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譴

姚家明，陜西商南人。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陜西省文學(xué)院第三屆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xué)》《長江文藝》《雨花》等。出版長篇小說《守望》《生龍寨》，中短篇小說集《永遠(yuǎn)的玫瑰》等。

1

當(dāng)陳莊的有錢人像玩魔術(shù)似的豎起一幢又一幢漂亮的樓房時，秋香和丈夫陳柄感到形勢日益逼人。他們家住的還是父母遺留下來的陳舊的土瓦房，不僅難看，而且漏雨。他們一心想蓋一棟漂漂亮亮帶庭院的樓房。可是他們手頭沒錢，連房根基也不敢下。陳柄與人合伙做了幾宗生意，非但沒有掙下錢，反而把老本吃進(jìn)去三千多塊。無奈之中，陳柄只好像所有掙錢無門的農(nóng)民一樣，到外地打工去了。

丈夫走后，秋香靠繡花、養(yǎng)雞、打短工掙些小錢，維持日常開銷。丈夫打工寄回來的錢，她都存到信用社，舍不得花一分。隨著折子上的錢慢慢增加，秋香感到好日子的腳步聲似乎已經(jīng)在耳邊響起了。她計劃攢夠10萬塊錢，就開始動基蓋房子。眼下丈夫在外面專心掙錢，她照應(yīng)家里，一切都好。唯一讓秋香感到不稱心的是獨(dú)生兒子小毛。小毛的頑皮大大超出一個六歲兒童所能企及的程度，他每天的愛好就是用自制的彈弓射殺出現(xiàn)在陳莊的小鳥。他把打死的每一只小鳥都毫不例外地扔到村前的小河里。小鳥的尸體使整個河面彌漫出一種腐爛的氣息，密密麻麻的蛆蟲就在河水里蠕動。這使陳莊那些安不起自來水的人家大為惱火，他們挑著水桶找到秋香問：你兒子經(jīng)常把死鳥扔到河里，蛆蟲到處爬，我們怎樣吃水？你再不管，我們就要他把蛆吃了去。

秋香就告誡小毛以后不得再把小鳥扔到河里了，否則別人就要他把河里的蛆蟲吃下去。

小毛置之不理，一如既往地把打死的每一只小鳥扔到河里。這個夏天陳莊的小鳥格外多，小毛射殺小鳥的本領(lǐng)也日見增長，他已整整打死了九十九只小鳥了。當(dāng)小毛得意地把打死小鳥的數(shù)目報告給秋香時，秋香頓時打了個寒顫，真是造孽呀！她生氣地把彈弓從小毛手上一把抓了過來，并教訓(xùn)兒子千萬不敢再殺生了。

收去彈弓的小毛像丟了魂似的沒精打采，每天不言不喘，癡癡呆呆。小毛這樣子，秋香非常心疼，只好把彈弓還給了小毛，叮嚀他玩玩可以，千萬不要再打鳥雀了。小毛一拿到彈弓馬上就活了，他有口無心地應(yīng)著，飛也似地沖出門外。

小毛一走，秋香就到山上紅薯地鋤草去了。今年雨水特別多，田垅里的野草發(fā)瘋似地猛長，幾天不鋤，雜草就把紅薯秧子遮嚴(yán)了。

2

這天，秋香從山上回來時已是下午四五點(diǎn)鐘光景，去推門時卻怎么也推不動。秋香把門使勁拍了兩下，大聲喊叫：小毛！大白天你拴什么門？

過了一會兒，小毛才把門打開。

你在屋做啥？秋香問。

小毛膽怯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做聲，低著頭就往里屋走。

給媽倒杯水，渴死了。秋香一面擦汗一面對兒子說。

小毛馬上去倒了一杯水，雙手遞過來。遞水時，秋香發(fā)現(xiàn)小毛的手抖動著，水灑了一地。

你咋了？手抖什么？秋香接過水問。

小毛低著頭，還是沒有吭聲。

你咋了？啞巴啦？秋香抬高了聲調(diào)。

小毛仍然沒有回答。秋香見兒子蔫蔫搭搭的，連瞅都不敢瞅她一下，以為兒子在家里害人，就連忙到里屋去檢查了一遍。箱子上著鎖，里面的存折也沒動，其它也沒見什么異樣，她這才放心了?？墒撬钟X得蹊蹺，兒子今天怎么和往常不一樣？以往他可從來都不安分，今天為啥這老實？想到這里，秋香又對兒子看了幾眼，見兒子勾著頭，低眉順眼的，一副霜打的樣子。又問：咋了？是不是誰打你了？

小毛搖搖頭。

那你到底咋了？

小毛仍然沒有回答。

秋香見兒子不說話，就懶得管他了，她身上有些困乏，想在床上躺一會兒。

秋香剛一瞇眼，外面就傳來了一陣嚷嚷聲，而且有人大聲叫著小毛的名字。

這時，小毛像老鼠一樣嚇得鉆進(jìn)了秋香睡覺的房子里，一對驚恐的眼睛緊緊地看著她，臉都嚇灰了。

秋香猜想準(zhǔn)是兒子又把小鳥打死扔到了河里，人們要來找他算賬，就罵道：小老子，你是不是又把死鳥扔到了河里？給你說的話你咋就不聽？

我沒有扔，小毛說。

那你扒了啥豁子？

小毛還沒有回答，村長馬奎就闖進(jìn)來了。

一進(jìn)屋，馬奎便虎著臉對秋香說：你兒子把我老爸打死了！

秋香看看面前矮小的兒子，又看看高大魁梧的馬奎，笑了一下說：村長，你開玩笑，他這么大點(diǎn)兒小孩子，怎么可能……

馬奎從身后扯出了旺旺和發(fā)發(fā)，說：你倆作證，誰把我爸打死的？誰敢說半句假話，我捏死他。

旺旺擦了一下鼻涕，說：剛才小毛領(lǐng)著我們打小鳥，他說他再打死一只小鳥，就夠100只了。一只小鳥剛往墻樁上一落，小毛就一彈弓打去，正好德福爺從墻后面找貓經(jīng)過，石子一下子打到德福爺爺?shù)奶栄ㄉ?。德福爺爺?dāng)下就倒在了地上。

