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勇慧 ? 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1
游鳳鎮(zhèn)曾經(jīng)有個機械廠。
當(dāng)年,游鳳鎮(zhèn)的孩子們特別羨慕我們這些住在機械廠里的小朋友。
原因很簡單,機械廠的大院子里,停滿了各種汽車、機器——東方紅拖拉機、可以掛兩個拖車廂的大卡車、平板運輸機、樣子復(fù)雜古怪的播種機、可以起落升降的懸掛式大鏵犁等等。這些東西在游鳳鎮(zhèn)上可是獨一無二的。就連各種汽車換下來的廢舊輪胎都那么特別,好玩,它們被堆碼在廠院的一個角落里,好像從地里長出來了一串串黑色的巨大的冰糖葫蘆,多的時候十幾串,少的時候也有好幾串,那里常常是我們院子里的小孩們捉迷藏的好去處。鎮(zhèn)上跟我們熟悉且要好的孩子們很想到院子里來跟我們玩,可是看門的車爺爺總是瞪起眼睛說,生產(chǎn)重地,閑人不得入內(nèi)。廠外的孩子們嚇得扭頭就跑。我們一幫孩子出去玩他不會理睬我們,如果我們中的誰想要獨自一人跑出院子去,他也會瞪起眼睛說,一個人跑出去干什么?快回家去,不然我告你爸媽打爛你的屁股。他總是嚇唬我們,弄得我們又怕他又討厭他。車爺爺個子很矮,還有些胖,看上去簡直就是圓的,走路還特別快,我們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車轱轆。沒想到,不知不覺中,機械廠的人都開始叫他車轱轆。更沒想到的是,他自己似乎并不反感這個外號,聽到有人叫他車轱轆,他哎一聲,答應(yīng)得特別干脆。我當(dāng)然更想不到,車轱轆爺爺后來還救了我一命。
為方便各種汽車每天進進出出,機械廠的院門特別氣派,是那種圓鋼條與薄鋼板焊接而成的兩扇對開大鐵門,跟門前可以兩輛大卡車并行的大馬路一樣寬。馬路長約百米,直通鎮(zhèn)上的主干道。每天早晨,這些機器加滿油,浩浩蕩蕩地開出院子,黃昏的時候,又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早晨的浩蕩我們很少有機會歡送,可是,黃昏時分,我們這些機械廠大院里的孩子必然會跑出很遠(yuǎn),去迎接它們回家。開車的叔叔們見到我們,就會踩住剎車,把我們拉進駕駛室,我們或坐或站在司機叔叔身旁,對路邊跟著奔跑或行注目禮的小朋友,擺出不可一世的特別臭屁的神情。最令鎮(zhèn)上孩子們向往的,是東方紅履帶式拖拉機,它們就像一部部紅色的坦克車,轟隆隆地開在路上時,就像得勝還朝的隊伍歸來。東方紅車速很慢,我們常常站在它駕駛室外面的踏板上,一手抓住駕駛室門上的鐵窗框,一手不停地對著行人揮舞,那樣子別提有多威風(fēng)了。
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六歲那年初秋的某個下午,媽媽跟她的同事們都在我家隔壁的大會議室里開會,快四點了還沒有要結(jié)束的意思。我們一群四五個還沒有上學(xué)的孩子,相約跑出了院子,跑過大門外的百米馬路,跑過穿越鎮(zhèn)中心的主干道,跑到了與游鳳鎮(zhèn)擦肩而過的三一六國道邊,守候外出工作的各種汽車。可是,那天特別奇怪,直到日落西山,霞光散盡,遠(yuǎn)處的人家已經(jīng)亮起了燈,我們一輛車也沒有等到。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那些車子都跑哪兒去了?我們出發(fā)前數(shù)過院子里的車,至少出去了四輛車子啊,怎么一輛也沒有回來呢?巨大的失望,讓我們忘記了這么晚還不回家可能帶來的責(zé)罵和懲罰,悻悻然,慢慢騰騰地走進了院子。
那天的機械廠大院也很奇怪,往日這個時候,在食堂吃飯的工人師傅們大多三三兩兩地聚在某個宿舍門口,一邊端著飯碗吃飯一邊聊天;吃完的人會互相吆喝著相約下棋或打撲克;工人宣傳隊的柳叔叔,會端個板凳坐在自己的宿舍門口拉二胡、吹口琴;住在院子里的五戶人家,雖然分別散落在院子的東北、西北和西南角,這時候應(yīng)該也都做好了飯菜,把飯桌擺在門口的燈光下,一家人坐下來有說有笑地吃飯。住在西南角的三戶人家,有人會端著碗串門,看看別人家都做了什么好吃的??墒悄翘焱砩?,整個院子悄然無聲。我們幾個孩子走進院子沒幾步,都感覺到了這種巨大的反差,不約而同地愣住了,停下腳步,相互看了一眼——難道我們幾個人晚回家造成的后果如此嚴(yán)重?
幾乎與此同時,我們發(fā)現(xiàn),院子里除了寂靜,還有一個變化,正對院門的那排廠房的墻面突然變白了,白里透著黑,十分神秘。我們向著那排房子跑過去,發(fā)現(xiàn)那白原來是貼滿了大張大張的白紙,那黑,是白紙上的毛筆字。
我是認(rèn)得一些字的,忍不住念出來,大字報,大字報,大字報……
我念的都是那白紙頂端的字。身邊的胡小兵突然說,看,我媽媽的名字。
他指著第一份大字報的底部給我們看。果然是他媽媽王秀英的名字。
我開始在每一張大字報的底部找我媽媽的名字,可是,一個也沒有。光線很暗,我?guī)缀跏琴N著那些紙從頭開始查找。我聞到一股糨糊和墨汁混合的味道,伸手摸摸,糨糊還沒有干,墨汁染黑了我的手指頭。我在第一張大字報里看到了好幾個我媽媽的名字。還有另外一份大字報,底部是林愛國的媽媽李月蘭的名字,大字報里面也出現(xiàn)了我媽媽的名字。
奇怪,為什么胡小兵的媽媽跟林愛國的媽媽的名字出現(xiàn)在大字報后面,而我媽媽的名字卻出現(xiàn)在大字報的里面呢?
我非常疑惑,小心翼翼地走到我家門口。
我爸帶著工作隊在黃龍鎮(zhèn)當(dāng)差,聽我媽說還要個把星期才能回來。我這么晚回家,早已做好了我媽會當(dāng)頭棒喝的準(zhǔn)備??墒牵易哌M家門,居然沒有人理我。哥哥悶悶地坐在爐灶旁幫媽媽燒火,媽媽一邊在灶臺邊做飯,一邊抹著眼淚。
我尷尬地站了一會兒,忽然問,媽媽,我看到外面墻上的紙上,有好多你的名字……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哥哥就沖我直瞪眼睛。
我媽故作平靜地說,不要看!都是胡說八道。
我哥說,小敏,以后不許再跟胡小兵、林愛國他們兩個玩了,見到他們家的人也不要理睬。
我媽連忙制止說,老大,不要這樣,你們小孩子不要摻和這些事,這都是大人的事情。
我啥也聽不懂,只感覺這個事情是很嚴(yán)重、很可怕的。
那天晚上吃過飯,媽媽叫哥哥在家寫作業(yè),拉著我的手去了鎮(zhèn)供銷社她的老鄉(xiāng)吳玉茹家。她一見到吳阿姨就忍不住哭了起來。吳阿姨趕緊把她拉到臥室里,還關(guān)上了門。
吳阿姨的丈夫原是個軍人,不知道怎么死了,她作為烈屬被安置到游鳳鎮(zhèn)的供銷社來還不到一年。她有兩個兒子,老大鐘果去了部隊,老二鐘實十一歲,跟我哥一樣大,長得尖嘴猴腮的,小眼睛似乎永遠(yuǎn)都在笑,可是,那笑總讓看著的人覺得心里發(fā)毛。
鐘實在客廳飯桌上寫作業(yè),我就在桌子邊坐下。跟他認(rèn)識,也不熟悉,我感到十分局促。
鐘實抬頭看看我,悄悄地問,你媽怎么了?
我說不知道。
他又問,你想知道嗎?
我點點頭。想起媽媽對哥哥說那是大人的事,又搖搖頭。
鐘實忽然站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到臥室門口,把耳朵貼在門上,沖我招招手。我猶豫了一下,也學(xué)他的樣子走過去。
就聽媽媽一邊抽泣一邊說,王秀英李月蘭她們咋是那樣的人啦?我知道,李月蘭根本就不識字,她的大字報肯定也是王秀英慫恿她男人林坤寫的。平時王秀英就處處針對我。我在單位里主要工作是會計,可又兼著倉庫保管和食堂的司務(wù)長。她以為我愿意這樣啊?我推了好多次,可彭廠長非要我接手,我是沒有辦法呀,拿著一個人的工資,干的是三個人的活兒。我每天累得跟什么似的,哪天晚上不是靠濃濃的釅茶撐到后半夜,才能做完一天的事兒……
媽媽說到這里好像嗆住了,咳嗽起來。
是啊,媽媽總是睡得很晚。夜里我睡一覺醒來,口渴,發(fā)現(xiàn)媽媽不在身邊,就爬下床,跑到她的辦公桌前去要水喝,她總是頭也不抬地隨手就把桌上的茶杯遞給我。(許是小時候喝過太多的濃茶,弄得我到現(xiàn)在喝什么茶都感覺像白開水。)
媽媽又說,她王秀英覺得我干的那些都是肥差,天天在背后告我的黑狀,說我不知道貪占了公家多少便宜。彭廠長說我們都了解小郭同志,她的賬目我們月月都是要查的,從來沒有一分錢的差錯。這回她王秀英又跳出來了,居然把我的富農(nóng)成分挖出來批判,說我占著那么多公家的差事,其實就是地富反壞右的貪婪,還說這么多年都是靠著那個苦大仇深的丈夫才保了我的平安……吳大姐,你說這個女人的心怎么這么黑呀?她這是要把我們孩子他爸爸也拉下水呀……
吳阿姨安慰道,那個王秀英我見過幾回,她的口碑可不太好,我來這里不久就聽說她是這個鎮(zhèn)上又強又惡的人之一。小郭,你不用這么擔(dān)心,你們孩子爸爸可不是她王秀英能撼動的。唉,斗私批修搞了這么多年了,怎么還……這回的運動我也看不準(zhǔn),不知道是大是小。你們廠里的工人師傅大多都還是腦子清白的吧?不過,也不能任由王秀英她們這么鬧。明天正好是星期天,叫我說呀,你去找小敏他爸,叫他回來一趟,趕緊把這個勢頭壓下去……
我跟鐘實正聽得全神貫注,門突然開了,吳阿姨的巴掌已經(jīng)落在了鐘實的頭上,我就知道你又在偷聽。快寫作業(yè)去。她推搡著鐘實,又說,對了,把柜子上那個餅干盒子拿下來,給小敏吃。
鐘實摸著被吳阿姨拍疼的腦袋去拿餅干盒,塞到我手上,一臉氣憤地說,真是不公平,你也在偷聽,為什么我挨打,你卻有餅干吃?
