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族權力空間下的婺源祠堂

【摘要】婺源地區(qū)的宗祠處處都滲透著宗族權力的影響祠堂作為宗族權力的物化，不論是地址選擇還是建筑形式都受到宗族觀念的影響。祠堂遵從宗族道德標準、彰顯宗族的權力。作為宗族建筑，無論是從形式上還是從功能上，祠堂都受到宗族權力浸潤。

【關鍵詞】祠堂；宗族權力；婺源

在眾多的婺源古村落中，完整地保留了中國封建社會傳統(tǒng)聚落組織的形態(tài)，以宗祠為核心、牌坊為延伸、民居為外沿的布局。這種自然形成的民間傳統(tǒng)聚落形態(tài)其形成的依據(jù)可以看作是一個以宗族權力為核心的權力中心、以建筑為載體由中心向外沿發(fā)散的過程。福柯在《規(guī)訓與懲罰》一書中論及現(xiàn)代化之前政治統(tǒng)治由公開、暴力轉向隱藏、心理的統(tǒng)治。談到隱性的、心理的統(tǒng)治就不得不提到在中國長久的封建統(tǒng)治時期以儒家哲學為核心的在傳統(tǒng)禮教和新理學外衣包裹下的思想統(tǒng)治。這種思想統(tǒng)治并不像法條、暴力手段那樣是明確的懲罰，但正是這種潛移默化的隱性教化成為了鞏固政治穩(wěn)定的基礎。在《辭源》中“教化”解釋為兩意，即政教風化和教育感化?？梢娊袒墙⒃诘赖?、情感自愿基礎上的，與強制無關。這種政治倫理統(tǒng)治以一種溫和的方式進入了普通民眾的生活，并以潛移默化的方式改變著人們的思想，讓人民在不自覺中遵從統(tǒng)治者的思想。事實上歷代統(tǒng)治者也都善用教化的手段穩(wěn)固民心。自封建制度建立以來，歷朝歷代都有涉及，明清時期更甚，帝王不惜頒布法條來加強地方的思想統(tǒng)治。“治一國必自治一鄉(xiāng)始，治一鄉(xiāng)必自五家為比、十家為聯(lián)始?！鞭r(nóng)村是中國封建統(tǒng)治的基礎，在鄉(xiāng)村社會中實施教化，把統(tǒng)治者自上而下的道德要求切實落實到一般民眾的管理上，實際上很大一部分是通過宗族權力的幫助完成的。宗族指的是以父系血緣為脈絡形成的一個或幾個核心家庭的聯(lián)合體，權力實現(xiàn)直接體現(xiàn)在宗族權力對族人的控制上，這種控制一方面體現(xiàn)在精神上，用傳統(tǒng)的封建禮學引導人們的思想，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物質上，用最為直接的經(jīng)濟支持鞏固族權的地位，雙管齊下使明清時期徽州地區(qū)的宗族統(tǒng)治極為穩(wěn)固，但其最重要的意義在于我們可以看到完備而有效的道德教化系統(tǒng)。正如?？滤J為的“權力具有各種不同的形態(tài)，使用各種不同的技術”。婺源地處皖贛交界處，在歷史上相當長的時期內都隸屬于徽州，保留著相當完好的明清時期古村落群，在這些古村落中有大量的祠堂，大量的實物為筆者以婺源的古村落宗族建筑為例分析宗族權力對一般民眾思想的教化與滲透提供了材料。

