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英 蘇仲樂
現(xiàn)代性的身體話語
——《黃金時代》及其他
魏英 蘇仲樂
摘要:小說是不同的現(xiàn)代性的身體話語交鋒的場所?!饵S金時代》等小說通過對欲望的書寫回歸到個體,實現(xiàn)了對革命意識形態(tài)和左翼現(xiàn)代性身體話語的雙重批判,建構起以“義氣”為核心的新型性倫理,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性的性觀念。這種觀念源于作家的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倫理立場和左翼現(xiàn)代性理想的幻滅。但在當下,“自然”的欲望身體卻又成為新的“神話”。
關鍵詞:現(xiàn)代性;身體;女權主義;階級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身體與現(xiàn)代性有著密切關聯(lián)??謨?nèi)斯庫在《現(xiàn)代性的五副面孔》中指出,現(xiàn)代性內(nèi)部存在著啟蒙現(xiàn)代性與審美現(xiàn)代性兩種價值觀念的張力,前者對應于客觀化的、社會性的、可測量的時間,后者對應于個人的、主觀的、想象性的綿延時間。[1]11作為對啟蒙現(xiàn)代性的批判與反動,審美現(xiàn)代性就根源于浪漫派對身體的重新發(fā)現(xiàn)與認識。[2]自尼采以來,西方思想家都是從身體出發(fā)對啟蒙現(xiàn)代性發(fā)起批判,批判工具理性對身體的規(guī)訓已經(jīng)成為了后現(xiàn)代身體政治的核心。[3]182小說是審美現(xiàn)代性的表意形態(tài)之一。從現(xiàn)代性的角度考察小說中的身體話語,有助于揭示社會的文化心理與情感結構。從這個角度來說,已故當代作家王小波的小說《黃金時代》是一個蘊含豐富、值得探究的文本。作為對知青經(jīng)歷的當代書寫,這篇準自傳體小說的寫作始于上世紀70年代,終于上世紀90年代,體現(xiàn)了作家在年近不惑之際逐漸定型的價值觀。[4]222在小說寫作中,個體的變化與時代的轉(zhuǎn)變無形中交織在一起。隨著作家的個體生命從年輕進入年邁,時代的主題也由激情高漲而落潮。因而,作為立足于當下對過去的回顧,《黃金時代》以感性的方式觸及對革命、烏托邦的反思,成為現(xiàn)代性身體話語交鋒的場所。
一、欲望的缺席與出場
1.欲望的出場
《黃金時代》的命名與身體相關。小說的開始是這樣的:
“我二十一歲時,正在云南插隊。陳清揚當時二十六歲,就在我插隊的地方當醫(yī)生。我在山下十四隊,她在山上十五隊。有一天她從山上下來,和我討論她不是破鞋的問題”。[5]1
這段話凸顯了一種個體意識。小說的時間刻度不是1970年這樣的歷史時間,而是個體生命的時間(“我二十一歲”、“陳清揚二十六歲”)?!包S金時代”這一篇名,就是從個體生命歷程角度的命名,文中反復提到“那是我的黃金時代”,“那也是她的黃金時代”,是指個體身心處于最佳狀態(tài)的時期。如果立足于歷史,這個時代則是民族國家不幸的時代。因而,篇名的選擇表明了對70年代歷史的一種個體敘事立場。