發(fā)發(fā)也說：小毛把人打了之后就跑了。

秋香以為是旺旺和發(fā)發(fā)侮賴兒子，就低聲問：小毛，人到底是誰打的？

小毛這才耷著眼皮說：我打的。

秋香腦子頓時嗡地一響，一下呆在了那里。她瘋了似的撲過去，揪住兒子就打。在她急風(fēng)暴雨般的捶打下，小毛破開嗓子大哭起來。

馬奎說：我爸還躺在地上，你看著辦吧。然后轉(zhuǎn)身憤憤地走了。

馬奎走后，秋香愣了半天神，當(dāng)想到馬德福還躺在地上時，便趕忙到現(xiàn)場去。

馬德福蜷著身子躺在原先村里那個廢棄的牛圈墻前，十幾人圍在旁邊。幾個女人頭抵頭議論著：一個說，人這不經(jīng)打，一個石子就把人打死了。一個說，人要背時，一粒豆子都打得死人。還有一個說，把太上皇打死了，這下可有戲看了，你們等著瞧吧。

一看到馬德福的尸體，秋香整個身子都癱了。馬德福在陳莊可不是一般人呀，他跺一跺腳，陳莊都要抖三抖;打一聲哈欠，陳莊就會電閃雷鳴。馬德福本人有殺氣不說，他關(guān)健是有兩個了不起的兒子，大兒子馬奎是陳莊一手遮天的村主任;二兒子馬貴貴在鎮(zhèn)上開公司、當(dāng)老總，成天結(jié)交的都是當(dāng)官的和有錢人。這樣一個有權(quán)有勢的人家，躲還來不及呢，可兒子卻把人家老爸用彈弓打死了。老天爺呀，這可怎么得了！

這時，丈夫的大伯陳玉山來了，對秋香說：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怕也沒用，找個主事人，先把馬德福安置下來再說。

秋香說：陳柄不在家，我一個婦道人家，什么都不懂。大伯，你經(jīng)歷事多，一切你替我們做主，我和陳柄一定會報答你的恩情。

別說這話，都是自家人，這里由我來辦理，你趕快給陳柄聯(lián)系，限他三天內(nèi)趕回家。記住，一定要他回來。說完，陳玉山就找人去了。

3

秋香去年買了部便宜手機(jī)。為了省錢，她經(jīng)常把手機(jī)關(guān)著，遇到非打不可的時候，才把手機(jī)打開。秋香在桌肚里尋了手機(jī)，撥了陳柄的手機(jī)號。通著，卻沒人接。秋香就不停地?fù)?，一連撥了四遍，才撥通。陳柄的聲音伴隨著混雜的轟鳴聲傳來——有啥事？

秋香沒說話，先哭了，說：你快回來，家里出了大事。

那邊沒聽清，問：你說啥？家里咋了？

秋香大聲說：小毛把人打死了。

那邊沉默一會兒，問：把誰打死了？

村長他爹。

陳柄驚訝地啊了一聲，責(zé)問道：你是咋照看小毛的？

別說了，你快回來。說完秋香便掛了機(jī)。

跟陳柄聯(lián)系罷了，秋香心里稍稍才有了點(diǎn)主心骨，便開始思慮如何面對小毛惹下的這個天大的災(zāi)禍。這件事真是太大了，一想起來，她的頭就漲多大，渾身就打哆嗦。看來這件事她是無論如何應(yīng)付不了，只能等陳柄回來看怎樣支應(yīng)過去。眼下丈夫沒回來，她只好勉強(qiáng)支撐。

天色已暗了下來。秋香渾身像散了架，正坐在椅子上唉聲嘆氣時，大伯陳玉山來了。

秋香連忙讓座，并吩咐兒子給爺爺發(fā)煙。

陳玉山接過煙，把小毛的頭輕輕拍了一下，沉重地說：小孽障，你把天捅了個窟窿呀。

秋香生氣地說：我們家要活活讓這小崽子給毀了。

陳玉山問：給陳柄聯(lián)系通了？

通了，他馬上往回趕，秋香說。又問：那邊安置得怎樣了。

陳玉山說：棺材用他們自家的，算價三千八。三千八就三千八，我替你答應(yīng)了。馬奎開始還不讓他爸入棺，說要等公安來處理，我好說歹說才讓把馬德福入了棺。一會兒你拿些炮和裱過去，多給馬德?？膸讉€頭。讓小毛也去，好好認(rèn)個錯，求人家原諒。說到這里，陳玉山降低了聲音：萬一馬奎提出其它什么要求，比如讓你和小毛鉆棺材底，千萬不能答應(yīng)，背時哩，多給些錢都行。

陳玉山又把請八仙的事一一說給秋香聽。如今莊上的青壯男人幾乎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八仙非常難找，他從陳莊找了四個，又從臨村找了四個。每人發(fā)二百塊錢紅包不說，按照村里慣例，還要給每個八仙買條香煙。

秋香說：這些你都做主安排吧，幫忙的，跑路的，不給東西就給錢。

陳玉山說：馬奎說了，喪事一切花銷他都不管，外人來送禮的，要如數(shù)交給他。他讓秋香選個管賬的。

秋香便說了一個親房侄子的名字，陳玉山見這人挺可靠，就說行。

陳玉山臨走時又說，你快準(zhǔn)備一下就過去，多給人家說說好話，聽說馬家的一些親戚都想鬧事，要小毛填命。他們說什么你都甭理，你私下和馬奎好好談?wù)劊业囊庖娛嵌噘r一些錢私了，不要讓公家來處理，小毛將來的前途事大。

秋香胡亂吃了點(diǎn)東西，拎上香裱和鞭炮，拉上兒子就去了。馬德福的靈堂設(shè)在馬奎家堂屋里，秋香走到門口，先把鞭炮燃著，在炮聲轟鳴中，她拉著小毛，走到靈堂跟前。

