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

程光煒

從家譜研究的角度看，家庭對一個作家的性格成長史關系莫大。敘述交代其血脈相傳承和相互關系，進而從家譜角度擴展這一觀察空間，研究者得以找到最可靠的親緣依據(jù)，舍此卻能永遠憑空猜想。據(jù)管謨賢先生《莫言家族史考略》，管家原先祖居高密縣城附近的管家苓芝。民國元年（1912），因曾祖父錦城公與人打官司失敗，舉家遷居離縣城東北方向五十里的河崖平安莊，迄今已逾百年。（1）莫言爺爺兄弟三人，爺爺排行第二，另外是大爺爺和三爺爺。爺爺一脈有父親、姑姑、叔叔等子女，爺爺奶奶同父親、叔叔兩家十三口人生活在一起，直到奶奶1971年過世，這個大家庭才分家。這個大家庭的展開，分布在以下幾個層面。

一、爺爺、奶奶

在閱讀相關材料時，筆者注意爺爺是莫言和大哥管謨賢記敘家族史最為詳盡的地方。一個是他們爺爺在這個大家庭中身世最具傳奇性色彩，印象遠遠超過了性格謹慎的父親。第二，正因老人性情剛直、粗獷彪悍和莊稼活木匠活精湛高超的傳統(tǒng)正宗農(nóng)民形象，使他們得以牢固建立對家鄉(xiāng)故土的文化認同。

莫言爺爺管遵義，字居正、嵩峰。1895年生，卒于1978年，享年84歲。“我們的爺爺既沒有《秋水》《紅高粱》 里爺爺那般傳奇式的英雄豪氣和壯舉，更沒有那般痛快淋漓的風流韻事”，而“是一個忠厚老實、勤儉持家、聰明靈巧的農(nóng)民”?！盃敔斠簧鷦辙r(nóng)，又會木匠手藝，種田是一把高手，木匠活也做得漂亮，不管多么復雜的家什，只要看了樣子，他都能照樣做出來?！保?）如果一個家庭之家風主要得益于最高家長的自身師范作用，那么后代對家族歷史的深情回憶整理便很自然落墨在此。首先是勞動。在莫言眼里，爺爺是聞名方圓幾十里的農(nóng)民老把式，干農(nóng)活“非常厲害的，無論是推還是割，所有農(nóng)村的技術活，他都干得非常好，非常出色的”。割麥子時，“技術差的人就把割下的麥子夾在兩腿之間，然后再騰出手來抓另外一把。再老一點年齡的就蹲著，一條腿支著屁股，一條腿往前移動，割下一把就放在一條腿縫里邊夾著。我爺爺這種高手呢，就用手攢著，割這把麥子的時候同時把麥腰子打好，然后割的同時就把麥子攬起來了，割到半個麥個子的時候，啪，往地下一攏，緊接著用鐮刀把那個地方一綰，就是一個完整的麥個子。我們割麥子要換上最破的衣服，穿得破破爛爛的，還把袖口、褲腿扎起來，我爺爺看了就冷笑，他割麥子的時候，穿得很板的白褂子，用手挽一下袖子，身上根本沒灰塵的，看他割麥子真是一種享受?！睋?jù)說在新中國成立前，以莫言爺爺為首的當?shù)馗铥湼呤郑┲咨募従I褂子，拿著鐮刀，背上斗笠到上坡給大地主打短工，嚇跑了不少外地競爭者。地主家都是小心伺候著，吃最好的飯，雇主不敢說是干活，而說是來“開心”。他爺爺自謙仍不是真正的高手，真正高手都是提著畫眉籠子，身后跟著跟班的大地主，鐮刀的柄上鑲著象牙，“其實很多地主都是干活高手，從小勞動出來的”（3）。