在《黃金時代》中,個體生命歷程與歷史潮流既相互交織又相互背離,它體現(xiàn)為“插隊”與“破鞋”的關系?!安尻牎笔俏母锬甏嗄甑牡湫徒?jīng)歷,是時代主題在個體身上的奏鳴,而“破鞋”則指向的更為隱秘的身體經(jīng)驗和欲望。作為一篇書寫知青經(jīng)歷的小說,《黃金時代》沒有涉及與工農(nóng)結合理想破滅(“插隊”經(jīng)歷的必然結果)之類更形而上的題材,而是聚焦于“搞破鞋”這一“形而下”的行為,聚焦于它所引發(fā)的復雜后果,這是對個體欲望的肯定和高揚,也表明了一種獨特的價值取向。
事實上,《黃金時代》系列小說中的“性”描寫,受到了不少論者的贊揚,以自然、中性、坦然的態(tài)度對性進行描寫已經(jīng)成為王小波小說的標志性特征之一,如陳曉明說王小波的小說使性“回到了純粹狀態(tài)”,[4]262戴錦華指出,王小波的小說透過自然平常、渾然天成的現(xiàn)代語詞“還給性愛一份天公地道的坦然”。[6]163
2.欲望的前史
然而,“重要的是講述神話的年代,而不是神話所講述的年代”,[7]233無論《黃金時代》系列小說對性的描寫方式有多么“純粹”、“自然”、“坦然”,這都不是什么理所當然的事。王小波發(fā)表于上世紀 80年代初的小說《地久天長》與《黃金時代》書寫的是相似的經(jīng)歷,比較這兩部小說,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性”這一主題從缺失到出場的變化。
《地久天長》寫的是去云南農(nóng)村插隊的男知青王小力、許得明和女知青邢紅的故事,小說的名稱來源于蘇格蘭民歌《友誼地久天長》,它暗示三個主人公之間的真摯情感是超越生死的。在小說里,三個人的友情經(jīng)歷了多次考驗,他們一起寫檢查,共同承擔破壞毛主席寶像的罪責,一起接受教導員組織的批判,一起被眾人孤立和排斥。小說已經(jīng)觸及了《黃金時代》的一些母題:知青之間的友情,公權力被私用,寫檢查,個人被群體孤立……但“性”在《地久天長》中幾乎是缺席的。盡管在小說里,“我”和大許二十一歲,邢紅二十歲,在生理上已經(jīng)成熟,但三人之間卻保持了純潔的柏拉圖式情感。
在這部小說的開頭,人物還籠罩在革命時代禁欲主義倫理的陰影中。在以《紅巖》為代表的紅色經(jīng)典中,革命是對日常世俗生活的超越,帶有神性色彩,它與家庭情愛是勢不兩立的,所以當革命英雄江姐得知丈夫彭松濤遇難的時候,心中涌現(xiàn)的念頭是“老彭?那活生生的親人!多少年來朝夕相處,患難與共的戰(zhàn)友、同志、丈夫!”,在她所表現(xiàn)出的感情中,失去戰(zhàn)友的悲痛遠遠大于失去丈夫的悲傷。[8]183在這類小說中,一個人在超越世俗的“神性”與下拉的“慣性”之間,在精神與肉體之間做出的選擇,決定了他是“革命”還是“反革命”的本質(zhì)。在這類小說中,男性英雄的成長總是充滿考驗,這種考驗往往表現(xiàn)為女性的身體。在《地久天長》的開頭,主人公小王“從不和女同學談話,以免動搖自己的革命意志”的舉動,顯示了這種禁欲主義倫理在他身上的影響,這是人物在小說開始的性別意識。
故事的后來,不僅“不和女同學談話”的戒律在無形中被打破,三個知青男女還一起游泳,有了進一步的接觸。在這個過程中,禁欲主義的革命倫理在不知不覺之間出現(xiàn)了松動。小說描寫了從男性知青眼中看到的邢紅的身體形象:她的長發(fā)披在肩上,游泳后衣服貼到身上,“我們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她。斜射的夕陽把她飄揚的頭發(fā)、把她的臉、把她的睫毛、把她美麗的胸和修長的身體都鍍上了一層金。她很美地笑了”。[9]101這些語句表現(xiàn)了對異性身體青春之美的欣賞,這種描寫突破了以往的革命倫理,女性的身體終于不再與邪惡和反革命相聯(lián)系,而變成了自然生命力的象征。