婺源地區(qū)的祠堂始建于宋代，但屬個別現(xiàn)象并沒有形成社會風氣。明嘉靖后因在明世宗“許民間皆得聯(lián)宗立廟”的政策引導鼓勵下，以及徽州本地“程朱闕里”的深厚重禮學的思想基礎的雙重作用下，婺源地區(qū)開始了興建祠堂的活動。就婺源現(xiàn)存的祠堂建筑來看，一般祠堂為一個村落中最為華麗、莊嚴的公共建筑。婺源舊屬徽州，自古地少人多，明中期以后大批徽州居民經(jīng)商，在宗族觀念熏陶下的徽商一旦在事業(yè)上取得成功，便會回到家鄉(xiāng)修譜牒、建祠堂。婺源地區(qū)也不例外，祠堂的建造、修葺一般由族人共同出資完成，另外還擁有相當數(shù)量的公共田產(chǎn)，這些田產(chǎn)大部分由宮戶捐獻用于族中的公共事務，如祭田、義田、學田等，公共田產(chǎn)的收入用于祠堂的正常運轉、贍養(yǎng)孤寡老人、撫育族中的孤兒和族人的教育，雄厚的資金支持為祠堂的興盛、祠堂的宗法制度的實施提供了經(jīng)濟基礎。明中期以后，“徽州宗祠的數(shù)量之多、規(guī)模之大，在全國位居首位”，及至清代，宗祠已經(jīng)成為婺源地區(qū)最為常見的公共建筑。清代就有關于婺源修造祠堂的記載：“若夫鳩族而居，必構祠堂以奉先，不忘其祖，不渙其宗，俗之近厚有以也夫?！笨梢?，祠堂不僅僅是一座祭祀性的宗廟建筑、宗族禮法的象征，還是維護宗族權力的組織，祠堂建筑的興盛反映了地方宗族制度的繁榮?！肮糯母笝嘀谱诜P系的殘余，至宋明以后得到加強，逐漸形成以族長權力為核心，以家譜、族譜、族規(guī)、祠堂、族田為手段的嚴密的宗族制度。在清代，這種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宗族組織遍布全國城鄉(xiāng)，成為封建的社會結構的有機組成部分?！睋?jù)新編《婺源縣志》記載，婺源舊志記載祭祀先靈祠壇宇宙350座，承宗繼祖宗祠615座。迄今為止，婺源地區(qū)保存較為完好的祠堂有百余座，如江灣的蕭江宗祠、汪口俞氏宗祠、黃村的經(jīng)義堂（百柱宗祠）、龍山鄉(xiāng)的成義堂、洪村的光裕堂等。下面是婺源地區(qū)規(guī)模比較大、保存相對完好的祠堂列表。

在婺源，基本每個村落都有祠堂，由于村落的規(guī)模相對較小，一般來說一個村落為同一個姓氏聚居，不摻雜其他姓氏，因此一村基本只有一到兩座祠堂，很多祠堂從村子建成之日便存在，是居住在此的宗族的象征物。對此，光緒《婺源鄉(xiāng)土志·婺源風俗》有載：“鄉(xiāng)落皆聚族而居，族必有譜，世系數(shù)十代。”同時，由于地處偏僻的鄉(xiāng)村，遠離了皇權，官府的力量削弱，管理的權力直接落到了同一宗族中的族長和德高望重的族人手中，祠堂在宗族里還是管理中心。對族人進行管理的依據(jù)大多不是國家法律，而是每個宗族自己制定的族規(guī)，從道德的層面上講，族規(guī)的要求甚至超過了法律。由此可見，祠堂在宗族里是最為重要的一個公共空間，同一宗族的人們在這里供奉祖先、舉行祭祀、執(zhí)法、講學。

作為禮制建筑，祠堂建筑最重要的是其功能的實現(xiàn)。從選址來看，因為祠堂是祖先牌位放置之所，講究“背山、臨水、面屏”的最佳風水位置，古人修造祠堂相信宗祠的所在地的風水能夠護佑一族的運勢，如黃村的經(jīng)義堂，它的選址最為人道，祠堂的軸正對著一座圓錐形小山，這正是風水上的文筆峰，以它作為宗祠的朝山，人們相信有利于子孫在科舉上的成功。祠堂又是一村族人集會的場所，在村落中一般處在村頭或村中，便于族人的聚集。汪口俞氏祠堂、黃村經(jīng)義堂、蕭江宗祠等無不遵循此例，基本都面對水口，位于村子的村口處，視野開闊，交通便利。從形制看，祠堂建筑基本布局構造相對固定、嚴謹，就婺源現(xiàn)存的祠堂來看，雖然規(guī)模有大有小，但基本的格局和功能分區(qū)是一致的。對建造祠堂基本形制尺寸的要求是有據(jù)可依的，《魯班經(jīng)》卷一記載：“凡造祠宇為之家廟，前三門，次東西走馬廊，又次之大所，此之后明樓，茶亭，亭之后為寢堂，若裝修自三門做起至內堂止。中門開四尺六寸二分，闊一丈三尺三分……兩邊耳門三尺六寸四分，闊尺九七寸……中門兩邊俱后格式……”婺源的祠堂基本遵循這樣的模式。祠堂為合院式的建筑，整體的空間布局以中軸線為中心，依次是為門樓、天井、享堂、天井、寢堂，主體建筑加上左右的廡廊組成三屋兩天井。婺源地區(qū)規(guī)模最大的宗祠為江灣的蕭江宗祠，始建于明朝萬歷年間，期間幾經(jīng)重修，現(xiàn)在所見的永思堂為2003年重建的。據(jù)清代康熙年間重修的記載，蕭江宗祠占地2400平方米，分前院、前堂、中堂、后堂四進，完全遵照祠堂修造的要求。黃村的經(jīng)義堂（百柱宗祠）、汪口俞氏宗祠，無不是按照這樣的模式修造的。黃村的經(jīng)義堂建于清康熙時期，占地1200平方米，由外向內為庭院、門樓、廡廊、前天井、享堂、后天井、寢堂。俞氏宗祠建于清乾隆九年，占地1116平方米，由外向內依次是門樓、廡廊、前天井、享堂、后天井、寢堂。