還有做人的德行。莫言說，曾祖父過世后，爺爺跟大爺爺、三爺爺三兄弟一起過。“雖然沒有分家，可每個人都存著私心?！睜敔敳蛔R字，心里卻明鏡似的有一本賬。大爺爺有文化，給人看病，開著一家藥房。爺爺開家木匠鋪，三爺爺是小弟，整日“游手好閑，天天拿著槍打鳥，和游擊隊混在一起喝酒”。奶奶在裝錢的竹筒里發(fā)現(xiàn)大爺爺把銅錢拿走喝酒或會相好的，耿直的爺爺照常把所有的收入和賬目都報給大爺爺。（4）這種心胸豁達大而化之的性格，在鄉(xiāng)鄰關系上也有所彰顯。管謨賢回憶：“親友、鄰居來借錢、糧、柴草，有求必應，而且從來不登門討賬?！表敹嗟侥觋P時候告知奶奶相關情形，往往不了了之?！靶r我有一個印象，似乎那些找爺爺借東西的，壓根兒就不想還。加上還要撫養(yǎng)我三爺爺三奶奶死后留下的三個孤兒（我們的三叔、四叔、六叔），又經(jīng)常接濟窮親戚窮朋友，日子也總是富不起來，土改時被定為中農(nóng)?！保?）莫言也說，爺爺性格十分耿直，從不向任何人屈服。高密東北鄉(xiāng)有一個叫馬文斗的大力士，一米八多的個子，會點三腳貓的武術，到處欺負人，還調(diào)戲婦女，沒人敢惹他?！坝幸淮我驗槭裁词潞臀覡敔敵称饋砹?，然后就和我爺爺動手打，一手抓著我爺爺?shù)牟弊?，一手抓著我爺爺?shù)耐?，往外一掄。我爺爺說，他往外一掄，我就借著就一個勁回去了，對著他的鼻梁就是一拳，把他打得倒退了三五步，就跌倒溝里去了?！保?）

爺爺雖不識字，卻能照著大爺爺?shù)乃幏教娌∪俗ニ帲瑥奈闯鲥e。他對社會世事都有獨立觀察，執(zhí)拗倔強堅持己見。這就牽出了莫言爺爺新中國成立后一直沒有入社的故事。鑒于在政治動亂年代成長，又在上海念過大學，謹慎的管謨賢在敘述爺爺?shù)奈恼轮须[而不說，而是提到附近一位老農(nóng)民堅持不入社的事例。在一種更長遠的歷史時空中，這種謹慎能夠理解；也讓人借此想到，后代學人若對此開展研究，挖掘淘洗出許多令人信服的史料，敘述者當時謹慎的歷史位置也就一目了然，我們對敘述者反而產(chǎn)生更為強烈的歷史的同情和會意。但有趣在于，這段被掩蓋的往事不僅被莫言寫進了小說《生死疲勞》，還將藍臉之原型——爺爺和這位拒絕入社的老農(nóng)民充分展露于筆端。（7）2002年，他在接受采訪時說道，當?shù)爻闪⒊跫壣鐣r，“我爺爺對我父親說，你們?nèi)氚?，我不入，堅決不入?！?“人民公社以后，他就發(fā)誓不給生產(chǎn)隊干活了。生產(chǎn)隊的那些人，隊長啊、村長啊，動員他，有喊他二爺?shù)模薪兴宓摹?，可家里自留地的活，爺爺照樣干。?）這種在原則問題上不讓步也不懼怕的性格，是否對兄弟二人也有潛移默化的影響？有待進一步研究，但是它至少已隱晦地在小說中有所流露。

莫言曾說爺爺奶奶不喜歡他，文章也鮮有奶奶的敘述?！敦S乳肥臀》中那個強勢的奶奶形象里是否他奶奶的影子，因文學允許虛構，人們也無法照實推盤。不過，管謨賢的記述，倒是為這個大家庭女主人的身世和舉止性情，添上了許多有趣的文字：“我們的奶奶姓戴，如同舊社會的勞動婦女一樣，沒有自己的大名，在世時，農(nóng)業(yè)社的社員名冊，稱她管戴氏。奶奶比爺爺大一歲，1971年去世，終年77歲。”她娘家的家境殷實，因父兄會竹器手藝，所以她嫁到管家后，丈夫孩子增添的衣物還要由娘家提供。他認為奶奶是一位鄉(xiāng)村里常見的那種極普通的老式家庭婦女，盡管普通，“但確實很能干。直至去世，奶奶是我們家實際上的大總管。那時父親和叔父沒有分家，一家人十幾口人的吃穿，全由奶奶安排，盡管那些年月生活極艱難，奶奶勤儉持家，精打細算，一家人也未受凍餓之苦?！绷硗?，奶奶還是一個心靈手巧的人，“我不只一次地聽我的大爺爺、外祖父夸她做的飯菜好吃，針線活漂亮。村里有人家結婚，窗花、饅頭花常找她剪；喪事也找她去操辦。奶奶還會接生，新中國成立后雖說新式接生已經(jīng)推行，但找她接生的仍很多?！本托愿穸?，奶奶比爺爺膽子大。有一年日本鬼子在外面砸門，進門后一腳把爺爺踹到，爺爺頓時面如土色，倒是奶奶上前扶起丈夫。有時聽說日本人來了，大家逃跑，最后由奶奶留守，不過她心里也怕。所以，以后與當兵的打交道，八路軍、解放軍什么的，爺爺都躲著，多是奶奶照面應付，還去參加大會。但他認為與小說《紅高粱》《老槍》的那個潑辣風流和殺伐決斷的奶奶相比，現(xiàn)實生活中奶奶其實是很普通的。（9）

