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則徐
試圖從宏觀角度和模糊思維立場對人類文化現(xiàn)象進行重新猜想和探秘,也試圖令似乎深奧難懂的周易更加切近走入人們的人生。余世存的《大時間》,正是這一潮流中出現(xiàn)的一個最新成就
久盼的余世存研究周易的《大時間》一書,終于完成撰寫并出版,為他高興之余說點想法。
流傳本《周易》一書至遲完成于西漢,其成書應該有一個漫長的編纂過程,孔子大概是一名關鍵編者,而其中的核心要素八卦,考古學證明商周之交已經(jīng)出現(xiàn)或形成。就占筮而言,甲骨文考古遺存證明殷商時已經(jīng)極其發(fā)達,占筮之法多種,八卦是占筮的體系之一,通過周易而成為中國主流。我為什么要說這樣的歷史呢?這是要說明,盡管流傳本《周易》可能并非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一本書,但它包涵的內(nèi)容在總體上則屬于最早,可以視作為除甲骨文外中國最古老的文本。進一步來說,也可能是世界最古老、完整的文本之一,不僅體現(xiàn)了中國人的原思維,而且也可能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人類的原思維,蘊含著30005000年間人類精神的諸種信息,那時候黃河流域是人類在東亞的匯聚地。因此,像余世存這樣,用新的視角和方式挖掘和發(fā)揮周易的思想,總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情,值得珍視中國精神和人類精神的讀者關注。
中國對于周易的研究,從漢朝以后就一直屬于顯學,綿亙至今而不斷,專稱為易學。無論是道學還是儒學,《周易》都屬于最重要的經(jīng)典之一。在經(jīng)學時期,易學有漢學與宋學的派別之分,在清朝構成了有清一代學術的重要組成部分。雖然《周易》更被視作儒學經(jīng)典,但入民國后,易學不僅沒有因為反孔否儒的潮流而被忽視,反而有更受熱衷的現(xiàn)象,研究成果在數(shù)量上超過了元、明、清三朝,在質(zhì)量上超越了漢學和宋學。1980年代之后,易學再次出現(xiàn)一個高潮,除老派的金景芳、高亨等有所新作外,還新出有黃壽祺、呂紹綱、余敦康、張立文、董光璧等人。
1980年代后,最特出的易學成就有兩個方面:一是考古學的進步,比如對1973年發(fā)現(xiàn)的馬王堆帛書《周易》的研究,以及原始八卦符號的發(fā)現(xiàn)和梳理;二是文化學等方面的發(fā)揮,突破傳統(tǒng)易學比較嚴格的學術約束,進行文化學、藝術學等方面的發(fā)揮。其特點是不再拘泥于文本的考證和訓詁,將現(xiàn)存流行本《周易》設定為一個成熟了的文本體系,根據(jù)其基本精神向文化、藝術等人文領域乃至商務、日常生活等領域延伸,既試圖從宏觀角度和模糊思維立場對人類文化現(xiàn)象進行重新猜想和探秘,也試圖令似乎深奧難懂的周易更加切近走入人們的人生。余世存的《大時間》,正是這一潮流中出現(xiàn)的一個最新成就。
如果認為余世存《大時間》不夠?qū)W術,那么,這一批評無疑是恰當?shù)?。但是,學術本身并非余世存的目的,他的目的所在是人生。章炳麟回顧自己早年時說:“《易》道冥昧,可以存而不論?!币馑际亲约耗昵鄷r候認為《周易》中的道理太玄,雖然不能認為沒有價值,但也沒有必要去花精力研究。后來,有了豐富人生經(jīng)歷的他才明白:“不學《易》,則終身不能無大過,而悔吝隨之?!保ㄕ卤搿蹲允鰧W術次第》)意思是一個人如果不懂得周易里的道理,一生就很難不遭遇大挫折,晦氣、禍難會始終伴隨自己一生,不知道該如何解脫。這是明白了的章炳麟研究易學的動機所在。但是,章炳麟有厚實的國學功底對周易進行專門研究,普通人即使明白了章炳麟明白了的道理,又哪里能去專門研究周易呢?因此,對于普通人來說,就只能閱讀研究家已經(jīng)研究形成了的成果。但是,普通讀者讀《周易》困難,難道讀章炳麟的《周易易解題辭》《八卦釋名》之類就不困難嗎?比較而言,還有什么能比用通俗語言撰寫的余世存《大時間》更適合于閱讀的呢?
說余世存《大時間》不夠?qū)W術,僅僅是從其體例和表述方式而言,并非說他沒有學術思想的根基。如果沒有學術思想的根基,那么,就成了缺乏依據(jù)的胡思亂想。余世存的易學思想,核心是空間和時間,簡約而論就是時空論或宇宙論。他在《自序》中稱受到了張楨先生的啟發(fā):“張楨先生以數(shù)學老師的精確性,把易經(jīng)六十四卦的時空起止計算出來。自漢儒之后,千百年間的易經(jīng)研究者多忘了易卦的歷法功能,忘了易經(jīng)的時空特征?!庇嗍来婵赡苁菫榱送怀鰪垬E對自己的啟發(fā),因此把話說得過了。余世存的時空論、宇宙論并不僅僅來源于張楨先生,張楨本身也并不能夠是無根之水,他們都只能是突出和發(fā)揮了周易本就突出存在著的時空元素。
以研究側(cè)重為特點的易學流派,無論是漢學還是宋學,都有象數(shù)一派,而時空則是象數(shù)的一個基本要素,不同的研究家只是或給予內(nèi)涵,或給予明朗而已。無時空,則無所謂象數(shù)。
余世存《大時間》時空觀的特色,是將六十四卦直接與現(xiàn)行歷法銜接,內(nèi)在基礎為中國古典的二十四節(jié)氣循環(huán),外在形式為太陽公歷,這樣就固定下普通人可以很明晰的六十四卦時間鏈。這是一個模式,這個模式的可靠性是什么,余世存沒有詳盡論證,可以認為這是余世存心出的一個運用模式,其證明并非論證,而是印證。他在書中羅列了古今中外1048個名人,以其相符性分別于六十四卦,稱之為“卦人”。這樣,讀者就可以有一種便利,同樣可以將自己設定為一名“卦人”,根據(jù)出生日期或事件日期自名為“某卦人”,按照余世存就該卦的闡釋,玩味其中,領會人生。余世存《大時間》最突出的特點就在這里。不過,余世存《大時間》最突出的缺陷也正在這里,也即,最突出的特點也恰是最突出的缺陷。余世存過于希望用名人數(shù)量印證其對六十四卦的解釋,忽視了就個案的詳盡分析,或者是迫于被簡單理解為命理的無奈,因而可能有令讀者云里霧里的恍惚。
然而,這缺陷未必就是遺憾。所謂心出之印證,有不可言說、難以言說之前提,然而又不得不言說,從而需要通過說者與聽者之間的互動才得以實現(xiàn),也即讀者并非被動,讀者本身就是創(chuàng)造者,是發(fā)現(xiàn)者,是在言說者。易并非可以僅僅依靠言說者進行證明,而是也需要依靠每一個“卦人”自己來心證,因為人人心中本皆有易。每個讀者的人生,豈是作為著者的余世存能夠說清楚的?每個人自己的人生,還能有誰比每個人自己更能夠心知心會的呢?
當讀者在閱讀《大時間》時,是余世存在用一己之心對讀者言說,而讀者也恰在以一己之心跟余世存交流和進行自我觀照。也許彼此不能證明什么,但彼此卻在共同印證著。全部的蘊味,皆在其中。這正是易的俗世魅力,也是余世存《大時間》這本書的閱讀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