?/p>
我心中一沉。明知項嘯納我做妾只是為了利益,他待我并不如我所想的那樣情深意重,可如今親耳聽他說出這樣絕情的話,心里還是有些難過。
他把所有的愛都給了方瓊,到了我這里,就只剩下自私和刻薄了。
管家叩了叩門,項嘯低沉地答了一聲“進來”,我才得以走進去。
一眼我便看見了項嘯,他穿著一襲朱紅色長褂,胸口繡著雍容華貴的牡丹花。他那一雙深若寒潭的眸子在看見我的裝扮時,連些微的動容都沒有,好像我只不過是個新來的丫鬟。
床前放著一個蒲團,管家示意我跪下。姨太太入門,要跪著向老爺和夫人敬茶行禮。
方瓊挑著眉看著我,眉眼間滿是得意。我扭頭端詳著項嘯的臉色,發(fā)現(xiàn)他依舊是一臉漠然。我冷哼一聲,兩腿站得直直的。
見我不跪,方瓊冷哼一聲:“什么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教養(yǎng)也不過如此。”
項嘯似乎有些不悅,皺著眉頭走到我面前。
“許猶君,敬茶是禮數(shù)?!?/p>
我嗤笑,并不畏懼他:“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我和你連堂都沒有拜過,憑什么要給你們下跪?!?/p>
項嘯忽然用手鉗住我的肩膀,當(dāng)真施了幾分力氣,想迫我跪下。我疼痛不已,硬是逼回了滲出眼角的淚花,咬牙切齒地問出在我心中的疑問:“項嘯,我到底虧欠了你什么,你要這么對我?”
項嘯的雙瞳微微縮了縮,施加在我肩膀上的力氣似乎小了些。我趁機將他用力一推,他似是沒料到我會做出如此舉動,倉皇地向后退了一步。方瓊大怒,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抄起管家端在手中的茶杯,憤恨地朝我潑來!
我原本可以避開那滾燙的茶水,可我忘了項嘯還站在我的背后,他斷了我所有退路。我避無可避,那盞茶還是潑在了我的身上。
茶杯跌落在地,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我被燙得說不出話來,可更令人難過的,是此刻項嘯眼底復(fù)又重燃的絕情。
他板起面孔教訓(xùn)我:“從此以后,收收你的大小姐脾氣?!?/p>
我忽然想起那一年,我爹向他傳授生意經(jīng)時,我偷偷趴在墻上偷聽,卻一不小心從墻上摔了下來,聞聲而出的項嘯將我扶起,眼中滿載著溫柔。那時他就是現(xiàn)在這副模樣,面如冠玉,溫文儒雅,他的眼睛比那太陽的光芒還要耀眼,讓彼時的我一下子就沉溺在那樣的風(fēng)華里。
小時候,有個瞎子為我算過命,說我必定活不過二十歲。我從不敢將這件事講給項嘯聽,我怕他嫌棄我死得早,就不繼續(xù)陪我了。老實說,我還挺喜歡看他虎著一張世上無雙的俊臉,兇巴巴地關(guān)心我的模樣。我以為,至少在我死之前,項嘯都會留在我的身邊,讓我因為他而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
然而,我錯了。我高估了自己,更高估了他對我的愛。
項嘯的溫柔,只不過是他的一張人皮面具。真正的他,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寡情、偽善。
我曾以為,他娶方瓊不過是覬覦她父親的身份、地位,可他待方瓊卻是真心實意的。原來,他還是會在茫茫眾生中找到那個獨一無二的人,可那個人永遠都不會是我。
當(dāng)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的心像被一把錐子狠狠地鑿著那般疼痛起來。
2
適逢亂世,我獨自一人根本無法逃離項嘯的桎梏,只好暫時在項家待下,做起臺面上風(fēng)光的二姨太。
我自小耳濡目染,打理起項家的家業(yè)也算是得心應(yīng)手。雖然項嘯并不愛我,但他卻很信任我。
項嘯有個“混世魔王”的名號,原因有兩個:一是他平日行事心狠手辣,身后又有日本人的勢力;二是坊間盛傳項嘯百戰(zhàn)百勝是因為他在家里養(yǎng)了巫師,每次打仗前都會使用巫術(shù)這種惡毒骯臟的手段來害人性命。
巫師我倒是沒見過,不過項家的后院里的確有一間被鎖起來的房間,不許任何人靠近。我倒沒覺得那里會藏著什么巫師,如若真有所謂的巫師和巫術(shù),那項嘯怎么不先把他的心肝寶貝方瓊的腿治好呢?