我抿著嘴笑,把盒子遞給他。他說,我不想吃,我討厭這個蔥油味。
我說,不是給你吃,是叫你給我打開。
他一邊開蓋子一邊說,是我媽叫我把餅干盒子給你吃的。
2
盡管得了吳阿姨的安慰和主意,媽媽那天晚上躺在床上還是長吁短嘆了很久。爸爸不在家時,我都堅決要求跟媽媽睡。她嘆息的樣子很是古怪,有時候還用手不斷地捶打自己的胸口,讓我感到害怕,問她,媽媽,你病了嗎?她說,沒有,我就是覺得心里悶,接不上氣。我完全無法想象接不上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只好強撐著不閉上眼睛,這樣也算一種安慰吧。
第二天一大早,媽媽就帶著我們一起去找爸爸。
因為前一天晚上沒睡好,一上3路公共汽車我就靠在媽媽懷里睡著了。媽媽把我搖醒的時候,我覺得才睡了一會兒,揉著眼睛,十分艱難地下了車。三路車終點站就在縣城最熱鬧的地段人民公園旁邊,我立刻被公園里玩旋轉(zhuǎn)木馬、蹺蹺板的小朋友吸引了。媽媽叫哥哥牽著我,說她去買點面包回來。我這才想起來,我們都還沒有吃早飯。餓著肚子,忍著瞌睡,看著人民公園里那些歡樂的孩子,我忽然覺得自己跟他們不在一個世界里,他們的笑鬧聲、說話聲那么縹緲,遙遠(yuǎn)。升至半空的太陽,很溫暖地照著他們,可是我卻忽然渾身打了個寒戰(zhàn)。
小敏你冷嗎?哥哥關(guān)切地看著我問。
我無精打采地?fù)u搖頭。他伸出手掌摸了摸我的頭,焦急地沖著拿著面包和水從馬路那邊走過來的媽媽喊,媽,小敏發(fā)燒了。
媽媽跑過來,把面包和水遞給哥哥,把手掌放在我的額頭上摸了摸,又把自己的額頭貼著我的額頭試了試,滿面愁容地說,真是的,早上起來還好好的,怎么這個時候發(fā)燒了呢?
媽媽說著蹲下身去,把我背起來,對哥哥說,老大,你拿著東西,跟著我,我們到長途汽車站去等車,那有開水,給你妹妹喝點熱水發(fā)發(fā)汗。
我趴在媽媽背上,看著身邊的哥哥一邊啃面包一邊跟著我們走。哥哥見我看著他手上的面包,舉到面前要喂我。我搖搖頭,一點食欲也沒有。
到了長途汽車站的候車廳,媽媽讓哥哥坐好,把我放在他旁邊,讓我靠在哥哥的肩膀上,她去買車票。媽媽回來的時候,身邊跟著一位穿著灰藍(lán)色制服的女人,女人手里端著一個印有“為人民服務(wù)”字樣的白色搪瓷缸子,一邊走還一邊跟我媽媽說笑著。走到身邊,媽媽說,老大,小敏,快叫阿姨,這是媽媽多年不見的學(xué)姐,真是巧,在這里遇到了。
那個阿姨把杯子遞到我的嘴邊,說,趕緊趁熱喝兩口。我乖乖地喝水。水不燙,我喝了幾口,突然覺得很難受,喉嚨里一陣陣作嘔。阿姨連忙把杯子放在旁邊的凳子上,坐到我身邊,扶著我的肩膀?qū)寢屨f,這孩子是不是胃受了風(fēng)寒呀?正說著,我已經(jīng)哇哇地吐了出來,吐完倒覺得好受了些,可是滿嘴都是一股蔥油味。
還有十分鐘就要發(fā)車,媽媽沒有時間帶我去醫(yī)院了。那個阿姨幾乎是邊跑邊對我媽媽說,我去給孩子找點藥,要是檢票上車的時候我還沒有來,你們不要等我,我直接把藥給你們送到車上去。
媽媽背著我,帶著哥哥上了去黃龍鎮(zhèn)的車,阿姨還沒有來。到了發(fā)車時間司機還不啟動,有人就嚷嚷著質(zhì)疑怎么還不走???司機就說,車上有個小孩生病了,我們同事給她弄藥去了,一會兒就來。那個嚷嚷的人嘟噥了幾句,似乎也不好意思再說什么。過了幾分鐘,阿姨氣喘吁吁地跑到車上來,把手上的一個小紙包打開,里面是一點像炒面一樣的灰黃色的粉子。媽媽叫我張開嘴,阿姨把藥粉子倒進了我的嘴巴里,哥哥手里還端著那個搪瓷杯。我喝了好幾口水,才把嘴里的藥粉全都咽下去。阿姨黝黑的臉一直停在我的眼前,觀察著我,似乎期待著我一喝下那包藥就能立刻神奇地好起來。
很遺憾,喝完藥,我忽然覺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把頭扭進媽媽的懷里,只想閉上眼睛睡覺。
媽媽把杯子遞給阿姨說,行了,辛苦你,你看,好些年不見,一見到你就給你添麻煩……
阿姨說,你這是說的什么話?多見外……
阿姨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好幾個人喊起來,到底開不開車呀?你們說的沒個完了?
媽媽趕緊叫阿姨下車。阿姨一邊往車門走一邊還在叮囑媽媽,你們轉(zhuǎn)回頭的時候一定要來找我啊,到我家住一晚再走。
車子終于開始發(fā)動,車身顫抖起來,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安全的搖籃,媽媽的懷抱就像溫暖的被子,我?guī)缀跏且凰查g就跌入了夢鄉(xiāng)。
我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在媽媽背上。媽媽的衣服全都汗?jié)窳?,有她自己的汗,也有我的汗。我抬頭看看天,天空真藍(lán)啊,一絲云也沒有,太陽高高地照著。我覺得熱,就對媽媽說,媽,我熱。
我媽喘了口氣,停下來,把我放到地上,摸摸我的頭說,好娃娃,你退燒了。她幫我解開外套的扣子,說,現(xiàn)在還不能脫,免得受了風(fēng)又燒起來。哥哥在一邊問,小敏你餓不餓?媽媽忙制止他,有點氣喘地說,現(xiàn)在不給她吃冷的,馬上就到了,前面就是你爸爸他們工作隊辦公的地方,中午叫爸爸請你們吃好吃的。
媽媽牽著我的手,我發(fā)現(xiàn)媽媽雖然滿頭大汗,她的手卻是冰涼的。
媽媽領(lǐng)著我們進了黃龍鎮(zhèn)的公社大院。門房的大爺一聽我媽媽說了我爸爸的名字就叫起來,哎呀,朱老總一大早就走了,說是回家有點急事,你們這是剛好錯過了呀。
我媽媽一愣,忽然就閉著眼睛軟軟地坐在了地上。
我跟哥哥都嚇得喊叫起來。
門房大爺忙喊來兩個人,把我媽媽扶到了旁邊的一個辦公室里,讓她半躺在一張沙發(fā)上。一個年長的女同志跑進來,蹲在我媽媽身邊,看了看她的臉色,對身邊的一個男青年說,快去弄碗紅糖水來,她這是典型的低血糖癥狀。
媽媽昨晚失眠,今天一大早出門到現(xiàn)在沒吃一口東西,她餓著肚子,滿腹心事,又要照顧生病的我,她能一直堅持著,或許是覺得,只要見到爸爸,一切都會好起來。所以,一聽說爸爸不在,她再也撐不住了。
喝下那碗紅糖水不到兩分鐘,媽媽看上去雖然還有些虛弱,卻勉強站了起來,忙不迭地感謝屋子里站著的幾個人。那個小青年指著那個年長的女同志跟我媽媽介紹說,這是我們公社的婦女主任,金主任。我媽連忙說著感謝的話,向她伸出手去。金主任抓住我媽媽的手說,我家老陳跟你們家老朱是老朋友了,你別跟我客氣。我剛給你們單位掛了電話,老朱騎自行車回去的,還沒到呢,我已經(jīng)給你們單位的人說了,叫他到家了見不到你們不要返回來,就在家等你們,免得又錯過了。中午你們在這兒吃個便飯,下午再轉(zhuǎn)回去。
匆匆忙忙吃了頓飯,媽媽堅持要趕快走,因為去游鳳鎮(zhèn)的三路公共汽車下午四點半就要收班。金阿姨一直把我們送上去縣城的長途汽車,直到我們的車駛出很遠(yuǎn),阿姨還站在原地沖我們揮手。
長途汽車剛剛駛進縣城終點站的院子,還沒有停穩(wěn),就聽哥哥喊起來,媽,快看,那是爸爸。媽媽笑起來,說,你爸爸來接我們了。
爸爸站在客車門口,向我伸出了雙臂,我一下子從汽車的臺階上跳進了爸爸的懷里。
媽媽叫我們等一下,她去跟她的學(xué)姐打個招呼。媽媽一路小跑著去了候車大廳,沒一會兒就回來了,說那個阿姨已經(jīng)下班了。爸爸抱著我,媽媽牽著哥哥,一邊往三路公汽站走,一邊跟爸爸訴說這一天的經(jīng)歷。爸爸說,都怪我,昨天晚上給你們掛個電話就好了。我是今天早晨突然感覺有點不舒服,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得心里著急得很,想回去看看。媽媽說,這就是心靈感應(yīng)吧?可惜你感應(yīng)得有點晚了。兩個人說到這里,互相看一眼,笑了起來。我和哥哥也跟著他們一起傻傻地笑。
3
我們回到家時已經(jīng)快晚上六點了。爸媽一起給我們做了雞蛋臊子面。吃過晚飯,哥哥大概很累了,早早地就刷牙洗腳睡覺去了。我因為白天一上車就睡覺,到了晚上反而沒了瞌睡。媽媽監(jiān)督我刷了牙,又幫我洗了腳,叫我去睡,我卻撲到爸爸身上。爸爸笑著用下巴上的胡子扎我的臉,我咯咯笑著,緊緊地抱住他的脖子。媽媽亦嗔亦笑地看著我說,這么大了,還撒嬌。又說,今天上3路汽車我才知道,小敏都快一米三了,人家非要她買全票。她什么時候躥到這么高了?我天天看著她覺得也沒怎么長個兒呀?不過我真是一點都抱不動她了,勉強還能背著。爸爸一邊用自己的中山裝外套把我沒穿襪子的腳裹起來,一邊說,個子是長大了些,到底還是個孩子,經(jīng)不起事兒。讓她跟我撒會兒嬌,再大一點,你要她撒嬌她都不會了。媽媽笑著,卻忽然嘆了口氣問,會議室那邊的大字報你看到了吧?
爸爸說,我一回來就看到了,除了王秀英、李月蘭兩個人,沒有別人貼你的大字報。
媽媽說,可是她們兩個人多惡毒啊?把你也扯進來了。
爸爸說,這是運動,沒辦法,我聽說明后兩天就有工作小組要到你們這里來檢查……
媽媽說,就是啊,所以彭錘子昨天才緊急動員大家趕緊寫大字報,要不然檢查通不過的。
爸爸說,這回你也寫一張吧?我記得你還沒寫過大字報。態(tài)度消極對你也不利。
媽媽說,我不寫!我壓根就覺得這運動有問題,整天斗這個批那個。你看看,每次搞運動那些寫大字報的都是些什么人?正經(jīng)干活工作的沒幾個人寫,越是好吃懶做的還越是對這樣的事兒特別起勁兒。好在彭錘子跟你一樣,底子硬,再說他那個臭脾氣也沒人敢惹,每次運動都被他稀里糊涂地給攪和過去了,我們廠這些年還沒有人因為大字報出什么大問題??墒沁@一回,她們兩個鐵了心要把我揪出來呀……
我爸連忙伸手制止我媽。這些話你可不要到外面去跟人瞎說!你呀,平時不要太清高太要強了,跟王秀英李月蘭她們走近一點那么難嗎?她們說到底也是……
媽媽壓低聲音說,我跟她們走不近。一到一起就議論人家這個長那個短,滿口的是非。這個院子里一共就住著五家人,五個女人,除了我,誰沒跟她王秀英吵過架?上個月你不在家那幾天,她跟穆祥云對罵了三天三夜,我的天,真是烏煙瘴氣。穆祥云跑來跟我哭訴,你知道王秀英為什么罵人家穆祥云?就因為穆祥云那個月當(dāng)了回生產(chǎn)標(biāo)兵,多拿了一塊錢。王秀英非說人家穆祥云弄虛作假,說那個車間最好的工人是她老公胡一統(tǒng)。你說說看,她無不無聊?生產(chǎn)標(biāo)兵是人家穆祥云自己干出來的,還有車間的人共同評議,她憑什么去罵人啦?這么不講理的人,你要我去跟她搞好關(guān)系?我告訴你,我搞不好……
爸爸說,你們開會沒講嗎?大字報已經(jīng)被寫進了憲法……你還是要想辦法把這個關(guān)過了。你不想寫別人的大字報,干脆就寫個批自己的大字報。
媽媽幾乎要叫起來,我批自己?我批自己什么?
