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死 夢生

孫炯

一個酒徒能對另一個酒徒施以影響，而這影響是酒徒以外的人所做不到的。這是80年前，“嗜酒者互誡協(xié)會”的成立初衷。而這個協(xié)會現(xiàn)在正在幫助宋文遠這樣的，因為嗜酒而痛不欲生的中國人。對于宋文遠來說，戒酒就像是拳賽，酒癮是職業(yè)選手，酒徒只是平民，與前者較量敗局無疑。

房間的中央是一張桌子，上面擺了紙巾、咖啡和茶。這是幾個酒鬼聚會的地方，他們是嗜酒者互誡協(xié)會（Alcoholics Anonymous，簡稱AA）成員。

我隨宋文遠旁聽了3月的聚會，宋的故事原本沒什么好說，直到他被酒精困住。

聚會場所在城市中心的寫字樓內(nèi)，時間是晚上7點到8點。有8人參會，包括我、四個酒鬼、一位新來者和兩位家屬。

聚會由C君念誦AA導(dǎo)言開始，導(dǎo)言的要義是：戒酒的愿望是唯一入會條件;互誡會不收費用，不介入任何紛爭;主要目的是保持滴酒不沾，并幫助其他戒酒者獲得清醒。

1935年，AA在紐約成立，創(chuàng)始人比爾和鮑勃醫(yī)生都曾是酒精成癮的受害者。比爾從酒癮疾病?？漆t(yī)生史可華處得到幫助，形成了精神療法：道德上的檢討;對人格缺陷的悔悟;對受過自己傷害人的補償;對他人的幫助，以及對“上蒼”的信賴。

比爾向其他酒鬼宣傳這套方法，而另一酒徒，鮑勃醫(yī)生是第一位接受療法并成功保持清醒生活的人。他們發(fā)現(xiàn)嗜酒者之間的互相幫助能抑制自己喝酒的欲望，一個酒徒能對另一個酒徒施以影響，而這影響是酒徒以外的人所做不到的。

這個互助組織在此后蓬勃發(fā)展，蔓延至各個國家。2000年，在安定醫(yī)院與北醫(yī)六院醫(yī)生們的引入下，AA落地中國，在幾座大城設(shè)置分會。2000年夏季印刷的《嗜酒者互誡協(xié)會》中文版提到，AA全球會員的總數(shù)超過200萬人，在150個國家有9萬6千個分會。

兩個美國酒徒在80年前探索出的精神工具，還在幫助宋文遠這樣痛不欲生的人。

宋文遠騎一部腳踏車到上海圖書館，在咖啡座與我見面。他穿運動裝，講話有條理，看不出是個酒鬼。

宋文遠現(xiàn)在44歲，十來歲時便開始喝酒，大人用筷子沾葡萄酒喂他，他咪上一口，甜的。

高中時，他身上有了錢會去買酒，與后來的惡化相比，這不算什么，就是喝點啤酒。26歲那年，他已經(jīng)很渴望喝酒，聚會變得沒由來，為了喝酒而強湊。同伴與他講：下班能喝酒，那晚就值得期待。

他的表現(xiàn)是一直要喝，喝到趴下為止，喝上即有快感，不喝會焦躁。宋文遠說，成為一個真正酒徒的重要標(biāo)志是“起床就喝”，以及“喜歡一個人喝”。

早起時，他的身體已需要酒，肚皮是空的，酒精直入血液的感覺暢快。他對前晚的宿醉會有負罪感，正常人不以繼續(xù)喝酒來緩釋自責(zé)，但嗜酒者會。焦慮并未消減，循環(huán)往復(fù)陷入死局，他解決問題的能力下降了。

喝酒影響到白日工作，宋文遠沒法專注，總想去補充點酒。他制定各式戒酒計劃，少喝，或者改品種，白的換成啤酒，但計劃總變，因為做不到。他往個人意志上去總結(jié)，結(jié)論就是意志不行，自我克制力不強。

而一個人喝，是為了安全，他擔(dān)心與人一塊兒，酒后會講錯話，辦錯事。

家人拿宋文遠沒辦法，因為酒太容易得到，就指望他少喝一點。只是對于酒徒，不存在少喝，喝上便會過量，要么拒絕第一口。宋文遠說，喝上的感覺是舒服，不能停下，腦里的想法是把感覺留住、延長，就需要不停攝入酒。