馬德福的一群孝子都在棺材兩旁守棺，見秋香來了，他們一臉的怒色。秋香先把香點(diǎn)著，然后燒了裱，見小毛站著不動，便使勁兒掐了一下，讓他跪下磕頭。她自己撲通一聲跪下就磕了起來。為了顯示誠心，她的頭碰在地上，發(fā)出通通的響聲;小毛也學(xué)她，一下一下地磕。

磕了頭，秋香就大哭起來，起初還只是假哭，哭罵兒子不懂事，失手打死了德福爺;她罵自己缺乏管教，讓兒子捅了這么大豁子。人死不能復(fù)生，該怎么辦呀！哭到這里，她便哭出了真情實感，由假哭變成了真哭，哭得涕淚滂沱，傷心欲絕。旁邊的孝子們也被她感染得低下了頭，流出了淚。秋香整整哭了一個鐘頭，直到聲調(diào)沙啞了還跪在那兒呻吟。

馬奎這時把她攙扶了起來說，秋香你別哭了，起來吧，我還有事和你商量。秋香便歇住不哭了，用沙啞的聲音說：這里人多，你到我家去商量吧。馬奎說，你先回去，我隨后就到。

秋香拖著沉重的身子回去了。

此時已是夜里十點(diǎn)多了，家家戶戶都已關(guān)門閉戶，四下一片靜寂。秋香拿了條凳子坐在外面，等候馬奎過來。秋香心里很恐惶。自陳柄走后，馬奎幾次想打她的主意，每次都被她拒絕了，現(xiàn)在栽在人家手里，不知道馬奎會怎樣懲罰她。

不知什么時候馬奎已站在面前了。馬奎用力咳嗽了一聲，秋香嚇了一跳，便慌忙請他屋里坐。馬奎就和她進(jìn)了屋。

秋香熱情地為馬奎倒茶遞煙，馬奎沉著臉，一概沒接，這首先讓秋香慌了。馬奎虎著臉問，你兒子把我爸打死了，你說該咋辦？

秋香想了半天，說：求村長原諒，小毛本來是打小鳥的，失手打死了德福叔。

馬奎說：這不是原諒不原諒的問題，殺人償命，自古一理，你看是公了還是私了？要是公了，我馬上就去報案。

秋香馬上說：私了，私了吧，求求你了，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們雙方協(xié)商一下，該如何平息了這事，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應(yīng)。

馬奎輕輕笑了一下說：這可是你說的，我要你怎樣你就怎樣，那你先答應(yīng)我一件事。

什么事？秋香問。

馬奎不懷好意地瞅了一眼她的下身，努嘴說：這你知道的。

秋香頓時羞紅了臉，她萬萬沒想到這個時候馬奎還有心情向她提這種要求。

你愿意不愿意？馬奎追問道。

秋香說：村長，你——

馬奎不管秋香愿意不愿意，攔腰抱住秋香就往里屋走。屋里黑漆漆的，馬奎摸著黑把秋香放倒在床上。秋香掙扎著說：村長——不行。

馬奎不聽，就壓著她開始解褲子。秋香雙手緊緊攥住褲帶扣，使馬奎急忙解不開。正拉扯時，房里的燈突然亮了。馬奎回頭一看，原來是小毛站在床邊。

馬奎只好悻悻地從秋香身上下來。見小毛仇恨地看著他，便揚(yáng)起手，狠狠抽了一耳光。小毛罵了一句，這使馬奎更加惱火，又打了小毛一耳光。小毛就大哭起來。

秋香從床上爬起來，也給了小毛一巴掌，生氣地說，你出去，誰讓你進(jìn)來了？一面好言安慰馬奎：村長，你別和他一般見識。

馬奎說：這個小崽子，我饒不了他。一面往出走。秋香跟著他身后問：村長，你說賠多少？你定個數(shù)。

馬奎生硬地說：等我弟回來了再定。

秋香說：求你為我說說話，盡量少賠點(diǎn)兒，我們家沒錢。馬奎捏了一把秋香的奶子，說：你又心疼錢又舍不得身子，難道我爸白讓你兒子打死不成？

4

馬奎走后，秋香讓小毛上床去睡覺，小毛眼神怪怪地瞅她一眼，這讓秋香感到很不安。今天幸虧小毛，要不然馬奎肯定會得逞?？墒牵?，馬奎肯定不會饒過她的，說不定哪一天，就會讓他得手。馬奎在這方面是出了名的，村里幾個有姿色的女人，開始都不同意他，可后來都讓他制伏了。自己前幾次之所以能逃過他的手心，是因為自己沒輸理。眼下理可輸大了，馬奎一定會以此要脅。她只能拒絕一次、二次，如果第三次再拒絕他，馬奎肯定會找兒子算賬。一想到兒子的前途，她心里就直打顫。這個唯一的兒子是她的一切。如果兒子有什么閃失，她將來還有什么盼頭？秋香想了半天，感到實在困乏，這才熄燈睡覺。

第二天早上九點(diǎn)多的時候，馬德福的二兒子馬貴貴開著锃亮的小車回到了陳莊。車一停，馬貴貴推開車門，大哭著直奔他父親的靈堂。此時，秋香正在馬奎家院子里和陳玉山商量事，一見馬貴貴這悲愴的樣子，她的心就哆嗦起來。

過了一會兒，馬貴貴滿臉憤怒地走到秋香跟前，手指著她的臉說：你好大的膽！你兒子呢？讓他過來。

秋香說：他本來是打小鳥的，失手打了德福叔。求你大人有大量，放他一把，有什么你就找我吧。

馬奎上前對馬貴貴說：她同意私了。

馬貴貴一愣，不屑地說：這種事能私了？她有多少錢？

秋香撲騰一聲跪在馬貴貴面前，說：你們要多少錢，我就是傾家蕩產(chǎn)砸鍋賣鐵也要給。

馬貴貴想了一下說，你先拿10萬來，以后補(bǔ)多少，事情辦完了我們再商定。

一聽馬貴貴開口就要10萬，頓時就把秋香嚇壞了。她滿臉憂愁地說：我們家很窮，你們看能不能少點(diǎn)？

陳玉山這時也上前替秋香說情。馬貴貴知道他是主事人，就說：陳叔，這種事發(fā)生在本村，要是外村誰打死了我爸，20萬、30萬，你看我依不？10萬塊我已經(jīng)看情面了。馬奎和馬貴貴的媳婦也都上前幫腔，說10萬塊太少了，如果再不同意就上法院，讓法院判決。

