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的理解與誤解（二）

鐘振振

[宋]蘇軾

頃在黃州，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臥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鏗然，疑非人世也。書此語橋柱上

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上б幌L(fēng)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關(guān)于“照野彌彌淺浪”

胡云翼先生《宋詞選》注曰：“照野彌彌淺浪——月亮照徹曠野里水波動(dòng)蕩的小河。彌彌，水盛貌?！保ㄉ虾９偶霭嫔?978年版，第73頁）

夏承燾、盛弢青二先生《唐宋詞選》注曰：“照野句：月光照徹曠野里水波動(dòng)蕩的小溪。彌彌……水盛貌?！保ㄖ袊嗄瓿霭嫔?981年版，第65頁）

按：以上幾位先生都把這六字看成是一個(gè)沒有主語的句子：“照”字是動(dòng)辭謂語，“（彌彌淺）浪”則被當(dāng)作“照”的賓語，而“野”字則被當(dāng)作“（彌彌淺）浪”的定語。于是，他們按自己對(duì)文義的理解，補(bǔ)出了邏輯主語——“月亮”或“月光”。

其實(shí)，這和下句對(duì)仗，兩者都是倒裝句。正常的語法順序應(yīng)當(dāng)是“淺浪（主語）彌彌（狀語）照（謂語）野（賓語），層霄隱隱橫空”，或者“彌彌（定語）淺浪（主語）照（謂語）野（賓語），隱隱層霄橫空”。如果分得再細(xì)一點(diǎn)，則“淺”字又是“浪”的定語?？傊?，它是個(gè)主、謂、賓語俱全的完整句。

可是，“淺浪”又怎么能夠“照野”呢？

我們不妨把“淺浪”理解為“淡淡的月光”。古人將名物劃分陰陽，月亮亦稱“太陰”。而“萬水歸陰”，水和月確有著不解之緣。《呂氏春秋》卷九《季秋紀(jì)·精通》曰：“月也者，群陰之本也?！蛟滦魏跆欤宏幓鯗Y?！薄痘茨献印肪砣短煳摹吩唬骸胺e陰之寒氣為水，水氣之精者為月?！碧茪W陽詢《藝文類聚》卷一“天部”上“月”引《舊歷說》曰：“月猶水也?！苯允瞧淅?。即便不論這層關(guān)系，那柔弱的月光與淺淺的水波也是形神俱肖，可以聯(lián)想而及的。漢樂府《郊祀歌》十九章其十一《天門》曰：“月穆穆以金波?！辈苤病镀甙А吩娫唬骸懊髟抡崭邩?，流光正徘徊?！蹦铣瓮跎_(dá)《七夕月下》詩曰：“廣庭揚(yáng)月波?！蹦铣河蒴恕对伹镌隆吩娫唬骸胺簽E浮陰來，金波時(shí)不見?！绷汉單牡凼捑V《望月》詩曰：“流輝入畫堂?！北敝茆仔拧兑孤爴v衣》詩曰：“新月動(dòng)金波，秋云泛濫過?！碧评钌屉[《燕臺(tái)》詩四首其三《秋》曰：“月浪衡天天宇濕?！彼雾n琦《和春卿學(xué)士上元罷燈》詩曰：“絲竹沉聲月泛波，警宵方喜罷誰何?！碧K舜欽《中秋夜吳江亭上對(duì)月懷前宰張子野及寄君謨蔡大》詩曰：“長空無瑕露表里，拂拂漸上寒光流。”歐陽修《鬼車》詩曰：“須臾云散眾星出，夜靜皎月流清光?！笨芍谔K軾之前，詩人們?cè)缇陀貌?、浪、流水來比喻月光，屢見不鮮了。

如果我們不把“淺浪”看成月光的喻辭，仍解作小河或小溪的水波，當(dāng)然也是說得通的?！皽\浪”本身雖不能“照野”，但“淺浪彌彌”，反射月光，就可以映照曠野了。這樣理解，意境也極優(yōu)美。

