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大仁
在當今的后現代文化語境中,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學和文學研究,乃至各類學校里的文學教育,都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這種挑戰(zhàn)不僅來自于文學的外部環(huán)境條件,如當今后現代消費文化對于文學的全面滲透與瓦解,現代圖像文化、網絡文化對于文學的強力吸附;而且也來自于文學自身的某種自我消解,如在文學的過度泛化發(fā)展中致使其精神品格不斷喪失,以及文學研究中某些有意無意地過度闡釋所造成的自我傷害,還有文學理論與批評中的反本質主義理論觀念,更是使文學空前遭遇到被解構的威脅。其中,有些看似非常正宗的文學研究,而且是針對文學本質特性或曰“文學性”的專門研究,卻并非是導向自我肯定的正向闡釋,而恰恰是導向自我懷疑的反向性闡釋,甚至是一種過度性強制闡釋。這種闡釋方式往往與對“文學性”本身的質疑聯系在一起,有的甚至直接就是反本質主義理論觀念的一種表征。這種看似認真的文學研究,對于文學及“文學性”的解構性威脅可能更大。這種情況當然首先是在西方當代文學理論批評中發(fā)生的,而我國當代語境中的文學理論批評也多少受到這種消極影響,本文試對此略加評析。
一
在對當代西方文論資源的借鑒利用中,英國理論家特里·伊格爾頓的理論常被反本質主義論者所關注,他的某些論述也常被一些論者引用并加以闡釋。伊格爾頓無疑是西方當代的理論大家,但他之所論也并非沒有欠妥之處,如果不加分析地引用闡釋,也恐怕會謬以千里。在《當代西方文藝理論》一著的“導論”中,伊格爾頓專門討論了“什么是文學”即文學本質論的問題,其中論述道:“根本不存在什么文學的‘本質。任何一篇作品都可以‘非實用地閱讀——如果那就是把文本讀做文學的意思——這就像任何作品都可以‘以詩的方式來閱讀一樣。假如我仔細觀看列車時刻表,不是為了找出換乘的列車,而是在心里激起對現代生活的速度和復雜性的一般思考,那么可以說我是把它作為文學來讀的?!比缓?,他接著引用他人的一個比喻說法,繼續(xù)闡釋說:“約翰·M·艾利斯曾論證說,‘文學這個術語的作用頗有點像‘雜草這個詞,雜草不是特定品種的植物,而只是園丁因這種或那種原因不想要的某種植物。也許‘文學的意思似乎恰好與此相反,它是因這種或那種原因而被某些人高度評價的任何一種寫作。正如一些哲學家所說,‘文學和‘雜草是功能論的而不是本體論的術語,它們告訴我們要做些什么,而不是關于事物的固定存在?!保?)
首先,從這段論述中的理論觀點方面來看。很顯然,伊格爾頓在這里是針對“客觀主義”的文學本質觀而言的。在他看來,對于“文學是什么”的問題,有本體論與功能論的兩種理解。從本體論的角度理解,顯然就會得出“客觀主義”的結論,即認為客觀地存在著“文學”這種東西(寫作類型及作品文本),它是一種本體性的存在,它的本質也都是天然的預先確定的,只要把某種寫作類型或作品文本歸入其中,那它就是確定的“文學”。伊格爾頓顯然不接受這種觀點,因此他斷然否定,認為根本不存在這樣一種所謂文學的“本質”。與此相對立,他對于文學則是作了“功能論”的理解,這種理解則又顯然是偏于主觀性的。在他看來,一個文本對象是不是“文學”是并不確定的,關鍵取決于閱讀接受者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進行閱讀。