雖然身體所象征的青春之美得到了肯定,但它具有的性吸引力卻是被壓抑和回避的,在這篇小說中,情愛和欲望是缺席的。小說以邢紅患病去世的結局回避了長大成人、結婚生子的世俗結局,以情欲的缺席保證了純潔友誼的地久天長。柏拉圖式的情感通過人物的相互應答得到了進一步確認和強化,邢紅的話“將來咱們都不結婚,永遠生活在一起”代表了三個人共同的心聲。可見,在80年代初,作家的創(chuàng)作還沒有完全擺脫禁欲主義的革命倫理影響。
3.對禁欲主義革命倫理的解構和顛覆
90年代定稿的《黃金時代》接續(xù)了《地久天長》關于友誼的母題,不同的是將“性”與“友誼”一起作為書寫的重點:主人公之間建立起的偉大友誼是“搞破鞋”?!兜鼐锰扉L》中的友誼是無性乃至去性的,而在《黃金時代》中,性卻成為了友誼的一部分,被充分肯定和彰顯。小說的開始,陳清揚要求王二證明她不是破鞋,王二卻琢磨起她的乳房來:“大家都認為,結了婚的女人不偷漢,就該臉色黝黑,乳房下垂。而你臉不黑而且白,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聳,所以你是破鞋”。
在這部小說里,性的欲望被上升為個體存在的象征。小說如此描寫王二在二十一歲生日那天的情形:“亞熱帶旱季的陽光把我曬得渾身赤紅,痛癢難當,我的小和尚直翹翹指向天空,尺寸空前”。[5]5接下來寫了生產(chǎn)隊的閹牛,公牛被閹割后只知道吃草干活,聽從人的安排,負責閹牛的隊長認為這種措施可以施加于人,知青和牛一樣“就欠砸上一錘才能老實”。顯然,在牛與人之間存在一種類比,性能力是個體生命力的象征,象征著尚未被文明管束的生命,為了便于管理,人們對牛實施閹割,正如為了便于管理,社會對人進行精神閹割(思想改造),性能力被消滅意味著生命被徹底異化。
由于與存在聯(lián)系在一起,《黃金時代》中的性帶上了某種理想色彩,它構成了對以往主導中國當代小說的禁欲主義革命倫理的解構、顛覆和批判。在《黃金時代》中,王二和陳清揚的“破鞋案”先后被定性為“勾結敵對勢力”、“思想淫亂、作風腐敗”、人民內(nèi)部矛盾、“文革時整人的材料”,這些說法沒有統(tǒng)一的邏輯,而促使主人公“成為破鞋”的諸多元素更是可疑:男人們找醫(yī)生陳清揚看病是為了看破鞋,軍代表要對王陳二犯進行思想改造是出于爭風吃醋,斗破鞋是當?shù)氐囊环N傳統(tǒng)娛樂活動……它揭示出充斥著話語的革命年代是一個虛偽荒謬、違背人性的年代,在道貌岸然的“斗破鞋”、要求“交待材料”背后是人們的生活極度貧乏、性欲望被壓抑和扭曲的真相,經(jīng)過這樣的描寫,革命話語的意義、革命領導和群眾的形象都被性本能顛覆了。《革命時期的愛情》進一步清理了革命小說的禁欲倫理所造成的影響,“既然在一系列小說、電影、英雄傳說中,只有嚴刑拷打才涉及肉體與肉體的接觸”,那么,性交就只有一種可能,就是與“逼刑與受刑,施虐與忍從,鬼子與革命者”相連,小說中的主人公團支書×海鷹受這種革命倫理影響,只能在強奸的情景中感受到性快感,把一切性關系都叫做強奸,“意識形態(tài)角色的化入把性的自然狀態(tài)變成了政治行為的模仿”。[4]294于是,通過探討革命倫理對性欲望的扭曲,王小波的小說探討了革命對人性的扭曲,從而顛覆和批判了禁欲主義的革命倫理。
4.建構新型性倫理
由于與存在相聯(lián),王小波小說中理想化的性還參與建構了一種新型性倫理。在傳統(tǒng)的性觀念中,兩性關系與婚姻密切相關,“人類的兩性關系以婚姻形式出現(xiàn)以后,一般都是以男性個體對女性個體的獨占為特征”,并由此形成了對性的羞恥心文化(將性負面化、隱秘化、私有化),在這種文化中,女性對性有較強的羞恥心。[4]288而在王小波筆下,性已經(jīng)與生殖、婚姻脫離了關聯(lián)。