爸爸說,比如,就說你對于自己一個人做著三個人的工作這件事,心里其實也有很多斗爭的,不想做,因為領(lǐng)導(dǎo)的壓力,自己還是做了,有時候太累太辛苦,心里也會有抱怨,這就是私心嘛。你就批批這個。這也是實事求是。過一關(guān)是一關(guān)。我告訴你,這回恐怕我也躲不過去,又有人在寫我的大字報……
爸爸的話音未落,頭上的電燈突然熄滅了,屋子里一片漆黑。媽媽說著怎么又停電了,起身準(zhǔn)備去點煤油燈,卻見窗外月光下一個黑影匆匆走了。爸爸伸手制止了媽媽,說,算了,不說了,睡覺。
第二天是游鳳鎮(zhèn)的集市。吃過早飯,爸爸牽著我的手要上街去趕集。我們剛剛走出院子的后門,王秀英的丈夫胡一統(tǒng)從機械廠的公共廁所里跑出來,在我們背后喊,哎,老朱,你回來了?
爸爸停住了腳步。胡一統(tǒng)一邊扣著褲子前面的紐扣,一邊向我們走過來。我爸爸習(xí)慣性地掏出香煙,遞給胡一統(tǒng)。胡一統(tǒng)說,老朱你又忘了,我不抽煙。我爸笑起來,說,我知道你老婆管得嚴(yán),你不抽自己的煙,我的煙可以抽一根。胡一統(tǒng)也笑起來,看看周圍沒有人,說,行,朱老總的好煙可以抽一根。
他們就站在機械廠食堂菜地的邊上抽起煙,一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我爸突然開口說,對了,我在黃龍蹲點,那里有個很有名的老中醫(yī),據(jù)說治好過很多老風(fēng)濕。你老婆的那個風(fēng)濕病怎么樣了?
胡一統(tǒng)哎呀一聲,感慨道,老朱啊,謝謝你還記得這個事兒,她就是喜歡瞎折騰,有時候我都覺得她就是為了不想干活才把自己弄得一身的病,有病就可以偷懶唦。
我爸忙說,老胡你不能這么說,有病就要幫她治。
胡一統(tǒng)說,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說呀,王秀英那個女人太厲害了,我在家是一點地位也沒有……你看,她昨天突然給你們家小郭貼了那么一張大字報,我不叫她貼不叫她貼,攔都攔不住……
我爸說,這是運動,她是響應(yīng)號召,她沒錯。至于她說的是不是事實,我們相信組織會查清楚的。
胡一統(tǒng)說,你朱老總就是覺悟高。不瞞你說,我昨天晚上跟她斗爭了一晚上,我叫她今天就把那個大字報撕下來。
我爸連忙制止道,這可不好,檢查小組就要來了,你這么做可是破壞運動啊。
胡一統(tǒng)說,什么運動不運動的,運動也不能泄私憤。我胡一統(tǒng)雖然沒用,軟弱,什么都聽她的,可是這事兒是大事兒,不能瞎搞的。
我爸岔開話題,問,老胡你去不去趕集?
胡一統(tǒng)說他不去,他得回去上班了。
我爸把煙頭丟在地上,用腳踩了踩,沖他揮揮手說,你回去上班吧,大字報的事兒你可千萬不能太沖動,回去跟王秀英好好談?wù)?,一定不要沖動。
我喜歡趕集,特別喜歡跟爸爸一起趕集。
小時候并不知道集市是什么,也不懂為什么有的地方是三六九的集,有的地方是一四七的集,還有些地方分什么單集雙集。我只知道每逢集市的時候,鎮(zhèn)上很是熱鬧,游鳳鎮(zhèn)呈T型的兩條主干道上會密密麻麻地停滿各種車子、籃子、架子,新鮮的蔬菜、雞蛋、豆腐,鮮活的豬馬牛羊、雞鴨魚鵝,花生瓜子等各種炒貨的攤子上冒著蒸騰的香氣,整個游鳳鎮(zhèn)人頭攢動,人聲鼎沸,穿行在集市中間,一切煩惱都會煙消云散。
爸爸買了好幾種青菜,裝了滿滿一籃子,又割了兩斤肉,買了一只雞,最后,他帶我去買雞蛋。在幾個用磚頭塊堆碼起來的雞蛋攤前流連了一會兒,爸爸看到雞蛋攤邊上有個老大娘蹲在地上,她面前一個又舊又破的小筐子里墊著厚厚一層枯黃的稻草,稻草上臥著一些雞蛋。老大娘一直低著頭,用手?jǐn)[弄著那些雞蛋。
爸爸牽著我走了過去,他蹲下身子問,大娘,您的雞蛋賣得很快呀?只有這些了?頭發(fā)花白的老大娘抬起頭,看看我爸爸手上的菜,不好意思地說,我攏共只有這些,今天一個都還沒有賣出去呢?爸爸問,您老的雞蛋怎么賣啊?大娘說,今天集市上的價都是賣三分錢一個。我爸爸伸出手,在大娘的籃子里數(shù)了數(shù),說,大娘,三分錢一個,九分錢三個,算了,我給你一毛錢三個,好算賬,你給我拿一塊錢的吧。大娘算了算,一毛錢三個,五毛錢十五個,一塊錢三十個……她急了,說,我這不夠三十個呀。爸爸說,算了,你都給我吧,就一塊錢,找來找去的也麻煩。老大娘笑著說,那你就連筐子一起拿走吧,你看你這么多東西,也不好提。我爸爸笑道,那大娘您老吃虧了。大娘也笑說,我不吃虧,我占便宜了。
跟爸爸一起買菜最開心的就是這樣的時候,他總是能跟人家賣菜的人有說有笑的。媽媽就不同,媽媽總是跟人家討價還價,有時候就會被人家賣菜的人撇嘴皺臉粗喉大嗓地?fù)尠讕拙洹寢岆m然什么也不說,轉(zhuǎn)身去別的菜攤前,可我看著那些人想要罵人的樣子就會不高興。再說,媽媽從來也不會一下子買這么多好吃的。
我提著裝雞蛋的籃子,高高興興跟爸爸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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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走進院子后門,就聽到里面?zhèn)鱽硪粋€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聲。爸爸拉著我快走幾步,轉(zhuǎn)過墻角,就見大會議室門口圍了一堆人。我剛想跑過去看熱鬧,爸爸用力握住我的手,反而放慢了腳步。
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食堂邊的一棵樹下,我什么也看不見,著急地抬頭看爸爸,見他神情少有的嚴(yán)肅,只好乖乖地站著,聽著那里的動靜。
那個女人停止尖叫開始哭罵起來的時候,我聽出那是胡小兵的媽媽王秀英的聲音。好你個胡一統(tǒng),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你敢撕掉我的大字報,你把它給我,你給不給?你不給老娘我今天就死給你看。胡一統(tǒng)說,我沒有不讓你寫大字報。昨天開會彭廠長怎么說的?要本著治病救人的態(tài)度寫,不能胡編亂造,你要實事求是唦,你看看你寫的那是些什么?都是你自己的胡說八道。王秀英吼喊著,我怎么胡說八道了?她郭秋霜不是富農(nóng)?她老公不袒護她?她沒有占著三個重要的位置?我們單位的人財物她一個人管著兩樣,這個廠子都快成她一個人的了。我說的句句都是事實。人家的老公都袒護自己的老婆,你個胡一統(tǒng),你卻袒護別人的老婆,我到底是不是你老婆?
圍觀的人堆里忽然發(fā)出一陣哄笑。
胡一統(tǒng)怒道,你快給我起來,動不動就在地上撒潑打滾,你別在這里給我丟人現(xiàn)眼了。
王秀英啪啪地拍起了巴掌,十分有節(jié)奏地哭訴起來,我、的、媽、呀,胡一統(tǒng)他早就嫌棄我啦,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啊……
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聽到他們說媽媽的名字,我還是有點擔(dān)心媽媽。我家就在大會議室隔壁,可是房門和窗戶都緊閉著。媽媽不在家?
我的眼睛四處搜尋媽媽的身影,卻看到彭廠長的愛人楊阿姨正大步流星地走過去。她扒開人群,說,王秀英,儂腦子有毛病???現(xiàn)在是上班時間儂曉不曉得?耽誤了革命生產(chǎn)儂是要犯錯誤的呀。
身材不高卻十分精干的彭廠長是四川人,高挑壯實的楊阿姨據(jù)說是上海人,常常為別人聽不懂她的上海話感到驕傲。他們家的孩子都不跟我們玩,因為怎么也學(xué)不會我們的本地話,我們一見到他們就喊,蠻子蠻子蠻子。小時候根本不知道蠻子是啥意思,也不懂得那里面包含的歧視意味竟然是那么重的。
王秀英止住了哭泣,說,叫彭廠長來評評理,我響應(yīng)黨的號召寫大字報,他胡一統(tǒng)卻給我撕了,你看看,就在他手里。他胡一統(tǒng)要不是被那個郭秋霜給迷住了,咋會做出這么反動的事情?
楊阿姨叫起來,屁好亂放,話不好亂講的哎。儂罵儂嘎胡一統(tǒng)可得,不好給人家郭秋霜潑臟水的,會死人的。
王秀英大概也覺得自己說得太過分,調(diào)轉(zhuǎn)矛頭說,胡一統(tǒng),你不仁我不義,告訴你,老娘還要寫你的大字報。
見自己的話這么起作用,楊阿姨笑起來,說,胡一統(tǒng)儂也是拎勿清,儂為啥個撕掉她的大字報?儂醒醒腦子好不啦?給她,給她貼。儂么看到,貼唔家老彭都有四五張呢,儂啥能不都撕掉?
楊阿姨似乎在動手搶胡一統(tǒng)手上的大字報,忽聽她叫起來,啊喲,儂以為只嘎是地哈黨哦,永唔消逝的滴波啊,李俠哦,吞情報喲。
人堆里又是一陣哄笑。我著急想去看熱鬧,搖了搖爸爸的手。他卻紋絲不動。
突然聽到遠(yuǎn)遠(yuǎn)一聲四川話的斷喝,喂,胡一統(tǒng),王秀英,你們兩個搞錘子喲。檢查組明天才來,你們兩個現(xiàn)在就開始給老子唱大戲咯。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彭廠長特別喜歡說“搞錘子”這個詞,人們在背后說起他的時候,都叫他彭錘子。
王秀英說,廠長來了好,你給我評評理,是不是你叫我們寫大字報的?
彭廠長說,你的大字報我看咯,你那點小肚雞腸我還不曉得。她郭秋霜一個人干三個人的活是我叫她干滴,你要寫大字報應(yīng)該批判我唦,你批人家郭秋霜搞錘子喲。人家干三個人的活兒拿的還是一個人的工資,又沒有多拿一分錢,你到底在嫉妒個么事喲。我把倉庫保管讓你來干,你干不干?不管是深更半夜還是寒冬臘月,車子在外頭沒得油咯,回來取油,她郭秋霜就得從被窩里頭爬起來放油。有時候是打電話回來求援,她還要叫個司機起來,開到車子送過去,你做得到嗎?