二、父親、母親

從2003年7月14日莫言 《 寫給父親的信》這封家書中，讀者得以知曉他的家教很嚴，兄弟幾個和親戚都有點懼怕父親。（10）據(jù)莫言說，父親從不打罵他們，但如果村里人說“你爹來了！”正在撒野瘋跑的他立即會噤若寒蟬。家書說，母親曾私下替丈夫圓場說，那時候搞階級斗爭，我們家是貧下中農(nóng)團結對象，他在外邊混事只能忍氣吞聲，所以回家對你們兄弟幾人沒有好臉，但你爹早就后悔了。年長莫言12歲的大哥管謨賢說道，父親教育子侄十分嚴厲，甚至他的同輩都懼他三分。“我們小時，稍有差錯，非打即罵，有時到了蠻橫不講理的地步?！币驗楦赣H“擔心我們‘學問不成，莊戶不能，對我們的學習抓得很緊。我讀小學時，父親經(jīng)常檢查我的學習。有一次居然要我將一冊語文書倒背出來，背不出就打”，中學時候，“每學期的成績單必看”（11）。

莫言父親管貽范，1923年出生。新中國成立前上過四年私塾，在村里算是有文化的人。因出身不好，與爺爺正好相反，在平安莊表現(xiàn)一直很積極。成立互助組之前，管貽范幫助記賬、參與掃盲工作。從互助組、合作社、國有農(nóng)場耕作區(qū)和生產(chǎn)大隊，始終擔任會計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對父親的為人處世，莫言在另一場合給予補充，他說：“我父親心里面是有入黨這個夢的，非常希望入黨，共產(chǎn)黨讓他上刀山、下火海，他是不會掉頭的，不會有半點遲疑的。他這樣一個家庭出身，富裕中農(nóng)，大伯又是地主，入黨是不可能的，他小心謹慎，勤勤懇懇，白天下地勞動，晚上算賬目，全縣的大隊會計都是脫產(chǎn)的，只有他不脫產(chǎn)，人家還是不把他當作自己人。他確實是希望進步，希望子女追求上進，入團、入黨、到外面工作，在那個時候，我爺爺不入社，對我父親造成了很大的壓力，但對我爺爺又不敢發(fā)火，只能好好勸說?！保?2）在管謨賢眼里，父親也是這種律己嚴苛、嚴肅方正的形象。

宗族的觀念，在這個偏僻貧窮的北方村莊里是根深蒂固的。它血脈相傳，默默穿越歷史的阻礙，在動蕩年代里仍加固著人們對本鄉(xiāng)本家本族的認同。莫言這個三代人同居、十幾口的大家庭，在平安莊因此顯得更加突出。承襲于這種家風，作為第二代長子的管貽賢，自覺上承父母，下護兄弟，扮演的是一個長子如父的傳統(tǒng)角色。正像爺爺在三爺爺、三奶奶故世后照樣眷顧他們的幾個孤兒一樣，管貽賢也是讓著弟弟的。管謨賢說：“他孝敬爺爺奶奶，愛護弟弟（我們的五叔）。我們的五叔在供銷社棉花站工作。當年，區(qū)里讓我父親脫產(chǎn)出來工作，父親把機會讓給五叔。嬸嬸和叔叔的四個孩子在家里和父母一起生活，直到奶奶去世才分家。分家后，父親還像過去一樣照顧叔叔的孩子，還不時寄錢去資助上大學的?！保?3）在傳統(tǒng)社會里，即使血緣親情，兄弟子嗣們居家生活，也難免有些摩擦，這是人之常情。從莫言回憶這個大家庭文字中隱約看到，作為長兄長嫂采取的是一味忍讓、顧全大家的態(tài)度，莫言的母親則更是如此。這使莫言不僅通過長篇小說《豐乳肥臀》，也借不少散文作品對母親這種厚德屢屢表達心中的敬意。