《黃金時代》中王二“引誘”陳清揚時的想法貌似怪誕,卻又相當前衛(wèi):“我過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打算在晚上引誘陳清揚,因為陳清揚是我的朋友……我想和她性交,而且認為她不應該不同意。假如她想借我的身體練開膛,我準讓她開;所以我借她身體一用也沒什么不可以?!倍惽鍝P也接受了王二的說法,“她始終沒搞明白我那個偉大友誼是真的呢,還是臨時編出來騙她”,但是“那些話就像咒語一樣讓她著迷,哪怕為此喪失一切,也不懊悔”。[5]7按照傳統(tǒng)的性觀念,男女之間的性關系應該被納入婚姻和生育的軌道,小說中,當?shù)仡I導認為“搞破鞋”的兩個人“不結婚影響太壞,非叫去登記不可”,[5]32但王二卻認為性交不過是“借身體一用”,陳清揚接受他的要求則僅僅是因為不愿意被視為“小氣鬼”,二人也沒有結婚生孩子的意愿,他們已經(jīng)把傳統(tǒng)的性道德拋到了一邊。這種性觀念十分現(xiàn)代,“在傳統(tǒng)的社會中,性的主要目的一般是生殖;而在現(xiàn)代社會中,性活動中的娛樂的比重越來越大”。[6]260
二、自由立場、理想幻滅與個體敘事
在西方社會中,現(xiàn)代性的性觀念的社會土壤是政治上斗爭、立法方面變革、醫(yī)學技術發(fā)展導致兩性關系轉(zhuǎn)型的結果。[10]443在王小波小說中,現(xiàn)代性的性觀念出場的背景則是多重的,它既來源于一種自由主義女權主義的立場,又是革命理想這一另類的現(xiàn)代性追求破滅的結果。
1.“義氣”與自由主義女權主義
對于這種新型性倫理而言,“義氣”是一個關鍵詞?!饵S金時代》中,王二曾對陳清揚作出這樣的表白:
“在我看來,義氣就是江湖好漢中那種偉大友誼。水滸中的豪杰們,殺人放火的事是家常便飯,可一聽說及時雨的大名,立即倒身便拜。我也像那些草莽英雄,什么都不信,唯一不能違背的就是義氣。只要你是我的朋友,哪怕你十惡不赦,為天地所不容,我也要站到你身邊?!盵5]8
在《水滸》中,“義氣”是男性之間相處的倫理,具有濃厚的厭女癥(misogyny)色彩,在其中女性根本沒有地位。成為梁山好漢的前提之一就是不近女色,海外漢學家夏志清指出,“梁山好漢在潛意識上以女人為他們的死敵,因為女人令他們感覺到他們的禁欲主義受到了威脅。故此,他們懲罰女人的原因,就是因為她們是女人?!盵11]319而在王小波小說中,“義氣”卻超越了性別的界限,突破了欲望的限制,成為男女主人公之間平等互重的伙伴型關系的說明。在《黃金時代》中,王二用“義氣”來界定他與異性陳清揚之間的“偉大友誼”;在《三十而立》中,小轉(zhuǎn)鈴為了與王二這個朋友形影不離,不惜給他當老婆;在《似水流年》中,線條提議王二與自己“聯(lián)手證明自己是英雄(雌)好漢(娘們)”。
當“義氣”被用于界定異性之間的關系,這已經(jīng)接近于某種女權主義立場。值得注意的是,王小波確實思考過女權主義理論,并認同于自由主義的女權主義立場。這種女權主義立場來源于哲學家羅素的“真正的倫理原則把人人同等看待”,王小波認為,“當語及他人時,首先該把他當個尋常人,然后再論他的善惡是非”,這不僅僅是尊重這個人,而且是對“人”本身的尊重,對黑人、少數(shù)民族、女人乃至遭遇了上山下鄉(xiāng)的老三屆都應該如是看待。[12]261具體來說,自由主義女性主義認為男性與女性之間存在差異,但差異并不意味著女性比男性劣等或優(yōu)越;女性與男性一樣擁有平等的權利。[12]254可見,這種女權主義立場是自由主義倫理的延伸,關注的是應然而非實然,它將不平等的問題訴諸私人領域的倫理原則,試圖用個體的方法來為社會問題提供答案。
