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孩子上北大

陳斌

《長江商報》2015年4月6日報道：《湖北黃岡中學輝煌不再，近14年未出省狀元》，文章說黃岡中學1999年后再未出過省狀元，2007年后再也沒有拿到過國際奧賽獎牌，如今仍是當?shù)刈詈玫膶W校，升學率并不低，只是已不復當年的輝煌而已。許多人在故作悲憫之余仍掩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他們把所謂的“黃岡中學衰落”視為“應試教育式微”的象征。黃岡中學一位老師說：“在如今教育界，黃岡中學被當作邪惡的女巫，大家將它架上火刑架，添柴加油，一起見證這個應試符號的死亡?！?/p>

素質教育or應試教育

“素質教育”一詞起于20世紀80年代。1986年《義務教育法》規(guī)定：義務教育必須“實施素質教育，提高教育質量，使適齡兒童、少年在品德、智力、體質等方面全面發(fā)展”?，F(xiàn)在這個詞仍保留了“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最初含義，但被輿論高舉的“素質教育”其實是作為“應試教育”的對立面而構建出來的。

因此，要知道什么是“素質教育”，就要知道什么是“應試教育”。輿論將“超級高考工廠”視為“應試教育”的化身?！皯嚱逃敝蛔⒅馗呖紝W科的教學，搞題海戰(zhàn)術，不注重學生才藝的培養(yǎng)與綜合素質的提升，泯滅學生的個性。在作為對立面被構建出來的“素質教育”下，學生是輕松自由、愛好廣泛、多才多藝的。

這樣，應試教育與素質教育，被構建成兩種對立的教育理念及教育模式，這是一種非常成功的意識形態(tài)構建。

那么，應試教育和素質教育是無意義的詞語嗎？非也。在撇去夸大其詞、褒貶強烈的意識層面的浮沫后，這組詞語還是有所指，且指向非常明確的。

游戲規(guī)則的視角

通常在談論應試教育或素質教育時，所指的范圍一般為初等教育與中等教育。這就給出了一個有價值的線索：隱形的高等教育才是最具主導性的大玩家，大學是整套游戲中的核心環(huán)節(jié)。

在任何社會，高收入、高社會地位的工作崗位總是稀缺的。大學，尤其是名牌大學的學歷文憑，是通向這類工作的敲門磚。這并不是說有了名校文憑，競爭這類工作就易如反掌，而是說在同等條件下，名校文憑大大提高了獲得這類工作的概率。

高度稀缺的工作崗位，傳導到教育體系，決定了一流名校的入學機會也是稀缺的、競爭激烈的。影響會一直傳導下去：為了提高上名牌大學的概率，你得上重點高中；為了提高上重點高中的概率，你得上重點初中；為了提高上重點初中的概率，你得上重點小學；為了上重點小學，你的父母得買學區(qū)房……教育質量好的標準，說到底就是升學率，即學生競得更高一級優(yōu)質教育的概率。競爭必須在一定的規(guī)則下展開，最重要的規(guī)則體現(xiàn)在大學招錄環(huán)節(jié)。

一種規(guī)則是考試，招錄看分數(shù)，“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由于分數(shù)是定量的，考生拿分數(shù)說話，誰上誰下一目了然。另一種規(guī)則是不唯分數(shù)，看綜合素質。綜合素質包括思想品德、身心健康、學術水平、興趣特長與社會實踐等，這些都不太好量化，招錄者的自主權就大了。

統(tǒng)一高考就是采用前一種規(guī)則，現(xiàn)行的自主招生更偏向于后一種規(guī)則。

大學的兩大功能

那么，大學招錄采用哪一種規(guī)則更好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先回答為什么要上大學，大學是什么。

上大學的主要目標之一，是為了積累人力資本。動機或高雅——親聽大師教誨，與志趣相投的同齡人一起成長，為增進人類的知識與福祉做出貢獻；或世俗——進個好大學，學個好專業(yè)，將來找個好工作，得個好配偶。這些動機均可被“上大學是人力資本投資”所涵蓋。