馬貴貴最后揮了一下手說：什么也都別說了，就這樣定了。天熱，人不能久放，今天就安排人去請地理仙兒。要請最好的，花多少錢都行。要把日子選好，墓地選好。

陳玉山只好點(diǎn)頭答應(yīng)。

你還不起來找錢？限你兩天之內(nèi)把10萬塊錢送到我們手上，否則我可不依你。馬貴貴惡狠狠地瞪著秋香說。

秋香這才爬起來，院子里的水泥地幾乎把她的膝蓋跪破了。她顧不上痛疼，連忙回去把信用社存的3萬塊統(tǒng)統(tǒng)取出來交給管賬的。這里買菜、買布、買花圈、買棺罩、請地理仙兒……一切都要花錢。然后才準(zhǔn)備動身到親戚家去借錢。自己輸了理，人家提什么條件，她都只好答應(yīng)。

想到要把10萬塊血汗錢甩給人家，秋香的心仿佛被剜掉一樣疼惜。臨出門時，她又把小毛撈到面前痛打了一頓，小毛的鼻子都已被她打出血了。在小毛尖銳的哭聲中，秋香拖著千斤重的身子走出陳莊。

5

日頭升得老高了。雖已入秋，可是天氣仍然很炎熱，一股股熱浪從密匝匝的玉米林中，從路邊的石崖上，從腳下的柏油路上，直往臉上、身上鉆。沒走多遠(yuǎn)，秋香就已滿頭大汗。這場飛來橫禍撲滅了秋香的發(fā)家夢，她和陳柄這幾年辛苦操勞，就是希望掙上一筆錢，蓋起樓房，過上好日子，這下卻讓小毛一粒石子打飛了。馬家夠狠的，一開口就是10萬，并且說以后還得補(bǔ)。陳柄在外面辛辛苦苦干了三年才寄回來3萬，那么多錢何年何月才能掙夠？他們一輩子還能抬得起頭嗎？秋香是個非常要強(qiáng)的女人，平時唯恐日子過得不如人，要是一輩子都過這種還債的生活，她如何受得了？可這就是生活呀，沒錢，借錢都要給人家，誰讓你兒子打死了人家的老爸呢？秋香只好強(qiáng)打精神，計劃先把錢借到手再說。

晌午一點(diǎn)多，秋香冒著炎炎烈日趕到娘家黃土包。媽媽正在做午飯，她一踏進(jìn)門檻就放聲痛哭起來。

母親急問出啥事了？秋香便哭著把事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媽媽一聽，當(dāng)下呆在了那里。父親沉思了一會兒說，要是10萬塊能把事情擺平，也好。畢竟你們失了理，人家說啥也得依。

秋香說：我哪有那么多錢！家里只有三萬，還差七萬呢，馬家限兩天內(nèi)必須給清。

父親說：借吧，把人打死了，不給賠錢是不中的，只要保證小毛沒事就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秋香說：爸，求你去給幾個兄弟們說說，讓他們幫忙籌劃一些錢。就算我借的，陳柄回來了，如數(shù)還給他們。

母親說：你弟那兒不消開口，他去年結(jié)婚拉的一屁股債還沒還清。你二哥那里也沒錢，他才買了輛小四輪，估計手上是空的。眼下只看你大哥那兒了，你大哥在金礦干了三四年，這幾年家里又沒啥大建設(shè)，錢肯定有，就怕你大嫂子不給，她可是個摳門。

父親把手頭的煙袋熄了，說：我去對老大說，秋香遇了難，他當(dāng)哥的不管誰管？說完便出了門。

一會兒，兩個哥哥、嫂子還有弟弟、弟妹都來了。當(dāng)他們得知秋香家發(fā)生了這么大事時，心里都十分難過。

秋香已是淚流滿面，她悲傷地說：小毛本來是打小鳥的，不想失手打死了馬德福。馬家非要10萬塊錢，不給錢就要小毛填命。哥哥弟弟，嫂嫂弟妹，我——我只有靠你們了，求你們拉我一把，幫我度過這一關(guān)。你們放心，我借多少還多少，絕不少一分。

父親也發(fā)話了：秋香有難，你們能出多大力就出多大力，都是吃一個奶長大的，秋香的事就是你們的事，誰家里沒有三災(zāi)兩難？邁過這個坎就好了。你們?nèi)羰且娗锵阌须y不幫，別人笑話咱哩。

這時母親顫巍巍地從里屋出來，手里捏了一卷錢，遞給秋香說：這是我和你爸這幾年一點(diǎn)點(diǎn)攢下的2000塊錢，你全拿去吧。

秋香雙手接過媽媽遞來的錢，心里不知說什么好。

不出媽媽所料，弟弟和二哥，一個說自己去年結(jié)婚借的賬沒還清，一個說剛買了車，還借了人家一千多塊。只有大哥沒說話。這時大嫂干咳了兩聲，然后說：秋香，按說你家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們該全力相助，可實在也是沒辦法，你大哥前幾年在礦上掙了幾萬塊，全讓他這幾年花掉了，你看現(xiàn)在我們的房子要收拾，兒子又馬上要上高三，一家不知一家難呀。

聽了這番話，父親生氣地把煙袋鍋使勁在地上磕了幾下，然后站起身氣沖沖地往出走，一邊撂話：你們都叫窮吧，你們都不管秋香，秋香以前可沒少幫過你們，她有難了，咋都往后躲，這哪像親親的兄妹？

