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辛
【壹】
因為素日里很少有人來我這個院子,所以當(dāng)院門外響起了敲門聲的時候,我心里不由得生出少許驚訝。
我打開門,此時正是正午,盛夏陽光太過熱烈,白晃晃的,照得我睜不開眼睛,依稀間只能看見一抹青綠色的衣角。
陽光落進來,我瞇起眼睛,許久之后終于看清是個面容清秀的俊美男子。
“在下在這山間迷了路,不知道姑娘可否讓在下借宿一晚?”話雖是這樣說,可是他臉上卻沒有半分焦急,嘴角反倒染了幾絲笑意。
我怔了下,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幾眼,最后終于說:“進來吧?!?/p>
我常年都不怎么收拾這個院子,除卻院中一棵茂盛的李子樹其余全都是亂蓬蓬的蒲草,因此這個院落看上去多少有些頹唐。
“這院該要剪剪雜草了。”他說
是要好好剪剪雜草了。我這樣想著,用什么法術(shù)可以將這些草理理呢,說罷有些頭疼地揉著腦袋。
但我沒想到是,第二天一大早便看見他細心地除著院落中的雜草,見我在他便沖我一笑,道:“你醒了?!?/p>
這話讓我生出好些恍惚,我倚著門望著他,感覺太過奇怪,仿佛他倒成了這里的主人似的。
“我叫沈蘇。”末了,他站起來拍拍身上沾上的草屑,笑意盈盈地望著我。
我點點頭,問:“你昨夜睡得可好?”
沈蘇推開院門俯瞰這山中的景色:“多謝姑娘的招待,只是,”他頓了頓,“這山未免太奇怪,明明是盛夏卻生了這般大的迷霧?!?/p>
我接過他的話:“所以你恐怕還要在這兒留宿幾晚了?!?/p>
他愣了愣,然后說:“多謝姑娘。”
我笑一笑:“荒郊野嶺哪來的姑娘,我是個妖精。”
沒想到這人膽子也太大了,他沖我意味不明地一笑:“那又怎樣?!?/p>
【貳】
想必沈蘇是個極為知恩圖報的人,這幾日他住在我這個簡陋的小院里不是替我除草便是替我煮飯。
一開始他說餓的時候我是有些措手不及的,因為我這里不知道有多久沒生火了,我只得摸著鼻子訕訕一笑。
他嘆口氣:“也不知道這鬼地方你是怎么活的?!痹掚m是這樣說,他還是在附近尋了些野菜,我問他這是什么,他無奈地笑一笑:“總不成連蘿卜都不認識吧?”
我還的確不認識。
也不知道沈蘇是個什么來歷,衣著看上去也像是個貴氣的公子哥兒,怎么會盡干些家務(wù)呢?所以當(dāng)我問起其中緣由的時候,他卻是淡淡一笑,神情極為淡漠高遠。
于是我也不好問下去。
他把菜一個一個端上來,我看著一桌的紅紅綠綠,不知不覺竟然有了食欲,也不知道多久沒嘗過人間煙火的味道了。
我此時生生嘆口氣。
沈蘇頗為好笑地望著我:“慢點吃,嘆什么氣。”
我愁眉苦臉地瞪了他一眼:“你看你現(xiàn)在把我喂得這般閑逸舒適,若是你走了我該怎么辦???”
他夾菜的手一滯,繼而十分認真地望著我:“飲鴆你何不跟我一塊走呢?”
彼時我告訴他我叫飲鴆,他詫異地挑了挑眉:“飲鴆止渴的飲鴆?”
我點了點頭,是個奇怪的名字,好在他也沒多問下去。
山中的大霧始終遲遲未消退,可是他一點都不著急,他終日在我面前搖著扇子煮飯烹茶,直到有一天我終于忍不住問他:“是不是這霧不散去你就不走了?”
沈蘇似乎沒想到我會這樣問:“倒也不是……”他揉著額頭一時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罷了。”我嘆口氣,“我?guī)阆律桨伞!?/p>
他眼睛驀地一亮。
下山的時候,沈蘇卻一直都在沉默寡言,平日里倒是看不出他性子還有這一面。我便問他:“怎么了?”