王秀英說,我做不了還有別的人能做。反正,她一個人占著三個崗位就是不公平。
彭廠長說,是不公平,是對她郭秋霜不公平,不是對你不公平。我跟你說王秀英,你莫跟老子在廠子里頭鬧,你要跟你屋里胡一統(tǒng)吵你們回家吵去。在你屋里頭你說了算,這個廠子還是老子說了算,耽誤了廠子里頭的工作,你們兩個跟老子一起滾蛋。國民黨打到老子身上的子彈還有三顆沒有取出來,哪個的明槍暗箭老子都不得怕。你們只管沖到老子來。
彭錘子后面的話明顯有些借題發(fā)揮,針對的是那些寫他大字報的人。
有幾個手里還拿著工具的工人聞聲而動,離開了人群,向車間或汽車走去。其他人也都覺得沒意思了,人群一哄而散。
我這才看清坐在地上的王秀英,她背對著我們,一頭齊耳短發(fā)亂七八糟的,比我籃子里的稻草還要亂。她穿著一件白不白灰不灰綠不綠的上衣,那背影看上去特別像貼著地長,長變了形的大冬瓜,軟軟的一攤堆在地上。
王秀英雙手拍著地,還在做最后的掙扎,她說,好哇,我就知道你彭廠長會包庇她郭秋霜,反正……
彭錘子毫不客氣地打斷她說,我包庇她做么事?我哪個也不得包庇。你的大字報又不是我撕的?你說你王秀英多長時間不上班了?一叫你上班你就說這里疼咯那里疼咯,吵架罵街你就哪里都不疼咯。老子月月還在發(fā)你全額工資,你今天就跟老子上班去。
王秀英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扶著胡一統(tǒng)的肩膀,推著他往家走,說,我怎么沒上班?我只是需要休息的時候多一點……我們享受的是社會主義優(yōu)越性……
彭錘子彎腰把胡一統(tǒng)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的大字報撿起來,指著她的背影喊,社會主義優(yōu)越性不是養(yǎng)你這種懶婆娘滴,都像你這個樣子,社會主義早就垮臺咯,還能搞到今天?
爸爸牽著我的手往家走,人們看到他,意外地,吃驚地,故意地大聲問,朱老總回來了?
我爸爸笑著點頭,不語。
他推開家門,沒見到媽媽。他把菜放到廚房的案板上,叮囑我把雞蛋也放上去,彎下腰把那只活雞拴在椅子腿上,就轉(zhuǎn)身出去了。我把雞蛋放好,跑進屋里去找媽媽,只見媽媽躺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
我不知所措地在床邊站了一會兒,想叫她,卻又不敢。轉(zhuǎn)身跑到客廳的窗戶那里,打開一扇窗,探身出去看,只見人群已經(jīng)完全散去,爸爸正在把胡一統(tǒng)撕掉的大字報重新貼到墻上。
我趕緊跑出去看。大字報已經(jīng)貼好了,撕破的地方拼接得很好,只是還有些皺皺巴巴的,底下缺了一個角,不見了王秀英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被胡一統(tǒng)吞掉了。
爸爸跟彭廠長互相遞給對方一根煙,互相給對方點上,站在大字報前說話。我發(fā)現(xiàn)大字報比昨天晚上多了一些,順著墻往后看,在最后面,我看到了媽媽寫的大字報。媽媽的大字報里只有自己的名字,沒有別人的名字。媽媽的毛筆字是這里面最好看的。我在媽媽寫的大字報前左右搖晃著,得意地站了好久,直到爸爸叫我回家。
中午,哥哥放學(xué)回來幫著爸爸一起做飯,我就趴在媽媽的床邊,很無聊地玩著一張新手絹。
媽媽忽然翻了個身,掀開頭上的被子,她擦擦滿臉的淚痕,紅著眼睛問我,小敏,你爸爸呢?我說爸爸跟哥哥在做飯。她又問,你去看過那些大字報了?我說看過了,胡小兵的爸爸把王阿姨寫的大字報撕掉了,我爸爸又把它貼好了。
什么?媽媽噌地一下坐了起來,問,你爸爸親自貼的?
我嚇得倒退了兩步,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可是已經(jīng)無法挽回了。媽媽掀掉身上的被子,跳下床,靸著鞋子直奔廚房。我卻躲進了自己的小隔間。就聽廚房里傳來媽媽的質(zhì)問,別人都給撕下來了,為什么你還要給貼上去?就你高風(fēng)亮節(jié)?別人打我的臉,你還叫我自己打自己,我都聽你的了,我把批判自己的大字報都貼出去了。人家有人良心發(fā)現(xiàn),把大字報撕了,你還跑去重新貼上?你安的什么心?我為什么在這個單位處處任勞任怨小心謹(jǐn)慎?還不就是因為我成分不好,怕稍有差池就會連累到你?人家把你的老婆當(dāng)牛當(dāng)馬地使喚你不心疼,人家罵你的老婆、往你老婆身上潑臟水你也不心疼……我跑去找你,原是給自己搬救兵,沒想到竟是給別人搬了救兵……我告訴你朱貴洲,你就是我們家的叛徒!要是在過去,你被國民黨抓住了,你肯定第一個就把我們娘兒幾個都給出賣了……媽媽說著嗚嗚地哭了起來。
爸爸似乎想跟媽媽解釋什么,突然聽到鍋鏟子摔在墻上的聲音。估計是媽媽奪過爸爸手上的鍋鏟扔掉了。
廚房里一片寂靜,瞬間又響起媽媽的哭聲。
媽媽從那天中午開始絕食,整整三天,水米不進。
5
媽媽不吃不喝不說話??墒?,她還在堅持工作。工人師傅們到倉庫領(lǐng)材料,她照樣給人家登記,給人家找好要領(lǐng)的東西。清晨,車子要加油,她照樣到油庫給人家開門放油。只是一回到家里,她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我爸爸出去了一天,當(dāng)天下午就趕回來了,說是把工作安排好了,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可是無論他對媽媽說什么,媽媽就是不理他。
媽媽的絕食對象原來是爸爸?
爸爸守在媽媽床邊,不斷地跟她解釋,撕大字報無論如何是不能干的,這種事兒雖然可大可小,可是萬一檢查小組來了,追究起來,胡一統(tǒng)可能就要吃不了兜著走,說不定還會連累人家彭錘子,對你也不會有好處,撕掉王秀英的,還有李月蘭的,她們寫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可是,不管爸爸怎么耐心地開導(dǎo)她,她就是不聽,躺在那里流淚。我在一邊看著,很是納悶兒,媽媽不喝水,她眼睛里流出來的淚水怎么還那么多呢?
媽媽絕食第三天的晚上,見媽媽一天都沒有起床,我跟哥哥都嚇壞了。哥哥放學(xué)回來書包都沒有放下就跑到媽媽的床邊來守著,大概跟我一樣,感覺媽媽快要死了,我們都守在媽媽的床邊哭。爸爸悄悄地把我們叫到廚房,問我們想不想讓媽媽好起來。我們用力地點頭。爸爸添了一小碗稀飯,遞到我的手上,又添了一碗菜,遞到哥哥手上,伏在我們的耳邊說,去,叫媽媽吃飯,如果她還是不吃,你們就跪在床邊不起來。
那天晚上,我們從七點跪到九點,我們不停地哭,不停地叫媽媽吃飯,媽媽只是默默地流淚,不理我們。我的膝蓋一開始還能支撐,不一會就覺得疼。我就左邊跪一會兒,右邊跪一會兒,就這樣也不行,兩個小時下來,我實在堅持不了了,就扭頭沖客廳那里喊,爸爸,我跪不住了。
爸爸從客廳里探過頭來,對我又是打手勢又是做鬼臉。我看不懂。抽泣著,委屈地說,爸爸,我按你說的,左邊跪一會兒,右邊跪一會兒,還是跪不住了。
爸爸氣餒地低下了頭。餓得幾乎已經(jīng)奄奄一息、剛剛還在流淚嘆息的媽媽,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爸爸趕緊走進來,把我和哥哥拉起來,坐在床邊,對媽媽說,你看看你,都三十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別人讓你難受,你就為難自己和孩子。你看把孩子們嚇的。
爸爸把媽媽扶起來,在她背后墊了兩個枕頭,讓她靠著,接過我手上的飯碗,開始給媽媽喂飯。
媽媽一邊慢慢地咀嚼吞咽,一邊說,別跟我講大道理,你成年累月在外面跑,哪里知道我受的委屈?說著,媽媽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我連忙把自己的新手絹掏出來遞給媽媽。
爸爸嘆了口氣說,我也搞不懂,這運動到什么時候是個頭。你們這里已經(jīng)沒事了,我聽老彭說檢查組說忙不過來,不來了,叫你們單位自查,寫個總結(jié)報告就行了。你這一關(guān)算過了,我那里還不知道怎么樣呢。隨它去吧,我打算干脆在家好好休息兩個月,讓他們?nèi)フ?/p>
我媽媽吃驚地張著嘴,一口飯掉進了碗里。她突然抓住爸爸的胳膊問,你會有什么給他們整的?
爸爸深呼吸一下,加重語氣說,你就別操心我了。告訴你,不管有什么事兒,你都要好好的,別忘了,你有孩子呢,你要是倒下了,讓他們怎么辦?爸爸說著摸摸我跟哥哥的頭。
媽媽充滿歉意地看了看我們。
爸爸的假期還沒有結(jié)束,就接到催促他回去的電話,據(jù)說不是回黃龍鎮(zhèn),而是回了縣里。那一次爸爸整整兩個月沒有回家。那兩個月里媽媽特別安靜,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不準(zhǔn)我出去玩,走到哪里都把我?guī)е绺绶艑W(xué)了一回家就不讓他出門?,F(xiàn)在想起來,除了如臨大敵的感覺,那兩個月幾乎是一片空白。
不知道是表面安靜內(nèi)里卻充滿緊張的環(huán)境帶來的壓力,還是白天太過無聊的原因,抑或是媽媽絕食留下的陰影,也可能是所有這一切因素的共同作用,那段時間我總是做一個內(nèi)容幾乎相同的夢。我夢見我從機械廠大門走進院子,院子里一個人也沒有,顯得特別空蕩。我有些發(fā)慌,趕緊往家里跑。我家的房子就在正對院門的那一排廠房的西北角,我家右邊是零件和材料倉庫,左邊是大會議室,大會議室左邊是廠長辦公室,再過去是五間工人宿舍,再過去就是第二車間。第二車間過去是彭廠長家,彭廠長家旁邊是油庫,油庫的邊上是單位食堂的豬圈。我跑到院子中間的時候,突然看到我家的房子從那一排房子里分離出來,像氣球一樣緩緩地飄到了天上。我心里又怕又急,趕緊跑過去,用力地跳,跳,跳,終于跳進了我自己的家里??墒?,跳進家門我才發(fā)現(xiàn),我家的房子沒有了墻壁,只有白色的紙幔被風(fēng)吹動著,啪啪地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響聲。我想喊,卻發(fā)不出聲音,心里更加慌亂,心跳開始加快,越來越快……突然就醒了。每次醒來,我都要愣怔好一會兒,懷疑自己還飄浮在空中……直到聽見媽媽在隔壁辦公室里撥弄算盤發(fā)出的響聲,啪,啪啪,啪啪啪……我才長長地吐一口氣,接著睡去。
兩個月后的某天下午,媽媽在隔壁辦公室里做賬——為了方便媽媽辦公,單位在她的辦公室跟我們家之間的那堵墻上開了扇門。我媽就把她的辦公室辟出一半來當(dāng)我們家廚房了,我家客廳對外的門封了起來只留了個三扇開的大窗戶。我們進出都要經(jīng)過媽媽的辦公室也就是我家的廚房。這樣一來,無形之中,等于給我家多分了半間房子。現(xiàn)在想來人家王秀英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才寫大字報的。在她看來,那半間房就是我媽侵占的大便宜。我照例是不能出去的??磿?,在廢舊的報紙雜志上畫畫,一個人玩翻繩游戲,實在無聊了,就跑到窗邊向外張望。我把臉貼在窗玻璃上,突然,兩個黑黢黢的腦袋從窗戶底下冒出來,嚇我一跳。
比我小幾個月的胡小兵跟比我大一歲的林愛國總是喜歡跑來找我。穆祥云阿姨家比我大十幾天的兩個雙胞胎姐姐,這兩個月卻一次都不來看我,真奇怪。
他們輕輕地敲窗,我把窗戶開了一條縫。
胡小兵問,小敏……
林愛國突然敲他腦袋一下,說,叫小敏姐。
胡小兵憨憨地一笑,說,小敏姐,你媽怎么還不讓你出來玩?這都好長時間了呀?
我被他們嚇著了,沒好氣地說,還不都是你媽害的?你媽為什么要寫我媽大字報?
胡小兵摸摸他一頭的短毛,討好地笑著,說,小敏,我都幫你問過我媽了。
你媽咋說?