秋香這時也感到非常難受，一種孤苦無援的境地使她原有的一點(diǎn)點(diǎn)希望頓時化為烏有，眼淚便連線一樣往下滴。

半晌，大哥打開了沉悶，說：秋香，你甭哭，哥給你找一萬。

一聽這話，秋香心頭一熱?？纱蟾绲脑拕偮?，大嫂就大聲質(zhì)問：你到哪兒找一萬去？

這你管不了。

好！好！你能從別處給秋香找一萬，我屁都不放一個;你要是敢動家里那點(diǎn)錢，我可不依你。說完，大嫂氣沖沖地走出門。

大哥安慰秋香：甭理她，你就在媽這兒等著，我回去給你取錢。

大哥一走，大家都走了。弟弟臨出門時小聲對秋香說：大哥那里有錢，借一萬沒一點(diǎn)問題，就怕大嫂這個小氣鬼。

秋香就等著，她現(xiàn)在已顧不了多少了。

媽媽安慰她：不要緊，一會兒你大哥就把錢拿來了。借錢也不是要錢，你大嫂不會連這個理都不認(rèn)。

誰知等了好久也不見大哥來，秋香急得心里要冒火。正準(zhǔn)備親自到大哥家去一趟，大哥來了。大哥臉色黑黑的，充滿了憤怒，他把一沓子錢交給秋香說，別嫌少，你把這五千塊拿著。秋香在接錢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哥的脖子上有幾道血痕，便縮了手說：大哥，我不要。

接著！不要怪大哥，那婆娘她不是個東西，她沒人味，看我以后怎樣收拾她。大哥又把錢塞到了秋香手里。

秋香已不敢再耽擱了，錢一拿到手就走。父親告訴她：不要急，再到別處尋尋，盡量把錢湊夠給人家，要是馬家有其它刁難，給娘家捎個口信。

6

回娘家借錢，秋香是抱了很大希望的，她想幾個兄弟給湊上幾萬不成一點(diǎn)問題，誰料包括父母給的在內(nèi)，一共才弄了七千塊。這點(diǎn)錢馬家肯定不依，無論如何得再借點(diǎn)兒。她一個農(nóng)村女人，平時也不和社會上有錢人交往，這會兒向誰借錢去？幾個親戚，也都張不開口，他們窮得連幾千元都拿不出手。正想著，突然一個人從她腦子里跳了出來——趙宛容，對！去找趙宛容！去年她到縣城買農(nóng)藥，在廣場上碰到了初中同學(xué)趙宛容。趙宛容一身時髦打扮，悠閑地在街上溜狗。她告訴秋香有什么困難去找她，她開了個美發(fā)廳，生意火得很。

秋香此時很慶幸有這樣一個同學(xué)，初中時她倆同桌三年，感情非常好。畢業(yè)后，趙宛容到南方打工去了，兩人已整整十年沒在一起了，向她那里借幾萬塊該不是多大問題吧。于是秋香就沒有回家，直接折向縣城去找趙宛容。

秋香乘班車趕到縣城時，太陽已快下山了。按照趙宛容去年給她指的地點(diǎn)，找到了“金福來美發(fā)廳”。這里是縣城的繁華路段，當(dāng)街的兩面不是大酒店，就是賓館舞廳，到處人來車往，穿梭不息，一片繁華景象。秋香推開了“金福來美發(fā)廳”的手推門，走了進(jìn)去。里面光線很暗，一股嗆鼻的香水味沖面而來。秋香喊了一聲：宛容。沒人應(yīng)，她又喊了一聲。這時從里面小房里走出了一個女孩子。那女孩子靸著拖鞋，蓬著頭發(fā)，衣衫不整地立在秋香面前問：你找誰？

找趙宛容，秋香說，她是我同學(xué)。

她出事了。

出啥事了？

有人舉報了，那女孩不情愿地說。

秋香不明白趙宛容干了啥事讓人舉報了，問又不好問。于是就說：我有急事要找她，你能告訴我她在哪兒嗎？

你就在這兒等著吧，她去找人求情去了，估計快回來了。說完竟自回里屋去了。

天色漸漸黑沉下來，四下的燈光都亮起來，獨(dú)這里一片黑暗。秋香想把燈拉亮，卻找不著開關(guān)，別的又無處可去，心里十分焦急。她摸黑找到了一把椅子，然后就坐在上面等著，她現(xiàn)在已沒有別的出路了。等了大約一個鐘頭，她聽見有人推門，便喊了一聲宛容。果真是她。趙宛容一進(jìn)來就把燈拉亮了，一副喪魂落魄的樣子。

趙宛容把手上的小包往柜臺上一扔，然后就坐到椅子上抽煙。

秋香問：聽說你出事了？

趙宛容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徐徐吹出一股煙，罵了句很難聽的粗話。

然后便是沉默。

半天，趙宛容突然立起身說：算了，不管它啦，走，秋香，咱們吃飯去。

趙宛容領(lǐng)著秋香穿過這條繁華的街道，三拐四拐來到一個僻靜的小酒店里。秋香心里很焦急，她想張口借錢，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趙宛容出了事，正在氣性頭上，她怕趙宛容一惱，有錢都不借給她了。

趙宛容要了個小雅間，兩人一坐，就開始點(diǎn)菜，葷的素的，一口氣點(diǎn)了十個。秋香問還有誰。

沒誰，就我倆，趙宛容說。

趙宛容點(diǎn)了一枝煙，貪婪地抽起來。

秋香問：你到底發(fā)生了啥事？

趙宛容看了一眼秋香說：你不是都已看到了么，我被人舉報了。

舉報你啥了？

趙宛容一愣，說：還能是啥？就那事，讓掃黃辦逮住了，幾個姑娘都被帶走了，還罰了八萬。

八萬！秋香一聽嚇呆了，罰這多錢！難怪趙宛容一副霜打的樣子。秋香沒有想到，趙宛容明明開美發(fā)廳，怎會做起小姐生意。

趙宛容這時生氣地罵道：媽的！縣城里做這種生意的有多少，為什么單單罰我一家？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服務(wù)員已經(jīng)開始上菜了。趙宛容把酒倒好，她和秋香一人一大杯。