大哥管謨賢寫道：“我母親姓高，1922年生于河崖鎮(zhèn)小高家莊（現(xiàn)名北高家）。大名高淑娟，但一輩子沒用過，公社化時生產(chǎn)隊里的記工冊以及我們填表都寫管高氏。母親纏足，典型的農(nóng)村婦女，沒有文化，因勞累過度，患有哮喘、肺氣腫等多種疾病，于1994年1月病故。我母親是17歲嫁到我們家的。母親的親生母親在母親兩歲時就去世了。她來到我們家五十多年，當媳婦的時間比當婆婆的時間長，一直沒過上好日子，及至過上好日子，又老生病，母親常嘆自己命苦。”又說：“母親生過七八個子女，活下來的只有我們兄妹四人。除我之外，莫言還有一位二哥和姐姐，莫言是母親最小的孩子?！保?4）莫言有幾篇散文，從不同側面敘述了自己母親的性情、整日勞作和為人母的辛苦。一是勞作。莫言說“那時候農(nóng)村還沒有機器磨，每家都有一盤石磨，我們吃的面全靠人力推磨來粉碎。我放學之后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幫我的母親推磨?！蹦赣H見我讀書專心，就經(jīng)常撇下我自己一人吃力地推，“眼前老是晃動著母親彎腰推磨的身影?！保?5）她每天做十幾口人的飯，還要看別人臉色。即使生育，也從未停止過勞動?！巴砩弦⒆恿?，中午還在打麥場上干活，剛生完孩子，半夜三更，天降暴雨，麥子還在場上，扯一條毛巾包著頭，就到場里幫著搶場，動作稍微慢一點，還要受到呵斥?！倍丘囸I。像那年代大多數(shù)中國老百姓一樣，莫言全家包括母親從未吃飽過?！皫资陙?，大家都吃不飽，她更吃不飽，上有老，下有小，好吃的根本就進不了她的口。有時候咽到嘴里也得吐出來給我吃?！庇袝r候做全家吃的野菜團子飯，實在太餓了，就抓起一把野菜塞進自己嘴里。（16）三是疾病。由于在生產(chǎn)隊和家庭里過度操勞，饑餓和營養(yǎng)不良，母親身患多種疾病得不到治療。他在《從照相說起》中回憶，母親春天老犯“心口痛”的病，到衛(wèi)生所買兩片止痛片無效，請醫(yī)生又沒錢，只好忍受著。聽說一種偏方可以治病，“姐姐帶著我到剛生過小孩的人家去撿雞蛋皮，撿回來用鍋烘焦，再用蒜臼子搗碎，然后讓母親沖著喝?！钡较奶欤忠蛭笣兂鲅圆幌嘛?，干活回來，忙完了飯，全家吃飯，她就跑到外邊嘔吐，“翻腸絞胃地吐，我和姐姐站在旁邊，姐姐哭著給她捶背，我哭?！倍煸俜赶?，還有婦女病等等。后來腰上長出碗口大的毒瘡，一直挺著干活，實在不行才躺倒床上，疼得怕叫出聲來惹公婆妯娌心煩，只得咬緊牙關自己強忍著。幸虧縣里醫(yī)療隊下鄉(xiāng)巡診，給母親免費動手術，醫(yī)生端出來一大盆膿血。她“能扶著墻下地了，又開始干活，十幾個人的飯一人操持”……（17）

在幾十年前的中國鄉(xiāng)村社會，媳婦在大家庭里地位卑微，任勞任怨，還得極力壓抑自己的委屈。有一件事，讓管謨賢留下很深的印象：1961年春節(jié)，母親將積攢了半年的白面做成五個餑餑，放在院子里當供品，年后她發(fā)現(xiàn)這幾個餑餑突然無影無蹤。除了家人，院子里只來過兩個“送財神”（討飯）的。于是到處尋找這些舍不得吃的好口糧?！靶奶?，氣惱，還背著偷吃偷藏的嫌疑！我和母親哭了半宿，母親像生了一場大病。此事我終生難忘”。（18）上有公婆、下有妯娌，這個長熄做人實在很難，管謨賢認為“顧全大局”，是母親最優(yōu)良的品德。在另一篇文章中，莫言也以含蓄老練的筆觸證實了這一點：“我嬸嬸脾氣不太好，但我叔叔很好”，“多年前的芥蒂，早已蕩然無存”。又說，“我寫到的其實是當時農(nóng)村的家庭狀況，并無特別的褒貶之意。妯娌之間，打得頭破血流者比比皆是，我母親和嬸嬸的關系，還是好的?！北硎玖藢捜莺驼徑?。（19）

三、大爺爺、三爺爺兩家

在管家的家譜中，大爺爺、三爺爺兩家是莫言家庭在高密縣最重要的親屬旁支，應該是我們重點考察的對象。加上長期共同生活在河崖公社一帶，親屬之間的交往、走動和聯(lián)系自然比較密切。莫言輟學后一度跟大爺爺學習中醫(yī)，對三爺爺三奶奶的幾個孤兒，莫言爺爺也一直在盡撫養(yǎng)教育之責。這種情況下，這支親屬脈絡中的四叔（《酒國》）、小姑（《蛙》）作為人物原型所以進入作家的小說世界，就在意料之中。但不知什么原因，已有材料對這兩個家庭成員的敘述未嘗詳盡，筆者只能盡力為之。