她叫我滾一邊去。
哦。
林愛國擦擦鼻涕——小時候不知道他為什么總是流鼻涕,其實就是慢性鼻炎。他媽媽對孩子們特別馬虎,林愛國家的四個孩子,他大姐二姐比我大多了,我沒有見證過她們的成長,他哥跟他兩個人幾乎都是這樣拖著鼻涕長大的。他其實很想跟比他大的孩子們一起玩,可是人家都很嫌棄他。我們幾個比他小的雖然不喜歡他,可也不嫌棄他。他跟我們混在一起也是無奈的選擇吧。在我們中間他也沒什么威信,所謂虎落平陽,龍游淺灘,大概就是那般情形。穆阿姨家的兩個姐姐長得像兩根豆芽菜,沒辦法,我自然就成了我們五個孩子中的主心骨。在我面前林愛國也總是十分自覺地甘居第二。他擦擦鼻涕,也就是用右邊的袖口橫在鼻子下一抹。咦!沒擦掉的清鼻涕被拉成了一條橫線,粘扯到他的臉上。真惡心??晌沂裁匆矝]說。
他見我看著他的臉,嘿嘿笑了兩聲,說,我媽不是也寫了大字報嗎?其實我媽不會寫毛筆字,是我媽用嘴說,我大姐幫她寫的。我問過我大姐,她上過高中,是我們家學(xué)問最大的。
哦?你姐咋說?
她說那是我媽媽的作業(yè)。她說明年我上學(xué)了也要寫作業(yè)的。
哦!原來是作業(yè)呀?我突然興奮起來,問林愛國,那小兵他爸媽為什么要打架呢?我哥也寫作業(yè),怎么沒有人跟他打架呢?寫作業(yè)……
柳叔叔突然站在了他們身后,問,你們這些孩子,干嘛隔著窗戶說話?小敏,你還不快點出來?你爸爸回來了,剛進院子……
我連忙跑了出去,邊跑邊對在辦公桌那里噼里啪啦撥弄算盤的媽媽喊,爸爸回來了!
爸爸回來了。真的是爸爸回來了。可是,奇怪,爸爸自行車后座上坐著個穿灰色長衫的白胡子老頭。
6
爸爸跳下車,見身后的白胡子老頭已經(jīng)落地站穩(wěn),就把自行車順墻擺好。我一下子沖過去,抱住了他,不知道為什么,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爸爸握住我的兩只手,俯下身子,擦去我臉上的淚水,問,想爸爸啦?說著,他打開身上的背包,把一小包五顏六色的橘子瓣一樣的水果軟糖遞給我,拍拍我的肩膀說,去吧,跟你的朋友們一起吃。然后又對胡小兵說,小兵,去跟你爸爸說一聲,就說朱伯伯找他,叫他有空來家里一趟。接著沖媽媽喊,秋霜,郭秋霜,來客人了。聽說有客人來,媽媽趕緊捋捋頭發(fā),一邊摘掉袖套一邊出門迎接??吹桨缀?,她愣了一下。
爸爸忙說,這就是黃龍鎮(zhèn)大名鼎鼎的名醫(yī)魏老先生。
媽媽掩飾著自己的困惑,一迭聲地說著,請進請進快請進。
見他們都進屋了。我高舉著那包糖,撒開腿在院子里奔跑了兩圈。
終于解放了,自由了!終于見到爸爸了……林愛國似乎被我的歡樂感染了,也跟著我跑。胡小兵不去找他爸爸,也跟著我跑。我突然停下來,問他,你怎么不去找你爸?他舔了舔嘴唇,看著我手上的透明塑料包,說,我等一會兒去。我把塑料包撕開,一人發(fā)一顆,對胡小兵說,你快去,回來再給你一顆。胡小兵把糖送到嘴里,一邊吃一邊說,小敏姐,我們一起去吧。
第一車間是機械廠最大的車間,就在一進院門的右手邊。第一車間又叫模具車間,設(shè)計模具、煉鐵、翻砂、鍛造、切割都在這里完成。二車間是機床車間,加工各種型號的螺釘、螺帽等零件。第一車間做工具、大配件,第二車間做小配件,主要都是為那些農(nóng)業(yè)機械維修做配套服務(wù)的。廠里有時候也搞些技術(shù)突破,根據(jù)具體需要自己設(shè)計一些實用的小型農(nóng)機設(shè)備。
此刻,一車間那排高大的廠房里正不斷冒出白色的蒸汽。
我跟林愛國站在門口,仰望著鍋爐里冒出的白煙,對胡小兵說,你去吧,我們在這兒等你。
不一會胡一統(tǒng)拉著胡小兵的手出來了。胡一統(tǒng)手上還戴著一雙沾滿黃沙、鐵銹、黑煤灰的白棉線手套——只有手指縫之間還殘存著一點白。
胡一統(tǒng)滿臉的油汗,問我,你爸爸真的回來了?
我說是啊,真的回來了,還帶了個白胡子老頭,大名鼎鼎的老頭兒。
胡小兵和林愛國都笑了起來。老頭兒還有大名鼎鼎的?
我頓了一下,說,是個名醫(yī)。
胡一統(tǒng)哎呀哎呀了兩聲,加快了腳步。
爸爸向胡一統(tǒng)介紹了魏老先生,三個人坐下來喝茶。爸爸說,老胡,魏老先生那可是了不得,破四舊的時候,好多中醫(yī)書中醫(yī)牌子都被燒被砸了吧?哎,唯獨魏老先生沒有人敢動。原因咱就不說了。他可是被我硬拉過來的,他很忙啊。我的時間也很緊。你不知道,我在縣里集中學(xué)習(xí)了一個多月,其實就是接受審查。查完了,沒事兒了,可工作隊在黃龍的好些事兒都給耽誤了。我是瞅了個空兒,把魏老先生帶回來給你們家王秀英看看病,明天魏先生就跟我一起回黃龍……
魏老先生突然說,好我的朱老總哎,我明天可不跟你一起走,這自行車坐了半天顛得我屁股疼,我這把老骨頭快被你弄散架了。明天我自個坐汽車回去。
爸爸仰頭大笑道,哈哈,老先生,你看我怎么就沒想得周到一點,給您老墊個墊子呢?
我們幾個小孩子也跟著嘿嘿地笑起來。
胡一統(tǒng)帶著魏老先生去給王秀英看病,差不多半個小時就回來了。
那天晚上胡一統(tǒng)在我家吃的飯,爸爸帶回來兩瓶白酒、一只燒雞,他們兩個人陪著老中醫(yī)悠悠地喝了兩盅。酒后的魏老先生話稍稍多了一些,他對胡一統(tǒng)說,你跟你愛人講啊,少生氣,多活動,越不想動越要動,光靠醫(yī)生沒有用。
老先生說得這般押韻,我跟哥哥覺得很有趣,笑著重復(fù)他的話。老人家笑瞇瞇地看著我們,把兩只雞腿往我們碗里夾。我媽連忙制止。
老人家執(zhí)拗地把雞腿按到我跟哥哥碗里,又對胡一統(tǒng)說,我給你開的方子你看到了吧?不用花錢,但是,一定要堅持,至少先用這個方子治一年,我才能給她開湯藥。
我媽媽好奇地問,什么方子?不花錢就能治病?
胡一統(tǒng)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紙遞給我媽媽。我媽媽看到上面的字立刻感嘆起來,老先生,您老的字寫得這么好哇!
老先生聳一下眉毛,抿嘴一笑,拿起杯子跟我爸碰了一下。
我跟哥哥都湊過去看。媽媽問,酒糟?這,這個也能治病?
魏老先生看看大家,見我們都很疑惑,老先生說,這個解釋起來有些復(fù)雜,這么說吧,小孩子吃積了食怎么辦?用藥克化,同時還要饑餓療法。這就是給五臟六腑一個緩和的過程,讓它們恢復(fù)到正常狀態(tài)再來使用它們。
他對胡一統(tǒng)說,風(fēng)濕有很多種,你愛人的風(fēng)濕其實是腎陽虛空,一直沒有得到改善,她現(xiàn)在不僅是虛空,而是嚴(yán)重的虧空。你愛人的雙腿已經(jīng)有明顯的水腫,對五臟六腑都形成毒害,現(xiàn)在用湯藥就是給她喝毒藥。你每天晚上七八點鐘就把酒糟加熱,讓她把雙腿放在酒糟上蒸,酒糟不燙的時候,就把她的雙腿雙腳全都埋進酒糟里。靠外力來幫她化氣行水。任何藥物都不要給她吃了,飲食上也要調(diào)整,肉蛋全都停用,只吃粗糧、蔬菜、豆腐……一年后,我再來看她。
我爸對胡一統(tǒng)說,老胡,酒糟的事兒包我身上,我明天回黃龍就給酒廠打電話,他們的酒渣都是當(dāng)做廢料處理的,我叫他們給你先送一車來,你先想好放的地方。
胡一統(tǒng)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怎么的,那天晚上喝高了,一直哭,嘴里嘟嘟囔囔地說著許多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清。我爸要送他回去,他卻不肯,堅決要拉魏老先生去他家睡。我爸說已經(jīng)在公社招待所給魏先生安排好了住的地方,叫他不要操心。他還是不肯。我爸只好叫我哥趕緊把魏先生送到招待所去。魏老先生走了,胡一統(tǒng)還不走,我媽有點煩了,剛想發(fā)作,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喊,胡一統(tǒng),灌了幾杯貓尿你就不知道家門朝哪兒開了?你再不回來我上門閂了,有本事你就睡在別人家里,永遠(yuǎn)別回來。
胡一統(tǒng)的酒立刻醒了大半,跌跌撞撞地往門外走。我爸爸想要去送他,他做出夸張的手勢制止我爸。我爸趕緊擺手說,好好好,我不送你,你趕緊回去,別吵架啊,回去就睡覺,把她的病治好了她的心情也就好了,你的日子就舒服了。
胡一統(tǒng)的頭重重地點了兩下,晃悠著胳膊,轉(zhuǎn)身走進了夜色。我媽立刻把大門關(guān)上。我爸說,老大還沒有回來,我去迎迎他。我忙拉住爸爸的手說,我也去。我媽看看滿桌子的狼藉,皺皺眉頭說,我也跟你們?nèi)グ伞?/p>
7
院子大門已經(jīng)上鎖,小門還開著。聽到動靜,車轱轆爺爺拉開門房的小窗探出頭來,問,這么晚還出去呀?去吧去吧,我給你們留著門。
走出院子,爸媽才開始聊天。機械廠門前的大路旁有一片小樹林,清朗的夜空里,一輪彎月斜掛在西天,群星散落。走過小樹林就是一個小池塘,池塘前面住著兩戶人家,窗口亮著燈。爸爸問媽媽,我給王秀英找醫(yī)生,你不生氣吧?媽媽說,這我生什么氣?你這才是真的治病救人吶,好事兒。就怕人家王秀英不領(lǐng)你的情。你沒聽她剛才又在含沙射影地罵人。
爸爸說,你別在意這些。說起來,王秀英也是個可憐人,從小無依無靠的,我總覺得她那么霸強其實都是表面現(xiàn)象。人心都是肉長的,你真心對她好,她不會不知道。秋霜,你讀的書比我多,比我明白,我從小窮,只上過兩個月的私塾,要不是十幾歲就去了隊伍上,恐怕到現(xiàn)在也不會讀書寫字。
我不懂爸爸為什么說起什么讀書認(rèn)字的事兒,我媽似乎明白了,我感覺她緊緊地挽住了爸爸的另一只胳膊。我說,我也覺得媽媽的字比爸爸的字寫得好看。
媽媽笑問,你怎么知道的?我說,媽媽的大字報就寫得很好看。爸爸,你的筆記本上的字我一個都不認(rèn)得。
爸爸仰頭大笑。媽媽也笑出了聲,說,你爸爸經(jīng)常自己都認(rèn)不得自己寫過的字,還拿著筆記本跑來問我。
說說笑笑已經(jīng)到了鎮(zhèn)子的主干道上,就見哥哥從左邊跑了過來。媽媽拉住他的手,忽然對爸爸說,時間還不是太晚吧?你明天就要走,要不我們?nèi)ス╀N社坐一會兒?上次我去黃龍找你,還是玉茹姐給我出的主意。
我順從地跟他們一起往供銷社走,嘴巴里突然冒出一股蔥油味,腳步就有點遲疑了。如果那天媽媽沒有去找吳阿姨,我沒有吃她家的餅干,我還會發(fā)燒嘔吐嗎?媽媽還會跟爸爸錯過嗎?媽媽還會暈倒嗎?……
爸爸感覺到我走得越來越慢,問我,小敏,是不是困了?來,爸爸抱你吧。
第二天早晨,我睜開眼睛,腦海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爸爸是不是已經(jīng)走了?趕緊穿上外套,外褲襪子都來不及穿,穿著薄棉的花秋褲光著腳丫子靸著拖鞋就往外跑。門外的花壇邊,爸爸手扶著自行車的車把跟幾個工人叔叔聊著天,媽媽正在把一個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的軍綠色帆布大包捆扎在爸爸自行車的后座上。這是要長時間出遠(yuǎn)門的架勢啊!我一下子沖了過去,拉住媽媽的手哭了起來。
這孩子怎么啦?媽媽皺著眉頭看著我問,做噩夢了?
