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天琳的詩

時間的證詞

1

我聽到你在哭，那么低，在失眠的雷聲下面滾過

在草的掩飾下，大地像個祭壇，在一棵櫟樹的帶領(lǐng)下

花朵們前傾著無比香艷的額頭，所有的風(fēng)

把黑夜徹底地灌滿了，時間需要一個安靜的走廊

而那些陸續(xù)開放的道路正在愈合成思念的傷口

痛苦已經(jīng)是成品了，像鹽那樣晾曬在舌苔上

快撕毀那些從前的記錄吧，謊言是不需要檔案的

你的內(nèi)心太強(qiáng)大了，支撐起我帆篷一樣的皮膚

海鳥們撞向山巖，它們的血源源不斷地輸送給搖籃里那些

干癟的故事，澆灌著枯萎的經(jīng)典，并且溫暖著

你出生時那個甜美的黃昏，炊煙編織了你的襁褓

你不是天使，作為一片擦亮塵世的羽毛而存在

你相信許多星星都是通過月光的浸泡才長大的

你掌管所有的翅膀，你熱愛埃莉蒂斯，和他的石榴樹

一樣瘋狂。而此刻，我正酣睡在一粒果核里我還沒有夢想，我不知道山坡上那些苜蓿開花的目的

也不懂得哭泣，閃電把咒語布置在樹梢上

是為了照亮那些在黑暗中遭到長期囚禁的根須嗎

告訴我，為什么閉上眼睛才能看見你，為什么我的呼吸里

吹滿了你的呼吸，你的舞蹈到了我的舌尖上

像一片初春的雪，旋轉(zhuǎn)著，它引來了我渴望的泉水

天空熄滅了華美的燈盞，土色的民歌在崛起

蚯蚓接受了小雨的催眠，我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你的胸脯

在上升，悄無聲息地隆起戍我和你的墓地……

2

那就是我給你呈現(xiàn)的海，強(qiáng)壯而又遼闊

是在呼倫貝爾剪裁下來的一小塊蒙古人的天空

在長調(diào)的記憶里，野性是很藍(lán)很藍(lán)的

我已經(jīng)學(xué)會用它溫酒，用它烘暖你干凈的身子

此時，你正騎馬行走在藏北草原那達(dá)林的祈福歌里

羊羔們拱在你的懷中，那是你收藏的雪蓮嗎

女人的內(nèi)心是揣著佛性的，經(jīng)幡上的咒語

傳達(dá)著神靈樸素的意愿，我贊美蝴蝶的鮮血

吮吸著鷹的唾液，壁畫上浮現(xiàn)了你灰色的紋身

我們總是渴望著回來，那個你用剩余的葡萄酒

畫的家門還在嗎，那個木頭人的面具孤獨(dú)地

掛在墻角，它是你最親密的仆人嗎。那支被風(fēng)吹碎的花瓶

裝滿了褐色的雨水，現(xiàn)在它成了你預(yù)先訂購的鏡子了嗎

祖母的畫框紋絲未動，她已經(jīng)從照片后面走遠(yuǎn)了

正好做你的梳妝臺吧，我從石井里汲來清水

你坐在空蕩蕩的木缸里，我想把你依然充滿彈性的身

發(fā)配到英雄們歸來后停泊在愛琴海邊的阿耳戈大船上

月亮呵，趁著你尚未圓滿，我把你打制成一枚勛章

獎給和你一樣有夢的人。戰(zhàn)爭生長在盾牌的背面

炮彈是獻(xiàn)給敵人的花朵，有罪的人也是會哭的

他們從不知道善是最簡易的慈祥呵。軟弱是一種錯誤

因此我提醒世界，不要站在詩人的對立面了

我敬慕蘭波，不僅是因為他在埃塞俄比亞倒賣過軍火

還在于他用詩默默裝潢了自己曾經(jīng)黯淡的祖國

我當(dāng)然知道你是小的，帶著一顆麥粒的質(zhì)感

我是一塊石頭，面對你，我的愛是慚愧的

你提醒我生長的磅礴和美麗，你教會我像山那樣隆起

我還知道你是大的，你是我汗腺里的一個原子

是睡在我骨骼里的一束懶洋洋的磷火……

3

坐在蹺蹺板的另一端，你靜靜地望著虛空

像是在看守曾經(jīng)丟失到河灣里的一盒火柴

那其中的每一根都已經(jīng)被涸濕，暫時告別了光焰

黑夜并不是突如其來的，你也渴望一種沉浸

你想像著蠟燭，因此你就是這夜里唯一的蠟燭

你知道肯定會有一根火柴會把它心中的愛情

獻(xiàn)給你，那也許是最清潔的佛光了

它讓你看見來世，像風(fēng)一樣澄明

我很土氣，至今我還在用竹制的筷子吃西餐

喜歡帶著草帽參加有輕音樂的盛大宴會，或者

大聲朗誦申博爾斯卡婭的詩句，我愛所有杰出的

和不杰出的女性，鄉(xiāng)路上的村姑或者鬼魅般的

時裝模特，于是晚報上就猜測我有戀母情結(jié)