他后來也想，嗜酒跟少年時讀武俠有關(guān)，小說里，武功蓋世的俠都酒量了得，他想成為那樣的人。地位高年齡長的前輩，真刀實槍喝不過他，在他面前拜服，他覺得爽。

處對象時，因為喝酒，他取消過約會，或者原本答應(yīng)的去處不去了。女友對他嗜酒問題的嚴重性沒有足夠認識，不知道是一種病，頂多往貪杯上想，有時也會納悶，怎么這樣貪杯？宋文遠的回應(yīng)就是那少喝一點唄，欺騙并且掩蓋。

他后來發(fā)展到隨身帶酒，才明白二鍋頭的酒瓶是真正以酒鬼為本的設(shè)計，扁平，200毫升，方便揣在兜里。雖然口感很差，但酒徒不太在意，度數(shù)足夠就行，已經(jīng)不是品酒。

他意識到喝白酒太傷身，換喝黃酒，灌入可樂瓶偽裝一番，可以在大街上喝起來。

35歲，宋文遠成家，但他開始手抖、心慌、出虛汗。偶有體檢，肝臟相關(guān)的指標(biāo)全都不行。酗酒帶來的快樂愈來愈短，而達到快感所要攝入的酒精卻愈來愈多，他感覺不對勁了。

他自覺去求醫(yī)，經(jīng)常性跑內(nèi)科，有經(jīng)驗的大夫讓他伸出手，在手掌某個位置一按，即判斷是典型的肝受損。他的癥狀是心悸、高血壓、失眠和納呆。醫(yī)生規(guī)勸他，只要別喝酒，比吃什么藥都好，就這么簡單。

他請來郎中、道士整點迷信，殺只雞，燒些東西，畫符念咒，土洋結(jié)合的辦法都試過了，對戒酒沒用。

宋文遠自問，戒酒成功的人能有百分之一？明知道杯酒下肚會有后果，身體仍不由自主。他往精神方面去考慮，坦率問家人，是精神病嗎？家人說不喝酒蠻好，喝了有點像，想法變偏激，看法變極端。精神科大夫說他有抑郁癥，到底是喝酒引起了抑郁，還是抑郁導(dǎo)致了嗜酒，說不清了。

2006年他36歲，在精神病院待過一禮拜。院方為避免戒斷反應(yīng)，采取的療法是不驟然斷酒。平時喝什么酒，可以存一瓶，每餐獲準(zhǔn)嘗一口，等整瓶酒喝完，沒了，精神病院是封閉管理，不可能再弄到酒。宋文遠就是單純依賴酒精，可病房里有多類病患，他們幻聽、自言自語、躁動，宋文遠嚇跑了。

逃離精神病院沒幾天，他復(fù)飲了。之后有一次被動斷酒，一共三天，這三天是身子殘了，因為喝什么吐什么。他身體仍呼喚酒，但灌入后立馬吐掉，吐掉再喝，最后變成喝水也吐。絲毫沒快感了，但還是想喝。

宋文遠意識到，這類似吸毒，人暈乎乎，舒服且喜悅，需要快速大量飲酒來托舉快感，但快與多，身體是頂不住的。

一段時間，宋文遠把醫(yī)保病歷卡隨包攜帶，人不對勁，就徑直往醫(yī)院去。酗酒時不怕死，喝多了又惜命，他不想輕易死掉。

宋的妻子在網(wǎng)上搜到了AA。宋文遠記得清楚，2008年11月9日，他第一次參加AA活動，活動點在巨鹿路上的君王堂2樓。

他妻子威逼利誘，若去，回來許他再喝一瓶。場地是教堂租給AA的，有一圈沙發(fā)，參與的總共四人。按程序先自我介紹，得說自己是酒鬼，如果覺得這詞刺耳，也可自稱酒徒、問題飲酒者或嗜酒者?；顒拥膬?nèi)容是傾訴與傾聽，不打聽別人的隱私，除非別人愿意說。

