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師陀在文學領域一直堅持著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他的《果園城記》既是對處于現代文明沖擊中的原始農業(yè)文明下的故土的純美的謳歌、留戀與擔憂,還有師陀對像果園城一樣的舊中國小城的“黑暗、痛苦、絕望、該被詛咒的”現實的憎恨。這種矛盾情感使得《果園城記》浸染著濃重深沉的悲劇性。本文將透過師陀富有詩意的抒情筆調下再現的田園般的中原小城,探究作者賦予小城與小城人物命運的悲劇性。
關鍵詞:師陀;果園城;悲劇性;牧歌
作者簡介:劉靜,單位:南京師范大學,1994年11月出生,女,漢族,江蘇人,本科生,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yè)。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15-0-02
在上世紀三四十年文壇,師陀似乎一直游離在文壇邊緣。他始終堅持著“默默地做點事,默默地走著路”①,用自己獨特歷史文化眼光繪制了一個想象中的故土小城。他在講述這個故土小城的人與事時,除了含有京派鄉(xiāng)土小說中常有的對原始質樸的故土鄉(xiāng)村的留戀與贊美,他那雙憂郁、滯重哀痛的眼睛中看到的一切,“是血,肉,無數苦男苦女的汗淚” ②,這使得師陀《果園城記》中的人與事帶有著深重的悲劇性。
一.果園城人與事的悲劇性
平靜的水面下可能正醞釀著驚濤駭浪,雖然師陀在講述果園城中小人物的命運故事時,似乎只是以一種局外人的身份用溫吞的話語點到為止,但是在這些非典型的小人物身上卻展現著一種相似的、集體性的悲劇色彩。師陀賦予了這些小城人物三重悲?。簮矍樽冑|的悲劇、人生衰亡的悲劇與理想幻滅的悲劇。這三重悲劇隱藏在人物命運軌跡的深處并人物身上得到交錯疊加的體現。
1.1 愛情變質的悲劇
在原始農業(yè)文明下的封建鄉(xiāng)村中,象征著自由與生命力的愛情對于女性來說顯得極為重要,男權中心的傳統(tǒng)文化使得愛情成為生活在家庭小圈子里的女性的一次重要的人生賭博,由此,愛情往往特別能展示女性在整個社會文化中的處境。師陀在小說中所展現的女性的悲劇也都集中體現為她們愛情變質的悲劇,愛情的變質帶來女性的命運悲劇是小說中女性人物的悲劇模式。這種愛情悲劇既來自果園城中的空閨少女,還有寂寞女性,她們都還沒有來得及品味愛情就在小城時間的凝滯中匆匆地度過了青春,被摧殘的無果的愛情始終以悲劇結局。
《桃紅》中十二歲便學會各種女紅的素姑在她二十九年的生命中為那么多少女繡過嫁衣,卻仍然寂寞的守著空閨。在她對愛情作認真的等待時,她的生命早已被那一針一線給縫死了,等待的必是無望的?!伴|中繡嫁衣”成為了《果園城記》中表現女性悲劇命運時的典型情景,師陀實則預言了所有果園城少女的悲劇性命運與歸宿——愛情的變質,生命力的喪失,生命的枯萎。
《顏料盒》中,活潑、渴望嫁人的油三妹始終沒有等來她企盼的愛情,在被人奸污懷孕后吃藤黃自盡?!度齻€小人物》中布政第小姐胡鳳英中學的時候戀愛被騙,淪落風塵?!兑晃恰分写髣⒔阍獾叫″a匠虎頭魚的一吻,最終卻被劉大媽當作賺取金錢的砝碼,成為衙門里一位師爺的姨太太。她們的愛情都還未真正開始就被傳統(tǒng)封建倫理與現實壓制、扼殺,人生都因著愛情的變質與不可得而拐向了窮途末路。
