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偶然》和《云游》是徐志摩前、后期最具代表性的詩作,兩首詩中均以“云”和“水”的意象來抒情,但抒情主人公卻由“云”變?yōu)椤八?,從這一“癥候”入手,我們可以窺視到詩人在這兩個時期情感世界和心理狀態(tài)的隱秘變化——由灑脫積極到卑微消極。
關(guān)鍵詞:徐志摩;《偶然》;《云游》;癥候式分析
作者簡介:盧志娟(1978-),女,副教授,現(xiàn)任教于內(nèi)蒙古包頭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15-0-02
如果將詩人徐志摩作一比喻的話,“云”是再貼切不過的了。浪漫一生的詩人就像天空中飄蕩不定卻舒卷自如的云朵,仿佛漫不經(jīng)心,卻以其深摯動人的詩篇洋洋灑灑地將自己的游走軌跡深深淺淺地涂抹于生命的天幕上。
詩人亦鐘情于云,在許多詩作中都借“云”抒情,在其名詩《偶然》與《云游》中也同樣出現(xiàn)了“云”的意象。更巧的是,這兩首詩中,還有一個相同的意象——“水”。而且,兩詩皆以 “云”與“水”的關(guān)系表情達(dá)意,有某些相似之處。除了“云”和“水”的意象,兩首詩中還各出現(xiàn)了一對人物意象:《偶然》中是“我”和“你”,《云游》中是“你”和“他”。雖如此相似,兩詩傳達(dá)的詩情卻是天壤之別。
《偶然》寫于1926年5月,初載于同年5月27日《晨報副刊·詩鐫》第9期,屬其前期的作品。《云游》寫于1931年7月,初以《獻(xiàn)詞》為題輯入同年8月上海新日書店版《猛虎集》后改此題載同年10月5日《詩刊》第3期,是其后期的作品。這首詩的寫作時間距徐志摩遇難辭世僅4個月左右。古語云:詩言志。這兩首詩也應(yīng)該是徐志摩前后期心境的真實寫照。
同為第一節(jié),《偶然》是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驚異,/更無須歡喜——/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保搅恕对朴巍分袆t變成“那天你翩翩地在空際云游,/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 你更不經(jīng)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艷/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痹凇杜既弧分性娙俗詳M為“天空里的一片云”,不經(jīng)意間將自己的影子投到地面上某處水面的波心。而對于這樣的遇合,詩人說“你不必驚異,/更無須歡喜——”,“我”將“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蔽覀兛吹降氖恰霸啤保ㄎ遥┑臑⒚摵汀八保悖┑谋拔ⅰ6搅恕对朴巍分性诳针H云游的那片云彩已不再是抒情主人公“我”的化身,而成為“你”的代言;并且,“你”在不經(jīng)意間把自己的倩影投射在“卑微的地面”上的“一流澗水”中。于是雖然從中我們看到的依然是“云”的灑脫和“水”的卑微,但事實已截然不同——是“你”的灑脫,“他”的卑微。而此處的“他”不過是“我”的替身。也就是說,在第一節(jié)中,抒情主人公在人稱上出現(xiàn)了差異:《偶然》中是第一人稱的“我”,《云游》中則是第三人稱的“他”;此外,抒情主體和抒情對象的位置進(jìn)行了互換,即抒情主體由《偶然》中的“云”變?yōu)椤对朴巍分械摹八?,而抒情對象則由“水”變?yōu)椤霸啤薄?/p>
在《偶然》的第二節(jié)中,徐志摩說“你(水)”、“我(云)” “相逢在黑夜的海上”我們?nèi)缤髯杂兄煌壽E的兩顆星,雖然在擦肩而過的瞬間我們彼此照亮對方的生命,但我們注定各分東西。之后,他勸誡對方:“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倍凇对朴巍返牡诙?jié),詩人用了如下的詩句來進(jìn)一步抒發(fā)內(nèi)心的情感:“他抱緊的是綿密的憂愁,/因為美不能在風(fēng)光中靜止;/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如果說《偶然》中我們看到的是詩人在錯過后的略帶惆悵的釋然的話,在《云游》中我們看到的就只有失去后的徹骨絕望了。