宋文遠聽酒鬼們的故事感到震撼，因為情節(jié)熟悉，自己所經(jīng)歷的亦發(fā)生在別人身上，酒鬼的思維是相通的，那一晚，他覺著高度被人理解。

但宋不自稱酒鬼，他覺得難聽。A君發(fā)言說跟家里人斗智，把酒瓶裹上塑料紙藏抽水馬桶里，酒鬼們馬上能聽懂為什么這樣做，是為了安全感。

他們說的事都大同小異，講過去酗酒到何種程度，比如半個月沒吃一粒米，不分晝夜地喝，被扭送至精神病院或派出所。

AA成員B君，曾出鏡紀(jì)錄片《醉夢人生》，當(dāng)時坐在宋的對面，已經(jīng)2年不沾酒。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他分享一些戒酒方法：不要做長遠的規(guī)劃，只考慮今天的事，只確保今天不喝酒，明天是另外一個今天;要避免饑餓，避免孤獨，避免不良情緒。

他們還告訴宋文遠嗜酒是一種病，這極大緩解了他內(nèi)心的負罪感。自AA回來后，妻子兌現(xiàn)讓他嘗酒，此后的四個月，他沒有再喝。

他說不清其中的魔力，每禮拜堅持去AA開會，至少能保證散會后不會喝酒。他在AA被認同被理解，他想什么酒鬼們都知道，而酒鬼們過去所做的丑陋事，他也都做過。

他們一起學(xué)習(xí)5本美國嗜酒者寫的書，通過讀書他知道，嗜酒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而水下問題是性格，比如自私，自我為中心，不謙卑，有時又自我評價過低。

他興致勃勃參加在滬外籍人的AA英語會，懂中文的老外給他翻譯，他發(fā)現(xiàn)酒鬼的處境不論國籍，頂多他貪白酒，對方喝威士忌。

他原本守得沉甸甸的包袱都吐露出來，把真實一面呈現(xiàn)給經(jīng)歷相似的人，傾訴完畢酒鬼們一齊道謝。會議結(jié)束他們要互相拉手，念一句：上蒼請賜予我勇氣，讓我接受我能接受的事情;上蒼我需要安寧，接受我無法改變的事情;我需要智慧，明白這兩者之間的區(qū)別。這是AA的傳統(tǒng)。

停酒早期，妻子陪宋文遠去單位，收走錢包，在單位對街的花園守他下班，那是戒酒人最不穩(wěn)定，容易動搖的時期。但妻子沒法長久把他拴在身邊，最終靠他自己直面誘惑，堅持去AA開會變得至關(guān)重要。開會使宋文遠明白自己的身份，是酒鬼、嗜酒者以及酒精依賴癥患者，這些標(biāo)記終身不變，即便停酒50年，50年間仍是酒鬼，至多算是一個暫且收斂的酒鬼。因為只消復(fù)飲，即刻會打回原形。宋文遠當(dāng)時沒深信這點。

四個月后，他以為自己好了，掉以輕心，對需要始終滴酒不沾存有僥幸。他內(nèi)心對酒的渴望潛伏已久。他跟愛人拌嘴，這拌嘴多少是他設(shè)計，由他挑起，他需要個理由，埋怨菜做得不好，很生氣，甩門出去，直奔超市買了黃酒，塞褲兜里。他在馬路上走了5分鐘，決定喝第一口，并且只喝一口。他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想法完全變了，已經(jīng)起頭，索性敞開喝了，接著是第二瓶。他持續(xù)復(fù)飲了一周。

我在百度貼吧的戒酒吧里看到過相似的潰敗。一個女酒鬼自述，在戒酒兩個月后，去外地參加會議?；爻袒疖嚨莫M小空間使其心慌，她抑制不住在食品推車買了小二鍋頭，躲進廁所兩口喝了，人立馬振奮舒展開來。推車折回她又買一瓶，在車廂連接處徘徊猶豫，理智迫使她把酒倒入便池。但幾分鐘后，她追上推車買第三瓶，這次是一飲而盡。