我放完各房的月錢后,打算趁著天朗氣清,去后花園散散心。
項嘯七歲大的兒子項安正在池塘邊,往養(yǎng)滿錦鯉的池子里扔石子玩。見我來了,他很是不高興,賭氣似的將手中的石子一把扔下,嚇得那些錦鯉一下子四散而去。結(jié)果他一不小心,把右腕上尺寸略大的長命鐲也給甩了下去。
項安怕挨罵,跑到我的身邊,頤指氣使地嚷道:“我的長命鐲掉到池塘里了,你幫我撿!”
從我進項家開始,他就想方設(shè)法地找我的麻煩,想必是方瓊和他說了不少我的壞話,導(dǎo)致他總是背著項嘯偷偷喊我“狐貍精”。
“我干嗎要幫你撿?”我兇巴巴地瞪著他,“找你爹給你撿去?!?/p>
項安“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反倒幸災(zāi)樂禍地笑了。
見我笑得開心,項安又氣又惱,用力踩我的腳。我擼起袖子,高高揚起手想嚇唬嚇唬他,誰知道項安看著我的身后,哭得更大聲了。
“爹爹!許姨娘把我的長命鐲扔到池塘里了,許姨娘還要打我!”
我氣得七竅生煙,回過頭一看,難怪這熊孩子扮起了可憐,原來是項嘯來了。他瞥了我一眼,眉眼之間滿是對我的嫌惡,顯然是相信了項安的謊話。我一口惡氣上不去下不來,干脆把心一橫,拔下項安另一只手上的長命鐲,朝池塘深處狠狠擲去。
我的指甲太長,拔長命鐲時劃破了項安白白嫩嫩的手,他被我的兇神惡煞嚇壞了,手又疼得厲害,連忙躲到項嘯身后,真哭起來。
項嘯走到我的面前,臉色難看極了,數(shù)落我:“你這么大一個人,有必要和孩子一般見識嗎?”
“你兒子說謊你不管,你憑什么管我?!”我與他針鋒相對。
“我只看見你將安兒的鐲子扔到池塘里,并且傷了安兒?!?/p>
項嘯從來都是這樣,只相信他自己的眼睛。他怎么可能不偏幫著他兒子呢?既然如此,還有什么好解釋的?
“是不是我將鐲子撈上來,你就不在我面前跟我廢話?!”
項嘯對我的話不置可否。
我冷冷一笑,不顧此時正是三九時節(jié),縱身一躍跳進池塘里。刺骨的池塘水像一把利刃,割破我的血肉。我忍著不讓自己戰(zhàn)栗,花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硬是將那兩只鐲子撈了上來。
我像個水鬼一樣爬上岸,早上梳理好的發(fā)一綹一綹地垂在額前,狼狽不堪。項安驚呆了,都忘了哭;項嘯則緊緊攥著拳頭,依舊冷漠,臉上不見半分舒顏。
我將鐲子往他面前一扔,銀鐲子在地上滾了兩圈,就再發(fā)不出什么聲響。
“項嘯,帶著你的熊兒子,立刻從我面前滾蛋,以后看好了他?!蔽覛獾溃胺駝t,下次我當(dāng)著你的面扔的就不是鐲子了。你說項安這種小男童,那些錦鯉愛不愛吃?”
“啪!”