這些變化和不同到底寓示著什么?胡適對徐志摩的一生用三個詞來概括,那就是愛、美和自由。其實這也是對徐志摩詩歌的精要概括,在徐詩中,這三者往往又是合而為一的。徐志摩大多數(shù)的詩歌都與他的個人情感生活有密切聯(lián)系。這兩首詩亦是如此。那么,兩詩創(chuàng)作時徐志摩的感情生活處在什么狀態(tài)呢?《偶然》寫作之前,徐志摩的人生和個人情感經(jīng)歷了較大變遷。1922年,徐志摩和原配妻子張幼儀離婚,并下定決心要得到林徽因的愛情,但是陰差陽錯,林徽因和梁思成訂婚,并于1924年雙雙赴美國留學(xué)。緊接著,徐志摩生命中的第三個女子——陸小曼走入徐志摩的情感世界。寫作這首詩時距徐志摩和陸小曼訂婚(1926年8月14日)僅有3個月左右,距二人結(jié)婚(1926年10月3日)也只有5個月左右。此前陸小曼為了徐志摩冒天下之大不韙,沖決各方壓力,舍棄了榮華富貴的生活和高貴的身份與王賡離婚,并搬到徐志摩的住所,伴其左右。徐、陸正處在神仙眷侶般的熱戀之中,此詩是二人合作的劇作《卞昆岡》中老瞎子的唱詞。而據(jù)林徽因講,這首詩是寫給她的。從詩歌所流露的感情來看,它確實應(yīng)該和徐志摩對林徽因的戀情有關(guān),其實更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徐志摩在下定決心要和陸小曼終老一生之后,對于上一段感情的一個了斷。雖然在徐志摩和林徽因的感情糾葛中徐志摩從來沒有占據(jù)過主動位置,更談不上主宰,但由于此時詩人正處在新的戀情當(dāng)中,人生有了新的寄托,新的希望,對未來充滿信心,所以在這首詩中他大膽坦率地運用了第一人稱的“我”去抒發(fā)情感,且用“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這樣的比喻讓自己始終處在主動、甚至主宰這段感情去留的位置。在詩的結(jié)尾詩人以他慣有的灑脫和不羈豁達(dá)地勸誡對方:“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其實也是在勸慰自己。在這首詩中,我們還是能感到一絲愛而不得的酸澀,只不過由于詩人正處在一段新的愛情坦途之上,所以這種酸澀便被大大地淡化隱藏起來了。
個性內(nèi)向羞澀的詩人戴望舒曾說,詩的動機是在于表現(xiàn)自己與隱藏自己之間。但像徐志摩這樣單純明朗的詩人何以也突然會在《云游》里變得“猶抱琵琶半遮面”了呢?為何第一人稱的抒情主人公 “我”被第三人稱的“他”所取代呢?這種抒情策略的變化是有更為內(nèi)在的原因的。就兩種人稱而言,“我”給讀者的印象是“我”的故事即是詩人的故事,詩中抒發(fā)的也是詩人的情感,即所謂“表現(xiàn)自己”;而“他”給讀者的印象是詩人講述的別人的故事,抒發(fā)的情感當(dāng)然也并非詩人的情感,即所謂“隱藏自己”。開朗自信的人勇于表現(xiàn)自己,內(nèi)向自卑的人則愿意隱藏自己。那么,是什么讓徐志摩開朗自信變得內(nèi)向自卑了呢?熟悉徐志摩的人都了解,徐、陸二人的婚姻并不像他們期待的那樣美滿幸福,而是充滿了各種不和諧的因素,陸小曼的任性、奢靡以及孱弱的身體和二人婚后的經(jīng)濟壓力這樣的生活令徐志摩身心俱疲。
1931年,在經(jīng)歷了幾年的痛苦掙扎之后,徐志摩決心離開上海到北京任教,借此重新振作起來,他在給陸小曼的信中說“上海的環(huán)境我實在不能再受。再窩下去,我一定毀……因此忍痛離開;母病妻弱,我豈無心?所望你能明白,能助我自救;同時你亦從此振拔,脫離痼疾;彼此回復(fù)健康活潑,相愛互助,真是海闊天空,何求不得?”[1]P798當(dāng)然,他也希望陸小曼能一同北上,但陸小曼已經(jīng)沉迷在上海紙醉金迷的生活中,無意北上,于是徐志摩只得更加疲憊地奔波于京滬兩地,可是無論他如何努力賺錢,總是趕不上家里的花銷,為了養(yǎng)家他四處舉債,甚至不得不將“來回票賣了墊用”[1]P817,其窘境可想而知。
