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鴻的詩

主持人語：

沈天鴻是一位有著強烈的本體焦慮的詩人，他的寫作總是致力于追尋世界與生命存在的真相，執(zhí)著于揭示人類生命的根本困境。這賦予他的詩以冷峻的理性色彩。而這種理性是滲透在聲音與意象里的，因此更具一種直擊人一心的詩性效果?！八械氖挛锒际谴蟮氐?身外之物/生命，因此今我顫栗”，這樣的詩句也今我們顫栗。夏子則是一位更為感性的詩人，在他的筆下流溢著濃郁的情感，鄉(xiāng)愁、遠方、光陰、死亡……這些經典詩歌母題在夏子的吟詠中依然煥發(fā)出扣人一心弦的力量。然而夏子的寫作與青春期抒情寫作不同，他的詩中融入了隨時光而來的智慧，從而擁有了更為豐富的美。

——蘭坡

沈天鴻，安徽望江縣人。初小肄業(yè)，十年漁民，安徽師范大學中文系1982屆畢業(yè)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高級編輯。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安徽省報紙副刊研究會副會長。兼職教授。主要作品有詩集《沈天鴻抒情詩選》、《另一種陽光》、《我和世界》，散文集《夢的叫喊》、《訪問自己》；文學理論集《現代詩學·形式與技巧30講》等。