問題來了，大學所傳授的知識大部分在以后的工作中用不上，那豈不是白學了？無助于提升自己的人力資本？

如果判斷成立，大學在課程設置上就應該向職業(yè)技術教育看齊：盡可能增加傳授“有用”的知識，減少傳授“無用”的知識。但這樣的話，高等教育與職業(yè)技術教育有什么區(qū)別？

在此，有必要回顧一下大學的功能。大學最重要的功能是科學研究。你上大學讀物理，那學校在理論與實驗課程方面的設置，不僅是為了把你培養(yǎng)成一個懂物理學知識的人，而且是為了把你培養(yǎng)成一個物理學家。

如果大學四年時光沒有虛擲，你掌握的不僅僅是物理學知識，還有一整套物理學的思維方式與處理實際問題的能力，后者比前者更重要。你學到的具體知識或許在工作中用不著，但知識框架與分析能力一定會讓你終身受益。

不過，如果你只是為了系統(tǒng)學習某個具體學科，具備該學科的知識框架與分析能力，那你未必非要上大學?，F(xiàn)在名校網(wǎng)絡公開課唾手可得，想要學什么都不在話下。

事實上，絕大多數(shù)學物理的人，今后不會以研究物理學為職業(yè)。你上大學時學的知識不見得在工作中有多大用處，要掌握專業(yè)的知識架構也有更廉價、更便捷的途徑，那為什么大家還要爭相上大學呢？

這就引出了大學的另一項功能：對人才的遴選和培養(yǎng)?？鐕緸槭裁聪矚g招募一流名校的學生，對專業(yè)反而不那么看重？因為能夠進入這些大學并取得優(yōu)異成績的人，已充分證明了他的學習能力。雖然存在高學歷低能力的現(xiàn)象，但學歷與能力依然是高度正相關的。企業(yè)鑒別人才有成本，一張名校文憑勝過千言萬語。

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

對人才的遴選和培養(yǎng)是大學的核心功能，要達成這個目標，應如何設計招錄規(guī)則？

方案一：統(tǒng)一高考，統(tǒng)一評分標準，只看分數(shù)，“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招錄名額不再按省籍分配，招錄標準也不再考慮考生的身份背景。一切以分數(shù)說話，分數(shù)高就上，分數(shù)低就下。這是一種公平規(guī)則。

這樣的統(tǒng)一高考，在考試內(nèi)容上應以考核學術能力為主。例如語文不能以考記憶力為主，應該以考分析能力與批判性思維能力為主。尤其是作文，不能把引用名人名言或多角度論述均視為有效論證，應該知道怎么鑒別正反兩方面論點的證據(jù)效力，知道怎么才算有效的推理。這就要降低作文的自由度，最好只容許正反兩種立論，讓考生的思辨能力顯露無遺。

2014年遼寧高考作文：夜晚祖孫遠眺萬家燈火。孫說，沒有電，沒有現(xiàn)代科技，沒有高樓林立，上哪兒看去；祖說，可惜漫天繁星沒有了，不能像祖先那樣看月亮初升、天漢燦爛。2010年SAT作文：技術進步極大提升了交流和信息共享的速度，一些人對此持批判態(tài)度，宣稱技術帶來的即時交流令人們不能真正理解世界和周圍的人。

這兩道題很類似，但前者要求考生“根據(jù)材料寫一篇作文”，后者問：“現(xiàn)代信息交流的方式是否阻礙了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理解？”前者考生作文的自由度太大，考生可以通過背范文來押題，也賦予閱卷人太大的自由評定權。后者只有兩種立論方式，考生采取哪一個都可以，但要言之成理，同時要對否命題展開有理有據(jù)的駁斥，這就要求考生具備一定的分析推理能力。

“素質教育”鼓吹者對“應試教育”有諸多指控，我認為，有兩點是不成立的。

其一，說在高考指揮棒之下，填鴨式教育大行其道，啟發(fā)式教育隱而不彰。但怎么考決定怎么教，如果考試內(nèi)容向考核學術能力回歸，就像作文側重于考分析推理而非堆砌辭藻，那就會鼓勵啟發(fā)式教育。不能把考試內(nèi)容的問題歸結為考試本身有問題。

其二，說招錄只看分數(shù)，導致高分低能。如果一個人能在與同齡人的競爭中脫穎而出，至少說明他具備學習的能力。在統(tǒng)計學上，分數(shù)與能力是高度正相關的。