變質的愛情集中地體現了果園城中跼蹐在重重束縛與壓迫下女性命運的悲劇性,似乎這個傳統(tǒng)農業(yè)文明下的封建小城無法容忍少女們鮮活的愛情與蓬勃的生命力的生長,這些女性如果不是在愛情的空等中褪盡了生命的華彩,便是在愛情的變質與幻滅中墮落衰敗。她們在封建文化的囹圄中隱忍地度過一生,雖然也許有激情和反抗意識——她們像飛蛾撲火般地要沖出牢籠,獲得自由和愛情,但是無論哪種女人都生活在封建的土壤上,因而她們對愛情的渴望與追求、對命運的抗爭也都會注定像飛蛾那樣灰飛煙滅。
1.2 人生衰亡的悲劇
死亡是不可規(guī)避的、對整個人生的終極性否定,人存在的所有價值與可能性都隨之覆滅。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愛情與死亡一直是兩大永恒的母題,死亡更可以說是悲劇性表現中最濃重的一筆,是悲劇性的極致表達。這一點在師陀的《果園城記》中也不例外。
不管是果園城的平民還是豪紳巨族都難脫死亡的厄運。自殺在小說中是當弱勢的女性想要擺脫現實困境卻不能找到出路時的一種尋求解脫的極端生存方式,比如《塔》中的小女兒和《顏料盒》中的油三妹。最典型的是《塔》里的少女,這個極具悲劇性征兆的女性形象。作為家中最小的女兒,父親要為她找十全十美的丈夫,在年年的閨閣寂寞中她逐漸覺醒,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困境,厭倦又空虛,最終選擇了自殺。明明是父親的“好意”舉動,最終卻導致了愛女的自殺,這種自殺的死亡悲劇性便在這個悖論中無限加深。以死為生的生存困境是自殺悲劇性的源頭。
在其他小人物的死亡里,《期待》中徐立剛為革命獻身的死亡帶有著崇高的悲劇性,《三個小人物》中門房老張沒有做錯什么卻被逼凄涼地死去,然而他的死亡往往會讓人在“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情緒中只感到淡淡的悲涼,卻少了些深刻的悲劇性。小說中還有一個人的死亡是最讓人倍感生命之荒涼無常、最具生命的悲劇感的,生前困苦的說書人凄涼地死去,他在臨死的前幾天還必須勉強支持著出去說書,僅僅是為了悲苦地活下去嗎?不,在說書人的身上似乎還承擔著一種責任、一種值得堅持的東西,尤其是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
至于《三個小人物》中曾經氣傲一時的布政使家的胡鳳桐,短短數年錢財揮霍盡,最終家破人亡,更別提當年的胡左馬劉們,紛紛走向了似乎注定的衰敗結局;《鬼爺》中統(tǒng)治了果園城長達十五年的魁爺,卻因農民暴動,太太私奔,瞬間蒼老并一撅不振。這是豪族巨紳們身上被賦予的悲劇性命運,從某種角度上而言,當人生衰亡的悲劇既發(fā)生在大人物身上也發(fā)生在平民身上時,這種集體性的相似結局就更給人一種物是人非的生命荒涼之感。
1.3 理想幻滅的悲劇
在果園城中有許多小人物,雖然在時間的碾壓下他們逐漸變得平庸、失去棱角、失去活力,但他們曾經、在他們的青少年時代或多或少都有著抽芽的理想,然而悲劇在于他們在果園城多年形成的制度法則下,要么主動投降,自認平庸,要么在掙扎中煎熬著死去。
《賀文龍的文稿》中曾經像鷹一樣充滿戰(zhàn)斗力與生命力、渴望飛翔的青年日復一日地為了生計、家庭瑣事而忙活,終于讓果園城的生活重壓把年輕時成為大作家的夢想給碾碎了、揉進了庸碌的生活中,漸漸了斷了最后的希望。當他終有一天“無意間在書堆下分出他的文稿,它已經像夾在紀念冊里的花瓣變成焦黃”,成為孩子隨意圖畫的廢紙。在果園城,“希望、聰明、忍耐、意志,一切人類的美德無疑全比罪惡更難成長,它們卻比罪惡更容易銷蝕、容易腐爛、容易埋沒”。賀文龍注定要在果園城凝滯渾濁的空氣中,忍耐著、煎熬著度過一輩子。當已經失去理想激情的庸碌的人恍然間發(fā)現了自己年輕時也曾雄心勃勃的、為理想而奮斗的舊證,這種對比、這種印證豈非也含有著一種歲月飄忽、人生空虛的悲劇感嗎?