一定是我產(chǎn)生了錯覺,項嘯的巴掌不可能落到我的臉上。
可我的右臉確實火辣辣的疼,嘴角大概是破了皮,泛起了腥味。
項嘯非但不相信我,還因為這拙劣的謊言打了我。是我太傻、太愛他,才會在心中仍對他懷有期待,以為他對我到底是有幾分情義的??傻筋^來,真的是我自作多情。我癡心錯付,他并非良人。
“項嘯。”我用手背擦去了嘴角的血,涼涼地笑著詛咒,“你一定不得好死?!?/p>
他的眼睛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迅速地低下頭,不再多看我一眼,帶著項安走遠了。
席天幕地之間,只剩下我一個人。
3
那日之后,我便染上了風(fēng)寒,吃了藥也不見好轉(zhuǎn)。那算命瞎子說我活不過二十歲,難道就是指這場突如其來的病嗎?若是如此,那我便不能再浪費自己的時間了。
我不想再受項嘯的氣,我要永遠地和他告別。我不甘心像只無用的鳥兒一樣,死在他的牢籠里。哪怕只能活一天,我都要擺脫他。
唐氏商會的繼承人唐孟生歸國,為此他舉辦了一場舞會,邀請各界名流參加。項嘯也在其中,他決定帶我一同出席。他想為軍隊擴充軍餉,就不得不和商、政界人士打交道。
難怪他會如此重視。
項嘯差人送來一套繡工精致的旗袍和雍容華貴的獸皮小襖,一起送來的還有一盅燉得清香撲鼻的冰糖燕窩。我和他爭執(zhí)以后,患病多日,他從沒有來看過我,現(xiàn)在要用到我了,就開始哄我開心。
他的這份心意,我一點都不想受,免得日后到了陰曹地府,算起來還說是我欠了他??陕犚娞泼仙@個名號時,我的心中不由一動。
以前許家還沒有沒落時,唐老爺還替唐孟生來家里求過親。只是當(dāng)時我心系項嘯,說什么也不肯嫁給唐孟生,我爹拿我沒辦法,便推脫了這門親事。后來有人說唐孟生是受了我的情傷才出國求學(xué),那時我對此事嗤之以鼻,現(xiàn)在卻覺得,若是當(dāng)年嫁了唐孟生,說不定又是另一番光景。
我穿著那身價格不菲的衣服來到項府門外,項嘯已經(jīng)等在車里了。他見了我,眼底沒什么情緒,只是吩咐司機開車。
去唐家的路上我們一路無話。我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緩慢駛過的街景,腦袋上忽然重了一重,我猛地扭過頭,警惕地看著項嘯。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表情因為我的反應(yīng)而有些尷尬。我瞇著眼睛看了看他的指間,那里正夾著一片不知從哪里來的落葉。
“你做什么?”我當(dāng)然知道他做了什么,只是我不相信他竟會這么好心,幫我拂去身上的落葉。
面對我的質(zhì)問,項嘯的眸光沉了沉:“沒什么。”說著他便將那片樹葉扔出窗外,連解釋也不屑。
如果換作從前,我大概還會因為他的親密舉動而小小竊喜一下。但現(xiàn)在,我對他已經(jīng)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意了,我不相信他。無論他做什么,我都不相信他。
許是項嘯覺得氣氛太過沉悶,居然主動開了口:“冰糖燕窩可都吃完了?”
“我讓敏兒拿去喂狗了。”
項嘯沉默了一下,又問道:“你的病如何了?”
“還死不了?!蔽遗吭诖皯羯希瑧醒笱蟮卮鸬?。
出乎我意料的是,項嘯斟酌了一下,竟壓低嗓子,含糊不清地說道:“那日我不是有意傷你,我只是沒想到你會說出那樣歹毒的話?!?/p>
我怔了一怔,隨即拂去心上的酸楚,笑道:“天下這么亂,誰不歹毒誰就得死。這一點,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嗎?”
項嘯眼底難得因我而泛起的溫度,又因我這一句話消失得無影無蹤。
車停在唐家門前。項嘯臉色有些不好,礙于剛才的口角,見我沒有挽上他的胳膊的打算,他便強硬地屈起我的手,強行塞進他的胳膊間。
我有些好奇,便問道:“項嘯,你帶我來這里的目的,是覺得方瓊帶不出門呢?還是萬一等一會有哪個老板、軍閥看上了我,你便可以直接將我拱手讓人,當(dāng)作利益交換的籌碼?”
項嘯的眼底依舊波瀾不驚,反問道:“你認為是哪一種?”
