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說起來真難為情,從我開始寫小說,就抱定一個信念,不能輕易把人寫死,我知道不管是真實的生命還是虛構(gòu)的,他總歸是生命,不能輕易判人家死刑。這次這人一定要死,你別以為是我殺的,和我沒關(guān)系,一毛錢的關(guān)系也沒有。
牛馬年好種田,趙武信這個,特意趕牛年包了一百畝地種棉花。
春天的沙塵暴刮一場,趙武的心就抽一次。抽到第三次時,沙塵暴終于小了,重播了三次的棉田也保住了??粗谆ɑS風(fēng)起舞的地膜,趙武整日繃著黑黝黝的臉。聽說,十三團(tuán)兩口子抵押貸款承包了兩千畝地種棉花,第三次沙塵暴刮走地膜,兩口子喝藥死了,臨死把兩個孩子也捎上了。趙武默默地為那兩口子惋惜,如果不是三年一換地方領(lǐng)導(dǎo),怎么能引來沙塵暴。地方領(lǐng)導(dǎo)都忙著撈錢升遷。地方上沒有工廠,沒有企業(yè),該賣的土地都賣完了,大樹一轉(zhuǎn)眼也絕跡了。沒有遮掩的戈壁,大風(fēng)還不是想野哪兒就野哪兒。
不得不信年頭。補(bǔ)了三次棉種,趙武的棉花還是豐收了。打發(fā)走拾花工,還掉銀行貸款,他捏著手里的五張紅票不知所措。賒欠的農(nóng)資尚有兩萬五沒還。那個姓張的老太婆左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催了不下百遍,都上門來了十八趟,要不是害怕銀行貸款還不上,下年不給貸款,趙武早就把錢甩到她臉上——要要要,要人命??!
姓張的老太婆又打來電話讓趙武去一趟,趙武開上小四輪就走了,老婆在后頭喊:“五子,你喝多了,不能開車,明天去吧!”
趙武回頭嚷道:“你以為開的是寶馬,這也能叫車?一天到晚就知道叨叨,少人家錢不還,想賴賬?。 ?/p>
趕到張老太婆的店時,天已經(jīng)黑了。趙武害怕小四輪搖把給人順走,就拎在了手里。
張老太婆一見趙武,老臉就拉了下來開始數(shù)落他:“我好心幫你,棉花也賣完了,錢也到手了,該把賬結(jié)了。拿來,我把你的賬劃掉?!?/p>
趙武賠著笑說:“我沒有錢,想跟您商量一下,今年的行情您也知道,棉花收購受到了限制,我們都是拿著身份證到指定的收購點賣棉花,一公斤賣不到6塊,給人拾花費就去了2塊多,后期拾花費漲到3塊多一公斤,才賣4塊多一公斤。去掉雜七雜八的費用,沒有了。今年棉農(nóng)都不行,誰種得多,賠得就多。我想請您通融一下,等政府補(bǔ)貼下來,或者貸款下來,我還您行嗎?對了,我還可以適當(dāng)給您點利息。我這人講信譽(yù),從來不賴賬,說給您還就給您還。”
“好啊,你個趙武,等政府補(bǔ)貼,虧你想得出,等到猴年馬月?政府哪年能給你補(bǔ)貼?銀行是你家開的?沒錢你大黑天跑來干啥,看我孤老婆子想搶劫嗎?”
趙武哆嗦了一下:“我可沒那個意思,你不能冤枉好人,是你打電話讓我來的,我開的小四輪,天黑也不怨我,我要是不來,晚上,你不把電話打爆了!”
張老太婆翻著賬本,牢騷叭叭像機(jī)關(guān)槍,射得趙武身心處處滴血,千瘡百孔。從小到大他何曾受過這氣,他猛然想到了十三團(tuán)自殺的兩口子,媽的,不就是個死嗎?看著老太婆連連翻著賬本,嘴里還在滔滔不絕射著子彈,他上前一步,把老太婆撥拉到一邊,刺啦一聲,把自己的那張欠條撕下來,三兩下撕得粉碎。他把碎片裝進(jìn)口袋,掰掉老太婆抓胳膊的老手,向門外走去。老太婆忽然大喊起來:“快來人啊,搶劫啦!殺人啦!……”
跑出門的趙武慌忙進(jìn)屋,緊張地去捂老太婆的嘴。老太婆抓住趙武的胳膊,更大聲地喊起來:“快來人啊,殺人啦,搶劫啦,救命?。 ?/p>
趙武舉起了小四輪搖把,向老太婆頭上敲了一下。老太婆馬上閉嘴,連氣也沒了。趙武的搖把哐當(dāng)砸在地板上,不知道自己干了壞事,穩(wěn)穩(wěn)地躺在那兒。趙武呢,鬼知道他此刻想些什么。
事情不可思議地發(fā)生了,信不信由你,其實我也不相信。聽完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我很惋惜,身為作家,我想我有義務(wù)記錄下來,警醒自己不要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