如果讀者是進行“非實用的”閱讀,也就是把文本對象“當作”文學來閱讀,那么就不管這個文本對象本來是什么,它都能被認定是“文學”。筆者以為,公正地說來,“客觀主義”的文學本質觀的確是片面性的,這無須多論;而按照“功能論”的文學觀念,強調對于文學的理解,要充分考慮閱讀主體的因素,這無疑是有道理的。但這種強調顯然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把“非實用的”閱讀直接等同于“文學閱讀”,并進而推斷這種閱讀的對象文本就是“文學”,也就是把主觀“當作”的東西認定為這種事物本身,這無疑又是一種極端的主觀主義與片面性,是一種矯枉過正,這與客觀主義的文學觀念所犯的是同樣的錯誤。從理論論證的角度來看,應當說這也是一種極端與偏激的闡釋邏輯。
其次,再從舉例闡釋方面來看。論者也許是為了通俗明白地說明其理論觀點,于是就近取譬隨意舉了一個例子,說是我們也可以“非實用地” 把列車時刻表當作“文學”作品來讀,因為在這樣的閱讀中,它可以“在心里激起對現代生活的速度和復雜性的一般思考”,因而這列車時刻表也可作為“文學”來看待。筆者寧愿把這一比喻闡釋理解為論者的一種幽默俏皮的行文風格,或者說是為了反駁“客觀主義”文學觀而故作極端之論。倘若是作為一種理論觀點的論證闡釋(從具體語境來看不無此意),那就真有偏激與過度闡釋之嫌。我們無法確切地知道,是否真有人這樣閱讀過一本列車時刻表,即便真有人像論者所說這樣“非實用地”閱讀(即使有恐怕也是絕無僅有吧),那又是否能把這列車時刻表真當作“文學”呢?這其中究竟有沒有一點“文學性”(哪怕是最寬泛意義上的)可言呢?凡有正常思維的人都不難做出自己的判斷。那么,這就帶來了一個問題,當我們說某個文本是或者不是“文學”的時候,是否僅僅取決于讀者(論者)的主觀看法,而完全與文本對象本身的特性無關呢?“客觀主義”的文學觀念固然偏頗值得質疑,但完全排除“文學”中的客觀性(即內含的“文學性”)因素,難道又是合理的嗎?如果這樣的話,又究竟憑什么來認識和說明某一事物的特性與功能呢?
由此也就關涉到以上論述中的另一個比喻,也就是將“文學”與“雜草”相比,只不過從功能選擇上來說恰好相反,“雜草”是要被除掉的東西,而“文學”則是要保留下來的東西。這個頗為知名的比喻也常被一些論者津津樂道,用來證明“文學”這個概念是無法言說的。這里的論證邏輯和理論推斷同樣顯得似是而非。為了便于說明問題,筆者試用一個比“雜草”更為貼切一些的比喻來言說。比如,我們通常所說的“水果”這個概念,這無疑是一個抽象的集合式概念,它所指稱的對象及其邊界很難說是確定不變的。它不像“蘋果” “梨” “桃”這樣一類概念,所指稱的對象是比較確定的,一般不會產生什么歧義。而“水果”作為一個抽象的集合式概念,所指稱的對象包括蘋果、梨、桃等等,人們在對這類對象物的基本特性與功能加以認識的基礎上,使用了“水果”這樣一個概念來概括性地指稱它們,并且對其進行說明解釋?!冬F代漢語詞典》中“水果”詞條是這樣解釋的:“名詞,可以吃的含水分較多的植物果實的統(tǒng)稱,如梨、桃、蘋果等?!保?)如果要較真的話,應當說這個解釋也并不是無懈可擊的。比如,甘蔗通常都被認為是水果,但嚴格地說它并不是植物的果實,而是這種植物的“莖”;蘿卜通常是歸入蔬菜類的,但有時候也可以當作水果食用。在生活實踐中此類復雜情況肯定很多,但我們不能因為存在這樣一些復雜情況,于是就要顛覆“水果”這個概念,斷定關于這一事物的基本特性與功能的解說是不能成立的,甚至認為這個概念是不可言說的。如果這樣的話,那就任何一本詞典之類工具書和植物學、動物學之類的教科書都完全無法編寫,人類豈不是又要回到混沌無知的狀態(tài)中去么?