關(guān)于“障泥未解玉驄驕”

胡云翼先生《宋詞選》注曰：“障泥未解玉驄驕——是說馬兒喜愛障泥，因障泥披在它身上而感覺驕傲?！稌x書：王濟(jì)傳》：‘濟(jì)善解馬性。嘗乘一馬，著連乾障泥。前有水，終不肯渡。濟(jì)曰：“此必是惜障泥?！笔怪馊ィ愣?。”

林庚、馮沅君二先生主編《中國歷代詩歌選》下編（一）注曰：“‘驕，壯健而不順從?！稌x書·王濟(jì)傳》說：王濟(jì)乘馬外出，馬披錦障泥。途中遇水，馬不肯渡。王猜想它是愛惜障泥，解去障泥，馬果渡水。蘇用此故事，意在表現(xiàn)馬的矜貴?！保ㄈ嗣裎膶W(xué)出版社1979年版，第639頁）

夏承燾、盛弢青二先生《唐宋詞選》注曰：“驕：此處是活躍之意?！妒勒f新語》記載：王武子有一次乘馬出去，馬身上披有很漂亮的障泥，碰到前面有水，馬不肯渡，王武子說：一定是惜障泥。把障泥解了，就渡過了?！保ǖ?5—66頁）

按：《詩·衛(wèi)風(fēng)·碩人》曰：“四牡有驕?！泵秱鳌吩唬骸膀?，壯貌。”宋人詩詞中凡言驕馬或馬驕，一般也都是說馬的壯健。如柳永《柳初新》詞曰：“驟香塵、寶鞍驕馬?！标處椎馈朵较场吩~曰：“碧蹄驕馬杏花韉。”晁端禮《玉樓宴》詞曰：“繡鞍縱驕馬?！辟R鑄《木蘭花·夢相親》詞曰：“紫陌屢盤驕馬鞚?！碧餅椤短酱骸吩~曰：“驕馬黃金絡(luò)腦。”潘汾《倦尋芳》詞曰：“何處貪歡，猶系驕馬?！睆?jiān)獛帧断策w鶯慢·鹿鳴宴作》詞曰：“驕馬蘆鞭醉垂?！蓖踔馈稘O家傲·和余子美對(duì)雪》詞曰：“驕馬驟，吾家金埒新編就?！狈冻纱蟆蹲詸M塘橋過黃山》詩曰：“陣陣輕寒細(xì)馬驕，竹林茅店小簾招?！备哂^國《浣溪沙》詞曰：“草芳似待玉驄驕?！狈皆馈断策w鶯·和余義夫行邊聞捷》詞曰：“鐵色驄驕，團(tuán)花袍窄?！苯允?。并無“驕傲”、“活躍”、“不順從”等義。

“障泥未解玉驄驕”，實(shí)是“驕玉驄障泥未解”的倒裝。高觀國之“草芳似待玉驄驕”，也是“芳草似待驕玉驄”的意思，可與本篇對(duì)勘。其所以倒裝，主要是為了押韻；其次，這樣遣辭造句也顯得奇峭、勁健。

至于其用晉人王濟(jì)（字武子）故事，主旨也并不在“表示馬的矜貴”，而是為了突出自己對(duì)這野溪月夜之美景的珍惜?！罢夏辔唇狻?，馬兒便不肯渡涉溪水，于是也就不會(huì)破壞了溪水中那一片皎潔如玉的月光。此意正于下片前兩句“可惜一溪風(fēng)月，莫教踏碎瓊瑤”中道出。

己亥雜詩（一六八）

[清]龔自珍

閉門三日了何事，題圖祝壽諛人詩。

雙文單筆記序偈，筆禿幸趁酒熟時(shí)。

關(guān)于“題圖祝壽諛人詩”

劉逸生先生《龔自珍己亥雜詩注》曰：“〔諛人詩〕寫恭維人家的詩。”（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37頁）