趙宛容把酒杯端起來說：謝謝你今天陪我喝酒，干杯！說完一飲而盡。

秋香只抿了一小口，她不會喝酒，尤其這啤酒，跟溲水一樣，她平時連沾都不沾一下。

趙宛容又倒了滿滿一大杯，催她說：喝呀，你怎么喝那一點(diǎn)點(diǎn)？

秋香說：我不會喝。

趙宛容鼓勵說：沒啥，啤酒度數(shù)低，醉不了人的，今晚啥都不想，放心喝。

秋香剛端起杯子準(zhǔn)備喝，這時身上的手機(jī)響了，把她嚇了一跳，連忙忙放下杯子，從袋里摸出手機(jī)，走到門外按了接聽。是丈夫陳柄打來的。陳柄問她在做啥，事情是咋處理的。秋香告訴他，馬家要10萬塊錢，她正在到處找錢。陳柄說你先找錢，一切等我回來再說。秋香問陳柄走到哪里了，什么時候才能到家。陳柄說已在途中，估計后天下午能到。秋香叮囑路上小心，然后便掛了機(jī)。

回到桌子上，秋香和趙宛容滿滿碰了一大杯酒，然后壯著膽子說：宛容，我有急事找你，我家里出了大事，想從你這里借點(diǎn)錢。

趙宛容定定地看了秋香一會兒，然后放聲大笑起來：我還以為你是來陪我的，原來——原來你是找我借錢的！說吧，你借多少？

你有多少？能不能給我多借些？我以后保征還你。

要是沒出事，我可以給你多借些，眼下我最多給你借五千。

五千也行，你能現(xiàn)在給我嗎？我現(xiàn)在得馬上回去。秋香說。

你要回家？現(xiàn)在幾點(diǎn)了？喝酒吧，明天一早回去，錢還在銀行里，我手頭一點(diǎn)現(xiàn)錢，全被罰光了。

秋香此時非常為難，走吧，身上只有七千塊，馬家肯定不會答應(yīng)她;留這里吧，小毛一個人在家里，她實在放心不下。

趙宛容大口喝酒、大口吃菜，之間也催秋香吃。秋香一點(diǎn)食欲都沒有，什么菜在口里，像木頭楂子一樣。她只偶爾動一下筷子。

不知不覺趙宛容已經(jīng)把幾盤菜消滅得差不多了，五瓶啤酒也喝干了。秋香見她已經(jīng)顯出醉態(tài)，就讓服務(wù)員把其余幾瓶酒拿走。趙宛容喝完了最后一杯酒，看看沒有酒了，這才問秋香，你喝好了嗎？

喝好了，秋香說。

好，那咱們就回家。

趙宛容付了款，然后在秋香的攙扶下踉踉蹌蹌地走出酒店。

趙宛容已經(jīng)醉得不行了，半邊身子幾乎壓在秋香身上。她不停地說著酒話，傻笑著，引得過路人不斷向她們張望。秋香感到很不好意思，她忍受著酒氣，使勁兒撐住，按照趙宛容指的路線，一步步來到一幢家屬樓跟前。

趙宛容含含糊糊地說了樓層和房門朝向，把鑰匙給了秋香。秋香又扶著趙宛容上了好多層樓，才到。當(dāng)把門打開，剛踏進(jìn)去，趙宛容整個身子便出溜一下滑在了地上。趙宛容體胖，秋香使了好大勁兒才把她拖到了床跟前。剛往床上一倒，趙宛容就哇地一聲吐了。

秋香馬上找盆子接著，氣味頓時充滿了整個房間。秋香惡心得要吐，她捂著鼻子，找掃帚清掃吐到地上的臟物，又用手巾把趙宛容臉上擦干凈，一直折騰到半夜。

趙宛容睡下之后，秋香頓時六神無主，心情煩躁，她一會兒走到陽臺上，一會兒坐到客廳里，來回走動。雖說家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要是別人把家里糧食偷去了怎么辦？今年打下的兩擔(dān)麥子全放在堂屋里;還有家里那頭豬，要是哪個豬販子把豬偷去了，那可不是小數(shù)字，幾千元呢;最令她揪心的還是小毛，雖說這個孽障扒了這大豁子，可他畢竟是她身上的肉，把小毛一人放在家里，她總是隱隱感到非常不安，小毛會不會再出事？這些事不想還罷，一旦想起來，整個心好像被割成了七八塊，塊塊都滴著血。看看已經(jīng)十二點(diǎn)多了，想到明天事多，她就強(qiáng)制自己上床睡覺，什么都不要想了……恍惚間，小毛突然穿一身黑衣臉像白紙一樣地站在她旁邊，她喊小毛，小毛不搭理，而且轉(zhuǎn)身就走。她一邊喊著小毛的名字，一邊爬起來就追，奇怪她的身子被什么東西絆住了，怎樣也邁不動——她急得大聲呼叫起來……這時醒了，原來是在做夢。

秋香睜開眼，天色已明，她被剛才夢中的情景嚇壞了，馬上穿衣起床。趙宛容還在呼呼大睡，推了幾下也不醒。秋香只好又在客廳里坐等，好不容易等到七點(diǎn)，便再次過去把趙宛容搖醒。趙宛容睡眼半睜，不高興地說：你喊叫什么？我還沒睡好。

秋香的心急得都要跳出來，這時她也顧不上趙宛容高興不高興了，說：宛容，你趕快起來把錢取出來吧，我兒子打死了人，急著要用錢。一面把事情經(jīng)過簡單地說了一遍。

趙宛容一聽，一骨碌爬起來，連說：你看你！你看你！你咋不早說？

秋香說：我昨天晚上看你不高興，張不開口。

趙宛容馬上翻身起床。兩人把臉一洗，吃了點(diǎn)早飯，就上銀行去取錢。不巧這天取款的人特別多，等了大半天才把錢取到手。

趙宛容把5000塊錢交給秋香，說：我只能給你這么多了，不要嫌少。

秋香鼻子發(fā)酸，聲音發(fā)哽地說：你能借給我都是看得起我，我走了。

7

秋香急匆匆地趕回陳莊。剛到村頭，只見村前的大路上停放了大大小小十幾輛小車，村子里傳來一陣又一陣鞭炮的轟鳴聲。秋香知道這都是附近一些有頭有臉的人來送禮的。秋香更感心虛。她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馬奎家里。一進(jìn)院子，到處都是人，鞭炮聲響成一片。一個又一個打著領(lǐng)帶、大腹便便的人都恭恭敬敬地在馬德福的靈前燒香鞠躬。