爸爸把自行車立好,過來抱起我,說,小敏不怕,我們?nèi)ハ聪茨?,咦,你看看你,再哭就不好看了?/p>
我卻想要掙脫爸爸的懷抱,彎下腰,拉扯著爸爸自行車后座上的繩子,想要把那個帆布包扯下來。
媽媽打我的手兩下,說,這是給爸爸帶的毛衣和棉襖,天氣越來越冷了……
我哭得更厲害了。
柳叔叔忽然嘆口氣說,小敏是不想讓她爸爸走哇。
媽媽愣了一下,停下來,聲音柔和了很多,問我,是不是呀小敏?
我只是仰起脖子大哭,什么也說不出來。小時候我并不是一個口拙的孩子,可是很多時候,我的腦子里會瞬間出現(xiàn)很多的嘆號或問號,當(dāng)這些符號密密麻麻地堆積在腦子里時,我不知道要先說哪一個。嘆號太多的時候,我常常會哭;問號太多的時候,我常常沉默。
爸爸連忙安慰我說,好了好了,小敏不哭啊,爸爸不走了。我立刻停住了哭泣,抽噎著,淚眼婆娑地看著爸爸問,真的嗎?爸爸看看媽媽,兩個人相視而笑。爸爸突然大聲對媽媽說,你把包取下來,放回家去,我今天不走了。柳叔叔他們都笑起來,說,朱老總啊,沒見過你這樣寵孩子的。他們說笑著陸續(xù)散去,爸爸抱著我回家,幫我洗臉梳頭穿好衣服。媽媽把帆布包放在客廳的餐桌上,問我爸,你真的不走啦?爸爸跟媽媽使了個眼色,牽著我的手說,走,小敏,爸爸帶你到街上去吃早飯好嗎?
一路上爸爸都抱著我,到了街上才把我放下來。我在鎮(zhèn)上的矮子家吃了碗豆腐腦,在徐奶奶家吃了塊糯米芝麻糖餅,爸爸又帶我去供銷社買了根棒棒糖。我看玻璃柜臺里有各種本子,就要爸爸給我買寫字本。供銷社的阿姨問,你上幾年級了?我爸爸就驕傲地告訴人家,她才五歲半,還沒上學(xué)呢,不過已經(jīng)認(rèn)識很多字了。阿姨對我爸爸說,看她個子這么高,還以為她上學(xué)了。不上學(xué)那用本子寫字太浪費了,兩分錢一本呢,快能買個雞蛋了。要不你就給她買個草稿本吧,小孩子寫寫畫畫最合適了,又便宜,一分錢可以拿兩本。她說著從柜臺下方拿出一本厚厚的像紙箱子一樣顏色的本子遞給我爸爸。爸爸問我,小敏,你看這個行不行?我覺得那個阿姨又年輕又漂亮,說得也很有道理,翻翻那個草黃色的本子,比白色的寫字本挺括結(jié)實,感覺還要好些,就點點頭。
心滿意足地我跟著爸爸回到家,發(fā)現(xiàn)爸爸的自行車已經(jīng)不在門口了。估計是媽媽已經(jīng)搬進了她的材料倉庫里給鎖起來了。我徹底放了心,就一邊吃著棒棒糖一邊拿出筆,在第一本屬于我自己的、花錢買來的本子上歪歪斜斜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開始寫寫畫畫。爸爸什么時候從我身邊走開了我都不知道。
畫了好一會兒,就聽到外面穆阿姨跟媽媽說話的聲音。我想起那兩個豆芽菜姐姐,跑出去看,只見穆阿姨雙手捧著個小紙盒站在媽媽旁邊,紙盒里裝著些嶄新的螺絲釘螺絲帽。穆阿姨說,小郭子,你還在生我的氣呀?媽媽拿雞毛撣子撣著辦公桌上的灰,沉著臉說,我生你什么氣?我理解你,走吧走吧,趕快回車間去,你在這兒找我說話,不怕我連累了你?穆阿姨嘆口氣說,我不是怕你連累我,這個院子里我跟你是最好的。我是被那個王秀英給搞怕了。那個女人實在是太厲害了,你不知道,上次跟她大吵一架之后,我就被氣病了,這兩個月都在吃中藥……我媽沒好氣地說,是啊,所以我說我理解你嘛,趕緊走,跟我保持距離,別引火燒身……
我站在一邊,她們兩個人不知道是確實沒看見我,還是對我視而不見??晌乙呀?jīng)敏感到她們兩個人之間的火藥味。我突然大聲地問,穆阿姨,姐姐她們呢?好久沒看到她們了。
穆阿姨忽然像見到救兵一般,走到我身邊說,姐姐她們被外婆接走了,要到過年才回來,姐姐不在家你也可以到穆阿姨家去玩唦。
我媽媽走過來,伸出雙手握住我的肩膀,把我從穆阿姨身邊拉走,說,小敏,出去玩吧,別老待在家里。
我抬頭向外看,望見胡小兵跟林愛國正在林愛國家門前的空地上跳房子,連忙跑了出去。
胡小兵正跳到房子中間的兩個格子里,聽到林愛國在后面喊我的名字,他回身看我,見我在吃棒棒糖,眼睛就被定住了。我把棒棒糖從嘴里拿出來,問他,吃不吃?棒棒糖只剩黃豆那么大一點兒了,他吞了下口水,說,算了,我不吃。我們這些小伙伴之間常常都是互相分享吃的東西的,有時候一個棒棒糖四五個人你舔一口我舔一口,可以吃幾個小時。
林愛國說,小敏你來了正好,他跳得太壞了,我都不好意跟他比賽,我跟你比賽吧。
跳房子游戲就是用粉筆在地上畫個大大的長方形,頂上畫個半圓,代表天空,長方形里有七八個大小不一的格子,分別代表著平地、河流、高山,只有在平地上才能放下雙腳,高山要雙腳并攏跳過去,河流要單腿跳過去,出發(fā)前先要背對著房子把一個布沙包丟進天空里,丟到河流或房子外就等于自殺,那一局就自動認(rèn)輸。跳過平地、河流、高山,跳到天空,用雙腳撿起自己的沙包往回丟,直接丟到起點,然后人再跳回到起點就算成功。返回的時候,沙包丟進了河流或是房子之外,也都算失敗。跳的過程中,雙腳都必須落在房子里,不能踩線。
林愛國雖然比我大,可他不是我的對手。
8
那天林愛國家門前不知道為什么新鋪了一層煤渣,地上的房子不是用粉筆畫的,而是用樹枝畫的,邊界有時候就不是那么清晰。跳了六七個回合后,林愛國輸?shù)煤軕K,他就有點不高興了,開始耍痞,明明踩到了邊線他偏說沒有,胡小兵也幫著他說話,我只好忍了。最后那個回合,他的半個腳掌都踩在線上,被我抓了個正著,他竟然還不承認(rèn)。我指著他的腳印說,你看你看,你剛剛留下的腳印呢。他的腳已經(jīng)離開了邊線,立刻狡辯說,你怎么肯定那是我的腳印不是你的不是胡小兵的?胡小兵見他誣賴到自己頭上,沖過來說,肯定不是我的。我都沒有跳,就你們兩個在跳。
我的腦海里開始出現(xiàn)一大堆的感嘆號??墒沁@一次我沒有哭,而是伸出雙手,對著林愛國的前胸狠狠地推了一下。林愛國比我高出半個腦袋,卻是個長胳膊長腿的稻草人,他倒退幾步,竟然跌坐在了地上。他氣急敗壞地說,你,好哇,朱小敏,你個富農(nóng)的女兒你還敢打人?
幾乎是一瞬間,無數(shù)的感嘆號在我的腦子里冒出來——大字報、媽媽的眼淚、自己那么難受的嘔吐、媽媽暈倒在黃龍鎮(zhèn)公社的門口、媽媽絕食、我雙膝疼痛跪在媽媽的床前……我感到自己全身都在發(fā)抖,撲上去騎在林愛國的身上,對著他就是一頓亂捶,一邊打還一邊說,叫你媽寫我媽大字報,叫你媽寫我媽大字報……
胡小兵聽到我說大字報大字報的,忽然轉(zhuǎn)身跑回家去了,還把大門緊緊地關(guān)起來。
不知道林愛國是自覺打不贏我還是怎么的,他沒有還手,試了幾次想把我從他身上推下去都沒有成功,就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氣喘吁吁地站起身,指著他的鼻子說,看你以后還敢不敢耍賴。
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雙手都被地上的煤灰弄黑了。我拍拍雙手,拍不干凈,扭頭一看,他家門前的晾衣繩上有一件漂亮的的確良花襯衣,哼,肯定是他那個知識青年大姐的。我氣咻咻地走過去,在那件還沒有干透的花襯衣上使勁兒地擦了擦手,然后揚長而去。
跟林愛國打完架,我回到家,心里開始惴惴不安,媽媽知道了會不會打我?媽媽一直在辦公桌前埋頭整理賬簿,我就拿了個凳子坐在她旁邊看圖畫書。媽媽幾次抬起頭來看看我,似乎感覺到有些不對勁,也沒有說什么。到了中午,她站起來,捶捶背,活動活動腰身,看看鐘,說了句你哥哥怎么還沒有回來。見我沒有回應(yīng),就問,小敏,是不是沒見到爸爸不高興了?
是啊,爸爸呢?我怎么把爸爸給忘了?我忙問,爸爸呢?
媽媽說,爸爸去黃龍了。
什么時候回來?
媽媽說,你去看看花壇里爸爸種的菊花,他說等第一朵菊花開的時候他就會回來了。
哦!我興奮起來,放下書,跑到門口的花壇去看。花壇里有十幾株菊花,枝葉茂盛,已經(jīng)打了幾十個花苞。不知道是品種的緣故還是氣候的原因,中秋節(jié)都過了它們都還沒有開花。
我跑回屋里問媽媽,是不是多澆水菊花就能快點開呀?
媽媽一邊洗手準(zhǔn)備做午飯一邊說,不行,水澆多了會把花淹死的,你兩三天澆一次就行了。以后花壇就交給你了,好不好?第一朵菊花開了我就給你爸爸打電話,叫他馬上回家,好不好?
我連好都來不及說,立刻跑去拿水壺。澆花的水壺是我跟爸爸一起去買的,是我親自挑選的,一個淺綠色的半透明塑料壺,壺身是一只坐著的小貓,壺嘴是一只喇叭,非??蓯邸?/p>
我正在給菊花澆水,就聽遠(yuǎn)處有人含混不清地喊,朱小敏,你為啥打我們家愛國?
是林愛國的爸爸林坤,他是個大舌頭,說話總像含著一口水。
我嚇得把水壺丟在花壇邊的磚塊上,跑回屋里,躲進了我家客廳的柜子后面。
我媽在外面喊,小敏怎么啦?你跑什么?