我嬉笑著將絨毛披肩往下拉了拉,若隱若現(xiàn)地露出兩截雪白的手臂,針鋒相對地答道:“哪一種都好。我巴不得有人把我領(lǐng)走,這樣我就不用每天對著你了?!?/p>
項嘯對我的刻薄置若罔聞,牽著我的手走進去,領(lǐng)我走到唐孟生的面前。唐孟生的目光在我臉上流連了一會兒,露出一個和氣的笑容。
我禮數(shù)周到地朝他笑了笑,風(fēng)情和大方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舞會很快開始了。池中響起了音樂,在場的商、政界巨頭早就按捺不住,邀請方才表演過大腿舞的妙齡女郎跳起舞來。說是跳舞,不如說是堂而皇之地尋歡作樂。
“這么跳,真是糟蹋了‘舞之一字?!碧泼仙鷵u了搖頭,嘆道。
我眨了眨眼睛:“唐先生留洋多年,想必定對交誼舞有所造詣。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請?zhí)葡壬n教一下?”
“這……”唐孟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項嘯。
項嘯喝盡了杯中的酒,將酒杯不輕不重地放在桌子上:“能得唐先生賜教,是賤內(nèi)的殊榮。只望唐先生不要介意,但去無妨。”
唐孟生這才牽起我的手。
我的交誼舞跳得還算不錯,這都得益于項嘯離開許家以后,我一個人無所事事,就讓父親找了個老師回家教我,沒想到現(xiàn)在倒是派上了用場。
唐孟生的舞跳得很好,我在他的帶引下,恣意盡歡,跳得裙袂飛揚。舞池中的其他人不知何時都停了舞步,只剩我和他兩個人在舞動旋轉(zhuǎn)。一曲終了,我若有若無地靠近唐孟生,像是將頭倚在他的肩上。余光里,項嘯正朝這個方向看了過來,我對上了他的視線,他卻把頭別向了一邊。
我的心頭不知為何涌上一陣快感。
也許他以為,我不過是想報復(fù)他,讓他吃醋來。可他卻怎么也不會想到,就在剛才,我將偷偷寫好的字條塞進了唐孟生的手里。
而這張字條,將是能讓我逃離項嘯的唯一希望。
4
和北平城里幾名紳官的姨太太打完麻將后已是深夜,我回家時已太晚,一覺醒來就已經(jīng)是日上三竿。
等我磨磨蹭蹭地來到前堂時,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在等我吃飯。難得從床上下來的方瓊臉都氣綠了,項安也一直嚷嚷著餓。項嘯倒是一直面無表情,只是從他緊鎖的眉頭來看,他現(xiàn)在的心情一定沒有好到哪里去。
方瓊坐在木輪椅上,向我非難道:“你還有沒有一點規(guī)矩?”
“大太太難得下一趟地,我卻來遲了,是我的錯?!蔽夜ЧЬ淳吹氐狼福堑梅江偟哪樓嘁魂嚢滓魂?,“我昨日和那些姨太太們打牌贏了些錢,今天下午就去買個新的木輪椅送給大太太。大太太馬上要過生日了,就當(dāng)是我的一份小心意。”
“許猶君?!表棁[終于開了口,他目光深沉地看著我,眼底的兇狠似是要將我生吞活剝一般,“閉嘴?!?/p>
一頓飯吃得誰都不痛快。管家送方瓊和項安回房休息去了,項嘯坐在主座上喝茶,我則站在一旁候著,沒有他的吩咐,現(xiàn)在的我是沒有資格退下的。
我以為項嘯怎么都要朝我發(fā)一頓脾氣,斥責(zé)我沒大沒小,頂撞他的心上人??墒俏覜]想到,項嘯只是讓我?guī)退麨榉江偟纳諘煤没I備一下。
我吃驚地問道:“項嘯,你真的不怕我公報私仇,往方瓊的生日蛋糕里面加釘子,或者在生日宴當(dāng)天沖她潑黑狗血?”