我曾經(jīng)非常迷戀谷建芬的音樂，想念早夭的姐姐

熱愛我前天才知道的思想家萌萌，以及阿倫特

她像愛神靈那樣愛著迷失在黑森林里的海德格爾

當(dāng)然還有你，你永遠(yuǎn)都像一只關(guān)閉在我心房里的音符

你是我脖頸上一道不經(jīng)意的擦傷，你是我近視的

瞳孔里那道不斷閃動的霞光，你是我正在得的

一場病呵……

你說你活著的目的只剩下愛了——

你保留著我送給你的紅玫瑰，直到它們枯萎

那黑色的柱頭下沉成一只丑陋的鐵錨，潮汐里

吹過來鱒魚的訊息，這些深水里的草藥

在歌劇里沉吟著，綻放著，成為水族迎親的花蕾

你的紅兜肚多好看，那是一個過路的水手

送給我的貝殼呢，它讓我第一次知道

海是個女兒身，生有一個孕著天空的卵巢

為什么世界是液體的？這是我永久的疑問呵

上帝說生命都是坐船來的，海也相信了這樣的假說

乳汁、淚水、血和精液，還有羊水和膽汁……

它們構(gòu)成了全部的養(yǎng)育。你在礁石的旁側(cè)笑了

你的泳裝里活躍著的曲線捆綁了我，俘獲了我

像編織搖籃那樣，“母親都是這樣生育的！”

汐在落。我突然想哭，但我必須控制淚水

你終于決定要出嫁了，新郎應(yīng)該是個弄潮兒……

4

是在湖邊嗎，臟亂的風(fēng)景真親切呀

清爽的小木屋里你在剝一只金黃色的橘子

篝火里的家多干凈，仿佛住在青花瓷器里

親愛的橘子快過來把我的臉打開吧

這是你一天里最重要的一次閱讀

我許諾過的話不多，但有一條你要記好

不要告訴第三只耳朵，我要帶你到河中間的

一條小船上去，那上面鋪著初夏的陽光

有一股麥草的清香，你愿意喊就大聲點兒

最好讓南方的月亮也能聽見你的尖叫

河灣處的槳聲很像是個悲愴的傳說，你天生就是一個

見風(fēng)就長的珍珠，播種在我的肩胛上

你在我的后背畫上草地，支起一個黑色的風(fēng)車

你把我發(fā)動成一只勤勉的貝殼，用我去盛

上游的清水，沒有炊煙，吻是我們唯一的食物

不要把我們相愛的故事不經(jīng)過加工就透露給奶奶

她容易根據(jù)我們的話題聯(lián)想到對岸的爺爺

也不一定非要白頭到老，神話里的夢太輕了

一吹就起來，像一枚固執(zhí)的羽毛

我愛翅膀，能飛當(dāng)然是件好事

天不管多高，都在鳥的心里

劃船走吧，親愛的橘子，你照耀著我

也溫暖著我水果味的帶著露水的詩歌

5

你要我寫封信給你，然后你站在我對面

把自己打扮成墨綠色的郵筒，一片春天的樹葉

它把自己打扮成郵票，六只鳥飛過來

不多不少，它們編碼成你的生日，這個冬天

南方的暴風(fēng)雪阻斷了郵路，煤成了緊俏品

你掃干凈門前的雪等待我們的——媒

心中有愛的人，她的臉永遠(yuǎn)像一盞紅燈籠

掛在我的思念里，天空壓得很低的時候

一個平常不顯眼的土包就是山了，你的渴望

其實并不高，只要能撐起一片落地的云彩

我引用了你的話，愛情是不屬于人間的植物

它應(yīng)該屬于星辰吧，屬于火星上的云圖

親愛的流星雨，感謝你的澆灌和引導(dǎo)

讓我們深入外星人，他們沒有人類猙獰

充滿著火焰的親切，作為鄰居，我們倍感幸福

他們像石頭那樣相親相愛，沒有猜疑

像一滴水永遠(yuǎn)居住在另一滴水里

生命太輕了，為此許多人戴上沉甸甸的首飾

真情像鴻毛一樣，而陷落的人同樣不可救藥

他們的鐵石心腸加劇了人性的沉淪

只有你坐在樹林里的秋千上，像個鐘擺

你的心是我命里的金子，在時光里埋藏著……

不要給我回信了，每天早晨，總會有只鴿子

落在我鋪滿藏紅花的屋頂，我的呼吸里

盤旋著你的語氣，你皮膚上的那些標(biāo)點

和你的筆尖兒一起散落下來

我就在你的字里行間躺著，被你胡亂地

設(shè)計成，一本情書的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