其實,“文學”這個概念的情形也與此類似。學界都普遍承認,無論在西方還是在中國,這都是一個現代性概念,而且也是一個抽象的集合式概念,它所指涉的對象,包括詩歌、小說、戲劇、藝術性散文等等。人們根據這一類對象物的基本特性與功能的認識,在詞典等工具書中編寫“文學”詞條對其加以說明解釋,編寫文學理論之類教科書對其加以理論闡釋,甚至建立“文學”的學科門類對其進行專門研究,其目的應當是為了更好地認識這一事物的特性與功能,更好地為人類社會的文明進步發(fā)揮作用。毫無疑問,“文學”這類事物與“水果”之類事物相比,其中的各種復雜情況不知要大多少倍,但基本道理仍然是一致的。不管“文學”這類事物如何復雜,總還是能夠從那些公認的對象物中,認識其最主要、最基本的特性與功能,給予一定的理論概括與闡釋,為人們提供一定的認識借鑒。如果因為存在著文學的歷史與現實的復雜性,便認為“文學”像“雜草”一樣不可認識說明和無法言說闡釋,顯然是言之太過不足為據,對此津津樂道過度闡釋更是大可不必。
最后,我們還是回到伊格爾頓的理論上來。如上所說,他的某些具體論述看來不無極端與偏激之處,我們未可全信。然而,如果我們不是拘泥于伊格爾頓的局部所論,而是從他的整體理論觀念來看,其實可以發(fā)現,在整篇“導論”中,他又并不完全否定文學的“客觀性”而只承認其主觀性,并不認為“文學是什么”的問題不可言說。在“導論”的最后一段他是這樣說的:“如果把文學看作一種‘客觀的描述的類型行不通的話,那么說文學僅僅是人們憑臆想而選定稱作文學的寫作同樣行不通。因為關于這種種的價值判斷根本不存在任何想入非非的東西;它們扎根于更深的信念結構,而這些信念結構顯然像帝國大廈一樣不可動搖。因此,我們迄今所揭示的,不僅是在眾說紛紜的意義上說文學并不存在,也不僅是它賴以構成的價值判斷可以歷史地發(fā)生變化,而且是這種價值判斷本身與社會思想意識有一種密切的關系。它們最終所指的不僅是個人的趣味,而且是某些社會集團借以對其他人運用和保持權力的假設?!保?)這里的意思是說,僅僅從某種文本本身來認識文學,或者僅僅從個人的觀念看法來認識文學,都是不對或者不夠的,只有從文學與社會思想意識的關系著眼來認識文學,才能真正對文學做出應有的說明和價值判斷。這種看法,是完全符合他關于“政治批評”的主張的。由此看來,伊格爾頓的行文闡說往往比較隨意和飄忽不定,有時一些闡說甚至不免自相矛盾,對此還是有必要認真辨析,不宜只根據某些論斷而隨意闡釋。
二
像伊格爾頓一樣,美國著名文論家喬納森·卡勒看來也是一位“功能”論者,頗注重從文學語言的功能來理解文學。他有一篇十分著名的題為《文學性》的論文,專門探討“什么是文學”即文學的特質問題。在追溯和比較了關于這個問題的各種觀點后,他把關注點集中在“文學性”上面。俄國形式主義者首先提出了“文學性”的概念,指的是使一部既定作品成為文學作品的特性,他們認為這種“文學性”就在于文學作品語言結構的“生疏效應”??ɡ沾蟾挪⒉徽J同這種“客觀論”的觀點,認為“文學性”并不確定存在于文本自身,而是還依賴于解讀文本的某些條件。他闡述說:“本章節(jié)關于文學性的討論,介于文本特性的確定(文本的結構的確定)與通常解讀文學文本的習慣和條件的界定之間。兩種角度幾乎沒有共同之處,很難說它們不是互相矛盾的兩個角度。其實,語言和文化現象的性質似乎要求兩種角度交替使用:只有相對于一套約定俗成的慣例,相對于此層次或彼層次,一個符號系列或聲段才具有自己的特性。然而,角度的交替可能產生文學界定方面的困難。一方面,顯然,與其說文學性是一種內在的品質,毋寧說它是文學語言與其他語言之間的差別關系的一種功能?!保?)為了說明這個觀點,他隨即舉了一個例子:“假如我們把一段報紙上的新聞按詩體的形式排列在一張紙上,文本中屬于新的約定形式的某些功能品質就會顯示出來:昨天,在七號國道上/ 一輛轎車/ 以每小時一百公里的速度沖向 /一棵梧桐樹 /車上的四位乘客 /全部喪生”。(注:這里本應分行排列,但為節(jié)省篇幅改為用斜線間隔。下文所引詩例亦同)然后論者闡釋道,由于分行排列,于是就使得“這段社會新聞的特點發(fā)生了變化。