兩種方式

越是長久地注視

一朵怒放的花

你就會獲得越來越多

圍繞著花飛翔的蝴蝶

直至蝴蝶的飛翔

與花朵的怒放疊印在一起并最終融為

歌聲一樣生動的一體

越是長久地思考天空

你就會獲得

越來越多的星星

它們在黑暗中緩緩漂移

直到寒冷的星光

相互交融，星星與星星

與天空再無界線

一起在自己共同的內部

接近黎明

這兩種方式

都是我喜歡的，它們有時混淆

讓世界再生，讓我知道

其間有夢幻，也有雷霆

生活與夢

一個人不可能在

生活與夢之間醒來

我們常常忘記這一點

滿懷信心

而這，正是冬天

每年必須到來的原因

——僅僅只有秋天還不夠

原野必須置于

皚皚冰霜之下

深夜的夢必須被

北風的尖嘯驚醒從而找到

類似冬天的心情

生活由此重新開始

找到它新的春天夏天

然后另一些日子到來

像此前所有日子的窮親戚

僅僅只有一個醒著的夢：成為

那不是它自己的東西

2003.9.14

幸福的時光

有時，我會轉過頭去

這是我

不可被剝奪的權利

我充分使用它

以更多地觀看

我愿意觀看之物，發(fā)現那

內在于我

此時才呈現出來的思想

生存，總是處于懸崖上

能離開的時刻

就是幸福的時光

2005.8

身外之物

這是秋天而秋天也許還未開始

草木歡欣鼓舞

仿佛有喜事，灰暗還只是天空的

雨欲下未下

風欲起未起

黃昏最好來得遲一些

讓我就著光線想一想某年的秋天

我如何看見了

大地缺少的部分

現在，我再次看見缺少了

黃昏應有的落日

但我知道夜晚仍會按時到來

草和樹都將如黑色的石頭

被秋天告知

它們妨礙了地面

是的，所有的東西都已經是

秋天中的事物

所有的事物都是大地的

身外之物

生命，因此令我顫栗

2012.10.9

黃梅戲《徽州往事》

任何地方都可能是徽州，正如

任何事情都必然是往事

一個女人，被她自己的一生挾裹

一生，又被詭異的事件綁架

——女主角，在強烈的光的中心

也在

濃重的黑暗的中心

主角不一定就是主人。誰

才是這往事的主人？

回憶者，表演者

都只是它的一部分，與觀看者

都面面相覷

這不僅是戲劇的需要

也是命運的需要

那不同于我們的命運

給我們以無言的痛苦，尖銳

但又遲鈍

整個存在無窮地大，又無窮地小

最后，都聚焦于某個人

仿佛嘲弄

2012.10.27

穿過夜晚

穿過夜晚，隨群山一起上升

忘記群山內部

和空氣中黑暗的元素

鳥，在天空中云一樣追逐

忘記它們來自大地這個事實

忘記有時就是幸福

許多東西仍然在低處

他們，它們，不得不在低處

并且從未獲得過祝福

房屋里面仍然是黑暗的

仍然是黑夜，鞋子仍在等待著

等待再奔走在塵世，讓泥水

再次濺到它臉上，再次風干

菊花靜悄悄的。它被種植

在不是它的生活中

用痛苦和憤怒開花

并且它知道，黎明對于它

不過是寒霜，明亮，但也更冷

但仍然必須穿過夜晚

從不變的必須認識的生活中

哪兒也不到達地

穿過一個又一個夜

看見群山上升，然后停在那兒

獲得白晝的穩(wěn)定

2012.11.1

夜里的黑暗和光

這是夜。黑暗中的事物

都是一個個消失了局部

和細節(jié)的整體

比夜更黑，更模糊

以顯現，表明

一切存在都遠遠沉重于

存在者自己

光還沒有開始生長。這是子夜

黎明仍然足夠遙遠

但光必定已就在黑暗之中

——眼睛已經開始看見

石頭一樣的事物

而眼睛如果閉上

光立即就出現，并且除了光

別無它物

2013.3.31

4月的一個子夜

子夜，汽車都睡了

那遙遠的亮點

是人間的燈火

還是低得貼近地面的

天空的星光？

沒有時間更沒有時代的感覺。

我想到的不是歷史

是遼闊得無法想象的空間

群山、河流

沒有秩序的存在

這是我不帶目的性的時刻

讓油菜花自己開自己謝

讓夜色自己濃自己淡

我不做

最初或最后的判斷

2013.4.9凌晨

零點

零點。子夜時分。許多夜色

一點點星光

我的思想涌動著

大海用漩流，將那最深處的

推到最上面

風聲呼嘯。因為它什么也不擁有

而極度自由

它吹過大海，吹過輪廓分明的

山上的松樹

吹過我

眼睛看到光，也看到黑暗

光和黑暗都在燃燒

我確認：沒有什么東西會

永遠靜止不動，即使是山

即使是石頭

唯一不動的其實是時間

零點只是一個假設

假設之物充滿了現實的可能性

卻沒有形體與方式，只追趕

那代替所有人的人

2013.4.11零時

暮晚

傍晚時群山一起陷入沉思

一任晚霞明滅

云隱云起

沉思的群山看上去極為溫柔

一個錯覺！漸暗的輪廓里

全部是鋒利的鐵

暮色總是比天空和大地更為遼闊

也更加深沉

更和所有的生命聯系在一起

坐在暮色里的人漸漸消失

現在唯一可觸的是大地

在腳下，也可以在手里

在你，或者在群山的懷抱里

2013.5.21

我確信….

我確信；美是一種危險

甚至威脅它自己

如何才能沉默？

我感到刻骨的疼痛，驅趕又凝固住

遙遠的，看不見之處

荷花在開，度過它們的夏季

太多的水。這世界

沒有因此變得滋潤、溫柔

什么也沒有說。但我們并沒有沉默

陽光，夜色，都可以被轉變成

一種愛撫

2013.7.20

干旱之年

大地為何在高處

裸露出它的巖石？

瘦骨嶙峋，暗紅或青灰

都蹲伏，但

隨時會猛獸一樣躍起

萬里無云。極其干旱的年份

它們的熱量

超過了任何生命能承受的

溫度。但還遠遠沒有達到

讓它們融化的極點

動物植物都遠離它們

仿佛它們不是大地的一部分

不是

雨能打濕的東西

的確，它們有著死亡一樣的臉

大地為何要在高處裸露它們？

山下，干旱在持續(xù)