祠堂是宗族最高權力的物化，各個組成部分都滲透著宗族的道德理想與權力。祠堂建筑的最外層是門樓，婺源地區(qū)祠堂的門樓極為華麗，現(xiàn)存較大的祠堂的門樓多為“五鳳樓”的形式。“五鳳樓”有10個翼角，因其屋頂輪廓線為向左右上翹的曲線像張開的烏翼而得名，為皇家建筑所用，清代之后才開始用于民間祠堂門樓。西沖俞氏宗祠、新源俞氏宗祠、篁村余慶堂、洪村洪氏宗祠等都是使用“五鳳樓”的樣式修造門樓，造型優(yōu)美、宏偉壯觀。多數(shù)宗祠的門樓正中一般按慣例書寫“某氏宗祠”，也有直接在門樓上彰顯家族歷史的，如篁村余氏宗祠，門樓正中書“始基甲地”，洪村洪氏宗祠門樓正中直書“宣忠世家”，有些祠堂的門樓之外還有旗桿石。明清時期，但凡宗族中有人考中了功名，都會在祠堂門口筑旗桿石刻下名字、官位并樹立起旗幟，旗桿是個人成就的象征也是一個宗室的榮耀，樹立在宗祠門口以激勵后人。上文中提到過的洪村洪氏宗祠門樓前就有旗桿石十幾座，西沖俞氏宗祠，其門前就有旗桿石八座，可見其族人在科舉上的卓越成就。

享堂位于祠堂建筑的中心，在祠堂建筑中占地面積最大，是主體建筑中最為壯觀的部分，祭祀中最重要的祭祀祖先的活動在這里完成。在享堂里，通常都懸掛著匾額，供奉著祖先畫像。代表祠堂名稱的牌匾一般懸掛在享堂正中梁上，畫像位于牌匾下方，享堂的正中央。新源的俞氏宗祠享堂正中書“義慶堂”、西沖俞氏宗祠享堂正中書“敦倫堂”、浙源查氏宗祠享堂正中書“孝義堂”等。汪口俞氏忠祠的享堂是眾多享堂中保存的相對完好的，外間橫梁上有匾額書“鄉(xiāng)賢”，中間橫梁上有“父子筑史”的牌匾，享堂正中為祠堂名稱“經(jīng)義堂”，此匾額是由清朝文華殿大學士張玉書親自書寫的，匾額正下方為兩位先祖畫像，在“經(jīng)義堂”牌匾左右兩側稍低位置分別有“程朱故里”“道學名家”的匾額。蕭江祠堂的享堂也是相似形制，享堂最內間橫梁上有“永思堂”匾額，下方為祖先像，左右兩側匾額分別書“三江望族”“蕭江巨族”，可見這是享堂布置的基本形式。享堂正中的牌匾代表著家族的精神和輝煌歷史，古坦鄉(xiāng)菊徑村何氏宗祠曾有明代崇禎皇帝的御筆親賜牌匾，沱川篁村洪村余氏宗祠曾有兩塊“欽點翰林”的鎦金匾額，洪氏宗祠有“四世大夫”的紙匾，這些牌匾都是祖先榮耀的象征。享堂為祭祀營造出了莊嚴的環(huán)境，匾額、楹聯(lián)無不是對本族先賢、族人的表彰記載，或是對傳統(tǒng)道德的強調頌揚，作為一個后人與祖先交流的空間，享堂實際上有著強大的環(huán)境影響力，猶如宗教的廟宇一樣，營造出一個在精神上獨立的、崇高的空間，讓族人在這個空間里學習、自省，進行思想上的某種“凈化”。婺源地區(qū)重祭祀，春冬兩季都有大型的家族祭祀活動，冬季尤其隆重，族人聚集在享堂中祭祀祖先，誦讀族譜?！办糁越ㄐ拚?，無非妥祖睦族也?！边@種大型的家族集會，不單單是完成了祭祀同時又以一種宗教化的形式強化了血緣的紐帶，深化了君臣父子、三綱五常的封建道德倫理觀念，使“忠”“孝”“節(jié)”“義”的觀念滲入人心。