《莫言小說中的人和事》一文說，大爺爺名叫管遵仁，字居安，又壽亭、嵩山，人稱管先生，是莫言爺爺?shù)拇蟾?。大爺爺生育子女情況不詳，僅說他唯一的兒子（二叔）跟國民黨軍隊從青島撤退到臺灣，后來竟音訊全無。1980年代后，他再以臺灣老兵身份回鄉(xiāng)探親時，大爺爺已故世。大爺爺還有兩個女兒，其中之一是小姑。大爺爺是讀書人出身，自學成為遠近有名的中醫(yī)，開過潤生堂藥鋪。因“很桀驁不馴，風流倜儻”，與人結怨，新中國成立后被劃為地主。又因朋友相助，隨公私合營的藥鋪，與小姑一起進入鄉(xiāng)聯(lián)合診所當醫(yī)生，變成“公家人”?！拔母铩敝性焕樟罡钋嗖?，八十多歲時還被批斗羞辱。管謨賢和莫言對這位大爺爺?shù)木酷t(yī)術和擅長講故事，都有很多翔實記述。據(jù)管謨賢回憶，他“擅長婦科、兒科。由于看病認真，用藥仔細小心，所以技藝精進”?！按鬆敔?shù)尼t(yī)德亦很高尚，服務態(tài)度好，藥價公道，所以找他看病的人很多。有人半夜來敲門，大爺爺不管嚴寒酷暑，刮風下雨，馬上就跟著走。有病家備了牲口來，他一般是不騎的，實在推辭不過，也是出了村再騎”，“長期的奔波，鍛煉了他的身體，所以他活了八十多歲?！保?0）對這位一手捋著胸前的雪白長髯，閉著眼，一手把脈、一手用毛筆字寫藥方的大爺爺，莫言的印象是：

那時我因為組織“蒺藜造反小隊”被趕出校門，干農(nóng)活又不中用，便有許多時間泡在大爺爺家。名曰學醫(yī)，實則是泡在那里看熱鬧，聽四鄉(xiāng)八屯前來求醫(yī)的人說一些逸聞趣事。大爺爺是地主成分，只因為有醫(yī)術，土改時才免于一死。解放后政府對他特別照顧，沒強制他下田勞動，允許他在家里坐堂行醫(yī)。他那時已經(jīng)年近八十，但耳聰目明，頭腦清楚。他是個很健談的人，尤其是三盅酒落肚之后。我從他的嘴里聽過很多故事。這是事實，并不因為馬爾克斯有個善講故事的外祖母我就造出一個善講故事的大爺爺來類龍比鳳。后來聽上了年紀的村人私下里說，大爺爺年輕時是個花天酒地的人，干過不少聞名鄉(xiāng)里的風流事。聽到祖輩的秘史，感到很親切，并沒有影響我對他的尊敬，反而感到敬佩。（21）

管謨賢也認為，大爺爺是莫言寫小說的第一個老師，家鄉(xiāng)人人能講述故事的習俗，對他影響很大，是他文學想象力的重要資源：“我的大爺爺、爺爺都是講故事的高手，我和莫言都是聽著爺爺們的故事和集市說書人講的故事長大的”，奶奶、母親、姑姑們也愛聽故事，冬天夜長，所以經(jīng)常請村人郭茂剛來念家里那些64開木刻本的唱詞本子，無非是一些秀才落難后花園、小姐搭救的故事。女人做針線，男人搓麻繩，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另外，冬季村里向陽的地方，往往是編草鞋和“村里閑人聚集的地方，有人講故事，說葷笑話，傳播鄉(xiāng)間新聞”。（22）