林坤估計已經(jīng)走到了我家門口,對我媽說,小郭子,你家小敏真是不像話,把我家愛國打哭了不說,還用我家愛紅的花襯衣擦手,那是我家愛紅剛剛做好的一件新衣服,透了水晾在外面,一次都還沒有穿呢……
我媽呵呵笑了兩聲,說,我家小敏從來都不跟人家打架的,肯定是你們家林愛國不好!
我在柜子后面立刻挺直了腰板兒。
就聽我媽又說,你家愛國比我們小敏大,還是個男孩子,居然打不贏我家小敏?你真是好意思說。再說了,小孩子之間鬧別扭不是常有的事兒?你這么正兒八經(jīng)地跑來興師問罪?你也是小孩子?
林坤也笑起來,說,我就是來問問為什么嘛。我家愛國哭哭啼啼地也說不清楚。
我媽就叫起來,小敏,你別怕,過來告訴林叔叔到底為什么跟林愛國打架。
我跑到媽媽身邊,理直氣壯地說,我們一起跳房子,他跳不贏就耍賴,我忍不住推了他一下,可是他不經(jīng)推,自己坐到了地上,還罵我是富農(nóng)的女兒,我才打他的……
林坤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地抖動了幾下,表情就有些掛不住。我媽冷笑一聲,說,林坤,你們在背后就是這么教育孩子的?
林坤連忙解釋說,哎呀小郭子,你千萬別生氣,我們在背后可沒有說過你的壞話啊,都是王秀英那天跑到我家來說了半天,非要拉著我們李月蘭跟她一起寫什么大字報。我還勸她們,都住在一個院子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這么搞以后見了面還說不說話?你是知道我的,我這個人是廠子里出了名的和事佬,運動的事兒我是從來都不摻和的,我的原則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媽拉長了臉說,哎,林坤,你別扯那么多啊,我可沒說什么大字報不大字報的事兒。你們家李月蘭寫大字報說明她覺悟高。我是富農(nóng)沒有錯,可我女兒的成分是跟著她爸爸的,是赤貧。再說了,大人就說大人的事兒,別把小孩子們扯進來……
我媽媽話還沒有講完,林坤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邊走邊跟我媽揮揮手說,小郭子你放心,我回去收拾我家那個渾小子。
想象著林愛國被他爸爸?jǐn)Q耳朵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媽媽突然在我額頭上戳了一下,說,你還笑?再不許跟任何人打架,聽到?jīng)]有?這一次媽媽原諒你,要是再有下回,不管什么理由,媽媽首先打你一頓再說。
我低下頭,長長地吐了吐舌頭。
9
第二天黃昏的時候,我一個人站在大會議室門口查看墻上的那些大字報。秋干物燥,經(jīng)過兩個月風(fēng)吹日曬,那些大字報的邊沿都有些破破爛爛的了,沾著糨糊的地方還緊貼在墻上,沒有糨糊的地方似乎進去了許多的空氣,鼓了起來,我就拿手去戳。白紙因為干燥變得很脆,被戳破時都會發(fā)出噼啪的脆響,很是好玩。胡小兵不知道從哪里跑過來,見我玩得高興,也跟著一起戳。林愛國站在幾步開外,有點猶豫。我說,你咋不過來玩?怕我打你?他立刻加入進來,我們哈哈笑著開始比賽,看誰戳得快戳得響,你推我我擠你,前嫌盡釋。
一輛手扶拖拉機突突突突地開進了我們的院子。司機是個娃娃臉的年輕小伙子,拖拉機還沒有熄火,他就站在拖拉機上喊,胡一統(tǒng),誰是胡一統(tǒng)?
我們不約而同地丟開墻上的大字報,跑向那輛拖拉機。胡小兵對那個年輕人喊,胡一統(tǒng)是我爸爸。
胡一統(tǒng)手上掂著鍋鏟子從廚房跑出來問,誰呀?誰找我?
年輕人把拖拉機開到他面前,熄了火,說,我是面粉廠的何建新,今天去黃龍酒廠送糧食,碰到你們朱老總,他叫我順便給你帶了幾大包酒糟回來。你快看看放到哪兒,我還要回面粉廠去交差呢。
雖然兩天前就知道會有這么回事兒,胡一統(tǒng)似乎沒想到這么快,他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他手握鍋鏟哎呀哎呀著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有些茫然地停下來,問倚靠在他家門框上嗑瓜子的王秀英,這么快就送來了,咋辦?放哪兒呢?
王秀英把嘴里的瓜子殼吐在地上,說,你問我?有本事你也去找彭錘子再要半間房唦?
胡一統(tǒng)被她噎得半天說不出話。忽聽后面有人喊,爸,就放到廚房的外墻那兒吧,我們再搭個棚子遮風(fēng)擋雨就行了。
胡小兵的大姐胡彩華今年高中剛畢業(yè),本該去上山下鄉(xiāng)的,不知道為什么沒有去。這會兒她背著藍(lán)底白花的小布包從外面回來,見何建新扭頭看她,忽然臉就紅了,像天邊的晚霞一樣紅。再看那個何建新,奇怪,他原本白皙的臉上也落滿了晚霞。我扭頭看看身邊的胡小兵跟林愛國,他們的臉色一如既往的黑不溜秋。
那之后不久,穆阿姨跟我媽媽的關(guān)系突然又好了起來,她幾乎每天晚上都來我家找我媽媽聊天,兩個人關(guān)起門來在我媽辦公室里交頭接耳,鬼鬼祟祟的,說話聲音特別小。她們那樣是防著被別人聽到,卻并不在乎總在她們身邊出沒的我。大人們常常都是這樣自以為是的,他們以為像我那個年齡的孩子根本不會關(guān)心他們聊天的內(nèi)容,而且啥也不懂。其實,幾十年過后,我還清楚地記得她們當(dāng)時說過的話。
原來那個何建新是面粉廠的技術(shù)員,因為會開車,廠里司機忙不過來的時候,他也會偶爾充當(dāng)一下司機的角色。那天跟何建新一見面,胡彩華就喜歡上了那個白皙端正的何技術(shù)員。何建新對胡彩華似乎也有那么點意思。穆阿姨對我媽說,他們還真是王八看綠豆,一下子就對上眼兒了。我媽笑著推了穆阿姨一下,說,瞧你這張嘴喲。媽媽似乎是在責(zé)怪穆阿姨,可是,很奇怪,她們卻笑得特別開心。穆阿姨說何建新在鄉(xiāng)下老家有個什么娃娃親,而且何建新已經(jīng)是預(yù)備黨員,如果這個事兒處理不好可能會影響他的前途。她說王秀英已經(jīng)在逼人家何技術(shù)員退親,還說退親需要的錢他們家出。
我從不參與媽媽跟穆阿姨的聊天,可是,我似乎成了她們最忠實的默探——看到王秀英跟胡彩華一起出門,我就會想,她們肯定是去找何技術(shù)員了;看到她們從外面回來,我就會想,她們肯定是去逼人家退親了。我其實特別想看看何技術(shù)員跟彩華姐在一起的樣子,王八看綠豆?他們誰是王八,誰是綠豆呢?綠豆又沒有眼睛,怎么會對上眼兒呢?沒過多久,大概是十一月末的某天黃昏,天色已經(jīng)暗了,我突然看到何建新跟胡彩華兩個人,第一次肩并肩地走進了院子。我?guī)缀跏悄坎晦D(zhuǎn)睛地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們,直到他們一起進了彩華姐家的門,我也沒有看出他們跟王八和綠豆的關(guān)系。我連忙跑回家,對正在做飯的媽媽喊,媽,那個何技術(shù)員跟彩華姐一起回家去了。
我媽先是一愣,笑一下說,看來他們這是成了。突然又一驚,問,小敏,你關(guān)心這個干什么?你……
就聽門外有人喊,郭會計,你們家的菊花開了,開了好幾朵呢!
我轉(zhuǎn)身就往門外跑。我哥叫起來,把一把柴火丟進爐灶,一邊跟我跑出去看一邊說,咦,我放學(xué)回來的時候還看過,沒有開呀,怎么這么快就開了好幾朵?
我媽也跟在后面跑出來。
果然是開了,三朵白菊,雖然還只是半開,可是,清冷的晚風(fēng)里已經(jīng)有淡淡的菊花香。
喊話的是柳叔叔,他問我媽,你們種的這是秋菊還是晚菊呀?是秋菊它們開得有點晚,是晚菊它們開得又有點早了。
我們圍在花壇邊喜笑顏開地看菊花,哪里管它是秋菊還是晚菊。我媽說,都是小敏她爸爸從黃龍帶回來的種子,我哪兒知道是什么品種。估計她爸爸也不知道。
柳叔叔說,也可能是天氣的原因,連著兩個月都沒怎么下雨,氣溫又高,今天剛起了冷風(fēng)它們就開了,這菊花還真是傲霜斗雪呢。
旁邊就有工人師傅說,哎喲,小柳又開始跩文了,你在我們這個機械廠當(dāng)工人真是可惜了,屈才了。
說說笑笑中已經(jīng)有好幾個媽媽的同事圍過來。在門口昏黃的燈光下,大家數(shù)著花苞,說,這有幾十上百個花苞呀,要是都開了,肯定很漂亮。忽然聽到有人喊,這菊花怎么有股煳味?我媽大叫一聲不好,趕緊跑回屋去,鍋里的青菜已經(jīng)燒煳了。
媽媽在屋里有些懊惱地喊著,老大小敏吃飯了。我們答應(yīng)著跑回屋里。就聽花壇邊的叔叔們開玩笑說,郭會計,聞著花香吃糊飯,那是啥滋味呀?
我媽一邊解下身上的圍裙一邊沖門外喊,行了,你們都吃飽了,我們還餓著肚子呢,還在這兒幸災(zāi)樂禍。
柳叔叔突然又叫起來,小敏,你爸爸回來了。
我正要跑出去看,我媽拉住我說,傻丫頭,你柳叔叔逗你呢,人家都知道你每天澆花就是為了叫爸爸快點回來。我明天就給你爸爸打電話……
突然聽到爸爸在門外說,我都回來了還打電話干什么?
那天晚上吃過飯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氣溫突然降低,媽媽給爸爸打了好大一盆熱騰騰的水,讓他泡腳,又把我趕到自己的小隔間去睡覺。哥哥第二天要上學(xué),他早就上床睡覺了。我隔著木板跟隔壁的哥哥說話,問他一個我想了很久都沒想明白的問題——什么叫娃娃親?哥哥說不知道。我就問他,是不是當(dāng)娃娃的時候就住在一起?哥哥還是說不知道。我又問他,我們算不算娃娃親?我哥就煩了,叫起來,別吵我,我要睡覺。我媽就在客廳那里喊,你們兩個還不睡覺在吵什么?我只好瞪著眼睛一個人思考,沒辦法,那個問題實在太深奧,我思來想去想不明白,最疑惑的是,娃娃親可以退掉?如果將來我哥哥不想當(dāng)我的哥哥了,他也會把我退掉嗎?那會把我退到哪兒去呢?