項嘯點了點頭,居然認可道:“你不說我倒是不曾想過,可你這么一說,倒的確像是你會干出這樣的事?!?/p>
我不甘示弱地回瞪著他。我們對峙良久,最后還是我敗下陣來,挫敗地揮了揮手:“你越是以為我會做,我就越是不會做。方瓊的生日會我才不會管,誰愛操辦誰操辦去。”
我讓敏兒替我收拾了些行李,用大大小小的箱子裝好,準備回娘家,眼不見為凈。
項嘯并未阻攔我。
送我回娘家的車子裝不下那些大箱子,我便讓敏兒帶著行李暫且留在項家,等下一趟馬車來接。于是,在項嘯沉默的目送下,我離開了項家。
我當(dāng)然不是真的要回娘家,這只不過是我和唐孟生計劃擺脫項嘯的第一步而已。那日我塞給唐孟生的字條里,寫了約他見面的地點、時間。我在賭唐孟生對我還有意思。果然,那天晚上他如約而至。
以唐孟生的財力來看,他是我現(xiàn)在唯一能抓住的機會了。我在唐孟生的面前哭得梨花帶雨,告訴他嫁給項嘯以后我每日都備受折磨,希望他能救救我。還允諾他,一旦他幫我離開項嘯后,我也會利用我對項家的熟悉幫他得到項嘯的家業(yè)。我告訴唐孟生,項嘯唯一的弱點是方瓊,若是想讓他屈服,以方瓊為餌,必能成事。
至于要如何在守衛(wèi)森嚴的項家將方瓊帶出來,就只能靠對項家無比熟悉的我了。
我故意和項嘯吵架,并當(dāng)著他的面離開,只是為了讓他放松警惕。事實上,載著我的車子才剛剛駛出水字鎮(zhèn),唐孟生早已安排好的人便制服了司機。
是夜,我悄悄地潛回項家,偷偷溜進方瓊的房間里。
她見了我,先是一驚,還沒來得及叫喚,就被我用迷藥弄暈了過去。她兩腿殘疾,十分方便搬弄,再加上敏兒早就聽我所言支走了服侍方瓊的下人。我便利用這個機會,將方瓊裝進我用來裝行李的大箱子里,讓敏兒帶著箱子連夜離開,去城外找唐孟生會合。
而后,我便貼上唐孟生為我準備的人皮面具,易容成方瓊的模樣。這是唐孟生花重金請師匠特制的人皮面具,模樣能維持二十四個小時。
當(dāng)我看著鏡中已經(jīng)變成方瓊的模樣的自己,忽然覺得沒來由地悲哀。要說不嫉妒她,是不可能的。她專享著來自項嘯的寵愛,可笑的從來都只是我,只能照貓畫虎,穿上龍袍也到底不是太子。
5
翌日一大早,項嘯便來了。方瓊的丫頭正在替我梳妝,我聽著他熟悉的腳步聲,難免有些心虛。雖然我現(xiàn)在是方瓊的模樣,可我還是害怕他將我認出來。
結(jié)果事實證明是我自作多情了,項嘯并未看出什么異樣,只是見我一直不開口說話,有些奇怪。丫頭向他解釋,說我因昨夜染了風(fēng)寒,喉嚨發(fā)炎,說不了話。
這些都是我一早起來寫給丫頭的,我只不過是易容成了方瓊的模樣,可聲音還是自己的,所以為了避免露出破綻,便決定干脆裝一天啞巴。
項嘯扶著我的肩膀讓我抬起頭,我忐忑地迎上他的視線,看見他眉目中閃爍著擔(dān)憂。
“沒事吧?”
我輕輕搖了搖頭。
項嘯忽然走過來,一把將我打橫抱起。我嚇了一跳,只好攀住他的脖子,以免自己掉下去。
“我?guī)闳タ创蠓??!?/p>
項嘯抱著我來到門外,這才想起家中的車子送我回娘家還沒回來。他頗為無奈地笑了笑,轉(zhuǎn)身向馬廄走去。
他命人牽出他的坐騎,那是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馬。他先將我抱了上去,而后扶著我的腰也跨了上來。他細心地扶我斜著坐好之后,才將我攬進懷中。手中馬鞭一揚,那黑馬便揚蹄狂奔起來。
我倚在他的懷中,在馬背上一路顛簸,凜冽的風(fēng)從我耳畔呼嘯而過,竟有種項嘯會像現(xiàn)在這樣帶著我朝末路狂奔而去,不管前塵后路的浪漫。
小時候的項嘯不善騎術(shù),現(xiàn)在對騎馬卻如此熟稔,想來是這些年來出生入死,不得不學(xué)會的。我一下子想起兒時斯文恬靜的他,有些恍然不知處。他替我撩了撩耳后的發(fā),我心中一軟,可一想到他所有的溫柔都只是對著方瓊,便只剩下嫌惡。
我的風(fēng)寒本來就沒好,也算是把大夫那一關(guān)糊弄了過去。項嘯策馬,意欲帶我回家,我忽然按住了他的手。
他微微低下頭,征詢地看著我。我的視線撞進他那深不見底的眼睛里時,心里仍陣陣發(fā)虛??晌液V定他一定認不出我來,便鼓起勇氣拉著韁繩,坐在馬背上牽引著馬向城外走去。
項嘯大概以為我是想去散心,便由著我去了。
我卻知道,這一去,從此前塵后路,我和他都將再無拖欠。
城外有一處小小的山坡,若是春天,這里的桃樹會結(jié)滿大朵大朵的桃花??扇缃駮r值寒冬,蒼翠的綠色早就被灰白取代,放眼望去,偌大的山坡猶如廢墟一般。
“若有朝一日我能解甲歸田,在一個像這里的地方生活就好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用受日本人的牽制?!?/p>
我聽出他語氣中的無奈,這些年來,他雖是雷厲風(fēng)行的大帥,卻處處受制于日本人。
項嘯忽然低下頭,看著我認真問道:“若真有那么一天,你愿意陪我一起嗎?”
