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賓諾莎家族生與死——讀加比·格萊希曼的《永生之書》

瘦竹

看完瑞典作家加比·格萊希曼的《永生之書》，我心中有一種強烈的幸福感，我慶幸與它的相遇，這是一本與《一千零一夜》、《追憶逝水年華》、《百年孤獨》、《傅科擺》放在一起一點也不遜色的小說，就憑這一本書，作者加比·格萊希曼就完全可以躋身于大師的行列。

《永生之書》的中譯本在其封腰上稱《永生之書》為歐洲版《百年孤獨》，其實，這樣類比很不恰當，雖然都以家族歷史為材料，《永生之書》除了那個活了300多年的斯賓諾莎家族成員薩爾曼，一點也不魔幻。從時間跨度上，它跨越了一千多年（從1129年20世紀末）、斯賓諾莎家族36代，從空間上它幾乎跨越了整個歐洲大陸，從涉及的知識上它跨越了猶太神秘哲學(xué)卡巴拉到相對論，因為其復(fù)雜的歷史背景與知識背景，注定它比《百年孤獨》更復(fù)雜、更氣勢恢宏，如果用前文我提到的幾本名著做一下聯(lián)系的話，那就是它既有《一千零一夜》的異國情調(diào)，也有《追憶逝水年華》的時空交錯、《百年孤獨》的紛繁復(fù)雜、《傅科擺》的燒腦難度，然而，所有的這一切加起來并不表示它是一本缺乏可讀性的小說。

就像所有大人物來到這個世界上一樣，斯賓諾莎的第一代巴魯克·哈列維于公元1129年（北宋二帝被擄，北宋滅亡后兩年）誕生時，也發(fā)生了一些異象：“夜空 突然被一顆兩條尾巴的彗星照亮了。它就像一簇藍色的火焰一般劃過了 南歐的上空。人們紛紛跪地開始祈福。狗在狂吠,女人月經(jīng)來潮,屋頂 崩塌,公雞下蛋,連老鼠也開始交配?！卑汪斂顺赡旰笸ㄟ^重返人間的摩西領(lǐng)受了上帝的秘密旨意，于是斯賓諾莎家族延綿千年的跌宕起伏的命運徐徐拉開帷幕……

這樣一本時間和空間跨度極大、人物和事件繁多的小說，作者必須找到適合于它的文本方式，翁貝托?埃科的《傅科擺》在時空的跨度與人事的繁多上與《永生之書》上有一拼，為了達到神秘的效果，翁貝托??？平栌每ò屠畼涞慕Y(jié)構(gòu)來構(gòu)建自己的小說，而卡巴拉在其中占有重要意義的《永生之書》卻沒有借助這樣花哨的文本，而是使用貌似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但《永生之書》的現(xiàn)實主義與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以及馬爾克斯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都有很大的差別。

《永生之書》的前一部分，因為其特別的伊斯蘭歷史背景，斯賓諾莎家族前幾代先人的故事頗像《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在他們個人命運起起伏伏的同時也夾雜著基督徒與摩爾人的斗爭以及王室的宮廷斗爭，這期間發(fā)生的最重要的事件是斯賓諾莎家族第一代巴魯克發(fā)明出長生不老藥以及第七代傳人摩西寫出卡巴拉的經(jīng)典之作《光輝之書》，這兩者為他們的后人本杰明?斯賓諾莎（著名哲學(xué)家巴魯赫?斯賓諾莎——《永生之書》譯為本圖?斯賓諾莎）寫出《永生之書》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從第二部分開始，小說開始變得復(fù)雜起來，一邊是小說中的“我”（阿里）遙遠的祖先以及相關(guān)人物的故事，一邊是“我”叔祖父、祖父、祖母、他們的同輩以及相關(guān)人物發(fā)生在過去故事，中間還夾雜著我及同胞弟弟薩沙與叔祖父、祖父母之間發(fā)生在不久前的故事，而這三者之間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更要命的是每一個故事都在關(guān)鍵時刻戛然而止，你只有讀完全書才能知道每個人最終的結(jié)局，在打破時空結(jié)構(gòu)上，《永生之書》又頗可以與《追憶逝水年華》作類比。那些一時被撲面而來的復(fù)雜搞得暈頭轉(zhuǎn)向的讀者，其實也不必擔(dān)心?！队篮阒?jié)》每一小節(jié)作者都加上了一個恰當?shù)臉祟}，而在我看來每一小節(jié)都是一篇很棒的短篇小說，我甚至可以說，它們頗有博爾赫斯的文風(fēng)，我愛極了其中的《藏書》、《冷凍的夢》，雖然它們讀來是無比讓人心酸的，因為它們都其實只寫著兩個字，那就是：死亡。

縱觀《永生之書》，斯賓諾莎家族成員除了一兩個“壞孩子”都并沒有違背上帝的旨意，但他們仿佛受到了詛咒，幾乎有半數(shù)成員死于非命，其中著名的死亡事件有：恰伊姆被挖心掏肺死、赫克托耳被書砸死、亞伯拉罕死于鱷魚之口、蕭珊娜上吊而死、大尼古拉斯死于斷頭臺、吉多跳河而死、雅各布被吊燈砸死、小尼古拉斯死于泰坦尼克、卡爾曼被飛機輪胎砸死、卡洛被汽車撞死、薩沙被火車撞死，除了《死亡百科全書》、《死神來了》我沒有從任何一本書及電影里一次性見證過這么多死亡。從這點上看，其實《永生之書》根本就不是“永生之書”，而是一本“死亡之書”。在《永生之書》最后，斯賓諾莎最后一個成員阿里在死亡即將來臨之際，將《永生之書》化為灰燼，也許他意識到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宇宙終極秘密，永生既不可能也不必要，正是因為死亡才使生命有了意義。

《永生之書》中涉及的重大歷史事件有：中世紀基督教徒對猶太人的排斥與壓迫、啟蒙運動、法國大革命、拿破侖激蕩歐洲、一戰(zhàn)、希特勒的崛起、二戰(zhàn)、大屠殺、古拉格群島、匈牙利事件、捷克事件、肯尼迪被暗殺、柏林墻的倒塌等，在這些歷史背景中，那些讀者熟悉的歷史人物伏爾泰、羅伯斯庇爾、弗洛伊德、茜茜公主、弗朗茨?約瑟夫一世、斯大林、希特勒等也紛紛粉墨登場，與一代代斯賓諾莎家族成員一起演出了一出出悲喜劇，從整個人類的歷史看，其實《永生之書》其實是一本歐洲滄桑史，雖說歷經(jīng)劫難，卻總能浴火重生，《永生之書》里曾對尼采的“永劫回歸”做出了新的解釋，那就是人類作為整體是永生的，并且不是一再地重演。

《永生之書》是這樣一本小說，你看了既想大哭也想大笑，你既想永遠記著它又想徹底忘掉，你想馬上扔掉它，重讀時你又能津津有味，你感覺受了一次巨大的傷害而又經(jīng)歷了一次巨大的愉悅，而好小說往往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