越想越苦惱,我干脆嘆了口氣,豎起耳朵去聽客廳里爸爸媽媽說話。
爸爸說,秋霜,我們最近老在開會學(xué)文件,好多都是針對鄧的,我總覺得又有大事兒要發(fā)生了,批鄧,這回估計比前兩次還要狠。我已經(jīng)主動提出到生產(chǎn)隊下鄉(xiāng)蹲點去,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唉……媽媽說,上回你就差點被戴了右派的帽子,是得小心點。這回又批他什么?走資派?右派?我爸說,管他們批什么派,我反正就是個下鄉(xiāng)派……
好多名詞我都聽不懂,迷迷糊糊地入睡之前,心里還在難過地想,唉,我怎么什么都不懂?。?/p>
第二天早晨醒來,忽然覺得有什么不太一樣,從外面透進來的光白晃晃的。我穿好薄棉衣起床,跑到客廳窗戶那里一看,哇,下雪了!院子里,平地上,汽車車身上,對面的屋頂上都積了薄薄一層雪。雪花還在悠悠地飄著。我感到有些冷,清鼻涕已經(jīng)流了出來,卻都顧不上了,扭身就想往外跑,媽媽突然叫住我說,等一下,你沒看到床頭放的厚棉衣嗎?穿厚點再出去。我趕緊跑回自己的小隔間,把大棉襖套在外面,又往外跑,剛跑到門口我就愣住了,門外花壇里的十幾株菊花全都不見了。
我跑過去看,菊花沒有被連根拔起,而是從根部砍斷的,露出雪面的斷枝,似乎還流淌著新鮮的汁液,像眼淚一樣……
我呼吸急促地站在那里,腦子里一片空白,像雪地一樣白,像白紙一樣白,又像大字報一樣,寫滿了黑色的問號跟嘆號……我想哭,不知道為什么又拼命忍著,好半天才哭出聲來。這一聲哭得悠長凄厲,遠(yuǎn)處好幾個工人停下了腳步或是手上的活計,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
媽媽三步并作兩步跑過來,把我拉回屋里,按在客廳的餐桌邊坐下,叫我別哭了。我不理,也說不出話來,只是仰起脖子不停地哭,眼淚就像兩條小溪源源不斷地流進脖子里去。
媽媽從廚房里端來兩個溫?zé)岬闹箅u蛋,一碗玉米糊和一盤煎餅,說,小敏你看,今天是你爸爸做的早飯,他吃完飯就趕去下鄉(xiāng)了,這是專門給你留的。雞蛋一人一個,爸爸自己沒舍得吃,說是留給你……
我一揮手把她手上裝雞蛋的碗打在了地上。碗摔碎了,雞蛋在地上亂滾。我媽愣了一下,忽然忍無可忍地在我背上拍了一巴掌,說,不許哭了,再哭我就拿針把你的嘴縫起來。我似乎已經(jīng)感覺到那針扎在嘴上的痛苦,哭得更加大聲。
媽媽的眼淚忽然奪眶而出,她倒退幾步,靠在窗戶邊,看看窗外,又看著我,默默流淚,不再說話。見媽媽這樣,我感到意外,也有些害怕,慢慢收聲,瞪著流淚的眼睛看著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10
媽媽默默地蹲下身,把地上的碎碗片和雞蛋撿起來,碎片丟進渣滓桶,雞蛋用開水燙了燙,敲破了殼,放到餐桌上。她蹲在我身邊,摸摸我的頭說,小敏,菊花是媽媽跟爸爸一起砍掉的。爸爸說今年的菊花長得太瘦弱,開的花也會很小,把根留在土里養(yǎng)一年,明年春天它們還會發(fā)芽,長得更壯,花也會開得更大更好看。
我懷疑媽媽在說謊,盯著她的眼睛看,恨不能看到她的心里、腦子里去。
小敏,相信媽媽,明年秋天我們的菊花一定會開得更好的。乖孩子,吃飯吧,一會兒涼了。
我哽咽著說,我還沒刷牙洗臉。
我媽笑笑說,乖,吃完再洗。
奇怪的是,我家花壇里雖然沒有了花,甚至連一棵草都沒有了,卻突然成了媽媽跟她的同事們聊天聚集的專有場所,他們總是喜歡圍著那個光禿禿的花壇,說著各種跟花壇和花毫無關(guān)系的話。
三天后,初雪放晴的那天上午,王秀英破天荒地跑到我家門口的花壇邊來了,她雙手交叉攏在袖子里,隔著花壇喊,小郭子,你弄個花壇又不種花,還留著它干啥?我媽走到門口說,天冷,等天暖和了再說。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這句話意思有些含混不清,“再說”是什么意思?是拆掉的意思還是再種花的意思呢?
人家王秀英主動上門打招呼,我媽當(dāng)然也要表現(xiàn)得大度一點,她問,你的腿治了有半個多月了吧?咋樣?有沒有效唦?
王秀英說,有效是有效,只是天天就吃糙米飯跟青菜,吃得我腸子都覺得寡得慌,你說那胡一統(tǒng)是不是在故意整我啊。
我媽就把那天魏老先生講的話給她重復(fù)了一遍。王秀英說,胡一統(tǒng)也是這么跟我說的,可是要這樣吃一年,我還不得變得跟你一樣瘦得像麻稈兒了?
我媽說,瘦怕什么?只要身體健康。
王秀英說,我還真是感覺輕松了好多,腿上有勁兒了,以前走出這個院子都覺得不行,腿子跟腰酸得受不了,在車床前面站一會兒都不行,站一會兒就想坐,坐一會兒就想躺?,F(xiàn)在我去街上轉(zhuǎn)一圈都沒問題。你們老朱回來替我跟他說聲謝謝啊。你看,家里有個當(dāng)官的男人就是不一樣,我家胡一統(tǒng)那個沒用的東西,到哪里去弄那么些酒糟回來?對了,聽說你們家老朱去下鄉(xiāng)了,怎么?他犯錯誤了?我的酒糟剩下不多了,他還能不能……
原來王秀英是來要酒糟的。
我媽說,過去知縣也就是個芝麻官兒,我們老朱算個狗屁的官兒喲!不過你放心,他已經(jīng)跟黃龍酒廠說好了,你們需要的時候就叫何建新去拉。他們面粉廠經(jīng)常往那里送糧食,回來順便帶一車就是了。
王秀英點點頭說,那就好,不然你看我這治個半頭子,也不是個事兒。
我媽跟王秀英的對話說到這里忽然進行不下去了,兩個人都覺得有點尷尬。胡小兵突然跑了過來,把一個大紙團遞給我說,小敏,我們?nèi)ネ婕埱虬?。我問他在哪兒弄這大個紙球,他指了指大會議室。原來他把墻上那些已經(jīng)破破爛爛的大字報撕掉了好些,揉成了一個大紙球。
王秀英扭頭看了看大會議室那邊,墻上還殘留著一些被撕得亂七八糟的大字報的紙片、紙條,在寒風(fēng)和冬日慘淡的陽光里無精打采地偶爾翻動一下。她低頭看了看我家被雪覆蓋的花壇,對我媽說,我那兒還有些鳳仙花的花種,明年春天給你一把,種點,給小敏染指甲玩。說著也不等我媽媽回應(yīng),轉(zhuǎn)身走了。
我跟胡小兵兩個跑到院子里去扔那個大紙球,先是看誰扔得遠(yuǎn),再玩看誰扔得高,這么簡單的玩具和游戲我們居然玩了一上午。近中午時分,我哥放學(xué)回來,陪我們玩了幾下就十分自覺地回家?guī)蛬寢屪鲲埲チ?,我跟胡小兵商量再比比看誰扔得高,然后就回家吃飯。我們還沒有開始最后回合的比賽,就見林愛國從大門那里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你們這有什么好玩的?看,我這兒有個寶貝。
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雞蛋大小的锃亮的鋼球,舉到我們眼前。真是個寶貝耶!我在媽媽的倉庫里見過很多小鋼珠和裝著滿滿一圈鋼珠的軸承,可是像那多大的嶄新的鋼球還是第一次見到。胡小兵伸手就要去拿,林愛國連忙縮回手說,我跟你比,看是你的紙球扔得高還是我的鋼球扔得高,你要是贏了我,我就把鋼球給你玩一會兒。
食堂午飯的鐘聲響了起來。
胡小兵忙說好,他們就開始喊著預(yù)備齊,一起把紙球和鋼球拋向空中。可是,每一次都是林愛國贏。胡小兵鼻子下面已經(jīng)冒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他用手撓著自己的腦袋問我,小敏姐,這是怎么回事啊?我就是贏不過他。我說,他的球小你的球大你當(dāng)然扔不過他,這不公平。胡小兵立刻沖林愛國嚷嚷起來,你騙人!你欺負(fù)人!林愛國想了想問我,可是,我的球重他的球輕?。窟@你怎么說?我說好,那你讓我試試,我一個人來扔,我用一樣的力氣扔,看哪個球扔得高,這就公平了。林愛國猶豫了一下。我拿過胡小兵手上的大紙球,用力捏了捏,捏得結(jié)實一點,說,我先扔這個紙球,然后再扔你手上的鋼球,你不會那么小氣吧?讓我扔一下都舍不得?林愛國說,那你扔吧。我雙手握住紙球,運氣,半蹲著,喊著一二三奮力地拋向空中。胡小兵跳起來說,小敏姐,這回你扔得好高。我伸手跟林愛國要鋼球,他卻改口說,我先跟你比一回,如果還是我扔得高,你再一個人扔。林愛國說著就像我剛才那樣,雙手握球,運氣,半蹲著,喊著一二三奮力地把手中的鋼球拋向空中。
我仰起頭看前方的天空,沒有看到那個鋼球。我仰著頭原地轉(zhuǎn)了一圈,還是沒看到那個鋼球。球呢?我問胡小兵和林愛國,他們兩個卻像傻了一樣,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的頭上。我正要抬頭看自己的腦袋上方,只聽得咚的一聲悶響……
我嚇得脖子一縮,倒退一步,正撞到某個人身上,回身一看,是車轱轆爺爺。他黑著臉,瞪著眼,把飯碗放到我的面前,只見那個鋼球深深地埋在黃色搪瓷碗中的飯菜里,幾粒米兩片菜葉子飛濺出去,粘在車爺爺?shù)墓ぷ鞣?,他臉上還有幾點醬油色的湯汁。
他指著碗里的鋼球,兇神惡煞地問,這是誰的?
胡小兵已經(jīng)跳到我身邊,指著林愛國說,他的。
車轱轆爺爺問林愛國,你從哪兒弄來的?
林愛國拔腿就往家跑,一邊跑一邊說,我在路上撿的。
胡小兵看著我說,小敏姐,剛才好險哪,要不是車爺爺用碗接住了那個鋼球,它就砸到你頭上了。
怎么會?我明明看到林愛國是往自己的頭上拋的呀……
車轱轆爺爺說了聲跟我來,帶著我們就往林愛國家走。到了林愛國家,他爸林坤在廚房做飯,他媽李月蘭在擺桌子板凳??吹杰囬镛A爺爺,李月蘭打趣說,喲,車師傅,今天這太陽打西邊出來的吧?你也學(xué)會端著碗串門了?
車轱轆爺爺?shù)芍劬φf,叫你家四小子林愛國出來。
李月蘭立刻站直腰身問,愛國怎么啦?
車轱轆爺爺把飯碗伸到李月蘭面前說,沒什么,我就是問問他這個鋼球在哪兒撿的。剛才他們在那里扔鋼球,差點砸到小敏的頭,要不是我剛好經(jīng)過,這孩子今天就丟了……
李月蘭看了看那個鋼球,臉色忽然變了,說,我家愛國出去玩還沒有回呢。
胡小兵立刻不干了,說,他剛才還跟我們一起玩,我們看到他跑回家的。
李月蘭就裝模作樣地沖著屋里喊,愛國,你在不在里面?在里面你就答應(yīng)一聲。
沒人回答。
李月蘭說,你看,我說他不在家吧。等他回來我一定會問清楚到底是不是他撿的。
車轱轆爺爺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往我家走去。我有點遲疑,但也不得不跟他往回走。
聽到車爺爺講剛才的事情經(jīng)過,我媽嚇得兩腿發(fā)軟,蹲下身,把我緊緊摟在懷里。
車爺爺又點著我們的鼻子,照舊瞪著眼睛說,小兵小敏,再也不能這樣玩了聽到?jīng)]?多危險!
我媽千恩萬謝地拉著車爺爺在我家吃午飯。也是,不僅是車爺爺?shù)娘埐荒艹粤?,連碗都不能用了,碗的底部被砸得鼓出了一個大包,差點兒就砸穿了。我媽要給車爺爺弄個新碗,車爺爺說什么都不要,說飯就吃你一頓,守著個機械廠,這碗敲敲打打就給復(fù)原了,還用換新碗?說出去人家不笑話我?我可是這機械廠的元老呢。
正說著話,胡小兵聽到他媽媽叫他回家吃飯的獅吼聲,轉(zhuǎn)身就要跑。我哥一把拉住他,把他手上的大紙球奪過去,扔進了燃燒的爐膛里。
(責(zé)任編輯:張好好 ?龍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