按：“題圖”，是“題”別人之“圖”；“祝壽”，是“?！眲e人之“壽”；準(zhǔn)此語法結(jié)構(gòu)，則“諛人詩”也應(yīng)是“諛”別人之“詩”，即寫文章去恭維別人所作的詩，而不是寫詩去阿諛奉承別人。

下句“雙文單筆記序偈”，交代了自己所采用的文體，其中并沒有提到“詩”。而“序”這種文體，有詩詞文集序一類，或用駢文（即所謂“雙文”），或用散文（即所謂“單筆”），按慣例多少要為詩詞文集的作者說幾句好話。稍有溢美之辭，便是“諛”了。歷來都是愛寫詩的人多，而寫得好的人少。以龔自珍這樣的大才，能被他看上的詩人又有幾個(gè)？為他人詩集作序，勉強(qiáng)夸贊一二，言總未必由衷。說“諛”人詩，可謂不打自招。

關(guān)于“筆禿幸趁酒熟時(shí)”

劉逸生先生《龔自珍己亥雜詩注》曰：“〔筆禿句〕筆雖然脫了毛（意思是文章寫得不好），幸而還趁點(diǎn)酒意?！保ㄖ腥A書局1980年版，第238頁）

按：這里的“筆禿”，不是自謙文筆不好——龔自珍的一貫作風(fēng)是自負(fù)，他很少自謙；而是說文字寫得太多，筆都寫禿了?！稌x書》卷八GA996王羲之等傳后唐太宗制曰：“雖禿千兔之翰，聚無一毫之筋。”所謂“禿千兔之翰”，即寫禿上千只兔子的毛所能制造的無數(shù)支毛筆。李白《醉后贈(zèng)王歷陽》詩曰：“書禿千兔毫，詩裁兩牛腰?！逼湟馀c唐太宗制正同。唐李綽《尚書故實(shí)》載：“智永學(xué)書積年，禿筆十八甕?！倍拍痢都奶浦堇瞰n尚書》詩曰：“書功筆禿三千管，領(lǐng)節(jié)門排十六雙?！彼瓮趿睢秹艋取吩娫唬骸鞍l(fā)為疾蝗詩，奮掃百筆禿。”梅堯臣《和永叔飲予家詠枯菊》詩曰：“諸公醉思索筆吟，吾兒暗寫千毫禿?！彼^“千毫禿”，也就是“千筆禿”。蘇軾《寄傲軒》詩曰：“先生英妙年，一掃千兔禿?！彼^“千兔禿”，即用《晉書》唐太宗制中語。黃庭堅(jiān)《奉答圣思講論語長句》詩曰：“簿領(lǐng)文書千筆禿，公庭嚚訟百蟲鳴?！鼻鍦蟆墩?qǐng)旨行取疏》曰：“反復(fù)申諭，舌敝筆禿。”朱彝尊《送陳舍人大章歸黃岡》詩曰：“暇搜耆舊文，筆禿猩猩毛?！庇靡饴酝?，均可參看。

“幸”，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卷二曰：“猶本也；正也?！边@里“幸趁酒熟時(shí)”的“幸”，當(dāng)作“正”字用。這詩的意思不是說因?yàn)楹攘它c(diǎn)酒，趁著酒興，本來寫不好的文章竟也寫得好了；而是說：雖然寫了那么多文章，寫得很辛苦，但正趕上酒釀熟了，掙得不少“潤筆”的銀兩，大可以用來買醉，痛飲它一陣子呢?；蛘哒f：正是為了趕在新酒上市的時(shí)候能有錢痛飲，我才關(guān)起門來整整寫了三天應(yīng)酬文字，把筆都寫禿了！

“題圖祝壽諛人詩”，本來是很庸俗的事，然而一旦揭出其目的是掙錢買老酒喝，“俗”也就變得“雅”了起來。能把很不“詩意”的題材寫得這樣詩趣盎然，我們不能不佩服詩人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