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陽
越是長大,我越是發(fā)現(xiàn),成長就是在動工修筑一項浩大宏偉的工程,但建造期間的材料不是鋼筋鐵骨和混凝土,而是破土而出的稚嫩和裝在透明玻璃杯中敏感易碎的內(nèi)心。
學校是一個濃縮社會的剪影,所有學生都是可塑性極強、在未來社會中擔當主要角色的人物雛形。在塑造過程中,需要灌溉足夠多的關愛與善良、寬容和理解,否則雛鳥能被一眼望穿鮮活、脆弱的五臟六腑,于是不得不提前逃避壓抑在身邊的無形的血盆大口,扛起這個年紀不應該有的消極負擔。
從學校里一路走來,我和身邊年紀相仿的孩子們相伴成長。由于某種原因,在青春期這個荷爾蒙激素分泌旺盛、少年人心中發(fā)生著起伏變化的時段,我被班里別的女孩聯(lián)合起來針對和排擠過。這件事,在我的人際交往歷史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以至于現(xiàn)在與人相處時,我依舊懷揣著小心翼翼的心態(tài),舉手投足間總害怕得罪了誰。雖然這道隱形的傷口隨著時間的推移,表皮上逐漸愈合,但我始終忘不掉那個年幼的孩子,獨自逆行在班集體里孤單瘦弱的背影。然而造成這種傷害的罪責,也不能完全推卸在當時挑事的女孩身上,因為正處發(fā)育期的孩子,其生理和心理的微妙改變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這些形形色色“不好、叛逆”的行為舉止,站在一個成年人的角度上來看,可以說是刻意而為,也可以說是不經(jīng)意而為之。因為如此經(jīng)歷仿佛都似曾相識、歷歷在目,所以理所應當?shù)卣J為,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但作為當事人——被困在某座圍城里的孩子的想法,絕非想象中的那么簡單、天真。
我相信在中學時代,做過“獨行俠”的孩子絕對不止我一個,這仿佛是老天爺特地送給某群特殊寵兒的特別“禮物”。上高中時,大家不約而同地注意到一位被陰郁氣質(zhì)籠罩、一向獨來獨往的詭異男生。他孤家寡人的部分原因是,他過分異于正常人的走路姿態(tài),但更多的是他頭頂烏云,沉默寡言,滿臉漠然的冷場性格。大家心知肚明他的雙腿肯定有問題,可沒人見過他的腿究竟長什么樣,因為他一年四季,永遠用厚厚的長褲把腿包裹得嚴嚴實實?;蛟S是由于病變,他的膝蓋骨不能彎曲,兩條褲管硬邦邦的像筆直的木棍,只能依靠上半身的左右搖擺來吃力地挪步前行,模樣極像笨拙的長腿企鵝。下樓梯時尤為恐怖,他的腿止不住地哆嗦,目光卻平視前方,雙手插在褲兜里,看起來跟個沒事兒人一樣,隨時都有摔倒的危險,這讓周圍的同學不禁提心吊膽。然而他并不是孤立無援的,老師特批他不用艱難地去做操或者上體育課,班里班外愿意伸出援手的同學也不在少數(shù)。但他總是略微欠身低了頭,頭發(fā)修剪得很整齊,禮貌又簡略地回答:“不用,謝謝?!敝笤僖膊粫鲃雍腿魏稳苏f上一句話,依舊神情淡然,倔強地堅持上樓、下樓,去操場參加活動,哪怕只是遠遠地站在一旁孤零零地觀望?;亟淌艺`了時間也就默默地從后門走進來,輕聲回到座位上。
這位身體有缺陷的少年意志力卻是堅強的,就連他垂下頭寡言少語的憂郁,也遮擋不住從他心口裂縫中掘地而起的城堡。他拒絕同情的形象,在我心中的地位就像書里描寫的霍金、張海迪那樣了不起的人物。這種崇敬積壓在我的胸口難受得難以表達。我不敢想象跟我同齡、還是一個孩子的他,是如何支撐起這個勉強構架在四周、支離破碎的玻璃世界,從搖搖欲墜、縫縫補補到現(xiàn)在從里到外都平靜光鮮。他的腿毫無疑問是短處,卻比四肢健全的人牢靠得多,因為偶然一次路過老師辦公室時鬼迷心竅地偷聽,我知道了在他的褲管之下根本沒有腿,而是冰冷僵硬的義肢。拖著他顛簸前行的并不是腿,而是修建得比教學樓還高的心。
都說時間久了,經(jīng)過的路長了,回頭看會發(fā)現(xiàn)以往經(jīng)歷過的所有事情,如今都渺小得還不如眼前飄散的塵埃。都知道每個人一生下來就是被判了死刑的演員,只是執(zhí)行期的長短不一樣。我也好,斷肢的少年也好,欺負人的“壞”女孩也好,我們都不知道沿著屬于自己腳下的這條道路一直走,身邊的景色會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幻。這絲未知的恐懼時時刻刻侵蝕著不斷跳動著的灼熱心臟。少年人的心里往往埋藏著蠢蠢欲動的種子,不知道哪天會悄悄地生根發(fā)芽,探出枝葉纏繞著脊梁骨越長越高、越長越壯,直至沖破頭頂那層天然的保護屏障。這層防護罩的質(zhì)地與生俱來,因后天而異,或許是玻璃搭的,或許是城墻砌的,又或許是恰到好處的。不管它是堅實還是薄弱,是裂痕滋生還是完好無損,又或者一輩子泛泛于眾人。我想人無再少年,只能珍惜當下的時光。屏障下燈光絢麗的舞臺絕對不會是空虛寂靜的。音樂盒上,剔透的玻璃罩里旋轉(zhuǎn)著年輕的舞者、斑斕的木馬、紛飛的雪花……這些都是值得我們用生命去擁抱、去熱愛的獨一無二的精彩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