‘昨天不再指某一確定的日期,而指所有的‘昨天,因而其內涵也相應變化,由偶然的單一事件變成了經常發(fā)生的事件?!疀_向一詞也增添了新的活力,似乎轎車具有某種愿望。另外,‘梧桐樹一詞的‘plat音節(jié)也比較響亮。報道性風格和細節(jié)描寫的缺乏,甚至可以表示一種屈服性的態(tài)度。從另一角度來看,主題的選擇似乎包含著對當今感慨的評論,如今,車禍已是司空見慣的悲劇形式?!闭撜咛貏e強調:“上述闡釋的基礎,是把這段文字看作文學語言,并對它予以評說。正因為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因此,我們需要思考文學性的本質?!保?)當然,這樣的闡釋不能只看作是孤例,而是與一種普遍性的看法有關,卡勒接著說:“應當指出,如今理論研究的一系列不同門類,如人類學、精神分析、哲學和歷史等,皆可以在非文學現象中發(fā)現某種文學性?!坪跞魏挝膶W手段、任何文學結構,都可以出現在其他語言之中。假如關于文學性質研究的目的就是區(qū)分文學與非文學,上述發(fā)現將令人沮喪;如果研究的目的在于鑒別什么是文學最重要的成分,關于文學性的研究則展示出文學對于澄清其他文化現象并揭示基本的符號機制的極端重要性?!保?)
對于以上所論,我們同樣可以從理論與實例方面來加以討論與評析,其中容易引起我們疑慮的大致有以下一些問題。
第一,對于“文學性”問題研究闡釋的方向和目標是什么?是使這種認識更加趨于明晰,還是使其更加混雜模糊,乃至最終讓這種“文學性”在泛化中淹沒和消解掉?其實,卡勒在對“文學性”問題研究歷史的考察梳理中已經說得明白,最初人們提出“什么是文學”的問題進行研究,其目的是為了認識文學區(qū)別于其他活動的特質,以及確定成為文學作品的標準有哪些?“直到專門的文學研究建立后,文學區(qū)別于其他文字的特征問題才提出來了。提出問題的目的,并非一味追求‘區(qū)分本身,而是通過分離出文學的‘特質,推廣有效的研究方法,加深對文學本體的理解,從而摒棄不利于理解文學本質的方法。”(7)在我們看來,這種努力的方向和目標并沒有什么不對或不好。但頗為吊詭的是,在后現代文化語境中,對于“文學性”問題的研究則又出現了反向而行的趨向,也就是不斷地往非文學的外圍擴展,不斷地使“文學性”泛化,正如卡勒文章中所說,“如今理論研究的一系列不同門類,如人類學、精神分析、哲學和歷史等,皆可以在非文學現象中發(fā)現某種文學性?!保?)這本來一點也不奇怪,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純而又純的東西,但這并不意味著不能對事物進行區(qū)分研究。有些崇尚后現代思想觀念的研究者,不是致力于面對文學去研究“文學性”,而偏偏要從非文學中尋找“文學性”,力圖證明人類學、精神分析、哲學和歷史中也有“文學性”,當然反過來說,文學當中也有人類學、精神分析、哲學和歷史之類東西。這樣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證明“文學性”無處不在,任何文本中都有“文學性”。論證的結果就是重歸于混沌,證明對于什么是“文學性”,什么是文學與非文學是不可言說的,也是說不清楚的。在后現代主義者看來,什么都說不清楚就正常了,誰要是試圖去把某種事物或某個問題說清楚,那就有“本質主義”之嫌而必反之,這真有些讓人匪夷所思。也許卡勒并不完全認同這種觀念,否則他就沒有必要去寫這篇專論“文學性”的論文了。然而坦率地說,我們從文章中讀到的多是他的矛盾與困惑,而它給讀者帶來的恐怕也只能是更多的矛盾與困惑。
