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子（組詩）

胡弦

涌泉

“你要穿越那黑暗，因為

所有事都不會真的消失?！?/p>

置身于變化，但無法探究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辨認中，地心引力的遲疑像一種

新的智力。

但所有事都不會重來一次。

正是從那里：一個仿佛隱藏著

永恒的地方，有股神秘的力量將它

突然送回——

噴涌，如此清澈，

無法用來講述那經(jīng)歷。

劇情

戲臺老舊。留住那些結局，

必須使用吊過的嗓子。

拋出的水袖無聲翻卷，

藏著世界上最深的沉寂。

——有蘭花指，未必有春天;

有小丑，則必有歡樂。

有念白，天，也許真的就白了。年月

長過一代又一代觀眾，卻短于

某個夜晚。萬水千山仍只是

一小圈碎步，使苦難看上去

比歡樂更準確。

——憤怒是你的，也是我的。

悲傷，所有人來分它，就會越分越多……

最后，散盡的繁華都交給

一聲嘆息來收拾。

那在后臺調油彩的人最懂得：臉，

要變成臉譜，

才不會在鑼鼓的催促中消失。

翠湖

細雨像通往從前的路。

烏云翻滾，藤蔓抱著石頭……

——是變化在包含整個世界，

失效的嘴唇上有無限事。

波浪耽于散漫的快樂。

多少音樂被浪費，你像一個

從前在這里消失的旅人……

許多世紀過去了，你重歸漣漪，

借助自身那無休止的起伏

在理解，一個平面的不平靜。

“時間滑動，朝某個不明的方向……”

你聽見自己的聲音，

像個素不相識的人在說話。

“有些水，就像風的前身——”

而幸福是一無所知的光，正側身于

無知覺的悲傷中。

棲霞山

霞彩如遺產(chǎn)，歸天空所有。

登高，或憑欄遠眺，都有美好之物離去后

留下的空寥。

宇宙之變，起于陰霾，我能從你

變幻不定的臉色上，推測世道人心。

有一年鬼子進城，溪水里盡是紅色的石頭;