在王小波小說里,這種自由主義的女權立場化為了感性的細節(jié):《變形記》中,身體被設想為附屬于心靈的財產(chǎn),戀人在一夜之間被調(diào)換了身體,呈現(xiàn)了在男性/女性感受中女性/男性身體的新奇與不便;《綠毛水怪》中,異性戀是對同性戀的認同/模仿,陳輝與妖妖的相愛始于一本小說,他們將自身帶入到小說中的同性戀情之中,渴望一種超越性別的靈魂之愛……在這些早期小說中,男性與女性的差別被設想為僅僅是身體上的,而非本質(zhì)和靈魂的。在《黃金時代》中,王二多年后見到衰老的舊日情人時,出現(xiàn)的是這樣的描寫:“陳清揚臉上有很多淺淺的皺紋,在燈光下好像一條條金線”。由此寫出的是男性對女性的一種深切之愛,這種愛已經(jīng)超越了時間和容顏。正是出于對自由主義女性主義倫理立場的認同,《黃金時代》系列小說中出現(xiàn)了作為欲望主體的女性形象,突破了以往小說將女性作為男性欲望對象的成規(guī)。對于一名男性作家而言,這種書寫已經(jīng)相當前衛(wèi),需要提及的是,在中國當代文學中,作為欲望主體的女性形象遲至90年代才出現(xiàn)于一些主體意識覺醒的女性作家筆下。[13]27
當愛超越了時間與容顏,不再與婚姻、生殖相連,它的支點又會是什么呢?在王小波筆下的男男女女們以“義氣”來界定彼此的關系時,他們的人生已經(jīng)帶上了英雄主義的色彩。如果說梁山好漢的英雄們是以好勇斗狠、快意恩仇為特征,對抗著朝廷的倒行逆施,那么王小波筆下的英雄們卻是以生命意義為追求,結伴對抗著權力、衰老和世俗對生命的侵蝕。
2.從反面看意識形態(tài)——理想的幻滅
而在新中國的語境里,以“權力”來指代官方卻聯(lián)系著左翼現(xiàn)代性在實踐中的挫折。
王小波與左翼現(xiàn)代性的關系耐人尋味。在90年代,他已經(jīng)是一個堅定反烏托邦的自由主義者,但在70年代,他卻曾對革命理想熱情向往。根據(jù)親人回憶,王小波在70年代主動選擇了去云南插隊,那時的他聽到親人講一點不太革命的話都會憤怒。[4]81然而插隊的結果卻是幻滅的開始。后來,王小波談到這段經(jīng)歷使他有機會對意識形態(tài)“從反面看一看”,“當過了知青以后,統(tǒng)治的權力(指意識形態(tài))就要破滅了,想信也不信了。倒有個機會重新學習怎么生活吧?!盵4]227對于梁曉聲《年輪》等小說對知青經(jīng)歷那種“青春無悔”的寫法,他覺得“有些人反面一課還沒有上完”。[4]227
從反面看意識形態(tài)意味著對主流話語的徹底失望。《黃金時代》中的陳清揚已經(jīng)完全放棄了理解/接受官方話語的可能:“她不知道為什么人家要把她發(fā)到云南那個荒涼的地方,也不知為什么又放她回來。不知道為什么要說她是破鞋,把她押上臺去斗爭,也不知道為什么又說她不是破鞋,把寫好的材料又抽出來。這些事有過各種解釋,但沒有一種她能聽懂?!边@也是王小波在90年代所確定的立場,對于曾經(jīng)的插隊經(jīng)歷,他表示“人生在世,常常會落到一些‘說法之中。有些說法是不正確的,落到你的頭上,你又拿它當了真,時過境遷之后,應該怎樣看待自己,就是個嚴肅的問題”。對此應該有承認的勇氣:“這不就是當了回傻×嗎?”[12]206理想的幻滅促成了獨立意識的發(fā)展,在痛定思痛的審視里,革命露出了反烏托邦的一面,歷史被等于權力,生活被理解為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zhàn)爭“人生在世有如棋局,輸一著就是當了回傻×,懂得這個才叫會下棋”,[12]206因而王小波的小說通過對“歷史”與權力的游戲的書寫,指涉著“亙古巋然的權力之輪”。[6]135