“飲鴆,你真想好了要下山?”他慢吞吞地說。
看他這副模樣,我有些奇怪:“你不是很希望我和一塊走嗎?”頓了頓,道,“后悔了?”
他沒說話,而后輕輕地抬起眼睛對我說:“我只是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p>
我沒聽懂他話里的意思,想了想便說:“去不去是我決定的事,和你對不對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這霧氣其實也沒那么恐怖,不知道為什么這些人總是那么害怕迷路。哪怕你是個瞎子,只有心里有個方向,腳下哪里都是路,就好比你要下山,雖這山中全都是霧氣,但是只要你一直往下走就必定能下山的呀。
當(dāng)我把這話說與沈蘇聽,他搖著折扇沉吟半晌:“飲鴆你這想法倒是新奇,只是人活于這世間,難免會失去自我。人害怕的不是迷路,找到方向不是難事,難的是找到回去的路?!?/p>
頓了頓他又繼續(xù)道:“和你說這些想必你也不懂,你現(xiàn)下想吃點什么?”
“紫花地丁湯。”我十分干脆地答。
他點點頭:“那你便在這等著,我就去附近找找?!边€未等我說話,他回頭沖我挑挑眉,“放心好了,我是不會迷路的。”
下山的路程對我而言其實不過一個時辰,但因顧忌著沈蘇,一天之后我才同他走到了山腳下的集鎮(zhèn)中。
我問他:“你累不累?要不就在這里找家客棧歇歇腳?!?/p>
他搖搖頭:“不必了?!?/p>
“哦?!蔽尹c點頭,“可是我累了。”
我一個人活在這深山恐怕已有十余年了,我是個長生的妖精,我只是太寂寞了。
【叁】
我曾一直想沈蘇會是什么人,卻沒想到過他會是朝中赫赫有名的將軍。
他帶我來到長安。我十多年沒有來到過凡世,卻不想長安依舊還是記憶中的面貌,街道上店鋪林立,橋頭上有小販叫賣著牡丹花,隔著重重花樹我看見了宮殿樓閣屋頂飛起的檐角。
在他輕車熟路帶我逛了一會兒長安城之后,他便帶我去了他的將軍府。
其實我想過這樣做會不會有些不妥,畢竟我是個來歷不明的姑娘。
沈蘇有個表妹,也住在這將軍府,據(jù)說是從小和他定了親的。服侍我的丫鬟絮絮給我講著這將軍府上的一切,我裝模作樣地嘆氣,人間不知道多少癡男怨女都是從青梅竹馬娃娃親開始的??!
丫鬟見我嘆氣,以為我是害怕這府上的表妹:“小姐,她不敢欺負到您頭上的,好歹您也是將軍親自帶回來的姑娘?!?/p>
我一怔,只得干巴巴地笑幾聲。
然而事實所見,丫鬟的話不能信。他表妹的的確確是我所想的閨閣中無聊過頭的小姐,有事沒事就愛往我住的院子里跑,而我并不像她那般無聊,她來找我十次,其中有九次我必定不在。
這凡間那么大,我何必整日守著將軍府,我喜歡到處看這個繁華熱鬧的塵世。
所以當(dāng)我抱著一大堆陶瓷面具冰糖葫蘆大搖大擺走進院子里時,著實被這位突然冒出來的表妹嚇了一跳。
“我聽聞表哥從外邊帶回來一位姑娘?!彼跏琴瓢恋靥鹣掳?,瞇了眼打量我,“便是你?”
我其實心里明白她在想什么,年輕的小姑娘難免愛到處耀武揚威,我正這樣想著,她突然嘆口氣:“我還以為會是什么國色天香,也不過就這般容貌?!?/p>
她還在我面前悠長地嘆氣。
我沖她笑一笑:“姑娘可是對我的容貌有什么不滿?”