在祭祖的同時，享堂的另一重要功能是執(zhí)法、審判。一旦有族人出現(xiàn)違背族規(guī)的行為出現(xiàn)，都要在祠堂中進行審判，做出處罰，重者甚至逐出本族，在宗族審判之前不允許報官處理，家法族規(guī)大過國法的思想深入人心。西沖俞氏宗祠中就發(fā)現(xiàn)了宗族中用于懲罰族人的“水牢”?？梢?，祠堂在宗族中有著特殊的作用，它是祭祀的廟堂同時也是審判的公堂，是宗族最高權力的象征。

祠堂最里的建筑一般為寢堂，寢堂是祠堂中專門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大祠堂的寢堂由于祖先較多一般有兩進寢堂如黃村經(jīng)義堂、汪口俞氏宗祠。婺源地區(qū)的宗法制度嚴謹，在宗法制度的浸染下，族人對宗族的歸屬感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其死后能在宗族中接受祭祀與供奉上。因此，寢室對族人的心理上有一定威懾。族人因懼怕死后不得入宗祠接受祭祀而對族規(guī)惟命是從。從商的族人愿意為宗族捐獻大量錢財，一部分是因為自己死后也將進入寢堂接受祠堂的供奉?？梢?，寢堂不僅僅是祖先死后享受供奉祭祀的所在，也是宗族權力對活人的一種無形的枷鎖。

另外，部分大祠堂內還專門設有戲臺、學堂、客館等服務族人的公共設施。西沖的俞氏宗祠、陽春方氏宗祠在祠堂內部都設有戲臺。明清兩代時期，娛神文化開始盛行，戲曲在婺源地區(qū)十分流行。特定的節(jié)日，大的宗祠舉行祭祀后，都會有戲曲表演，而表演的所在地一般就在祠堂內部，門樓之后享堂之前的前天井處。陽春古戲臺就位于陽春方氏宗祠門樓之后，規(guī)模比較大，最多可容納四五百名觀眾。宗族組織看戲的集體活動，除了娛樂之外還有維護宗族凝聚力的作用，同宗族的集體活動加深了族人對宗族的認同感，是在文化上對宗族制度的一種強調和維護。而祠堂附屬的學堂、客館則為有需求的族人提供了方便。特別是學堂的設置，能夠幫助貧困的族人取得讀書的權利。封建社會“士農(nóng)工商”等級森嚴，婺源地區(qū)有著深厚的詩禮傳統(tǒng)，雖眾多族人以經(jīng)商為生但都以讀書出仕為理想。因此，宗族也十分重視族人的教育，有專門的學田用于對族中教育的投入與資助。

婺源地區(qū)的宗祠處處都滲透著宗族權力的影響。祠堂作為宗族權力的物化，不論是地址選擇還是建筑形式都受到宗族觀念的影響。最為突出的還是祠堂建筑主體本身，從門樓到享堂、從享堂到寢室雖然表面上看是祭祀祖先的公共建筑，但從布局、建造、裝飾上無一不是遵從宗族道德標準、彰顯宗族的權力。作為宗族建筑，無論從形式上還是從功能上，祠堂都受到宗族權力浸潤，而這種影響又通過族人在祭祀中、在祠堂中的所見、所聞、所感融入到族人的日常生活中。祠堂對族人的作用，并不僅僅是祭祀的空間而是宗族權力的象征，是道德的最高要求、是行為的規(guī)范、是死后的歸屬。祠堂的建筑是固定不動的，但祠堂所代表的宗族制度卻可以不受時間、空間的限制在族人生活的各個方面起到影響，大到道德追求，小到言行舉止，無處不受到宗族權力的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