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拈拈連增擴意境

陶文鵬

詞學(xué)家詹安泰先生《論修辭》一文論述“拈連式”修辭方法說：“事象易見，德性難知，兩類并舉，即以易見喻難知；人具是覺，物多吻昧，兩類并舉，即以靈覺明吻昧：若斯之倫，咸屬‘拈連。又中情所往，有感斯應(yīng)，無間時空，紛至沓來，前后左右，聯(lián)類附從，不離其宗，亦拈連也?！彼涯檫B式的修辭法分為七項，其中一項是：“同類物象情事互相牽合者，謂之‘類拈格?！痹谔扑卧~家中，有不少人用了類拈拈連格，北宋賀鑄尤精此道。他的三首《好女兒》，都是每首兩處使用類拈格?？傊?，同類的物象情事互相牽合，集聚一起，有助于纏綿反復(fù)地渲染詩情，從而增擴意境。這里舉出四例，同大家一道品賞。

但頻占鏡鵲，悔分釵燕，長望書鴻

北宋詞人賀鑄《好女兒》詞云：“車馬匆匆，會國門東。信人間、自古銷魂處，指紅塵北道，碧波南浦，黃葉西風(fēng)。候館娟娟新月，從今夜、與誰同？想深閨、獨守空床思，但頻占鏡鵲，悔分釵燕，長望歸鴻！”這首詞寫情人的相思離別，在一篇之中兩處使用類拈拈連修辭格。上片寫離別，“自古銷魂處”即離別處，亦其下“紅塵北道，碧波南浦，黃葉西風(fēng)”處。這三句即屬同類物象情事而相互牽合者，皆言離別而又略有區(qū)別，兼用顏色對與方位對，對仗工穩(wěn)，相互映照，清人陳廷焯《云韶集》卷三評這三句“字字精秀”。下片寫相思。“候館”即官辦旅舍，表明男子已在旅途中?！熬昃晷略隆毙稳萸镌轮篮茫绱肆汲矫谰盁o人共賞，表現(xiàn)他離別戀人后的孤獨寂寞。其下是設(shè)想戀人在家中的愁苦和盼望?！跋肷铋|、獨守空床思”，寫她獨守深閨、獨對空床，因思念而不能成眠。下文“但頻占”三句，即以類拈格想象她在家殷切思念和盼望他歸來的行為和心態(tài)?！扮R鵲”，即鵲鏡，古代銅鏡背面多鑄喜鵲圖案，故稱。唐代王建《鏡聽詞》云：“重重摩挲嫁時鏡，夫婿遠行憑鏡聽?！笨芍紜D多捧鏡誦咒以占卜行人歸期，前置“頻聽”二字，想見其盼歸之心何其迫切！“釵燕”，即燕形金釵，古代女子的一種首飾。情侶分別，女子往往掰斷金釵，一股留給自己，一股贈給男方?！盎诜帧?，表示后悔讓情郎離開自己。“書鴻”即鴻書，家信，古有大雁傳書之說，故云。加以“長望”，乃是表現(xiàn)她迫切盼望行人來信。這三句都是從對面著筆，不寫我想她，而寫她想我，已深透一層，手法巧妙，抒情強烈，作者先由“頻占鵲鏡”暗示行人不會很快歸來，引出“悔分釵燕”，其后只好盼望來信。一句一意，一層一境，前牽后合 ，層層深入，將閨婦之行為、心理摹寫得形神栩栩，可謂深摯纏綿之至?！谤o鏡”“燕釵”“鴻書”都用了倒裝法，將“鵲”“燕”“鴻”三種大自然的動物作為意象主體，從而創(chuàng)造出“鏡鵲”“釵燕”“書鴻”這三個極新奇鮮活的意象，又使“書鴻”與上片“西風(fēng)”同韻?？梢娫~人駕馭語言、營造意象、組織章法的藝術(shù)功力。陳廷焯在《詞則·別調(diào)集》中評論此詞前結(jié)、后結(jié)說：“俱有三層意義，不似后人疊床架屋，其病百出也。”

何處喚春愁？綠楊影里，海棠亭畔，紅杏梢頭

南宋女詞人朱淑真《眼兒媚》詞云：“遲遲春日弄輕柔，花徑暗香流。清明過了，不堪回首，云鎖朱樓。午窗睡起鶯聲巧，何處喚春愁？綠楊影里，海棠亭畔，紅杏梢頭?！贝嗽~寫一個閨中女子（也可看作是多愁善感的作者本人）的春愁。上片寫清明過后，她在云霧籠罩的朱閣繡戶里回想起一段傷心往事，內(nèi)心中也罩上一層愁霧。下片寫她午睡醒來，聽到窗外鶯聲巧囀，更喚起萬端愁緒。于是她自問：這喚起春愁的黃鶯，究竟在何處啼叫呢？以下三句是她的自答：在綠楊影里，還是在海棠亭畔，抑或紅杏梢頭呢？這三句都是地點，一起回答前句“何處”，屬于同類物象情事而相互牽合者?！熬G楊影里”“海棠亭畔”與“紅杏梢頭”一定是女子常去的熟悉之地，也許還是女子昔日與其情人相會之處，如今卻是黃鶯啼鳴惹人春愁之所在。在和煦陽光下柔枝輕拂的嫩綠楊柳，于亭畔盛開的雪白海棠與紅色杏花，再加上黃鶯的巧囀，組合成一幅花香鳥語的明媚春日圖畫，這樣的美景更強烈地反襯出女子的愁情。這三個意象拈連牽合，又使人感到鶯啼之聲不斷流動和轉(zhuǎn)移。愁情本是抽象無形的，而今竟有了形、聲、色，可見可聞，又流動不定，惹人追尋，卻又難以尋出準確位置。作者妙用“類拈格”的修辭法創(chuàng)造了這一個寂中有聲、靜中顯動的美妙意境，讓讀者想象、補充女主人公之靈心善感，并體驗其愁緒之幽約、凄迷、悵惘、無盡。