大爺爺家需要提到的還有他小女兒，即莫言小姑。小姑叫管貽蘭，1938年生，是大欄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曾任該院副院長。莫言的《蛙·后記》第一次提到了這位小姑：“我的《蛙》，通過描述姑姑的一生，既展示了幾十年來的鄉(xiāng)村生育史，又毫不避諱地揭露了當下中國生育問題上的混亂現(xiàn)象?！保?2）與城市社會親緣、地緣關系相對薄弱不同，傳統(tǒng)宗法社會在中國鄉(xiāng)村被頑強地保存下來，尤其是1990年代大規(guī)模的城鎮(zhèn)化進程還未展開以前。所以社會學家認為這是中華文明的基礎。宗法社會的基礎之一，就是親屬間的等級秩序。管謨賢對之解釋說：“在我父親一輩，兄弟姊妹是大排行的。兄弟之間，我父親是老大，我叔父是老五，大爺爺?shù)膬鹤邮抢隙?，三爺爺?shù)娜齻€兒子分別是老三、老四、老六。姊妹們之間，我姑母是老大，三爺爺?shù)呐畠菏抢隙鬆敔數(shù)膬蓚€女兒是老三、老四，這老四就是我們的小姑?！彼X得莫言小說《爆炸》和《蛙》中的姑姑，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小姑“有些相似”。兒子去臺灣后生死不明，大爺爺便把小姑當兒子教育，將一生的醫(yī)術悉心傳授給她。“小姑是得了大爺爺?shù)恼鎮(zhèn)鞯?，尤擅婦科和兒科。退休后，方圓幾十里的病人，包括周圍縣市的都來找她看病，弄得大欄衛(wèi)生院都沒了生意。我見過她給小孩看病的情況。因為是嬰幼兒自己不能說明病情，大人也只能看到嬰幼兒的表情，所以診斷上有難度。小姑是看小孩的手指紋，（有時也摸一下脈搏）來斷定病情的?！彼辉鸽S便給孩子打針，多是“給小孩吃藥。一次一小包藥粉，一般三包就能治好”。她還治好過當?shù)匾恍D女的不孕癥。在他印象里：“小姑性格開朗豁達，說話高音大嗓，有男子之風，至今仍以老管家的人自居，把老管家的事當作自己的事辦”。（23）

三爺爺管遵禮，字立庵，又字嵩巖，是大爺爺和爺爺?shù)男〉?，村里人稱他管嵩三。三爺爺在村里第一個騎自行車，性豪爽并嗜酒，像大哥一樣風流倜儻。他討厭農(nóng)活，喜交社會上的游俠人物，如各霸一方的高云生、冷關榮、姜黎川等人。日本入侵，這幾幫人就揭竿而起成為各色游擊隊。（24）莫言在談到這位頗具鄉(xiāng)村游俠色彩的三爺爺時說：“就在這樣的亂世中，我三爺爺跟這幫人天天混，有一次冷部的一個坐探拿出一把槍，很小的勃朗寧手槍，給我三爺爺看，說管三你看，我最近弄了一支槍，多漂亮，象牙柄的。我三爺爺蔑視地說，你那槍，能叫槍嗎？這樣的槍射出的子彈鉆到我鼻孔里邊，我給你擤出去了。坐探說真的嗎？我三爺爺說真的。坐探對著我三爺爺肚子打了一槍，子彈鉆了進去。我三爺爺拍著肚皮說，沒事，沒事，喝酒，喝酒，找了塊破布往肚子上一堵，繼續(xù)喝酒?！倍抢锏哪c子被打破了，大爺爺熬膏藥貼上，四十多天還是死了。三奶奶癲瘋后也死了?！凹依锲蚕乱桓C孩子，三叔、四叔、六叔、二姑，還有一個小姑姑”。（25）

如果說三爺爺?shù)墓适率羌依镩L輩傳下來的，屬于口頭文學，那么三爺爺?shù)膬鹤铀氖澹瑓s與莫言有切實的關系，是了解這位作家家世及身世的難得史料。新中國成立后四叔多年擔任生產(chǎn)隊長，經(jīng)常照顧自己干農(nóng)活笨手笨腳的侄子，“莫言在隊里干活時，得到了四叔多方面的指導和關照，二人感情很深?！保?6）也因為如此，一生勤勞能干、正值人生壯年的四叔之死，對莫言刺激極大，這是長篇小說《天堂蒜薹之歌》問世的一個重要創(chuàng)作資源。1984年10月，四叔趕著牛車到離家?guī)资锿獾目h城送甜菜，途中被一汽車當場壓死，牛傷車毀。司機是酒后無證駕駛，但因是給公社書記家蓋房拉磚，就賠3500元了事。莫言對人說，之所以寫這部長篇小說，“實際上是把我積壓多年的作為一個農(nóng)民的憤怒和痛苦，對這種官僚主義、腐敗行為的不滿發(fā)泄出來?！睋?jù)他回憶，四叔遺體停放在公社政府院里，無人搭理。堂兄弟如此只是想多要些錢，還跑到政府里看電視。因與這位公社書記有點沾親帶故，四嬸表示不給司機判刑，只要書記來家看看就行，但書記躲著不見。莫言不由得憤怒了：“我當時就給他寫了一封信，措辭很激烈，你一個公社黨委書記，一個小芥菜籽那么大的官，撞死一條人命就像撞死一條狗一樣。我說我四叔固然是農(nóng)民，但也是一條命，你竟然置之不理，賠3000塊錢就拉倒了，兩條牛命值多少錢啊。一個農(nóng)民的命在你們手里只值1000塊錢。他們看了這個信也不知道什么反應，后來也不露面，我還想往上鬧?！保?7）由于莫言父親出面勸阻，這件事結果不了了之。