泥土、植物的枝葉

漸漸與它們相似，陽光

沉默而傾瀉，早晨也猶如正午！

它們永遠不會躍起

僅僅徒然地保持著

準備躍起的姿勢，在大地上

在天空下

它們準備痛哭而始終沉默…-

2013.8.13

遠山

它們把天空扛在肩上

而西邊的與東邊的不同：

永遠接受落日，被燃燒

被燒得更黑，必須在夜里

掙扎著再活過來

只有它們理解我

無人覺察的顫栗，就像

我理解它們，聽見

不能不站立的它們

骨骼的聲響

我從沒有去看過它們

我只是偶爾遠遠地望一眼

——它們面目不清

像這世界上很少

但又很多的任何人的投影

2013.12.29

回鄉(xiāng)之夜

燈光在月光的里面，影子

在我的外面

古老的黑暗在磚墻下

在夜烏突然的叫聲中——

樹影晃了幾下，地上

多了幾片落葉

我能聽見更多的黑暗

在田野上無窮無盡地奔跑

野樹、莊稼都形同虛設

在被混沌掩蓋的混亂中

遵循著

夜和夢的邏輯

這是我出生又離開的地方

是每個地點虛幻又虛幻的中心

只有我回來，它才變得真實：

極其平常，針尖大的一個地方

正如

我們生活在針尖之上

但這里的荊棘也懂得憂傷

歡笑在憂傷里面

淚水也在憂傷里面

今天夜里，黑暗在它自己的

黑暗中迷路了，而我

就站這黑暗里面

2014.1.7

活著

泥土，終日在空中飛舞

我們認不出它，認為

那是灰塵。而它們

穿越我們的軀體，沒有驚動我們

的確，歸來又離去的

是春天，是灰塵

泥土永遠在所有的這兒

像灰黑色的夜，或者

含有火種的余燼

記得允許我們跌倒的童年

活著，就是努力不陷進泥土

又不離開泥土

拒絕天堂，看見

飛舞的灰塵，而不看見自己

2014.4.19

群山屹立

我沒能看到它們升起

但我看見它們屹立

春天、夏天、秋天

最高處是冬天

那兒，渺無人跡

大地因此不再搖晃

河流，因最高處的冬天

而可以流淌

有人走進去了

有人走出來了

而那最高處，白雪皚皚

那兒，只有天空

沒有地平線

只有群山屹立

其它一切，都會倒下

死去，只有群山屹立

2014.6.11

眾生平等

風從山坳里吹來

吹動一溪流水和石頭

這多么像最早的記憶，又像

一念之差

風便已停息，水還在流

幾乎空空的村莊，那些

我不認識的人都已經走遠

只有野草和樹

看不出這是缺點

歡快地長著：

風景藏起了荒涼

人間藏起了地獄

這些水里的石頭，來自遠山

被發(fā)配到這兒

在水里越來越潔凈

——它們真的犯下過

一念之差的罪行？

有沒有如來，人間

都是一個巨大的手掌

眾生平等

2014.6.27

拜訪人類的生存

秋天以雨的形式

密集落下，鳥兒鳴唱著

在茂密的樹葉里

像不應該的一個幻覺

令雨變得飄逸，恍惚

晶亮地閃耀，無處停放

這只我永遠不會看見的鳥

雨從它的羽毛上滑下：

秋天不能使一只鳥變得沉重

而樹葉，正在因為沉重

而逐漸變輕，最后

盲目地像鳥一樣

輕盈而狂野地飛翔

我現在是一只安寧的動物

靜靜地看著所有的事物都開始

浮動在雨中

而雨開始漂移如煙——

它們會突然消失，就像從未存在

像這鳥鳴，只有現在而無未來地

拜訪過人類的生存

2014.8.31

猛獸

山里面藏著猛獸

我的身體里也有，那么

我身體里也藏著山？

猛獸在山里不出來

我也是，關在我身體里的猛獸

多年悄無聲息

只有我知道，它活著

它有它的邏輯與世界，它

不是我

這是無人知曉的秘密

群山美麗