我快要被他眼底的深情迷惑住,還未回答,忽然從遠處沖來一批日本兵人,抬槍向我們射擊。
項嘯并未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退,他很快便恢復(fù)冷靜,抱著我從馬上跳了下來。他護著我的腦袋,我們在地上滾了幾圈后,他便迅速拔出腰間的槍還擊。
“別怕?!彼尤贿€有工夫低下頭,朝我寬慰地笑笑。我緊緊地攥住他的衣領(lǐng),用力抱緊了他,當(dāng)作同他的道別。
這些所謂的日本人是唐孟生安排手下喬裝的,等一下,他們會成功將我擄走?,F(xiàn)在的項嘯什么都不知道,他只將我當(dāng)成是方瓊,悉心保護著。這樣也好,至少在我同他說再見的時候,他的眼里只有我一個人。
項嘯背后的勢力龐大,光憑唐孟生自己的能力,根本無法撼動他的地位,唯有挑起他和日本人的矛盾,唐孟生才能坐收漁翁之利。
若是方瓊被擄走,項嘯一定會找日本人要人。到那時,項嘯忙得焦頭爛額,哪里還有時間顧得了我?
我知道,項嘯一直想擺脫日本人的控制,現(xiàn)在讓他們兵刃相接,說不定還是在幫他。
子彈幾乎擦著我的頭發(fā)飛了過去,項嘯的手槍很快就沒子彈了,他嘶吼一聲,捏緊拳頭朝逼近我們的人們撲去。他的拳下生風(fēng),拳腳往來之間,他的臉很快便見了血。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孤狼,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去撕咬他的敵人,只因在他的背后,有一個我。
不,在他看來,他正在保護的人是方瓊。
我不忍再看下去,故意滾到一旁,讓唐孟生的手下輕易地將我抓住。他們抓到了我,便不再戀戰(zhàn),匆匆離去。
我來不及回頭,卻聽見身后的項嘯撕心裂肺的吼聲。
“猶君!”
我渾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項嘯喊的真的是我的名字。
6
聽說項嘯集結(jié)了部眾,去日軍駐扎點的門前要人。日本人以為項嘯不過是隨便找了個由頭挑起事端,勃然大怒。雙方當(dāng)日便交了火。
聽唐孟生派去監(jiān)視的下人回報,項嘯絲毫不畏懼地站在日本人的對面,一字一句地說:“請把我的夫人還給我?!?/p>
我心中一顫,又想起那天他喊出我的名字時的慌亂和恐懼,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模樣,可他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我不是方瓊的呢?