四、兄弟姊妹

莫言兄弟姊妹四人，上有大哥、姐姐、二哥，他年齡最小。大哥管謨賢，1943年重陽生。1961年7月或8月，在高密二中讀高一時報名參軍，拿到了入伍通知書，但被人頂?shù)簟?963年考入華東師大中文系，1968年大學畢業(yè)，分到國家第一機械部內(nèi)遷湖南常德市山區(qū)一家工廠的子弟中學，得先到沈陽軍區(qū)旅大警備區(qū)鍛煉，然后履職。1969年與大學同學結婚，有兩個兒子。夫婦倆在該中學任教多年。管謨賢1987年調(diào)回家鄉(xiāng)山東高密一中，曾任副校長，現(xiàn)退休。因計劃中的《莫言家世》有“與大哥”一章，將需另敘莫言與大哥的關系，這里打住。

姐姐管謨芬，生年不詳。1955年上小學，因幫家里挖野菜度糧荒，1959年退學。其他事跡無從查考。二哥管謨欣，1950年生。1957年入大欄小學，1964年畢業(yè)；考入高密二中讀初中，1967年初中畢業(yè)。1968年，管謨欣報名參軍，之后連續(xù)三年體檢合格，因出身中農(nóng)，被排斥在參軍機會之外。莫言在《童年讀書》中談到這位二哥：“我的二哥也是個書迷，他比我大五歲，借書的路子比我要廣得多，常能借到我借不到的書，但這家伙不允許我看他借來的書?！边€談到同二哥搶書看的逸聞趣事。（28）在《我們哥仨的當兵夢》一文中，管謨賢詳細敘述過二弟當兵的挫折：“就在我大學畢業(yè)后的那幾年，我的二弟謨欣也高中畢業(yè)了，當時正是‘文革時期，大學不招生，農(nóng)村青年要想離開農(nóng)村就只有當兵一條路。因此他與其他的農(nóng)村青年一樣，也是做夢都想當兵。從十八歲那年開始，年年報名年年體檢合格，但年年都走不成。有兩年來帶兵的解放軍都看中了他，上門做過家訪，也還是沒有用。有一年，竟在集中報到的前一天被人替換下來！當時，有多少干部子弟、親戚、貧下中農(nóng)的后代在等著，哪里輪到我們中農(nóng)子弟?。≈修r(nóng)僅僅是團結對象，在那極“左”的年代，連三歲的小孩都心知肚明，對你冷眼相對。所以老二也沒有當上兵。雖然高中畢了業(yè)，學習也不錯，別說當兵，連當一名民辦教師或赤腳醫(yī)生都沒有他的份?！保?9）

這份中國20世紀六七十年代“農(nóng)村社會各階級的分析”，讓讀者多少領略到在山東高密縣平安莊一個普通農(nóng)戶家庭里，當兵竟成為這個家庭子女人生出路的主要的堰塞湖。某種意義上，它也是作家莫言的周邊。因為在傳統(tǒng)家譜編撰體例中，與兩兄弟和姐姐之關系，往往是除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外，觀察傳主那年代生活狀況的一個最切近的立足點，故本想予以詳細地敘述，但苦因資料匱乏而無法展開。查閱手頭之材料，即使莫言文章，以及別人的回憶，也極少涉及除大哥之外姐姐和二哥的個人情況，此文于是只能在這里收尾，希望以后再有新的材料再作補充。（30）

2014.12.4草于澳門大學南區(qū)教職工宿舍

2014.12.6再改

注釋：

（1）管謨賢：《莫言家族史考略》，《大哥說莫言》，山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72頁。2014年10月筆者訪問莫言高密平安莊舊居，其二哥管謨欣先生也曾如此介紹。

（2）（5（9）（11）管謨賢：《莫言小說中的人和事》，《莫言研究》2006年第一期。盡管七年后《大哥說莫言》一書也收錄了此文，但它最早的出處應該在這期雜志上。是故為忠于文章原貌，筆者不采用成書后的文章，而采用原發(fā)雜志上的文章之理由。