“蒲柳之姿也不知道使了些什么魅惑人的手段?!彼訍旱氐闪宋乙谎?,“表哥可是從來不尋花問柳的?!?/p>
她把“尋花問柳”這四個字咬得極重,仿佛我就是那花街柳巷的女子。然而她還想說些什么,緊接著臉色卻忽然變成駭人的蒼白。
我不知道沈蘇是什么時候來的,從他鐵青的臉色上可見這表妹的話應(yīng)該是被他聽了一大半。
他望著他表妹半晌,良久道:“我聽聞你三番五次來找她的麻煩,以后你便好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吧?!鳖D了頓,“真不知你平日里都學(xué)了些什么?!?/p>
他表妹蒼白的臉立刻再白上了幾分,卻只能憤憤地走了。
許久沈蘇轉(zhuǎn)過身,他抬起眼睛輕輕說:“是我考慮不周,但飲鴆,”他頓了半秒,“以后我不會再讓這樣的事發(fā)生了?!?/p>
我沖他搖頭:“雖說你表妹年紀小,是有些沉不住氣,”我沉吟道,“但對我這來歷不明的姑娘,她這樣做也是難免的?!?/p>
然而卻不想沈蘇道:“在我府上何來來歷不明之說?”頓了頓,他認真地望著我的眼睛,“飲鴆,你就是我府上的人?!?/p>
“是我把你帶到凡間,多少我總是要護著你的。”他輕輕說。
唔,本來我還想反駁,但聽到他這句話我便愣住了,他又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一籠小吃,遞到我面前:“喏,這是你要吃的蟹豆糕?!?/p>
縱然我平時活得十分糊涂,但腦子有時候還是能清醒點的。我與沈蘇素昧平生,那時候在山中他對我好,我也可以理解為他白白住在我那破院子心里過意不去,可是現(xiàn)在,他卻把一個妖怪帶回家好生伺候著。
他腦子沒病,我也不傻,他這樣做肯定是有什么原因。
然而,平日里我瞧著他卻沒有半分不對勁。
我只恨自己涉世未深,看不出人心。
日子久了,我發(fā)現(xiàn)沈蘇其實是個對人極為冷淡的人,但是他對我卻和顏悅色得不像同一個人。
我曾十分好奇,想去問問他,但轉(zhuǎn)念一想這又關(guān)我什么事呢?
有一天,我剛從外面回來就看見他在我院子中等我,他靠在一株紫藤蘿下,搖著扇子笑意盈盈地道:“你回來了?!?/p>
這場景和這話竟然讓我生出一種錯愕,我只得扶著額頭望著他。沈蘇仍舊不緊不慢地搖著扇子,語氣平平淡淡的:“過幾日沒事的話便陪我一同進宮赴宴吧,皇上大壽,我尋思著這鬧市你可能玩厭了,不如進宮瞧瞧看?!?/p>
“那九重宮闕有什么好瞧的?”我懶洋洋地打個哈欠,“我想睡覺了?!?/p>
此時我聽見他似乎是低低地笑了聲:“也好?!?/p>
待到他進宮赴宴那日,我倍感無聊,在他將軍府上到處逛,聽見走過的幾個婢女說:“將軍不肯帶表小姐進宮,這下子表小姐還在房中生悶氣呢。”
另一個又說:“這么多年了將軍都沒正眼看過表小姐一眼,更何況還從外邊帶了個姑娘回來。別說當(dāng)將軍正室了,這下還不知道能不能進門呢?!?/p>
兩個小丫頭紛紛嘆氣。我聽了卻只覺得好笑。
偶然之間我逛到一處小園子,里邊種著密密的青竹,我忍不住推開院門,一眼看過去這竹林仿佛沒有盡頭。
在這住了這么久,我竟然還不知他府上有一處這么好的地兒。
然而還未等我走進去,就被其中的結(jié)界給擋了回去。我從地上爬起來,瞇起眼睛打量這竹園,掂量掂量自己的法術(shù)試了幾次之后,方才明白我破解不了這結(jié)界。
我走遠了碰見幾個丫鬟連忙拉住她們問:“你們可知那竹園里邊住了什么人?”