時局容不得我細想,戰(zhàn)勢一觸即發(fā)。項嘯正式和日本人開了戰(zhàn),殘忍暴虐的日本人干脆撕破一貫的偽裝,將戰(zhàn)火蔓延到百姓身上。水字鎮(zhèn)頓時變成了遍地狼煙的修羅城,百姓開始責(zé)罵項嘯,說他竟為了個女人置大局于不顧。
唐孟生告訴我大局已定,要我去把項家的房契、地契拿出來,然后帶我遠走高飛。
我心中還藏著疑慮,正好趁此機會回項家探一探。
項家如今已是一片破敗。項嘯成了眾矢之的,傭人早就四散逃命去了。我從后門溜了進去,沒有了管家、傭人,我竟是一路長驅(qū)直入。我來到那扇一直被鎖著的房門前,發(fā)現(xiàn)門鎖已被人撬開了,想必是傭人逃生時想帶些貴重物品走,才把這里的鎖給撬了。
門的縫隙讓黑暗無光的屋子里多了一點光亮,我隱隱約約看見正中的桌子上供著一個牌位。我推開門走近一看,那牌位上寫的竟然是項嘯的名字。
這樣的畫面讓我毛骨悚然。而更令我匪夷所思的是,當(dāng)我拿下那塊牌位時,手指觸到了牌位背面的刻痕,我翻到背面一看,竟在上面看到了我的生辰八字。
身后忽然傳來了腳步聲,我一驚,扭頭發(fā)現(xiàn)剛從外面回來的項嘯風(fēng)塵仆仆地站在門口,身上還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他看見我,也有些驚詫。
我們一時相顧無言,我已經(jīng)無法去細想現(xiàn)在項嘯看見我,會不會懷疑這一切是我設(shè)計引他入局的。我只是怔怔地看著他,只是幾日不見,他卻好像一夕蒼老,青青的胡茬兒讓他看起來憔悴又狼狽,眼底的鋒芒像是折了翼,原本清明的眼睛里已是一片渾濁。
“你沒事?”項嘯忽然開了口。
我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項嘯忽然笑了,如釋重負一般:“你沒事就好?!?/p>
他沒有質(zhì)問我為什么要易容成方瓊的樣子騙他,也沒有懷疑是不是我將他害成現(xiàn)在這樣。他眼底的溫柔,像是來自一個陌生人的關(guān)懷。項嘯是多么精明、細致的一個人,他怎么會想不通這其中的關(guān)系呢?
我失聲問道:“你早知道我假扮方瓊,為什么不戳穿我?”
項嘯卻答非所問:“我還記得我們小時候,你爹不讓你學(xué)習(xí)經(jīng)商之道,你就躲在窗戶底下偷偷聽他給我上課。下了課,你就來纏著我,讓我把一天所學(xué)教給你?!?/p>
我緊緊咬住下唇,我怎么會忘記呢?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了。
“許猶君,我怎么會認錯你。”
我一怔,不敢去細想項嘯這句話里的深意。
他頓了頓,說道:“那日我第一眼就認出了你,以為是你又在耍小脾氣,想扮成方瓊的樣子找我出氣,就沒有拆穿你?!?/p>
所以……那時他問愿不愿意陪他一起,是在問我,而不是在問方瓊。他拼死保護的也是我,不是方瓊??墒琼棁[怎么會這么縱容我呢?他對我不是一向都薄情寡義的嗎?
“方瓊被唐孟生扔在了街上,任她自生自滅。她撐著一口氣,靠爬行找到了我的部下,這才撿回一條命。水字鎮(zhèn)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待下去了,我為你們安排了去廣州的火車,到了廣州,會有人接你們?nèi)ハ愀??!?/p>
我心中更加慌亂,他既然什么都知道了,為什么還要為我安排后路?
“那她一定也和你說了,她是被我擄走的,連同被日本人抓,也是我計劃的。你知道我這樣對你,卻不怪我?還要送我走?”我向前一步,逼問道,“項嘯,在你心中,我到底處在什么位置上?若是你對我還有一分情意,為何你要如此狠心待我?”
項嘯的眸色黯了黯,道:“這些你不需要知道?!?/p>
我將手中的牌位放到他的面前,問道:“那你回答我,這是什么東西?”
項嘯掃了一眼我手中的牌位,眼中依舊平淡如水,一點不像在說謊話:“像我這種人,不知自己什么時候會死在哪里,便預(yù)先給自己立好了一個牌位?!?/p>
“那后面為什么會寫著我的生辰八字?”
項嘯忽然不說話了。
“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問過你,我二十歲生辰之時,你要送什么禮物給我?那時你不答我,我還以為你從沒記住過過我的生日,原來你是記得的?!?/p>
“記得又如何,不記得又如何?”
我猙獰一笑:“項嘯,你可知道,曾經(jīng)有一個算命瞎子為我批過命,說我活不過二十歲。明日便是我二十歲的生辰了,你說是我先死?還是你先被日本人打死?”