第二,與上述問題相關,如果要研究“文學性”的話,重心應當在哪里?按照卡勒(還包括上述伊格爾頓)“功能”論的觀點,對于文學性的討論,僅限于文本特性本身是不行的(這被認為是“客觀主義”偏向),還需要研究讀者解讀文本的習慣和條件,這種看法自有其道理。然而問題在于,在文本特性與讀者閱讀條件兩者之間,究竟哪個方面是更重要的,應當是“文學性”研究的重心?卡勒和伊格爾頓都認為讀者的因素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讀者有這種興致,列車時刻表也可以當作“文學”來讀,報紙新聞也可以讀作“詩”。按照這種“主觀主義”的理論邏輯,連列車時刻表和報紙新聞都可以當作“文學”,那世界上恐怕沒有什么文本不可以當作“文學”了,那還有文學存在的可能和研究文學的必要嗎?在這種將文學對象無限“泛化”的過程中,豈不是把文學完全消解掉了嗎?在筆者看來,將“功能”因素納入到“文學性”問題的研究中來是有必要的,但研究的重心應當是在文本特性方面。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任何事物“功能”的實現,都必然要以該事物本身的特性為前提。對于文學而言,如果沒有文本中“文學性”的存在,又何來文學閱讀接受中的文學性價值實現?至于文本中“文學性”的具體內涵是什么,以及如何認識把握這種文本特性,那就與研究者的文學觀念相關。在這方面無論怎樣千差萬別,總還是有悠久而強大的文學傳統(tǒng)在起作用,可以作為當代人的參照,對此也是不可完全忽略的。
第三,由此而來就關涉到下一個問題,研究“文學性”究竟應該以什么樣的文本為主要對象?以及對于文本特性應該主要關注什么?筆者以為,對于寬泛意義上的文學性研究而言,只要研究者有這種興致,當然可以去研究任何文本(如哲學、歷史乃至列車時刻表之類)中的“文學性”,實際上當今某些“文化研究”也正這樣做。而對于文學研究(包括文學理論、文學批評等)的學科屬性而言,還是理應把文學文本而不是非文學文本作為主要的研究對象,其中尤其是應當以那些公認的經典、優(yōu)秀的文學文本作為研究重心。英國學者彼得·威德森《現代西方文學觀念簡史》中,把西方現代文學批評傳統(tǒng)的形成追溯到馬修·阿諾德,他在《現代批評的功能》中明確提出,文學批評關注的對象應當是“在世界上最好的即最著名的和最為人所思考的東西”;文學批評家應該有能力從“大量的普通類型的文學”中鑒別出“最好的詩歌藝術”(9),加拿大學者雷吉納·羅班在談到文學概念的含義時說:“文學首先是指‘經典作品,那些經過歷史考驗、經得起時尚變遷和不同批評流派評說、進入先賢祠的圣賢之作。文學還包括當代所有的‘雅文學作品;按照皮埃爾·布爾迪厄的說法,能夠寫出雅文學作品的作者為數不多……。”(10)其實無論中西,自有文學研究以來就形成了這樣一種傳統(tǒng)。筆者一直想不明白,這種文學研究的傳統(tǒng)究竟有什么不好,我們當代人為什么要把這種傳統(tǒng)顛覆掉?在有些人看來,什么是優(yōu)秀的、經典的作品根本說不清楚,如果要這樣說那就是先驗預設,是要堅決反對的。而我們認為,對于文學作品的好壞優(yōu)劣是可以分辨的,一方面既有偉大的文學傳統(tǒng)作為參照,另一方面也有眾多讀者的閱讀反應作為依據,是可以有一定程度的共識乃至公認的。如果連這一點也不承認,那就只會陷入相對主義與虛無主義。研究“文學性”除了關乎文本對象外,還有就是究竟關注什么樣的文本特性?不同的文本有不同的特性,文學文本也同樣有多方面的特性,那么究竟哪些是屬于“文學性”的東西,不同的研究者當然會有不同的看法。當初形式主義者提出“文學性”這個概念時,主要是關注文本的語言結構特點;而據有論者研究,此前西方文學批評傳統(tǒng)中,更多關注的則是文學作品的“審美性” “創(chuàng)造性” “想象性”等等品質,將此視為文學的獨特本質和更高價值,并以此作為“大寫”的文學,乃至“好的文學” “偉大文學”的評判標準。(11)這種傳統(tǒng)文學觀念與形式主義文學觀雖然相去甚遠,但它們仍有共同之處,那就是試圖找到文學特性中那些“最重要的成分”,從而將文學與其他事物區(qū)分開來,以便更好地認識文學的特性,使其更好地發(fā)揮作用。只要研究的方向和目標相同,不同的認識可以形成互補,讓我們對文學特性與功能的認識更加豐富和清晰起來。但如今卻讓我們看到一種反向的努力,引導人們去關注和研究文學與非文學混雜難分的那種“文學性”,使文學與其他事物盡可能混淆起來。在筆者看來,這終歸不是文學研究的“正路”。