秋香找到馬奎和馬貴貴兄弟倆人，拿出僅有的一萬二千塊錢。

就這點(diǎn)錢？馬貴貴生氣地問。

我實在弄不來那么多錢，求你們寬松一段時間，我再想想辦法。秋香哀求地說。

那不行！10萬都是照顧你的，你連10萬都給不夠，你讓我們的臉面往何處擱？馬貴貴一點(diǎn)都不讓。

秋香的淚水已經(jīng)流出來了，她哭著說：我不是不給，時間太緊了，這兩天我湊不夠。

馬奎說：你打上欠條，給了多少，還差多少，按上手印，注明還錢日期，一并按利息結(jié)算。

秋香只好同意了。她把欠條一打，手印一按，急忙離開了這里。

回到家門口，一看豬還在圈里，秋香一顆懸著的心頓時著了地。門虛掩著，進(jìn)屋看了看，也沒什么異樣，幾袋糧食也還碼得好好的。秋香感到口渴極了，便倒了一杯水，正喝著，馬奎進(jìn)來了。

馬奎一進(jìn)屋立刻把門關(guān)上了，然后上了閂，一步步走到秋香跟前，說：剛才要不是我替你求情，看我弟饒了你才怪，你如何謝我？一面把手伸了過來。

秋香身子一扭，躲過了馬奎，哀求說：求求你了，我不能這么做，陳柄知道了會殺了我的。

他咋會知道？我不說你不說，他咋會知道？一面摟住了秋香。

秋香掙扎著：村長，你有那么多相好的，既年輕又漂亮，我都老了，你放過我吧。

馬奎笑著說：誰說你老了？你比她們哪一個都年輕漂亮，我早都看上你了。一面把秋香往里屋推。

秋香認(rèn)死了不從，說：村長，求求你了，我昨天不在家，不知小毛哪兒去了。我要去找小毛。

馬奎說：擔(dān)心什么！他難道還丟了不成？你放心，我剛才還看見他和村里一群孩子在一起耍呢。

你說的可是真話？秋香問。

誰騙你不是人。說話間，馬奎已經(jīng)把秋香抱到了床上。

秋香還在掙扎，怎奈馬奎力大，到底還是把她褲子解開了……

馬奎在秋香身上折騰夠了，然后才笑嘻嘻地離開。

秋香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她對自己的軟弱感到十分痛恨，可她又有什么辦法？

秋香穿好衣褲，起來把頭發(fā)整了整，然后就開始做午飯，她想既然兒子在村兒里，一會兒就會回來?？墒秋埡昧艘膊灰娦∶?。秋香很生氣，自己先把飯吃了，準(zhǔn)備等著小毛回來好好教訓(xùn)一頓。

誰知等了半天還是不見小毛回來。秋香感到很奇怪，兒子是個饞貓，以往每次在外面瘋，肚子一餓就馬上往回跑回，今天這么晚了咋不曉得回來？馬上就到村里去找小毛。

秋香從村東頭一直找到西頭，家家戶戶她都看了問了，都說沒看見小毛。一些人很同情她，安慰說，事情出了，錢也賠了，可別再潑命地打兒子，把兒子打壞了，落了哪一頭呀。聽了這話，秋香更加不安起來，昨天從家里走的時候，她就使勁兒打了小毛一頓，小毛會不會尋了短見？一想到這里，秋香感到自己的頭發(fā)直往上豎，一顆心好像懸在一根線上，來回蕩著。她又從西頭往東頭找，家家戶戶的豬圈棚、香菇棚、茅廁、水井、地窯，她都仔細(xì)找了。在這次重復(fù)性的尋找過程中，每落空一家，她的希望就熄滅一次。一下午過去了，連小毛的影子也沒發(fā)現(xiàn)。秋香站在門口，感到天地都在旋轉(zhuǎn)。如果小毛出了什么意外，她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于是就站在門口拼命喊起來：小毛——

開始，她每喊一聲都要停一會兒，仔細(xì)聽聽是否有小毛的應(yīng)答聲，可每次聽到的都是自己的聲音在山谷中的回音。她就一句接一句地喊叫，喊著喊著，她就在門前哭了起來。

這時陳玉山來了。

秋香哭著對陳玉山說：小毛丟了，大伯，小毛丟了。

陳玉山驚奇地問：小毛丟了？他咋丟了？

秋香說：我昨天出去借錢，把他放在家里，今天回來時就不見了。

會不會到哪個親戚家去了？你心里不要著急，他偌大一個孩子，咋會丟了？你最好到親戚家找一找。我找你是來說事的。

什么事？秋香問。

馬奎兄弟兩人要我轉(zhuǎn)告你，讓你今晚上披麻帶孝為他爸吊喪，并要向他們家每一個人磕頭認(rèn)罪。出殯的日子已經(jīng)定了，明天早上九點(diǎn)。

知道了，秋香心不在焉地說。

那邊我還要支應(yīng)，你早點(diǎn)過去。說完陳玉山就走了。

天色漸漸黑下來，秋香認(rèn)真思索兒子會跑到哪個親戚家去。這時她心中突然一亮——王莊有個表姐，謝莊有個親房的姑姑，兩個村子距陳莊都不遠(yuǎn)，小毛會不會到那兒去了？