宋文遠復(fù)飲以后，父母失望，妻子也很失望。但妻子意識到失望于事無補，也從停酒的四個月間看到希望，她認準(zhǔn)AA是有效的，鼓勵丈夫重回AA。

AA的酒鬼們鼓勵他：自你重新跨入這扇門，你的生活又掀開新的篇章。他們不認為復(fù)飲罕見，很正常，重要的是能回到AA。

醫(yī)院的治療進行生理上的脫癮，參與AA是心理脫癮，是后續(xù)跟進的心理支撐。

在我列席的AA會上，成員發(fā)言都由“我是酒鬼”開頭，他們朗讀書本的第五章《互誡計劃是如何奏效的》以及協(xié)會的《十二個傳統(tǒng)》。

他們念道：請記住，我們面對的是狡猾、令人困惑而又力大無比的酒癮。如果沒有幫助，我們是克服不了它的。但有一個全能的力量，那就是“上蒼”。但愿你現(xiàn)在能找到他。

許多酒徒把AA本身即視作“上蒼”。

接著是共鳴感，貫穿在整段自由發(fā)言里。C君落魄過，在路上撿瓶子賣，一個瓶子一毛錢，湊足10個，去超市買了袋裝料酒，一口喝下，身體舒服了，就差沒去搶;D君春節(jié)在老家過，總幻想有人追著他打，像遇見鬼，三宿沒睡，沒安眠藥就吃暈車藥;E君下班要提著酒瓶進地鐵，車程45分鐘，沒有酒熬不過去。

宋文遠回應(yīng)E君，爛醉的日子，他坐地鐵同樣無法維持很長時間，應(yīng)對的辦法是每靠一站下一次車。

“同病相親”式的討論能達成默契，“是的，我有過這種經(jīng)歷”，或者更進一步，產(chǎn)生推力，“是的，我相信這個計劃對我也能奏效”。

“我現(xiàn)在頭痛，又在想喝酒了，”那位新人說，“你們幾位師父多多指點，我盡量還是把酒戒掉，酒不是好東西?！?/p>

《互誡計劃是如何奏效的》中的第一條寫：我們承認，在對待酒癮的問題上，我們自己已經(jīng)無能為力，它使我們的生活變得一塌糊涂。

多數(shù)酒鬼都不承認或不服氣他們對酒癮缺乏控制力，不斷試驗，不斷失敗且付出代價。宋文遠曾假想酒癮是拳賽中的泰森，他挑戰(zhàn)泰森敗了，借口泰森是重量級選手。但對手換成中量級、輕量級、羽量級仍是敗。酒癮是職業(yè)選手，酒徒算是平民，與前者較量敗局無疑。AA教授的方法是別高估自控力，要管住第一口酒。

C君沒沾酒4年3個月了，D君6個月，E君說，戒酒并不難，難的是如何找回生活。宋文遠說，停酒是基礎(chǔ)，其他事會隨停酒時間的延長，悄然發(fā)生變化。

宋文遠停酒已經(jīng)5年，AA發(fā)了他紀(jì)念牌子。5年來，他數(shù)十次動過念頭，有心癮，但都克制住。剛停酒時，他到超市里邊，在酒柜駐足，覺得好看，有吸引力，有買的沖動。他后來意識到那是高危地方，再去超市，就避開酒柜。售酒網(wǎng)站也誘惑他，有時他花費半個小時，把啤酒置入購物籃，再把紅酒置入購物籃，并不支付，只過眼癮。網(wǎng)店促銷時他覺得便宜，會買，買來把玩或者送人，讓朋友替他喝掉。他把行為在AA聚會上講了，酒鬼們指責(zé)了他，說很危險，不應(yīng)該那樣做。

另一回是妻子離家探親，宋文遠獨自生活十天。他其實懷疑自己的操守，覺得孤獨時未必頂?shù)米。A(yù)先添加了AA成員的QQ，依賴酒鬼們的鼓勵或者敲打度過十天。

他慶幸目前為止沒有復(fù)飲，但明天怎樣，他不敢說，AA的法則是不做長遠的規(guī)劃。他還是個酒徒，這身份終究不變，他的身體對酒精的依賴削弱了，但談不上消除，他的自制力還是差，但已不懷僥幸。他的精力、睡眠和食欲都比以前好。

現(xiàn)在的宋文遠渴望前去開會，他說：“離AA近就是離酒精遠?！?/p>

（對于報刊、電臺和影視媒體，始終恪守不透露個人姓名的原則是AA的傳統(tǒng)之一，文中涉及的受訪對象姓名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