這種從反面看待意識形態(tài)的能力究竟從何而來,又經(jīng)歷過怎樣的發(fā)展,從小說里難以找到答案。在《黃金時代》里,大量回憶都圍繞著“破鞋”事件展開,而這一切上演的背景——“插隊”及其帶來的內(nèi)心轉(zhuǎn)變卻沒有涉及,由此造成的影響是小說中的人物缺乏成長的過程。有論者指出,王小波小說中沒有“伴隨情節(jié)的發(fā)展而展示的人物性格成長的歷史”,情節(jié)在小說中也沒有突出的地位,作品的前后部分之間只有一些微弱甚至表面的聯(lián)系。[6]212
3、被祛魅的勞動身體
《黃金時代》沒有寫到“插隊”帶來的影響,也沒有涉及“插隊”結束后的事,對于理解這部小說而言,找回這些被省略的信息也許不無助益。在王小波親人的回憶里,“插隊”后如何重返城市是個重要的話題。由于王小波插隊時戶口遷出了北京,1973年病退回京時想再遷回已經(jīng)萬分困難,為了保住戶口,家人動用各種資源先把戶口遷到山東農(nóng)村,費盡周折才遷回北京。在那個年代,戶口十分重要,沒有它就沒有糧票,也不能工作。[14]52
在70年代去云南插隊之前,王小波對農(nóng)村的了解還只是教育部大院子弟的文學式浪漫想象,而喪失北京戶口、被迫第二次插隊的經(jīng)歷則使他更深刻地認識了現(xiàn)實。但《黃金時代》系列小說對這段經(jīng)歷的描寫卻是高度有選擇性的,在其中,王二去云南插隊的原因和結果、插隊所帶來的心理轉(zhuǎn)變都是缺席的,插隊環(huán)境的重要構成——農(nóng)民的形象也模糊不清,他們僅僅作為“斗破鞋”活動的圍觀者和背景而存在。這種選擇背后的邏輯是耐人尋味的。
寫于90年代的未竟稿《這輩子》是王小波為數(shù)不多的以農(nóng)民生活為主題的小說,其中的身體形象與《黃金時代》中的身體形成了鮮明對比?!哆@輩子》描寫了農(nóng)民陳得魁一天的生活,主要內(nèi)容就是推糞車上山和吃飯,前者帶來的是身體的疼痛:“大腿上鉆心地痛”,“腳在痛,腰在痛,肺急急忙忙地動著,好像肋間也在痛”,痛到后來“全身的肌肉已經(jīng)麻木了:它們隨時都要十二分亢進地收縮,所以現(xiàn)在根本放松不開,無論用力與否,它們?nèi)蔷o繃繃的一團”,“腦子也因為全身各處麻木而變得十分遲鈍,只是感到骨頭節(jié)里有那么一點兒痛”。吃飯凸顯的是身體的饑餓:“肚子里好像有一把火在燒,眼前也要發(fā)黑”,“老陳把東西扒下胃,就感到這些東西和肚子里那團火一起融化了,變成了十分可疑的一種感覺:大概那種感覺是可以隨時轉(zhuǎn)化成饑餓的感覺的。”陳得魁的老婆二十九歲,但已經(jīng)“又老又憔悴,臉上早就爬滿了皺紋,手粗得好像打鐵的”,他的孩子則是“瘦瘦的肋骨如同爐箅一樣,胳膊腿都瘦得嚇死人,只有一個肚子大得可以,身上黑泥成了鱗”。[9]69在這里,身體的疼痛與饑餓、衰老與丑陋都是從另一個角度對“人性”需求的肯定,由此來揭示生存處境的“非人性”。
