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萬里路

何春燕

我不知，古人何以喜歡用梧桐來寄托情思。

在我還年少時(shí)，有一年的春節(jié)，面對老家土屋門前的一架葡萄和幾株梧桐，胡謅了一幅對聯(lián)：“葡萄藤下花人語，梧桐樹上鳳凰棲?！蹦菚r(shí)，我沒有自喻梧桐樹，而是自詡為一只想飛出山溝的金鳳凰。只因，梧桐是鄉(xiāng)間最尋常不過的樹木。

后來大時(shí)，在詩書中我才讀得了梧桐的高貴。王充在其《論衡》中說：“神家皇帝削梧為琴?！薄对娊?jīng)·庸風(fēng)定之方中》上說：“樹之榛栗，椅桐梓，爰伐琴瑟?！薄洱R民要術(shù)》說：“梧桐山石間生者，為樂器則鳴?！薄逗鬂h書》載有：“蔡邕泰山行，見焚桐，聞爆聲曰：‘此良木也，取而為琴，是為‘焦尾?！蔽嗤┮恢倍际侵谱鞴徘俚纳系炔牧?。甚至最早的琴都是梧桐做的：“神農(nóng)之琴以純絲為弦，刻桐木為琴?！?/p>

梧桐還被古人視為“靈樹”，具有應(yīng)驗(yàn)時(shí)事之能。《瑞應(yīng)圖》說“王者任用賢良，則梧桐生于東廂”，相反，“梧桐不生，則九州異主”。梧桐能知?dú)q時(shí)，《花鏡》：“此木能知?dú)q時(shí)，清明后桐始畢。桐不華，歲必大寒。立秋地，至期一葉先墜，故有‘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之句。”“每枝十二葉，一邊六葉，從下數(shù)一葉為一月，有閏月則十三葉。視葉小處，即知閏何月也?！?/p>

“鳳凰擇桐而棲”，擇它，是因?yàn)樗母哔F與不凡。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huì)雙死”，梧桐又是貞節(jié)恩愛之樹。愛情從梧桐樹那一端開始，抒懷著浪漫情愁與哀怨別離。翻讀古代詩詞，但凡與梧桐有關(guān)的詩句，都籠著薄紗一樣的清冷與寂寞?！安蓦H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寒日蕭蕭上瑣窗，梧桐應(yīng)恨夜來霜”“寒月沉沉洞房靜，真珠簾外梧桐影”……梧桐成了憂愁的化身，情愛的寄托。

在民間，鄉(xiāng)人喜栽梧桐。只因“桐”與“童”諧音，桐花落，結(jié)桐子。童花，是未出嫁的姑娘，姑娘嫁到婆家，生兒育女，宜室宜家。這是凡夫俗子的幸福，一地桐花開，一地幸福來。桐花，是俗世的幸福與愛戀。

而用桐花示愛，最樸素?zé)崃业模^于那句“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鳳”。女子咬牙跺腳說：“今生，跟定你了，你是哪一株桐花，我就是哪株桐花上棲居的鳳凰，天涯海角，不離不棄?！弊屓讼肫鹆硪粋€(gè)女子的誓言：“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v被無情棄，不能羞?！蓖瑯拥拇竽憻崃?。

“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弊x蘭成先生《今生今世》，讀至此處，再不忍讀下去。

這是一個(gè)男人用來形容自己的愛情的。

“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心似雙絲網(wǎng)，結(jié)結(jié)復(fù)依依。”這是李商隱的《子夜歌》。想那萬里綻放的桐花開滿人間四月天，清朗飽滿，素香滿懷。相擁的花朵，就像訴說不盡的綿綿情意，情深深，意切切。

難怪蘭成先生用這樣的詩句傳情達(dá)意。清雅溫潤，讓讀者都不禁為他的愛情動(dòng)容。雖然最后，他辜負(fù)了她。

但起初，這桐花也是兀自的歡喜?！耙娏怂兊煤艿秃艿停偷綁m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毙臍獠艢馊缢?，竟然可以謙卑到這般地步。這時(shí)的她，不是那個(gè)名門之后，不是那個(gè)滬上最紅的女作家，只是一個(gè)深陷愛情的小女人。

也曾經(jīng)是，三生石上驚艷，愛到“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可是奈何，縱是桐花萬里，縱是再懂得，薄幸的他終是辜負(fù)了她。

桐花飄落，她難以再從塵埃里開出花來。清明通透如她，終其一生，卻終難尋到相宜的那個(gè)人。

但，能這樣地愛過，也不枉，來這世上一遭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