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狼

王族

見到它的時候，我在西藏阿里當(dāng)兵。那天，我們乘坐一輛越野車從獅泉河出發(fā)去岡仁布齊（神山）。半路上，我們看見一只狼孤獨地蹲在那里，我們對它產(chǎn)生了興趣，便將車子開了過去。它慢慢抬起腦袋，將尾巴軟軟地甩了幾下，然后支撐起干瘦的身軀向遠(yuǎn)處走去。它起身的動作很慢，但走動卻很快，幾乎一閃而過，變成了曠野中的一個黑點，隨后融入蒼茫之中。

那天晚上，當(dāng)我以為那只狼已經(jīng)消失在了曠野中，在我們的車子加速往前奔馳時，它的身影又突然在車前出現(xiàn)了。它沒有走遠(yuǎn)，并且一直與我們在一起。車中的四個人都很高興，好像一只狼在高原上一直伴隨著我們，從車窗望出去，它奔跑的身影猶如在飛翔。我們渴望能和狼友好相處，一起走向高原神秘不可知的深處。就這樣，它一直在車窗外奔跑。

我本來以為它會一直跟著我們的車，加之一夜困頓，便打了個盹，待睜開眼一看，車窗外早已沒有了它的影子。我們停車朝四下里張望，四周沒有一絲它的痕跡。大家都很奇怪，它為何會突然離開，而且離開時居然讓我們絲毫沒有察覺。大家議論紛紛，還猜測說它只喜歡在黑夜里奔跑，在白天不愿意讓人看見它的行蹤，所以在天亮后便躲起來了。不論怎樣議論，大家對它都由衷地表示出贊賞──它奔跑了一晚上，對于我們而言，它變成了一種啟示。

因為這只狼，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們聽到了很多關(guān)于狼的故事。有一群從那曲到岡仁布齊朝拜的藏族人，走到半路時發(fā)現(xiàn)一只狼在后面尾隨他們。如果換了別人，也許會恐懼，會想辦法把狼嚇走，但他們一心向佛，在內(nèi)心將狼視之為神圣的生靈，所以他們沒有害怕，仍五體貼地向前叩首朝拜。狼離他們越來越近，一直看著他們的舉止，時間長了，他們熟悉了那只狼，那只狼也似乎熟悉了他們。下大雪的時候，人的行進(jìn)會慢下來，但狼的速度卻不會減緩，它很快便走到了人的前面。人們很驚訝，它怎么會知道我們要去岡仁布齊，它像是在給我們帶路??！快到岡仁布齊時，它卻在一個地方停下不走了。它圍著一個小土包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停地發(fā)出嗥叫。一位當(dāng)?shù)氐睦先烁嬖V了人們原因，去年，這只狼也跟隨一群朝圣者走到了這里，朝圣者中的一位老人在這里死了，就埋在這個小土包里面。人們對這只狼肅然起敬，覺得它不是狼，而是一個人。要上路了，它卻沒有要繼續(xù)前行的意思。人們走了，它對著他們的背影嗥叫了幾聲，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山谷中。

我們希望那只狼再次出現(xiàn)，又重復(fù)著幾天前的動作在車外奔跑。我們多么渴望它的身影重新填補空白了一天的車窗風(fēng)景。

“其實，藏北最厲害的動物是狼。”一位僧侶后來這樣告訴我，“狼老了，跑不動了，它絕對不會在沒有遮掩的地方倒斃。它往往會在黑夜里消失，沒幾天，在它消失的地方又會出現(xiàn)一只狼，你分不清它是原來的那只，還是新的一只。好像冥冥之中藏北是狼的永生地，其中有怎樣的生死更迭，它們依據(jù)的是什么法則，誰也不知道。”

聽完故事，我們向講故事的人詢問狼跟著我們的車子奔跑的原因，他很吃驚，不相信我們居然會有這樣好的運氣，以前他曾聽說過狼和騎馬的人賽跑的事情，一直想看一看，但都未能如愿，沒想到我們卻遇上了，真是有福氣。說到狼跟著車子奔跑的原因，他勸我們不要去打聽，這樣的事情是沒有原因的，因為狼在心里是怎樣想的，人又怎能知道呢？他勸我們把這樣的遭遇當(dāng)成是佛的一次賜福，這樣的話，就會成為一個美好的記憶。

第二天，我們順原路返回，在半路聽到了追逐過我們車子的那只狼的消息──它死了。仔細(xì)打聽，才知道了大概：我們的車子開過去后不久，人們便發(fā)現(xiàn)了它的尸體，它大概是在奔跑中撞石而死的，腦汁四溢，身骨四散。但它最后的姿勢仍在努力向前，似乎還要向前奔跑。

發(fā)現(xiàn)它死亡的是幾位到阿里拍照的攝影家，他們把它的尸體收攏在一起，裝入紙箱準(zhǔn)備埋入土中。但當(dāng)?shù)氐娜藙袼麄冋f，不要用箱子裝它，直接把它放進(jìn)土里就可以了。于是，一只狼的埋葬便只是一道古老悲愴的程序：裸葬，人們將它散亂的尸骨和布滿血漬的皮肉直接埋入土中，讓大地寬廣的胸懷收納了它灼燙的靈魂。

我們趕到的時候，那個簡單的埋葬儀式已經(jīng)完畢，高原上多出了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土包，它在里面長眠。我們很想看一眼它，但覺得一只死了的狼和人一樣，也應(yīng)該入土為安，便打消了念頭。

幾天后，我們回到獅泉河，這時候又傳來了一個和那只狼有關(guān)的消息。埋下它的當(dāng)天晚上，有一群狼從山谷中出來，它們在埋它的地方圍成一團(tuán)，然后嗚嗚嗥叫。很多人都被它們的嗥叫驚醒，出門一看，山坡上密集著一大團(tuán)黑影，估計有四五十只狼。它們嗥叫了一夜，在天快亮?xí)r才安靜下來。早上，人們到山坡上去察看，發(fā)現(xiàn)埋那只狼的土堆已被刨開，里面空空如也。

選自《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