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種

包利民

從記事起，林一然就知道爺爺每天都要侍弄他的那些花。夏天里，房前屋后地栽種，冬天，在一些破盆破罐里栽種。都是同一種花，并沒有看出有什么特別的美，而爺爺卻如同命根子一樣呵護著。據(jù)說那是爺爺自己經(jīng)過多次配種雜交而生成的品種，天下獨此一家。

在那個連飯都吃不飽的兵戈亂世，爺爺對這些花卻有著特殊的感情。林一然對爺爺?shù)淖龇ǔ錆M了好奇，爺爺?shù)难g長年掛著兩個小小的布袋兒，一個裝著煙葉，另一個則是花籽兒。沒事兒的時候，就掏出一小把來，逐粒地擺弄。那時村里寥落無比，很多人家都逃荒的逃荒，避亂的避亂，即使留下來的，也是終日惶惶，一片死氣沉沉。唯有林一然家，一院子開著的花兒，仿佛一個標記，在破敗之中分外耀眼。所以常引得那些流離的人以為是家境好，上門乞討。

林一然當兵走的時候，爺爺還彎著腰，給那些花澆水。他說：“爺爺，我要去打鬼子了！”爺爺沒聽見般，依然凝神看著花。林一然又說：“爺爺，等我們勝利了，咱們就有好日子了，到時我開一大片地，專門給你種花！”爺爺站起身轉(zhuǎn)過臉，眼中漾著一絲暖意，腰間的兩個布袋兒也晃動著。林一然就這樣踏上了征程，身后是一片燦爛的綻放，和一個身影。

經(jīng)歷了大小戰(zhàn)斗無數(shù)，林一然也在槍林彈雨中跋涉過太多的山山水水。他作戰(zhàn)勇猛，仿佛與鬼子有著血海深仇。事實也是如此，他的父母都慘死在鬼子的屠刀下，是爺爺把他拉扯大。每當和戰(zhàn)友們談?wù)撈鹄霞?，他都是一臉的燦爛，如家中那些花兒。他對大家說：“我家最好找，進了村，看哪個院子里開滿了花就是我家！”

而再次回到家，已是六年以后，終于迎來了抗戰(zhàn)的勝利，林一然的部隊也正好經(jīng)過家鄉(xiāng)。他跑進村子，腳步像心情一樣急切。可是，卻沒能看見那一院子的花開，入目的，只是斷壁殘垣，還有著火燒過的痕跡。他在廢墟里茫然地找尋著，卻沒有爺爺。

他向鄉(xiāng)親們打聽，鄉(xiāng)親們悲痛地告訴他噩耗，在他離家的第三年，爺爺就被鬼子害死了。因為爺爺時常掩護一些受傷的八路軍，被鬼子發(fā)現(xiàn)，燒了房子，把爺爺帶到村南的荒甸上，活埋了！

林一然哭倒在地，想起當年離開時對爺爺說過的話，想起爺爺那轉(zhuǎn)頭間溫暖的眼神，悲從中來。哭夠了，他問起爺爺?shù)穆窆侵?，鄉(xiāng)親們也說不清楚，甸子那么大，每處都一樣，記不清活埋的具體地點也是情理之中。

林一然瘋跑向村南的荒甸，鄉(xiāng)親們在身后跟著。正是五月，甸上雜草叢生，他在心底不停地呼喚著爺爺，風吹草動，卻沒有一處回應(yīng)。忽然，他遠遠地看見一簇簇花兒開放，仿佛一團團火點亮了眼睛。他沖過去，在花叢中，他細細地看著，就是爺爺長年種的那種花，獨此一家。他緩緩跪在地上，對鄉(xiāng)親們說：“我爺爺就埋在這里，這些花就是標記！”是的，除了爺爺，再沒人能種這種花。

一個鄉(xiāng)親忽然說：“我想起來了，你爺爺遇害時，我也遠遠地看著。當鬼子往坑里填土時，你爺爺向四處揚了好幾次手，好像扔出了許多東西，肯定是他布袋里那些不離身的花籽兒！”林一然可以想象出當時的情景，爺爺撒出那些花籽兒，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許就是為了自己回來時，能找到他吧！那些種子生根發(fā)芽，拔節(jié)開花，然后花籽隨風飄落，幾年下來，這里已是這么一大片花了。仿佛爺爺?shù)纳碛叭栽诨▍仓校仡^沖他微微地笑。

悲傷的心底有了暖暖的感動，只要這些花兒還在，自己就永遠找得到家，找得到爺爺，在林一然的心中，那是最美的標記，在生命中永遠燦爛！

（摘自《短小說》2011年12期）

賞析

這是篇耐人尋味的短小說。日寇入侵，兵荒馬亂，和平的日子結(jié)束了，和諧的生活被打破了。然而，向往和平、渴望和諧生活的爺爺并沒有絕望，而是以特有方式向命運抗爭著，為文明奮斗著。他依然喜愛花，不管是夏天還是冬天，他一直精心地栽種他的花，播撒文明希望的種子，寄予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爺爺一往情深地栽種花，是在追求和諧、文明；支持孫子參軍殺敵，是為了和平的生活。生命不息，追求不止，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爺爺依然為文明、和諧的理想而努力著、奮斗著。“鬼子往坑里填土時，爺爺向四處揚了好幾次手……”有理想就有希望，有憧憬就有動力，有行動就有結(jié)果。盡管兇殘的敵人坑殺了爺爺，但爺爺?shù)木襁€在，文明的種子還在，爺爺葬身之地盛開的鮮花就是他所追求文明和諧的結(jié)晶。文章告訴我們：只要不停止播撒心田的種子，終能觀賞到理想的花朵，進而收獲希望的果實。

（張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