她們疑惑地張望,道:“將軍府上哪有什么竹園啊,小姐你是不是看錯了?”怎么可能是我看錯了,我回過頭依稀還能望見幾簇青綠的竹枝。
“罷了?!蔽覕[擺手,那結(jié)界不是拿來看的,問她們哪能問出什么結(jié)果呢。
所以一等晚上沈蘇回來我就迫不及待地去問他這竹園里邊都住了誰,然而沒想到還未等我開口,一只利箭便擦著我耳朵過去。我抬起眼睛去看沈蘇,他沉了沉臉色。這時候從墻上跳下幾個刺客,這段時間我看了不少折子戲,隱約明白將軍這職位多半都是要得罪一些人的。
沈蘇不過是個凡人,可我卻是擁有法術(shù)能夠長生的妖精。
所以幾乎是下意識地,在那些刺客靠近我們之前,我抽過他身上的劍合著我的法術(shù)向那些人刺過去,很快我便結(jié)束了這場有些混亂的刺殺。
我回過頭想把劍還給他。他的臉浸在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隱隱覺得他眼睛似有怒色。
果然,他蹙了蹙眉頭:“飲鴆,即便你不是凡人,但在我眼里,”他頓了頓,“你不過也是個女子。”
說罷,他便拂袖而去,似乎真是生氣了。
我怔在原地有點不知所措,折子戲上都寫但凡是個男子都愛在心愛的女子面前逞逞威風(fēng),如此我是不是有些多此一舉了?
抑或是說,他會不會……有點喜歡我?
我這樣想著,看見他夜色中越來越淡的背影。我忽然不想問他那個竹園的事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好好在這人間平安喜樂地活一世。
即便我是個能夠長生的妖精,可我還是寂寞。
【肆】
然而我一覺醒來卻是在那日我所看到的竹園里。
我躺在滿是青苔和石塊的地上,四周沒有一個人。身體混混沌沌沒有半分力氣,我撐著身體勉強坐起來,頓時覺得口干舌燥。
“沈蘇?”我試著扯著嗓子喊了幾聲,卻沒人理我。
放眼望去這竹林皆是翠色,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連聲鳥鳴都沒有。我被困在這結(jié)界里,法力因為我的掙扎一點一點地流失,我只得苦笑了聲。
不知道我在里面待了多久之后,終于在一個夜晚,我看見了沈蘇。
此時剛剛下過雨,土地松軟泥濘,我直直地躺在地上,夜色濃重地將我包圍,我想我現(xiàn)下一定十分狼狽不堪。
一抹青綠的衣角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我疲乏地睜大了眼睛,看見沈蘇的臉隱沒在這夜色里,他站在我面前冷然地望著我。
許久,他說:“你真的全都忘記了嗎?”
我苦笑一聲,開口才發(fā)覺嗓子已經(jīng)完全啞了:“若我說我沒忘,”我忍不住咳了咳,“你會信嗎?”
他似乎沉默了一下,開口道:“你不是很想知道這園中住的是誰嗎?”他頓了頓了,“飲鴆,我要你的心。”他一字一頓對我說。
“哦,你為了保全你哥哥的身體也是費心了?!蔽胰耘f匍匐在沈蘇腳下,“處心積慮將我騙來更是費心了。”我沖他嘲諷般地一笑。
并不是所有的妖精生來便能夠長生,我不過是生于盛夏之時的一只流螢,哪怕化作了人形,壽命仍舊只有短短一個夏天。
我不甘心。
他的哥哥沈蕭彼時也是將軍,上場殺敵多年一時之間威名赫赫。然而,英雄總有遲暮的時候,有一回殺敵他不幸中了埋伏失去了眼睛,變成了一個瞎子。
皇帝深愧于心,給他在長安一處清凈之地賜了宅子,下旨讓他好好靜養(yǎng)。然而對于一個將軍來說,最大的遺棄和侮辱莫過于皇帝說“你好好靜養(yǎng)”。
從此他性情大變,從前頂溫和的一個人動不動便摔了杯盞,四濺的碎片讓服侍他的婢女大驚失色落荒而逃。
他們不知道其實這讓沈蕭更加孤獨。
他總是穿著一襲白衣獨自坐在院子中一株紫藤蘿下,紫藤蘿的枝干盤扎臥龍,枝條一簇一簇雜亂地伸著,一串又一串紫藤蘿垂落而下閃耀著紫光,落下一大片陰涼。
沈蕭便在這片陰涼中度過了夏天中的一天又一天。
他并不知道,這藤蘿上有個我。
我說過,他生氣起來愛摔杯子摔碗,有一天有個婢女不知怎么惹怒了他,于是藥碗咣當(dāng)一聲落地,碎片和藥汁飛濺到我身上。我見婢女都逃走了,便化出人形處理這燙傷。
說是燙傷其實對我來說實在是小題大做,雖說我是只蟲子變的,但好歹還是個妖精,這熱汁根本就不礙事。
但我還是怒氣沖沖地沖他喊:“你這人脾氣怎么這般差?杯子砸了人都不知道?”