但是,在北京工作的這段日子,苦是苦,累是累,還是有樂趣的。豐富充實的工作,志趣相投的朋友使徐志摩從上海的污泥濁淖中拔出腳來,“抬起頭居然又見到天了。眼睛睜開了,心也跟著開始了跳動?!盵2]P238 特別是徐志摩一直深愛著的林徽因此時也因病辭去了東北大學(xué)的教職,在北京養(yǎng)病。此際,徐、林兩人有了更多的接觸和交往,林徽因?qū)π熘灸σ灿辛烁畹睦斫猓ㄆ鋵?,早?927年林徽因給胡適的信中就說:“請你回國后告訴志摩……昨天我把他的舊信一一翻閱了,舊時的志摩現(xiàn)在真真透徹地明白了。但是過去,現(xiàn)在不必提了我只求永遠(yuǎn)紀(jì)念著”[3]P319。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世事的變遷和滄桑之后,兩顆心真正達(dá)到了相知相惜的默契。但是,此時,徐、林二人都已有家庭,林徽因又是對家庭極負(fù)責(zé)任的人,所以盡管激情澎湃,他們還是保持了相當(dāng)?shù)睦碇?,只把這份感情深藏在心底“永遠(yuǎn)紀(jì)念著”。在徐志摩遇難后不久,林徽因?qū)m說“但是他活著,我待他恐怕仍不能改的” ,很可能在兩人的這段相處中,徐志摩也已經(jīng)感覺到了林徽因?qū)λ翱峙氯圆荒芨摹钡膽B(tài)度,這無疑又增加了他情感中的苦痛——和陸小曼的婚姻看不到希望,對林徽因的愛戀又是這般無望。在這樣的境遇之中寫就的《云游》除了絕望,夫復(fù)何求?
于是,詩人便采用這樣一種曲折迂回的抒情方式——抒情主人公由第一人稱的“我”變成了第三人稱的“他”,抒情主人公也由積極主動的“云”變?yōu)橄麡O被動的“水”。如果說在這首詩里還比較隱晦的話,那么幾乎同時創(chuàng)作的另一首詩《你去》中,便更加明確地表達(dá)了他此時的心境。這是徐志摩在給林徽因的信中附的一首詩作。詩中,詩人直言“你去,我也走,我們在此分手;/你上那一條大路,你放心走,/你看那街燈一直亮到天邊,/你只消跟從這光明的直線!//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著你,/放輕些腳步,別教灰土揚起,/我要認(rèn)清你遠(yuǎn)去的身影,/直到距離使我認(rèn)你不分明。……有我在這里,/為消解荒街與深晚的荒涼,/目送你歸去……你不必為我憂慮;你走大路,/我進(jìn)這條小巷。你看那株樹,/高抵著天,我走到那邊轉(zhuǎn)彎,/再過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亂;//有深潭,有淺洼,半亮著止水,/在夜芒中像是紛披的眼淚;/有亂石,有鉤刺脛踝的蔓草,在守候過路人疏神時絆倒!……”不必做過多分析解釋,這首詩和《云游》互相印證。我們無法想象假如沒有飛機失事徐志摩接下來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但可以斷言的是,在1931年間,徐志摩的“單純信仰”已經(jīng)到了危機邊緣,在他看來“愛”、“美”、“自由”離他漸行漸遠(yuǎn)了,而且?guī)缀跤罒o可能再次走近,他所向往的如云朵般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隨心所欲的生活理想也化作了泡影,生活如同“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的“妖魔的臟腑”般“陰沉,黑暗”, 詩人的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除了消滅更有什么愿望?”[4]P324當(dāng)然也就不難理解在《云游》中的這些變化乃至詩中流露出來的自卑和絕望情緒了。
仿佛是讖語,四個月后的一天,當(dāng)詩人“翩翩的在空際云游”之時,如同一朵云彩,“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
十六年后,林徽因?qū)懴铝诉@樣的詩句:“個個連環(huán),永打不開,/生是個結(jié),又是個結(jié)!/死的實在/一朵云彩。……一曲溪澗,日夜流水,/生是種奔逝,永在離別!/死只一回,/它是安慰?!?在這首詩中,我們再次看到“云彩”、“溪澗”,這當(dāng)然不會只是“偶然”。在世人為徐志摩這樣杰出的詩人英年早逝扼腕嘆息時,林徽因卻說“死是安慰”!這不禁會讓我們想起張愛玲那句話——“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因為慈悲,所以不忍,所以會說“死是安慰”!
云與水,本是同源。在徐志摩筆下便成為詩人情感生命的象征,無論是《偶然》中的“云”的灑脫,還是《云游》中的“水”的無奈,都是詩人最真實的生命體驗。讀懂云,讀懂水,我們便可讀懂詩人雖短暫卻真實的生命。他來過,真實地愛過,痛過,擁有過,失去過,這人生,也許算不得完美,可一定夠得上完整、豐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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