（3）（4）（6）（8）（12）（15）《莫言王堯對話錄》，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4、15、16頁，第25、26頁，第25、26頁，第9、20頁，第9頁，第9、20頁。這本書，是迄今為止關于莫言生平事跡和創(chuàng)作最早也最完備的重要史料。因為是十余年前的訪談材料，所以作家近十年的活動和創(chuàng)作情況，仍待再加以補充。

（7）2014年9月20日，著名文學評論家、北京師大大學文學院教授張清華在法國艾克斯馬賽大學舉辦的莫言創(chuàng)作國際研討會上接受一家媒體采訪時，認為莫言是一個“勇敢的作家”。在讀過莫言很多小說、散文和創(chuàng)作談之后，我非常認可張教授對莫言的這種評價。筆者注意到，作家八十年代的小說多半是歷史題材，九十年代后直到最近，他向現(xiàn)實題材領域做了相當全面和有力的挖掘和推進。

（10）莫言：《寫給父親的信》，《莫言研究》 第五期（2009年10月），總第五期。在這封家書中，能夠看出48歲的莫言，對80歲的父親仍懷畏懼之心。但時過境遷，他特別在家書中附上一篇寫父親的文章，就此借讀，人們覺出一種溫暖的父子之情撲面而來。據(jù)說即使莫言在部隊提干后回鄉(xiāng)探親，父母仍然讓他下地幫家里干農(nóng)活。莫言婚前和婚后，都與父母生活過很長的時間，他與父母的“家書”恐怕遠不止這一封。如果能收集起來結為專書，相信一定會引起廣大讀者和研究者的極大興趣?！稄奈募視肪驮?jīng)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同行們多年的專注點，莫言的“家書”同樣也會如此。

（13） 管謨賢：《莫言小說中的人和事》，《莫言研究》2006年第一期。這個“五叔”，就是后來通過關系把莫言弄到高密縣第五棉花加工廠做臨時工，棉花收購季節(jié)過去，臨時工得回鄉(xiāng)重新務農(nóng)，而莫言則留下來繼續(xù)工作的那位叔叔。五叔還給莫言買過博士牌鋼筆和鞋子。莫言父親家與叔叔家正式分家的時間，管謨賢與莫言的回憶不同，一說是1971年奶奶去世，另一說是1978年爺爺去世，有待進一步考證。

（14）管謨賢：《莫言小說中的人和事》，《莫言研究》2006年第一期。不知是哪位敘述者的記憶有誤，莫言在《從照相說起》一文中，卻說母親“四歲時外祖母去世”，“母親十六歲時嫁到我家”，與大哥上面說法不盡相同。參見《北京秋天下午的我》，海天出版社，2007年7月版，第136頁。因母親體弱多病，九十年代搬到高密縣城居住的莫言，探親回家經(jīng)常用自行車帶著她去醫(yī)院看病。在路上還被朋友碰見過。

（16）（17）（19） 莫言：《從照相說起》，《北京秋天下午的我》，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第138頁，第136、137頁，第138、139頁。

（18）（20）（23）（24）（26） 管謨賢：《莫言小說中的人和事》，《莫言研究》2006年第一期。

（21）莫言：《酒后絮語》，《北京秋天下午的我》，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第25頁。

（22） 管謨賢：《莫言小說創(chuàng)作的背后——在山東師范大學（長清校區(qū)）文學院的演講》，《莫言研究》第九期。

（25）《莫言王堯對話錄》，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9頁。在《莫言小說中的人和事》一文中，管謨賢說三爺爺之死，是因姜部的副官或護兵走火所致；又說三爺爺三奶奶死后留下的是三叔、四叔、六叔三個孤兒。這些都與莫言的敘述不同，此材料尚待繼續(xù)考證。

（27）《莫言王堯對話錄》，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35、137頁。在與王堯教授的對話中，莫言對這件事情的敘述極為詳細，可見他與四叔關系很深。由此也可觀察到他對農(nóng)民、土地的感情，是他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要源泉。

（28）莫言：《童年讀書》，《北京秋天下午的我》，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第73頁。

（29）管謨賢：《我們哥仨的當兵夢》，《莫言研究》2008年第四期。

（30）在莫言至親的親屬中，我們現(xiàn)在只看到大哥管謨賢先生對弟弟的敘述，姐姐和二哥都沒寫過任何文章。在我看來，因大哥管謨賢1963年就考上大學離開家鄉(xiāng)，他對莫言的了解雖然十分重要，但仍然是有限的。而莫言在家鄉(xiāng)的前二十年，最近最可信的觀察者和講述者，應該是他的姐姐和二哥。這份珍貴資料，以后可以多次走訪記錄姐姐和二哥對莫言的回憶，來加以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