與之相比,《黃金時代》中涉及“破鞋”陳清揚的段落是這樣的:“大家都認為,結了婚的女人不偷漢,就該臉色黝黑,乳房下垂。而你臉不黑而且白,乳房不下垂而且高聳,所以你是破鞋”;“……過來一幫老婆娘,對她品頭論足。結論是她真白,難怪搞破鞋”。[5]2陳清揚的身體之美(“臉白、乳房高聳”)是城市生活和職業(yè)(醫(yī)生)所賦予的,而當?shù)匾鸦榕恕澳樕詈?,乳房下垂”的特征則是農(nóng)村生活的操勞使然。在這里,一種身體的價值等級在悄然建立/復原,它是對以往革命文學和主流話語的倒轉(zhuǎn):在革命文學中,知識分子的典型身體特征是“小白臉、弱不禁風、沒有勞動能力”,無產(chǎn)階級的典型身體特征是“體格強壯、皮膚黝黑、熊腰虎背”,后者在道德價值上和審美價值上均高于前者。[3]184在革命報章上,勞動狀況的艱辛是一種考驗,它塑造了農(nóng)民崇高而浪漫的英雄形象:“當農(nóng)民光榮,就是因為他們有一種不畏艱苦的革命精神,冒著狂風、暴雨、烈日、嚴寒,戰(zhàn)勝千災萬難,最后奪取了勝利?!盵15]28而在這里,勞動者的身體被祛魅了,它不再是強壯有力、值得欽羨的英雄式身體,而顯示出被摧殘和折磨的特征。勞動被祛魅了,它不再是馬克思意義上的“人的本質(zhì)力量”的體現(xiàn),而類似于《圣經(jīng)》中上帝對亞當和夏娃的懲罰,它不再是驕傲的資本,而成了避猶不及的噩夢?!哆@輩子》中,農(nóng)民陳得魁質(zhì)疑著自己的生活:“難道這一輩子就這么吃了干,干了吃就完了嗎?”,“我們活著是為了誰?為了兒孫嗎?要是過得和我一樣,要他干什么?”[9]71在這里,勞動者的生活也被祛魅了,它變成了終身無休止的奴役,毫無幸福可言。
4、“再教育”的失敗與個體敘事的局限
作為城市里來的知青,王小波最終幸運地逃離了農(nóng)村,并以對個體的回歸和對欲望的書寫實現(xiàn)了對革命意識形態(tài)和左翼現(xiàn)代性身體話語的雙重批判。然而,這種書寫卻又是不無問題的。
首先,這種書寫并非完全客觀,而是基于特定立場作出的判斷。在小說《這輩子》的結尾,陳得魁的夢想完全是以城市生活為原型的,“我們要吃飽,我們想不要干這么使人的活。我們希望我們的老婆不要弄得像鬼一樣。我們也要住在有衛(wèi)生間的房子里頭,我們也要一天有幾個小時能聽聽音樂,看看小說?!盵9]72這樣的愿望雖然有其合理性,但顯然不是一個普通農(nóng)民所能夠設想的。事實上,農(nóng)民陳得魁是個“上輩子不是農(nóng)民的農(nóng)民”,他上輩子是城市人,名叫小馬,家住百萬莊五號樓三單元五號。在小說中,主人公帶著上輩子的思維和記憶在這輩子里生存,也就是帶著城市人的思維去看待農(nóng)村,與城市的生活對比,農(nóng)村生活才顯示出了它的窮困、勞累、骯臟、貧乏。當城市的生活被呈現(xiàn)為農(nóng)村的榜樣,而農(nóng)村被呈現(xiàn)為落后和等待拯救的對象,農(nóng)民被呈現(xiàn)為低素質(zhì)的群體,這種邏輯就在悄然間落入發(fā)展主義的陷阱。
而且,農(nóng)村的這種窮困并非自然而然,它與城市也不完全是落后與先進的歷時性關系。事實上,農(nóng)村與城市是不可分割的共時性存在。對于新中國的城市居民而言,其生活的相對舒適是建立在城市市民的特權身份上的,始于1950年代的戶籍制度是一項與現(xiàn)代性密切相關的制度設計,它將公民劃為農(nóng)業(yè)戶口和非農(nóng)業(yè)戶口兩大類。在1980年代以前,嚴格的戶籍制度與中國借鑒前蘇聯(lián)的“以農(nóng)哺工”政策(通過抽取農(nóng)業(yè)資源來支持重工業(yè)部門)相結合,在阻礙人口從農(nóng)村向城市流動的同時,形成了城鄉(xiāng)之間的嚴重不平等。[16]10這種制度設計通過將戶口與收入分配、社會地位聯(lián)系在一起,實現(xiàn)了對身體的嚴格管控。