任何猛獸，都沒有妨礙草和花朵

2014.6.22

中國音樂：蒼天的聲音（組詩

笛子獨奏：梅花三弄

北風呼嘯，反復說：

這塵世沒有什么可以留戀。

飄落的雪，堆積的雪

埋葬沉寂

又產生了更大的沉寂

梅花，這不可思議的孤傲

突然開放，晃動火焰

不能被熄滅——

并非愛這塵世，只是因為

活在這塵世

……風卷積雪

世界寒冷迷茫得

像一個巨大的錯誤。孤獨者之花

因這錯誤而孤獨

而在鐵的質地的枝上瘋狂搖曳

被欣賞，而不被理解

天色向晚，風雪彌漫、起伏于黯淡

梅花漸漸只被雪照亮

——摧殘你的也是照亮你之物

殘酷的真實，讓它

只被雪從內部驚醒

從雪中汲取冷酷，將它

轉化為保持著冷的熱烈

梅花三弄也許就是陽關三疊

風雪嗚咽的荒涼之地

在更大的荒涼中顛簸、起伏

平靜的只有梅花

在瘋狂的搖晃中平靜地開著

最終使世界在不可能中獲得

內心悸動的平衡

古琴獨奏廣陵散

天籟只可獨聽，此曲

只可獨彈

從弦上躍起，是流水嚶鳴

是金石裂帛

是這個塵世

一直缺少的部分

沉默、分離在其中

生死、訣別在其中

強烈的黑暗和光都向它傾瀉

它不理睬

它將所有的有

都化為蒼茫

第一個彈奏它的人

最后的彈奏者

都對著死亡彈奏

這死亡之外的形式和秩序

仿佛一種夢游。夢游結束

缺少的部分依然空缺

古琴獨奏胡笳十八拍

苦難如此堅忍不拔

將一個人變成了它移動的投影

胡笳十八拍，與胡笳無關

只與苦難有關，與那影子有關——

漫天風沙在行進

悲劇的時代在行進

胡天八月即飛雪

雪也下不白那影子！

一個人與一個時代如此相似

深遠的陰影一輪輪散開

穿過沙漠，穿過門穿過墻壁

來到這里：

它知道，我們也是它的一部分

必定是它的一部分

盡管那個人和我們

都不可能看見整體

燭光在搖曳

那個人在靠微小的燭焰取暖

蠟燭滅了之后

她呼吸寒冷的夜色

仿佛她一直以黑暗為食——

燭光中與她對抗的非人的黑色

現在和她的影子合而為一

在抽象中獲得暫時的和解，獲得

胡笳十八拍的旋律，而旋律

總是與內容、與實質無關

它僅僅是夸夸其談，里面存在著

沒有所謂開始與終結的

致命的空虛

古琴獨奏：平沙落雁

A

雁陣落下，像夜間的黑暗

像白晝云層里的光

紛紛落下

但現在是不屬于晝

也不屬于夜的黃昏

陰影也紛紛落下

天上竟有這么多東西落下

它們被殺死

在這深秋，狂怒的秋風中

天空仿佛就是一個悲劇

大地也一樣。波浪在大地的懷里痛哭

變得冰涼。雁群在白色的沙上散開

尋找著天空和大地

和水結合的地方

落下的雁也必須找到天空！

它們不是人類的目光，在人世間

焦灼地發(fā)亮

看見的

都是必須忍受的事物……

沙子。曾經是石頭

正在接近泥土的沙子

具有泥土的形狀，也擁有波浪的形式

永遠無法準確表現自己的沙子

像雁群落下的視線，或者感覺

秋天因此更深了，雁群

龐大的雁群，站立著，一動不動

B

所有發(fā)綠的東西都暗下來了

白色的沙子

白如秋水

雁陣落下，明亮的陰影紛紛落下

天空仍然遼闊

完整

雁唳聲此起彼伏

聲如清水，也如

無數玻璃不停地在破裂

蘆蕩陰郁

雪將在那兒

比冬天提前出現

更多的雁陣正在

虛無的空氣中飛來

它們也將紛紛落下，成為真實

與水結合處的白沙輕輕蕩漾

暴風雨很遠。寧靜站立的雁群

完美得就像趕上了死亡

201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