忽然,項嘯一把將我拉入他的懷中。我還未反應(yīng)過來,他就按住我的后腦,欺身吻上了我的唇。他的力氣大極了,用力地吮吻著我的唇瓣,牙齒碰觸著我的舌尖,好像要把我所有的呼吸都吞噬掉一樣。
在我抓緊他后背的衣服之前,項嘯忽然將我松開了。緊接著,我的后頸上傳來一陣鈍痛。
“許猶君,許猶君……”
他還對我說了什么,可惜我失去了意識,什么都聽不見了。
尾聲
等我再醒來時,身邊依舊吵吵嚷嚷的。我以為我下了地獄,可沒想到,我不過是在待開的火車上。
我從硬實的床板上坐了起來,驚訝地發(fā)現(xiàn)抱著項安的方瓊正坐在我的對面。她冷冷地看著我,眸中滿是怨毒。
“項嘯呢?”
“他?得罪了日本人,只能回去背水一戰(zhàn)了?!狈江偲鄥柕匦α诵?,“他送我們上火車的時候,最后一眼看的還是你。到頭來,我還是輸了?!?/p>
方瓊的一席話將我震在原地,這時,被子里有個東西滑落在地,我低頭看去,原來是那個牌位。
方瓊恨恨地瞥了一眼牌位,說道:“他在我爹麾下時,一直遍尋續(xù)命之法。我苦苦追問他,他才告訴我,說在遠方有一個故人,會在二十歲那年死去。但他和她是這世上難得一見的鴛鴦命,不論他們兩個人之中哪一個先死,另一個也大限將至,會隨對方而去。后來,法子還真被他找到了。他立了這個牌位,走到哪里都帶著。起初我還以為他這么做是為了替自己自己續(xù)命,原來是我弄錯了,把將死之人的名字刻在牌位上,再將想救之人的生辰八字刻在牌位的背面,日夜供奉,便可將陽壽過繼給對方?!?/p>
我怔忡地望著牌位后面的生辰八字,我和項嘯是鴛鴦命,他把他的壽命給了我?
“許猶君,鴛鴦命的人有緣無分,是決不能成親的,否則一個一定會害死另一個。可他擔(dān)心你,回到水字鎮(zhèn)以后就非要納你為妾,就是為了悉心照料你??尚Φ氖?,你什么都不知道,還做出這么多傷害他的事?!?/p>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記得那年梨花如雪,項嘯說要找我爹提親??刹恢獮槭裁?,他和我爹談完了以后,竟然就此離開了水字鎮(zhèn),一別就是七年。我以為他志存高遠,心甘情愿地等他,卻沒想到他再回來已是七年之后,早就有了家室,只納我為妾。
我以為,是項嘯變了心。現(xiàn)在想來,那日我爹說要找人幫我們合八字,想是那時他知道了我和他是鴛鴦命,此生都不能結(jié)合。所以哪怕他納了我為妾,卻始終沒有和我行過夫妻之禮,是因為在實際上,我不能成為他的妻子。他將我留在身邊,只是為了更好地保護我。他從不說出口對我的愛意,是因為他不能。
那個絕望而熱烈的吻,大概是項嘯對我所有的情意了。
可笑的是,我所做的一切從來都是在報復(fù)他,我竟懷疑他對我的情意。我以為他是天下第一的負心人,卻不知他是天下第一的傷心人,我才是辜負他的那個。
方瓊笑得何其凄厲:“許猶君,你活了,他便要死了?!?/p>
我手腳并用地跑到車門前,可門已經(jīng)被鎖上了。汽笛嗚咽一聲,笨重的火車慢慢向前方行駛起來。
我趴在門上,用力地拍打著被風(fēng)雪覆蓋的窗戶,想找一個人來替我開門??墒菬o論我怎么哭喊,都沒有人理我。
忽然,水字鎮(zhèn)的方向傳來一聲轟天巨響。
在那片火光之中,我的耳蝸一陣陣地發(fā)起麻來。在那片灰燼中,我仿佛看見項嘯,他脫去了厚重的鎧甲,站在芳草萋萋的山坡上,遙遙沖我微笑。
我忽然想起那日他趁我昏迷時在我耳畔對我說的話。
“許猶君,許猶君,讓你活下去,便是我送你的二十歲生辰禮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