他迷茫地抬起頭,愣了半晌。
我知道自己這樣著實有些說不過去了,一個瞎子你能指望他什么。我嘆了口氣,想著要離去的時候,此時背后傳來他的輕笑聲。
我被他的笑聲嚇得不輕,平日里見他從來都是不茍言笑動不動就摔東西。我從來沒有聽見過他如此輕快的笑聲。
后來我才想過,興許是那些婢女對待他不同常人,時時顧忌著他是個瞎子這才惹得他一次又一次生氣。剛剛我那番言辭指不定還讓他高興了。
我回過頭,他眼神清明:“姑娘可是被燙著了?”
我搖頭又想到他看不見,只得訥訥開口:“倒也沒燙著,不過公子你這脾氣真得好好改改?!?/p>
沈蕭像是陷入沉思的模樣,良久他才道:“其實我往日摔東西都是往沒聲的地方砸的,姑娘剛處的地兒我聽著沒動靜這才……”他沒再說下去。
倒是我啞然了,沒想到看著脾氣挺大的他砸東西的時候心里想的還有這個?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是新來的丫頭?”還未等我答話,他又說,“那以后就由你來服侍我吧。”
我想了想,鬼使神差地說了聲:“好?!?/p>
一同服侍他的丫鬟見難得有人不會惹他生氣,也不管我是誰,一股腦將所有事都拋給我。
所以他每日基本上都是同我待一塊。
然我不是沒有居心的。
妖精本沒有心,若是我能拿到他的心,我便能得到長生,從此不再是一只壽命短暫的涼螢。
沈蕭愛極了那處紫藤蘿花架,他在藤蘿花架下憩息的時候,我便替他搖著蒲扇時不時給他倒杯茶。這段時間我總是在想,當(dāng)妖精當(dāng)?shù)轿疫@份上也真是夠窩囊了。
我嘆口氣。這聲嘆息卻被他聽見,沈蕭蹙眉:“好端端的又在嘆什么氣?”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蔽叶ǘǖ囟⒅难劬Γ呐滤床坏?,“沈蕭,你可想重拾光明?”
其實我這樣連名帶姓問他是花了很大勇氣的,若一個不討好指不定他又要開始摔杯子砸碗了。
而這回他既沒有露出高興的神色,也沒有砸東西,而是輕輕道:“你也說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人生不過匆匆數(shù)載,我不必看清這個世界,我只需要看清自己的心。”
說這話的時候,哪怕他是個瞎子,他仍舊毫無錯誤地找到了我的位置,他望著我的眼睛。
原本我說那話的意思是人生太短暫,要把握時間及時享樂。然而他卻理解成人生短暫,反正最后也是塵歸塵土歸土。
我莫名感到一陣心虛。
我不過是個螢火蟲變作的妖精,我只想要能夠長生。
【伍】
我仍舊沒死心。
我怕他不相信我能夠治好他的眼睛,我便告訴了沈蕭我的來歷,我問他:“沈蕭,你相不相信我其實是只妖精?”
沒想到他一點都不驚訝:“那又如何?”他反問我。
“所以,”我耐著性子和他解釋,“我可以治好你的眼睛呀?!?/p>
“代價是什么呢?”他笑了,笑容隨著這流光溢彩的藤蘿生生晃了我的眼睛。
原本我想的是,如果我治好了他的眼睛,說不定他就能愛上我,這樣我拿到他的心豈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了。我沉默了一會兒,想著若是把代價告訴他了,他怎么還會肯讓我替他治好眼睛?于是我十分明智地決定不說話。
沈蕭笑一笑:“你呀?!?/p>
我竟然從他眼睛里看見了一種叫作溫柔的東西,于是我別開臉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明明不過是個瞎子,眼神怎么可以這樣清冽。
對比我的卑鄙心思,這眼神會把我刺痛。
從此,我不敢在他面前提起這事,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眼看著白露將至,我不由得開始著急起來。
沈蕭是何等聰慧之人,他很快便察覺到我的心不在焉。
他柔聲問我:“飲鴆?”