招錄標準面前人人平等

方案二：看綜合學術素質。在參加統(tǒng)一高考外，考生還要提供其他證明自身學術能力的材料，如：專家學者的推薦信、發(fā)表的論文、社會實踐證明、個人實習簡歷等。如果能盡量減少作假、拼爹等因素，做到“招錄標準面前人人平等”，那也是公平的。

有一種流行的謬誤，認為統(tǒng)一高考限制了考生對大學的選擇權，例如在填報志愿時，考生實質上必須在幾個同等檔次的大學之間做出選擇，被幾所一流名校同時錄取再由考生自由選擇的情況是不存在的。其實這種安排與統(tǒng)一高考無關，這是為了讓分配給各大學的招生名額不浪費，結果是限制了大學之間的競爭。

不管是統(tǒng)一高考，還是看綜合素質的招考，都應該允許學校按制度獨立招錄，允許考生自主擇校，這才是真正的自主招生。

這樣，考生自由申請大學→每個大學可根據(jù)考生申請情況獨立招生→有實力的考生可以得到N所名校的錄取通知書，然后根據(jù)個人情況自由選擇。這樣，每個大學的招生規(guī)模由市場決定，這會加劇大學之間的競爭，生源不好的大學甚至有關閉的可能。

那么，看考分與看綜合素質，哪一種規(guī)則令學生的負擔更重？常有人說，在“應試教育”之下，題海戰(zhàn)術與海量考試令學生的負擔很重。言下之意，如果轉而搞“素質教育”，學生既輕松自由、快樂愜意，又興趣廣泛、多才多藝。似乎一搞素質教育，學生與學校面臨的競爭壓力就消失于無形。

實際上，在“素質教育”之下，學生的負擔更重。

在目前的招錄體制之下，學生的目標是在統(tǒng)一高考中獲取高分。但在綜合素質考核下，學生單單拿到高分還不足以在競爭中穩(wěn)操勝券，還要搞推薦信，參加社會實踐，做公益慈善，發(fā)展才藝，具備一兩項體育特長……問題是，這些“綜合素質”也許并非出于天性喜愛，而是考試需要。

如果大學的兩項基本功能沒有變，名校文憑的附加值沒有變，那么無論采取哪種招錄方式，考生的壓力和負擔都不會小。

哪種規(guī)則有利于寒門學子

有人暢想，如果搞“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統(tǒng)一高考錄取分數(shù)線，那么勤奮的寒門學子將紛紛上一流名校，那時，將不會給北京、上海的考生留下多少機會。常見論據(jù)為，2008年北京考生的北大錄取率是河南的24倍，2013年又升至31倍。這樣做，也許會縮小其他地區(qū)的考生與北京考生錄取率之間的差距，但要達到與北京相當，幾乎是不可能的，更別說大大超越北京了，為什么呢？

大城市學生贏在了起跑線上。他們的父母有更多的收入，受過更好的教育，有更廣的見識和人脈，這些均可傳遞或部分傳遞給下一代；他們的父母更有意愿有能力給下一代提供優(yōu)質的教育資源，包括學校教育、家庭教育與課外培訓拓展等。也就是說，且不論先天因素，單單模因（Meme）傳遞這一項，大城市學生就具備了競爭優(yōu)勢。

在北京、上海錄取率遠高于全國平均水平的情況下，北京、上海的考生就把做題與測試的大量時間用到了看課外書、發(fā)展興趣愛好及游歷上。如果全國統(tǒng)一錄取分數(shù)線，這些城市的考生勢必會加大練習與測試的力度，而家長往往有能力輔導孩子的功課，也愿意出錢補習。這樣下來，考生的總體分數(shù)一定會提高。如果實行綜合素質考核，出身寒門的學子更沒法比。2015年中國人民大學自主招生申請材料包括：個人獲獎證明、參加社會公益性活動的材料、發(fā)表的作品等。當農(nóng)村孩子還在爭奪更多的教育資源時，大城市孩子在學才藝、游歷、參加社會實踐、做公益，這怎么比？

在我看來，就相對的公平而言，對寒門學子最有利的，還是“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