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十七歲半的先生道歉

海寧

他才十七歲半。讀到高中，家里實在沒錢供他繼續(xù)念書了，爹狠狠心把他從學校拉了回來，說：“想念書，自己先去賺錢，再交學費吧?！?/p>

同鄉(xiāng)把他介紹到工地，他干得很賣力，原本有些胖的身板，變得結(jié)實起來，心里充滿了喜悅。

直到春節(jié)前的一個晚上，他年少的心，承受了夢想被徹底粉碎的絕望──辛苦一年的打工錢隨著老板人間蒸發(fā)了。

終于沒有忍住，他的眼淚落了下來，怨恨在那些眼淚中無聲地流淌，一點點塞滿了他的心──城市這樣華麗，人們的生活那么富有，超市里的人們興高采烈地將那么多的物品丟到購物車上，連價錢都不看。而他，卻要不來自己辛苦掙的血汗錢。

他的心好像要炸開了，想發(fā)泄，想做些什么，想報復……

在同鄉(xiāng)的催促和建議下，他在超市拿了一瓶兩塊五毛錢的二鍋頭、兩塊錢一大袋的膨化食品，還有兩個打折后不足兩元的面包。然后，他跟著他們朝門口移動，他的袖子里塞著那只沉甸甸的剃須刀。他想，他要把它帶回去送給爹，爹還沒見過這么好的剃須刀呢，這是城市欠他的。他要用這樣的方式，來報復騙了他的城里人。

終于挨到了付款臺前，他的心忽然開始狂跳起來。收款的女孩看起來比他大不了幾歲，笑容和藹。女孩收款、找錢，然后將東西仔細裝進袋子中，說：“請走好。”

他松了口氣，心雖然還狂跳著，卻忍不住有報復后的快感。趁人不注意，他迅速將袖子中的剃須刀放進袋子里，朝著那個出口走去。

他只邁出一只腳，報警器就刺耳地響了起來。他愣住了，看似管理疏松的超市，竟還有這樣的裝置。他能感覺到周圍人的目光都朝這邊投了過來，而不遠處，保安也正迅速朝他走過來。他站在那里，看著保安的逼近，完全傻掉了。

可誰都沒想到，就在保安到達他身邊之前的一刻，那個女孩，那個收款的女孩竟突然地擋在了他面前，大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我不小心把一件沒有刷過的商品丟進了你的購物袋里了，請你原諒。先生，實在對不起……”

她連聲地道著歉，他更加傻了，一連串的事情讓這個不足十八歲的農(nóng)村少年，根本無法應對，他只是那樣呆呆地站著，任由那個女孩拿過他手里的袋子，一臉歉意地跟保安解釋著，然后帶著他走出人群，回到收款處。

他像個木頭人一樣，機械地呆滯地跟隨著，心都好像不再跳了。

女孩在臺子上將袋子打開，拿出那個剃須刀，放到一邊，好像真的是她不小心放進去的一樣。然后，她又重新將他的袋子整理好，遞給他，說：“先生，剛才因為我的問題，真的對不起?！?/p>

他慌亂得說不出話來，壓根兒不敢抬頭看她，她跟他道歉，還叫他“先生”。他來到這個城市一年了，從來沒有人這樣對過他。而她，他相信她是故意這樣做的，她是為了尊重他。

心里，忽然有說不出的酸，說不出的委屈，又有說不出的感動。他依舊低著頭不敢看她，一把抓過袋子，想飛快地逃開。只走了兩步，卻又聽她在身后說：“先生，那酒如果是買給自己的，少喝點兒……”

他幾乎是奔跑著逃離了燈火輝煌的超市，站在一棟三十層的高樓下，呆呆地站著，眼淚淌滿了一張臉。

半年后，他通過正當渠道拿回了那次的工錢，又打了半年工，攢夠了學費。三年后，他考上了大學。在城市，他一邊打工，一邊讀書。在這樣的生活中，受到許多委屈，許多不公正的對待，可他始終充滿信心充滿希望地對待他的人生，再也沒有犯過任何錯誤。

因為他一直記得那個冬天，一個女孩為了掩蓋他的過錯，給予他的昂貴的道歉。記得他十七歲半的時候，那個女孩尊敬地叫他“先生”。他從那一刻開始，已經(jīng)長大成人。

選自《絕妙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