此時我心里在琢磨著如何才能拿到他的心,聽到他叫我的名字,手中的杯盞不慎落在了地上。沈蕭聽到聲音連忙問我:“你沒事吧?”
我緩了緩聲音:“我沒事?!闭f罷,俯身去撿地上的碎瓷片。
風(fēng)吹來紫藤蘿淡淡的清香,我抬起頭看見了他垂著眼睛低頭望著我。
他說:“不知為何,明明眼睛看不見,但我卻總能找到你?!?/p>
我愣住了。
他開始重新練劍,一開始總是有些困難,我勸他不必那么拼命。沈蕭手持長劍頗有自信地直視前方,臉上冷汗涔涔也顧不得擦,他卻沖我一笑。
其實我明白他心中的想法,一個英雄怎么會安居在這一隅,他要待的地方應(yīng)該是那沙場,應(yīng)當(dāng)是這天下。
從他日復(fù)一日的進步上看,我想哪怕他已經(jīng)是個瞎子,可是他仍然會創(chuàng)造出千秋萬代的功績。
想到這里,我揉揉眼睛。
其實我已經(jīng)放棄騙他的心的想法了,原本想的他不過是個瞎子,我取了他的心也不礙事??墒巧蚴捤麉s是一個那么好、那么好的人,他正直、有抱負、善良。
其實更重要的原因是,這個人,其實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他。
等到他練得差不多了,這個夏天也快要結(jié)束了。我發(fā)現(xiàn)原來我是多么舍不得這個塵世,果然體驗過這個塵世紅紅綠綠的我是不忍心離開的啊。
我只好對自己說,反正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我就當(dāng)成做了一場夢罷了。
我告訴沈蕭:“也許我不能再陪在你身邊了。”
他正在練劍,聽了我這話他執(zhí)劍的手生生一滯,下一秒他就準確地捕捉到了我的手,他皺著眉頭:“你說什么?”
“我要走了?!蔽矣种貜?fù)了一遍。
沈蕭眼皮重重跳了一下,他說:“你一個人又要去哪里呢?”他頓了頓,像是在嘆息,“不如陪在我身邊吧?!?/p>
我是很想陪在他身邊,但我只能沉默。
過了許久,他仿佛自嘲般地一笑:“也罷,你便走吧,守著我這么一個瞎子又能做什么呢?”
我心中一緊,連忙抬頭去看他,此時他眼神清亮,仿佛能夠看清這人間一切事物。
看著他這般眼神,我喉嚨像是被誰緊緊捏住了說不出話,我只能這樣看著他。過了很久,他以為我已經(jīng)走了,便慢慢轉(zhuǎn)身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四周蹣跚前進。
忽然他又站住了,我忍不住輕輕走過去,想著他看不見于是我輕輕吻上他的側(cè)臉。
沒想到他立即捉住了我的手腕,他眉目間似有怒氣閃過,他說:“飲鴆,你這又是什么意思呢?”他把我拉倒他懷中,一時之間我動彈不得。
沈蕭把下巴放在我的肩膀上,他輕輕說:“我喜歡你啊!我的心思已經(jīng)這般明顯了,你真的不知道嗎?”
我啞然。
都說妖精因為沒有心所以顯得有些遲鈍,我是真的不知道??!
沈蕭抱著我許久,他又道:“飲鴆,告訴我你想要什么?”他疑惑地眨眨眼,“你在我身邊這么久了到底是要什么呢?”