再從卡勒所論到的報紙新聞分行排列變成“詩”的例子來看,這原本可以看作是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一種玩樂游戲,有人愿意這樣玩那是個人的自由權利,類似的玩法甚至可以無窮無盡,因而對此不必太當真。有一點應當沒有疑問,這首“詩”肯定算不上什么藝術創(chuàng)作,它與真正的詩人嘔心瀝血的藝術創(chuàng)造肯定不可同日而語;即便要說到它具有某種“文學性”,那也肯定不能與真正的詩作相提并論。論者非要說這樣一段報紙新聞分行排列而成的“詩”是一首“好詩”,非要從中尋找和闡釋出許多的“文學性”來,總給人一種刻意拔高和強制闡釋之感。筆者的困惑在于,我們的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將多少優(yōu)秀的詩人作家及其杰作撇在一邊不去研究闡釋,卻偏偏對這樣近乎游戲的低劣之“詩”感興趣,費了諸多心思來尋找和闡釋其“文學性”,不知其意義價值究竟何在?
三
實際上,西方文學研究中的某些偏向,也對我國的文學理論與批評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我們也不妨略舉數例并稍加評析。
張隆溪先生《二十世紀西方文論述評》是新時期較早介紹和評述當代西方文論的著作,其中就介紹評述了喬納森·卡勒的結構主義詩學,并引述了上面那個報紙新聞變成“詩”的例子,只不過譯文和排列稍有不同:“昨天在七號公路上/ 一輛汽車/ 時速為一百公里時猛撞/ 在一棵法國梧桐樹上/ 車上四人全部/ 死亡”然后論者闡釋說:“這本是一段極平常的報道,一旦分行書寫,便產生不同效果,使讀者期待著得到讀詩的感受?!蔽闹薪又€引述了另一個更為著名的例子《便條》:“我吃了/ 放在/ 冰霜里的/ 梅子/ 它們/ 大概是你/ 留著/ 早餐吃的/ 請原諒/ 它們太可口了/ 那么甜/ 又那么涼”據說這原本只是一張普通的便條,經過分行排列之后,便成為一首著名的詩。論者引用這個例子,顯然是為了更好地說明卡勒的觀點,書中接下來闡釋說:“這是美國詩人威廉斯一首頗為著名的詩,它和一張普通便條的重要區(qū)別,不也在那分行書寫的形式嗎?……這類例子說明,詩之為詩并不一定由語言特性決定,散文語句也可以入詩,而一首詩之所以為詩,在于讀者把它當成詩來讀,即耶奈特所謂‘閱讀態(tài)度?!保?2)看來論者是認同卡勒的觀點,認為一個文本是不是“詩”(文學),并不取決于文本自身的特性,而是取決于讀者的“閱讀態(tài)度”,即是不是把它當作“詩”(文學)來讀。這種看法顯然是過于主觀化的,其偏頗之處上文已有評析不再重復。
后來,上述《便條》詩的例子還被寫進了文學理論教材,把它作為“文學與非文學”相區(qū)別的一個典型范例來加以分析。論者闡釋說,當這些句子未分行排列時,它便是一張普通的便條,“這些句子組成了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便條,似乎毫無審美意味或詩意,在通常情況下,誰也不會把它們當成文學來欣賞,顯然應當被歸入非文學的應用文類?!比缓筠D而論述道:“面對這樣分行排列的‘詩,任何有耐心的讀者都可能會‘讀出其中回蕩的某種詩意。這首詩巧妙地引進日常實用語言,描寫了我與你、冰箱與梅子、甜蜜與冰涼之間的對立和對話,使讀者可能體味到人的生理滿足(吃梅子)與社會禮俗(未經允許吃他人的梅子) 之間的沖突與和解意義,或者領略現代社會人際關系的冷漠以及尋求溝通的努力。‘那么甜(so sweet)又‘那么涼 (so cold)可以理解為一組別有深意的語詞,既是實際地指身體器官的觸覺感受,也可以隱喻地傳達對人際關系的微妙體會。這里用平常語言寫平凡生活感受,但留給人們的閱讀空間是寬闊的、意味是深長的。”然而,看來論者對這種情況似乎也不無疑惑,所以又說:“那么,這里決定文學與非文學的標準是什么?看起來是句子的排列方式(分行與不分行)的差異,但是,倘是深究起來,這里的標準有些模糊。例如,難道詩與應用文的區(qū)別僅僅在于句子的排列方式嗎?