溶溶泄泄，東風(fēng)無力，欲皺還休

南宋詞人范成大《眼兒媚》詞云：“酣酣日腳紫煙浮，妍暖破輕裘。困人天色，醉人花氣，午夢扶頭。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紋愁。溶溶泄泄，東風(fēng)無力，欲皺還休?！睋?jù)詞前小序，此詞是乾道九年（1173）閏正月末，作者調(diào)廣西經(jīng)略使赴桂林途中過江西萍鄉(xiāng)所作。詞中抒寫他在早春柳塘畔歇息時引發(fā)的詩情。過片“春慵”緊接上片的“困”字、“醉”字，寫他喝醉午睡醒來的慵倦、懶散情態(tài)?！翱e紋”，縐紗的細紋，比喻水的波紋。這兩句說：春慵就像春塘中那細小的波紋一樣。這個“愁”字，既形容春塘水縠紋，也描狀作者春日的慵懶，與南唐李璟《山花子》的“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頗相似，可能由李璟句點化而出。下文三句，都是進一步具體描寫春慵與縠紋之“愁”的，因此屬同類物象情事互相牽合?！叭苋苄剐埂保ň従徎蝿?、蕩漾；“東風(fēng)無力，欲皺還休”，說東風(fēng)太細微、柔軟無力了，它想吹皺春塘水，但水紋又平下來，靜止了。這兩句寫風(fēng)吹春水的動靜狀態(tài)，脫胎于南唐馮延巳《謁金門》的“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和蘇軾《臨江仙》的“風(fēng)靜縠紋平”，并把二者融合起來，用無力的春風(fēng)和欲皺還平的波紋來比擬、形容春慵的狀態(tài)，化抽象為具象，而且寫得特別生動細致、微妙慰貼，借鑒前人又超越前人，這是運用“類拈格”修辭法帶來的藝術(shù)效果。與上述賀鑄、朱淑真詞的例子相比，賀、朱結(jié)構(gòu)三個“類拈格”句都用了整齊、工致的對仗、排比，以“字字精秀”見長；而此詞結(jié)構(gòu)三句卻是散體單行。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評云：“借東風(fēng)皺水，極力寫出春慵，筆意深透，可謂入木三分?！鄙螂H飛則贊曰“字字軟溫”（《草堂詩余別集》引）。筆者認為還勝在細膩、自然。

一叢萱草，數(shù)竿修竹，幾葉芭蕉

南宋詞人石孝友《眼兒媚》詞云：“愁云淡淡雨蕭蕭，暮暮復(fù)朝朝。別來應(yīng)是，眉峰翠減，腕玉香銷。小軒獨坐相思處，情緒好無聊。一叢萱草，數(shù)竿修竹，幾葉芭蕉?！边@首相思懷人詞，上片寫他在春雨綿綿中思念遠方的情人，并推想她獨居閨中一定因為刻骨相思而容衰體瘦。作者從對方著墨，借人映己，寫法巧妙。下片正面寫他自己的相思苦況?！靶≤帯?，有窗的小廊或小亭、小屋。這兩句寫他獨坐小軒，因相思無望而百無聊賴的情緒。這是質(zhì)實直率的敘事言情。究竟是眼前什么景物觸發(fā)出他的相思？其無聊又是怎樣情狀？作者在結(jié)拍寫出三個相互牽合的同類物象，含蓄曲折地作出回答?！拜娌荨薄靶拗瘛薄鞍沤丁奔仁切≤幹車难矍熬拔铮指髟㈩愃频南嗨?、添愁情意。“萱草”，又名“諼草”，古人以為此草可以忘憂。《詩》毛傳：“諼草令人忘憂?！憋怠娥B(yǎng)生論》亦云：“合歡蠲忿，萱草忘憂，智愚所共知也?！边@里是反用，意謂萱草竟不能排解相思之憂?！靶拗瘛?，杜甫《佳人》詩有“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之句，以翠袖映襯美人的孤獨；而詞人如今只見“修竹”不見美人，自然會觸目傷懷?！鞍沤丁?，唐代李商隱《代贈二首》（其一）有“芭蕉不展丁香結(jié)，同向春風(fēng)各自愁”句；李煜《長相思》也寫道：“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可知，小軒外的“萱草”“修竹”“芭蕉”，都關(guān)合著相思、憂愁情意，呈于詞人眼前，使他更加悒郁愁恨。這三個添愁供恨的同類物象，分別被詞人用“一叢”“數(shù)竿”“幾葉”三個數(shù)量詞來修飾，使它們顯得稀少、孤清，與孑然獨坐的詞人相互映襯，又形成了三個十分工整的排比句，與朱淑真的“綠楊影里，海棠亭畔，紅杏梢頭”相類。李調(diào)元《雨村詞話》卷二說：“詞中白描高手無過石孝友。”的確，石孝友這三句純是白描，有別于朱淑真的彩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