原來他知道。
我想這時候我的聲音肯定在顫抖,我說:“我想要你的心?!?/p>
他本是靜靜聽著,忽然聽到我這話他輕輕一笑:“我的心,原本就在你那里?。 ?/p>
“因為我的心在你那里,所以我才能看清心中的路?!彼⑿Φ囟⒅业难劬?,“飲鴆,你要便拿走吧?!?/p>
“可是,你會創(chuàng)造無上的功績,你會是個千古流芳的將軍。”我有過瞬間的遲疑。
“不,”他搖搖頭,卻仍舊是笑著的,“若你不在了,我便什么都看不清了?!?/p>
他說著,卻像是在嘆息。
我取走了他的心,我卻痛哭出聲。
原來要拿到一個人的心是這樣簡單的事,他不要我治好他的眼睛,他什么都不要我做,他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把他的心給了我??墒牵玫揭粋€人的心又是多么艱難的事,不然為什么我現(xiàn)在還守在他的身體旁邊哭泣。
我是一個妖精,原本壽命不過短短一夏,我終于得到了長生。
【陸】
以前我伺候沈蕭的時候,他偶然有一回和我說過唐朝有個詩人寫過一句詩,他念給我聽:“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p>
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守著他的身體,一直在想這句話。的確,長生對于我來說太有誘惑力,可是我得到了它之后,我卻仍舊寂寞。
我想要悲歡地去熱愛,而不是在深山中孤獨寂寞地長生。我總是回想起那個紫藤蘿花架下面靜默的少年,他是一個那么好那么好的人,可是我卻拿走了他的心。
一想到這里,我就忍不住心酸。他說他喜歡我,可是同我待一塊不正是飲鴆止渴嗎?后來哭泣的次數(shù)多了,我的眼睛逐漸不能去看光線耀眼的東西。
不錯,我后悔了。
我知道沈蕭有個比他小十來歲的弟弟,那一抹青綠的衣角,我從一開始就認出了他。
他有著沈蕭一樣清亮的眼睛。
我知道他要對我做什么,然而我是心甘情愿地和他一起下山的,如果他有辦法,我想我是會毫不猶豫地同意。
因為我也很想很想我愛的這個人活過來。
在此之前,我把這凡世走了一遭又一遭,我是真的很喜歡這個桃紅柳綠的人間。
沈蘇站在我面前,我沖他慘淡一笑。
他道:“你真的想好了?”
“不錯?!蔽尹c頭,“這不也是你想要的嗎?”
沈蘇怔了很久,他別開臉不看我?!拔抑皇窍胍腋绺??!彼僭S停頓,聲音似乎有些哽咽,“你知道,害你并非我本意。”
“我不怪你?!蔽覔u搖頭,喘口氣說道,“你容我這幾日先恢復(fù)點力氣,三日后我便將你哥哥還給你?!蔽翌D了頓:“而且,他還會擁有眼睛?!?/p>
那是我的眼睛。
聽到我這話,沈蘇欣喜地抬起頭,嘴唇動了動像是要說什么,然后最后他什么也沒說。他把我安置在這竹園中的一座小屋里,給我弄了些熱水后,道了句:“你便好好歇著罷。”
滿眼翠色的盡頭那里也有一處小木屋,失去了心臟的沈蕭便躺在那里。這三日,我時不時就去看他。他的面容仍舊清俊,神情安詳宛若當(dāng)年,想必沈蘇費了不少心思請了不少高人才得以保持這種狀況。
我輕輕說:“沈蕭,欠你的我都還給你。”頓了頓,又道,“謝謝你,縱使你給我的是寂寞的長生?!?/p>
三日之后,沈蘇過來了。他把我要的東西都帶過來了,這是剜心過程中的我要用的工具。當(dāng)時他面上似乎閃過猶疑,他問我:“飲鴆,那你還能……”他沒問下去了。
我騙他剜心后的我仍是可以活得好好的。
即便他不相信我的鬼話,但他也還是會選擇相信的。
我知道他太想要他的哥哥了。
他說:“飲鴆,謝謝你?!?/p>
“我的心本來就是他的??!”我俯身靜靜望著沈蕭安靜的容顏,許久之后抬起頭朝沈蘇溫柔一笑,“你先出去吧?!?/p>
此生到盡頭,我的眼淚流下來,我還未奢望過是在沈蕭身邊。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那一年,沈蕭正在閉目養(yǎng)神,我隨口道了句:“好想吃李子呀?!辈涣线@時候他在此時睜開眼睛,說:“這有何難,我讓人去給你買來便是,你想吃多少筐?”
我笑出了聲。
后來他讓人移了棵李子樹苗栽在院落中,彼時我仰起頭,看見了陽光像湖水一樣落在沈蕭臉上,他的臉俊美得驚心動魄。
在我取了他的心之后,我用法術(shù)將這棵李子樹移到了我山中住的院子,十年過去了,李子樹每到夏天便結(jié)出細細密密的果實。
然而這結(jié)出的李子永遠青澀無比,不能入口。
我不過是只流螢變成的妖精,涼螢生夏末,李子樹早已亭亭如蓋,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秋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