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是否任何非文學文體一經分行排列便成為詩了呢?這樣一來,問題就更為復雜了。例如,我們信手從報紙上原文照抄一句話,把它加以分行排列:‘舉世矚目/ 中國球迷掛心的/ 四十一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團體賽/ 賽制有變。這叫詩嗎?盡管分行排列,但讀者不難判斷出它不是詩?!弊詈螅撜呖偨Y道:“判斷文學與非文學的標準并不簡單地在于審美屬性及語言形式,而主要在于:第一,文學的語言富有獨特表現力,例如‘那么甜與‘那么涼別含深意;第二,文學總是要呈現審美形象的世界,這種審美形象具有想象、虛構和情感等特性,例如《便條》建構了一個想象的人際關系狀況;第三,文學傳達完整的意義,本身構成一個整體;第四,文學蘊含著似乎特殊而無限的意味?!保?3)
其實,在上述例子的闡釋中,其關鍵之處在于,論者首先假定了這張便條分行排列后已經成為了“詩”,然后再按照“讀詩”和“解詩”的方法,通過“詩意的想象”方式,對它進行仔細解讀,這樣就可以從中闡釋出許多的“深意”甚至是“無限的意味”。同樣,后面那個關于“賽制”的報道,也是首先認定它是新聞報道而不是“詩”,所以也就不去做“詩”的解讀,這樣它當然就不是“詩”了。假如我們把那個關于“賽制”的報道分行排列后,也改變一下“閱讀態(tài)度”,首先把它“當作”是一首詩,而且認定它是一首“著名的詩”,然后也按照讀《便條》詩一樣來閱讀和闡釋,是不是也可以“讀解”出一些“詩意”來呢?比如,或許可以這樣來進行“詩意的想象”——“舉世矚目”意味著全世界都在關注“賽制有變”這件事;那為什么會特別讓“中國球迷掛心”呢?外國球迷會不會也同樣“掛心”?在這種“詩意”的聯想中,我們似乎可以感悟到,其中暗示或隱喻了中國與世界的空間關系,構成了中國球迷與世界球迷,或者“本土性”與“世界性”的對立和對話,從而象征性地表現了中國球迷的愛國主義情愫。再比如,為什么“團體賽/賽制有變”會特別引起“中國球迷掛心”呢?這也是暗示了球迷的“集體主義”信念,由此可以讀出詩中這種“集體無意識”的象征性表現。以這樣的“閱讀態(tài)度”讀這首“詩”,便可以激發(fā)我們無限的詩意想象,不僅讀來耐人尋味、意味深長,而且能夠給我們愛國主義和集體主義的思想啟迪——對于這樣的讀解闡釋,肯定會讓人嗤之以鼻,認為神經不正常。然而這豈不正是《便條》和車禍新聞“詩”之類的解詩邏輯嗎?這種解詩邏輯的關鍵就在于“循環(huán)論證”,即首先認定某個文本(或某種形式的文本)是“詩”或者不是“詩”,然后闡釋者對其進行相應的“詩意”或者“非詩意”的解讀闡釋,最后得出結論判斷其是“詩”或者不是“詩”。這里至關重要的在于解讀者的“閱讀態(tài)度”,而與文本對象本身的內涵特性沒有太多的關系,這種闡釋觀念及其邏輯不能不令人懷疑。
這類例子其實還有不少。筆者以為,在中國語境中出現這種情況,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西方理論批評的誤導。我們總是相信西方理論批評都是對的,特別是對一些外國名人的學說更是不敢懷疑,他們闡述的理論觀點容易被當作經典之論,他們所討論過的例子也往往被當作經典之例,以為具有普遍意義,然而實際上未必都是如此。當然,這里并不是說此類例子毫無意義,如果是用來說明文學現象的多樣性與復雜性似無不可,然而以此來論證文學的特性即“文學性”問題則未必妥當。因為這不僅無助于說明文學區(qū)別于其他事物的根本特性,反而更容易模糊對于“文學性”問題的認識理解,甚至有可能導向對于真正的“文學性”的消解。