《狩獵》中的孟安卿滿腔壯志,離開果園城開始他生活上的大狩獵。但是當他成為了一名畫家后回到果園城,以為一切都沒有變,卻發(fā)現果園城里的人都不記得他的存在了,連從身邊經過的狗和豬都不再對他親切了。他始終不能忘情的故鄉(xiāng)拋棄了他、背叛了他并再次逼走了他。
《傲骨》中的“傲骨”是個接受過各種新思想的熏陶、能看清果園城愚昧的人,他滿懷希望與驕傲地去學?!霸囋囎约旱睦硐搿?,希望啟迪學生的思想,然而這個小城里的人都不理解他,將他視為怪物。他的理想、他的抱負在小城愚民的奚落中、小城舊制的壓迫下湮滅了。自己也被折磨成了一個“牢騷,沒有完的牢騷”的憤世家。
果園城很難讓人寄以理想與希望,所有那些對它懷有理想和希望的人都是與它不相容的,果園城的這灘淺水里根本不能讓這些抗命不尊的反抗者存身,在傳統(tǒng)舊制以及其后面冷漠麻木的小城居民的冷漠逼視下,理想者除了最終理想幻滅的悲劇性結局,沒有更好。
二.果園城的悲劇性
從果園城人的悲劇命運,我們已經可見小城自身的隱患了。師陀在《果園城記·序》中寫道:“我有意把這小城寫成中國一切小城的代表,它在我心目中有生命,有性格,有思想,有見解,有壽命,像一個活的人”。如果將果園城做為小說主人公,那么無論是它的性格還是它隱約可以預見的命運軌跡都蘊含著悲劇性的征兆。
我們剖析人物身上的以上三重悲劇,為的就是認識果園城這位小說主人公身上的災難性性格——順命茍安、保守愚昧、殘酷冷漠。它雖然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似乎仍保留田園牧歌的風味,然而卻讓倚它活著的小城人染上了因陳守襲的因子,順從天命的惰性就像病毒一樣侵襲了這里的每一個人,使他們失去了主動抗爭的意識。果園城就是這場瘟疫的病源。無論是對愛情、理想還是人生的希望,在這灘死水中都不被相容。這樣的傳統(tǒng)小城要在現代文明中存活,唯有犧牲、壓制所有新生萌芽。
在凝滯的時間里,果園城默默地經歷著滄海桑田的變化,靈性的小城在現實逼迫之下顯得了無生機。素姑還沒有真正邁進生活的門坎,青春就已枯萎凋謝;魁爺風光不在,變成“龜爺”;試驗場場長被歲月磨礪得漸漸淡泊名利、與世無爭;夢想成為作家的賀文龍不再幻想不切實際的東西,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們變得平庸,失去朝氣,果園城成為死氣沉沉、保守愚昧的小鎮(zhèn)。它麻木冷漠地看著諸如孟安卿、賀文龍之流的理想者、抗爭者在苦苦掙扎煎熬,看著素姑、油三妹等期盼愛情的荏弱女性一步步走向衰亡的人生盡頭,看著城里所有痛苦的人都在空空地、寂寥地凝望。而果園城就有這種非凡的消化能力:“凡是到果園城來的人,沒有一個能夠幸全,他一走進城門,走進那些浮土很深的街道,忽然他會比破了財還狼狽,首先他找不見他自己了?!?/p>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小國寡民式的安寧固然美麗,但這樣的安寧也代表著一種在永恒的輪回中不思進取、坐等待斃的盲目的生存狀態(tài)。無論平民、知識分子,或豪族巨紳,只要一入果園城,命運大都是凄涼、慘淡、悲哀的,要么墮落,要么死亡。這些身份不同的人最終悲劇命運的相似,意味著的不是小城中一個人或一個階層的衰亡,而意味著在現代文明的沖擊下,依賴傳統(tǒng)農業(yè)文明而生存的整個小城將在這種死一般的安靜中走向末日。然而,果園城的悲劇性命運是可以預見的,早蘊含在小城中的每一個人物的悲劇中。
結語
很多人評論師陀的《果園城記》時,總更多地將目光投注于師陀對于鄉(xiāng)村故土的復雜感情以及現代文明沖擊下農業(yè)文明何去何從的憂慮。誠然,師陀借馬叔敖的虛擬身份重新審視故土時,對故土持有矛盾的雙重情感,既愛又憎,既想要逃離又終生難以忘情,只留下無法擺脫又難以言表的痛,其實這種情感也是一種悲劇性的存在。
注釋:
[1]蘆焚:《里門拾記·序》,引自劉增杰編《師陀研究資料》第 48 頁,北京出版社,1984 年 1 月。
[2]劉西渭:《讀<里門拾記>》,引自劉增杰編《師陀研究資料》第 203 頁,北京出版社,1984 年 1 月。
參考文獻:
[1]劉敏慧,周鴻. 鄉(xiāng)土中國的憂傷凝眸——師陀短篇小說集《果園城記》讀解[J]. 江蘇教育學院學報,2002,18(02):76-80.
[2]師陀. 果園城記[M]. 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7年1月第一版.
[3]張亞男. 師陀《果園城記》的研究概述[J]. 中國西部科技,2008,07(34):6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