此時秋香的心思全在兒子小毛身上。她把門一鎖，立刻動身去王莊，到了一問，表姐說小毛沒來。秋香的心格登一響，立馬就走，表姐在后面喊她吃晚飯，她都沒心情回答。

急匆匆趕到謝莊，滿希望小毛在這里，誰知到姑姑家一問，姑姑也說小毛沒來。秋香腦袋嗡地一響，一屁股蹲到地上。

姑姑連忙把她拉了起來，說：好好找，可別把小毛丟了。

秋香的淚水早已流了出來，哽咽著說：你說我該咋辦？村子里都找遍了，連個人影兒都沒有。

姑夫安慰說：小毛是不是躲在哪里？小小年紀(jì)，他不會走遠(yuǎn)，你還是在村里好好找找。

一聽這話，秋香覺得有道理，馬上又動身返回陳莊。

8

天陰，沒有月亮，路黑漆漆的，眼前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點(diǎn)灰色路面。秋香只有一個想法：盡快找到毛毛。她一從姑姑家出來，就開始小跑起來，一分鐘找不到兒子，她的心里就像貓抓了一樣難受。滿頭大汗地跑到家門口，隱隱約約看到一個小孩立在院子里，她以為是小毛回來了，便驚喜地喊了一聲，沒見應(yīng)，走近一看，竟是她放的豬食桶。失望之余。秋香又朝幾個方向喊了幾聲小毛，除了馬奎家的方向傳來的隱隱的鑼鼓嗩吶聲外，其它什么聲音也沒有。秋香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情況的空前不妙。

恰在這時她的手機(jī)響了。陳柄問她，這邊事情處理得咋樣了？她說一切都已停當(dāng)，明天中午出殯，她沒敢把小毛的事告訴陳柄。陳柄說火車晚點(diǎn)了，要不然明天中午就能趕回家，估計要到明天夜間才能到。秋香應(yīng)了一聲就把手機(jī)合了，她不知怎樣面對丈夫。

把門開開，把堂屋的燈拉亮，看到家里堆放的雜物，秋香頭腦里好像塞滿了雜草，卻又是一片空白。她頹然地坐到一張椅子上，想理出一點(diǎn)頭緒來，想了半天卻什么也記不起來了。突然間她才記得兒子丟了，頓時跳了起來，馬上就去找手電，試了試，不太亮，又換了兩節(jié)新電池。她想無論如何今晚要把兒子找到，不然陳柄回來她咋交待？

正出門時，陳玉山又來催她，說馬家讓她過去，那邊上香儀式馬上開始了。

秋香氣憤地說，我兒子都丟了，我要找我兒子。一面捏著手電又開始了一家一戶的尋找。

秋香又整整找了一個多時辰，村子里的每一個角落，包括村前的小河，村后山坡上的樹叢，她都找了，仍然是哪兒都沒有。秋香絕望地回到家里，心想真是奇怪，小毛這大一個孩子，生了見人死了見尸，咋為啥連個影子都沒有？

突然間秋香想到了馬奎，中午馬奎害她之前，曾說他在村里見到過小毛，何不去問問他？于是飛快地跑到馬奎家院子里。院子里燈火通明，到處都是人，鞭炮聲炸成一片?，F(xiàn)在正在舉行上香儀式，馬德福家的親戚，按親疏長幼，依次放炮上香、磕頭。這一切結(jié)束之后，由主事人宣布，最后一項是秋香哭喪謝罪。秋香搖搖晃晃地從人群中走出，當(dāng)她一眼看到了馬奎，就走到他跟前問：你中午說看見小毛了，他人呢？你是不是真見了？馬奎板著臉說，誰見他了，我根本沒見他。

你——？秋香指著馬奎，她突然感到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9

第二天是出殯的日子。早晨八點(diǎn)左右，天上便開始落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點(diǎn)。按馬奎兄弟兩人的要求，秋香要親自戴孝把他們父親送上山，可秋香昨天晚上昏倒過去了，他們才作罷。

九點(diǎn)整，幾聲吆喝，在鞭炮轟鳴中，幾個頭纏白布的八仙扛著棺材出了門，后面跟的是一群白花花的孝子，再后面就是親戚朋友，舉花圈的，拿匾的，整整拖了一里多長。

送殯隊伍還沒出村子，雨就開始大起來，豆大的雨點(diǎn)直著斜著往下飄，一會兒，花圈就被淋得只剩下了光架子;鞭炮也濕得放不響了。主事人只好宣布幾個嫡系親屬隨八仙上山，其余的全部返回。

雨勢越來越猛，地上洼成一片，幾個八仙只好咬著牙，抬著棺材往前走。天上偏又響起了雷聲，開始是哼哼的小雷，接著雷聲就轟隆隆地滾到頭頂上來了，震得人心驚肉跳。在雷聲和大雨中，八仙抬著重重的棺材，舉步維艱。實在沒有辦法前行了，八仙頭兒只好讓大家把棺材停放在路邊一棵柿子樹下避雨，等雨小了再走。

棺材在樹下一支好，幾個八仙和孝子便跑向旁邊一個草棚里躲雨，一邊用衣袖擦滿臉的雨水，一邊罵老天爺不長眼。正抱怨著，突然頭頂傳來“轟隆”一聲巨響，把人震得頭暈眼花，草棚子也被震得直往下掉土。過了一會兒，當(dāng)眾人回過神來時，竟然發(fā)現(xiàn)剛才那聲炸雷把馬德福的棺材板擊開了，馬德福已經(jīng)從棺材內(nèi)滾到地上。

八仙大驚，孝子也哭成一團(tuán)，他們不顧大雨，趕快過去把馬德福裝進(jìn)棺材里。幾個八仙，提腿的提腿，抬背的抬背，正要把馬德福往里裝時，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棺材里還躺著一個小孩，誰呀？秋香的兒子小毛！

幾個八仙頓時慌了手腳，他們也顧不上抬馬德福了，撒腿就跑。馬奎兄弟二人趕忙上前，百般說好話讓八仙把他們爸趕快安葬了。七個八仙都停下了，只有秋香的堂侄阿魁沒有招理，繼續(xù)往前跑。馬奎和馬貴貴拼命攔住了阿魁，好言說：阿魁，轉(zhuǎn)去吧，我們給你錢，一萬怎么樣？

阿魁搖頭。

兩萬，馬奎說。

阿魁仍是搖頭。

三萬，馬貴貴痛快地說。

阿魁說，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小毛失手打死了你們父親，錢都給賠了，你們卻故意把人弄死，國家法律是不會饒過你們的。一面把白布從頭上撤了下來，狠狠地摔到地上，頭也不回地向村里走去。

雨更大了。

責(zé)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