以筆者愚見,在文學基礎理論研究和教學中,還是應當以公認的經典、優(yōu)秀的文學作為主要闡釋對象,在此基礎上建立基本的“文學性”觀念,確立應有的文學價值導向。對于現實生活中的大眾化寫作現象,當然可以給予適當的關注,從文學現象的多樣性與復雜性的意義上對它們做出說明,但不宜在有意無意地過度性闡釋中形成誤導。前些時候有媒體炒作某些“梨花體”詩,例如《傻瓜燈——我堅決不能容忍》:“我堅決不能容忍/ 那些/ 在公共場所/ 的衛(wèi)生間/ 大便后/ 不沖刷/ 便池/ 的人”;近期又有人炒作一些“廢話體”詩,例如《對白云的贊美》:“天上的白云真白啊/ 真的,很白很白/ 非常白/ 非常非常十分白/ 極其白/ 賊白/ 簡直白死了/ 啊——”(此類詩應當與前述《便條》和車禍新聞“詩”相類似,而且好像還是某些被封為“詩人”的人正經八百作為“詩”來“創(chuàng)作”的),在當今開放多元的時代,如果有人愿意這樣去寫,也有人愿意去讀,甚至有人愿意去吹捧,這都是個人的自由權利,大概別人無權干涉。但作為文學理論與批評,則沒有必要從這樣的寫作及文本中去尋找和闡釋什么“文學性”,因為其中實在沒有多少作為文學(詩)的價值可言,更無助于讓社會形成良好的文學價值導向。
那么,說到底,什么才是我們的文學理論與批評該做的工作呢?筆者還是寧愿認同19世紀中期英國詩人和批評家馬修·阿諾德的看法,這里姑且摘引他在《當代批評的功能》中的一段話,作為本文的結束語,他說:“批評的任務,正如我們已經說過的,是只要知道了世界上已被知道和想到的最好的東西,然后使這東西為大家所知道,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純正和新鮮的思想的潮流。它的任務是,以堅定不移的忠誠,以應有的能力,來做這樁事;它的任務只限于此,至于有關實際后果以及實際應用的一切問題,即應完全拋棄,對這些問題也不怕沒有人做出卓越的成績來。否則的話,批評不僅違反了自己的本質,而且只是繼續(xù)著它一向在英國所蹈的故轍,并將必然錯過今天所得到的機會?!保?4)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當代文學理論觀念的嬗變與創(chuàng)新研究》(12AZW004);江西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重點項目《唯物史觀視野與當代文論問題研究》(11WX01)研究成果。]
注釋:
(1)(3)[英]特里·伊格爾頓:《現象學,闡釋學,接受理論——當代西方文藝理論》,王逢振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8-9頁,第16頁。
(2)《現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1218頁。
(4)(5)(6)(7)(8) [美]喬納森·卡勒:《文學性》,[加]馬克·昂熱諾等主編《問題與觀點——20世紀文學理論綜論》,史忠義等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39頁,第39-40頁,第40頁,第30頁,第40頁。
(9)(11) [英]彼得·威德森:《現代西方文學觀念簡史》,錢競、張欣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9-41頁,第36-38頁。
(10) [加]雷吉納·羅班:《文學概念的外延和動搖》,[加]馬克·昂熱諾等主編《問題與觀點——20世紀文學理論綜論》,史忠義等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45頁。
(12)張隆溪:《二十世紀西方文論述評》),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6年版,第117-118頁。
(13) 童慶炳主編:《文學理論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54-56頁。
(14) [英]馬修·阿諾德:《當代批評的功能》,見伍蠡甫主編:《西方文論選》下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8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