從某種意義上說,解決農(nóng)村與城市之間的不平等問題是知青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的目的之一,毛澤東設想通過讓“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來克服城市培育出的知識精英脫離農(nóng)村和群眾的現(xiàn)狀。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的意義就是縮小和消滅工業(yè)與農(nóng)業(yè)、城市與鄉(xiāng)村、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之間存在的“三大差別”。[15]31然而,這場運動卻以徹底失敗告終:來到農(nóng)村的知青發(fā)現(xiàn)的是不同于主流話語宣傳的農(nóng)民,為了返城而展開的激烈競爭繁育的是功利主義的價值觀,理想破滅導致許多人成為犬儒主義者,接受“再教育”的結果是“思想變得更壞了”,正如王小波的妻子、學者李銀河所言,“從此以后,我們偏愛從自己皮肉上得來的真理,我們不再輕信任何人”。[15]145
關涉一代人的成長之痛和創(chuàng)傷性記憶,身體的語義連接因此而被重新界定。在上山下鄉(xiāng)的官方話語中,“勞動的身體”處于價值等級的上層,體力勞動是凈化思想的措施和考驗,而在《黃金時代》里,“勞動”卻被書寫為隊長懲罰知青的措施,要達到的是與騸牛同樣的效果,反之,“欲望”才是個體存在的表達。因此,《黃金時代》呈現(xiàn)了不同身體話語的交織與搏斗,它以欲望的身體質(zhì)疑了革命意識形態(tài),又在欲望的敘事中超越了勞動的身體,并將其降格到價值等級的下層。然而,在這個過程中,被揭示為自然的身體卻又在悄然之中生成新的神話,成為階級差異的新的象征,①“如果它是昨日與今日的反主流話語,那么它正在成為明日的主流文化”。[6]137
如何走出“欲望的身體”與“勞動的身體”之間這種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作為逃離農(nóng)村生活的幸運者,王小波沒能對此做出更多思考,這源于城市知青在農(nóng)村的邊緣人身份,也源于作家意識形態(tài)幻想破滅后對個人立場的退守,這是個體敘事所難以解決的問題,也可能是它固有的缺陷。
注釋:
①隨著消費社會的到來,身體的特征越來越成為區(qū)分不同階級趣味的基本依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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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魏英,博士,西安外國語大學藝術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西方馬克思主義文論、文化研究。
蘇仲樂,博士,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西方文論、文藝美學、比較文學。
(責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