有一年劊子手轉世為僧，念經(jīng)聲兇猛。

而你是笨拙的，未開口，臉頰上先有

兩朵審慎的云。你相信，如此往還，

所有消散的，都會重新聚攏……

譬如峰巒，青霜一擊，就會驟然變色，而若

秋風不來，則引頸于稀薄的預感中，守著

每個瞬間，和各自心底深藏的秘密。

山塘

有風。河水新生鱗尾。

窗格里，刺繡里，灰塵上，

金色光線是歡喜的。

游進碗里的魚已身敗名裂。

蘇州漸綠。

風，把雕花小樓又鏤空一次。

昭明書院

江山如虎，

騎虎難下的人去讀書。

燈光柔軟，如斑斕虎紋。

騎虎于壁上

是件多么美妙的事。

尤其是，師傅已經(jīng)老如枯葉，

照壁，總像沉在深秋里。

三百年虎嘯

化作紙燈罩上

一只肥碩蜘蛛的呼嚕聲。

小謠曲

流水濟世，亂石耽于山中。

我記得南方之慢，天空

藍得恰如其分;我記得飲酒的夜晚，

風卷北斗，丹砂如沸。

——殷紅的斗拱在光陰中下沉，

老槭如賊。春深時，峽谷像個萬花筒。

我記得你手指纖長，愛笑，

衣服上的碎花孤獨于世。

雨花臺

春雨為江山松綁。

蕉葉像一封舊信。

閣子、石隙間，銹跡隱隱。

繁華已被石子們分掉。分到寂寞時，

春又過半。古老銅獸，

看守著梅花的病、愛情。

章安

潦倒的胸懷變寬，無用，

斜陽腳步輕。

壁虎踞舊戲臺，霸天下，糾古今，

見蝴蝶過而不驚。

藥師假寐，白了須發(fā)，手指

在空桌面上搭著

沒有脈跳卻來去自如的人，以及

草藥經(jīng)年不愈的心病。

憶杭州

女子研習茶道，

男子禮佛，行醫(yī)，飲酒。

許多年后，女子如水，

男子不知所蹤。

許多年后，我們依然愛女孩兒，不喜皇帝、僧侶。

是非中燈火闌珊，

老茶樹，綠得像個大郵局。

許多年后我去看你，

一陣鐘聲，去看河坊街里的石獅子。

鎮(zhèn)江

風卷蘆葦是老僧，

烈火烹油是戲子。

散場了，觀眾們從不同朝代回家。

癸巳三月，長江如沸，

宿鷺如一滴睡眠。

鍋蓋在水中滾了三滾。

麗水

品茶，聽曲。

江水并不響應那曲子。

萬物自在。

小城點亮了燈。

木槿花如往事。蜂蜜沒有年紀。

曲子里，甲和乙調情，

誤了過江。丙來到橋上。

一座老橋，暖如故人。

宣城

淺的喜悅在箜篌間流傳，

比如潔癖、光陰之暗、性的微塵。

而作坊間，則能聽見山河深處的風聲。

無數(shù)心跳又碎成了紙漿。

城是暮歌，流水剪徑，

紙由生而熟。一支竹管埋頭苦干

很久了。

明月在天，神仙們列隊回家。

敬亭山，帶著老公主在路上。

高淳

危崖懸于遠山，舊事難了。

從鏡中穿過的人，鼻尖冰冷。

傍晚，船攏向渡口，

小街里的太極圖又大又肥。

有人在隔壁下棋，

天窗上的雨點驟然密集。

山頂上，有座修了一半的小廟，據(jù)說，

談到某個女子的內心時，

用得著那廟里的一尾木魚。

尚湖

湖一做風景

就俗了。

釣絲那頭魚一咬鉤，

天下的人心就有點亂。

無事不談古人。

有些話，品茗時且放一邊，

且看風吹花朵，吹著吹著

就吹進了山的陰影里。

過臨安

朝代厘清后，遠山和平原

就分出了層次。

河流，歸于黑暗;恒星，歸于神學。

當傳說散發(fā)出檀香，愛情

像被摧毀的天氣。

列車提速，在掠奪你身體那遠郊般

陌生的安寧。

下雨了，每粒核桃都是陌生的故事。

拂水山莊

——我們照例飲酒到天亮……

山莊僅供參考。亡國者僅供參考。

照例，書頁從逝去多年的人那里

接過損壞的愛情，和廢墟。

晨光熹微，老藤條在虛空中晃動，

它纏住的東西，一松開，

就是陣陣風聲。

湖上多波濤，新荷是清香中一位痊愈的神。

照例，宿醉搖晃，如模糊鏡像，

被痛苦折磨過的事物，

都像取自一種不存在的現(xiàn)實。

徽州

歲又晚，窗外落滿了雪，

人如一口深井。

飲酒是危險的事，硬了肝腸。

窈窕之章，多頌幾遍有兇狠意。

歲又晚，案頭硯冷，

想想人生虛度，如可誅心，如賊，

如老火車過萬古愁，

如妻老丑時，更念故鄉(xiāng)。

歲又晚，雪還在落。

憑窗，風把袖子又裁去一截。

沙溪

昨天，有人在船上賣彩霞，

橋孔落在水中的圓，有一半虛無。

紅綢纏著瓷器和風俗的心，

古樟患上輕微的嗜睡癥。

梅雨季，一張古畫里的妙人兒，

悄悄更換了表情。

明月谷

水觀音。紙囚徒。

波浪給碼頭送來鎖鏈。

遠方，幽暗的窗前，有人

正在拆一只空信封。

游子多年隔音書。

剪紙人手中，月亮在掙扎。

——仍沒有一張紙能代替

那單薄的、碎的、剪壞的、

愛了就不能回頭的。

新市

人老如黃酒。衰落的家族，

養(yǎng)出了野花般的小丫頭。

老宅前，梔子如夢，

盛開的玉蘭如一場雪崩。

舊事無存，石板路釋放出更多空間。

傍晚，小兒女過家家，

寂靜在老屋里持續(xù)裂變。

——照壁上的老狻猊，

靠蓄積的憤怒活了下來。

責任編輯 柳 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