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儒是個極其聰明的人。
這個地方有點(diǎn)趣,手藝人好像有一個約定俗成的意思,誰做什么簡直就是一種潛意識的指派。誰越“規(guī)矩”了,大家就會覺得不可思議或莫名其妙,就會覺得不“像”。按人們的習(xí)慣看法,算命的一般是瞎子;麻子多半做會計(jì)或當(dāng)個什么小干部,人們相信他“點(diǎn)子”多;而瘸子呢,皮匠。
文儒的腿疾是小時候小兒麻痹癥留下的。壞的是右腿,左腿能蹦能跳的。沒事的時候,他當(dāng)然是坐著的,但有什么事情要走路,他也能走,只是走起來左右搖擺的幅度很大,有人說他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瘸子。他是個聰明人,團(tuán)轉(zhuǎn)幾個莊子的人都知道??赡芤?yàn)樗莻€殘疾人,大家便更覺得他聰明了。文儒的棋下得很好,周圍幾個村子罕有敵手,連鄉(xiāng)里搞象棋比賽也不帶他,擺棋攤子的遇到他都要掏香煙打招呼。高處不勝寒,有時難免技癢,就和小學(xué)的幾個愛好象棋的老師玩兩盤殘局,偶現(xiàn)崢嶸。大家知道他有兩個“名譜”,一個是“關(guān)門打狗”,在對方九宮的四個角錯著擺開雙車雙馬,逼“將”,規(guī)則是必須不離九宮,步步將軍,直至取勝;另一個叫“替父報仇”,讓對方用雙士雙炮來將光桿司令。當(dāng)然,對方的“帥”不能有,否則,怎么叫“替父報仇”呢?幾個小學(xué)老師始終破不了這兩個殘局。問他,他總是笑笑,讓他們再想想。上課鈴響了,老師們有點(diǎn)不甘心地走了,文儒就會慢慢地把棋盤收好,放到桌肚里,以備下次之需。他下棋很文雅,贏棋也只是笑笑,并不像有些人贏了盤棋就春風(fēng)滿面,滿臉得色。有人跟他開玩笑,說文儒你要去擺棋攤準(zhǔn)能賺錢。他不緊不慢地擺擺頭:哪能呀,做什么也不能做騙子啊。
他不想做騙子,但如果有人想騙他也不容易。一次,隔壁供銷社的老姜到他的皮匠鋪?zhàn)?,文儒見他愁眉不展的樣子,就知道他昨夜?zhǔn)輸了。老姜好摸兩把牌是誰都知道的。老姜告訴他昨天遇到的那個外地人太厲害,就像能看到對家手里牌一樣,神算。一夜輸了200多塊,今天夜里不把它扳回來,星期六回家怎么跟老婆交差?文儒笑笑,賭這個東西最好別沾,有癮呢。今晚我?guī)湍憧纯?。?dāng)晚,二人如約來到供銷社倉庫里,四五個人圍在一張舊八仙桌上,玩二十一點(diǎn)。那個外地人確有兩下子,每次對家牌好時,他的注都很小,莊家牌差時,他的注出奇的大。老姜已是輸?shù)靡活^的汗。看了二十分鐘,文儒悄悄地拽拽老姜的衣角:我來替你摸兩把。文儒看出了一點(diǎn)門道。外地人在抓牌時把不超過5點(diǎn)的點(diǎn)子小的牌都用指甲劃上了不細(xì)看根本就看不出來的暗記。文儒洗牌了,他也悄悄地用指甲做上了記號,不過,他選的都是點(diǎn)子大的牌。這一把他只要了兩張牌,對方抓了四張牌時才16點(diǎn),他估計(jì)文儒的牌點(diǎn)一定在18點(diǎn)以上,再看下一張牌面有淡淡的劃痕,抓回來不超過21點(diǎn)就是最大的“五龍”了。文儒這時讓老姜把身上的400百塊錢全掏了出來,押上。外地人毫不猶豫地跟上后,抓過了最后一張牌。一翻,傻了:是一張10點(diǎn),外地人被“脹”死了。文儒幫老姜扳了本后外地人覺得玩不下去了,就都散了。文儒雖然一戰(zhàn)成名,但他卻再也沒摸過紙牌。老姜也聽他勸,戒賭了。
文儒長得不難看,甚至可以說還很標(biāo)致。一頭濃密的黑發(fā),國字臉,濃眉大眼,白。如果不是腿殘,真能算得上一表人材。他當(dāng)皮匠純屬偶然。17歲那年,父親因肺結(jié)核病過世后,他成了孤兒。在上海工作的四爺來信,讓他去那兒過一段時間。他就搭幫船去了縣城,再乘長途汽車到了上海。雖然第一次出遠(yuǎn)門,但憑著叔伯哥哥文龍畫的一張草圖,他還是很順利地摸到了四爺?shù)募?。半年后,他回來了,帶回來一套做皮匠的行頭。文儒說他在上海四爺家跟樓下一個蘇南的皮匠學(xué)的。他還帶回來一堆花花綠綠的裁剪書。四嬸在上海幫他買了一臺“飛輪”牌縫紉機(jī),是文龍幫他去拿回來的。文儒把堂屋收拾一下,裝上縫紉機(jī),生意鋪?zhàn)泳退汩_張了。
文儒的鞋绱得真好。農(nóng)村人穿鞋都是自家女人做的。一到冬天,下地做活的婦女針線隨身帶。勞動休息時,她們會拿出各種針線活做起來。有的扎鞋底,有的打毛衣,有的捻線,一家人身上穿的都在她們手上呢。鞋底、鞋幫做好了,就要送到文儒那里去绱。當(dāng)然,也有婦女自己绱的,但怎么绱也不如文儒绱的好看。绱鞋子是有講究的,圓口的、方口的、帶搭袢的、松緊口的,五花八門。棉鞋與單鞋的绱法不一樣。年輕人的講究要“明”绱,穿起來暴腳、美觀。老年人的則要“暗”绱,穿在腳上寬松、舒適。因此,人家送鞋來,文儒總要問問是給什么人做的。其實(shí),皮匠哪個莊上都有,但文儒手藝好,名氣大,生意也就紅火。何況,他還有不少鞋“樣子”。小孩過百歲的虎頭鞋、姑娘出嫁穿的繡花鞋、老人做壽穿的壽鞋,可以說是品種齊全。這些他都會幫你免費(fèi)設(shè)計(jì)。文儒的和氣是出了名的。他做手藝講信譽(yù),鞋子绱好后,用木楦子楦上,放好。鞋底上用畫粉注明是誰家的,什么時候送來何時來取。在文儒的皮匠鋪沒有發(fā)生過拿錯鞋子的事,更不用說丟了,而這些在其他鋪?zhàn)永锟偸敲獠涣说摹_M(jìn)入冬季,皮匠鋪?zhàn)泳兔α恕N娜宓匿佔(zhàn)痈?,因?yàn)樗滋爝€要替人家做衣服,他是一個兼職的皮匠。農(nóng)村人的衣服原來很少有人要到店里來做,一般都是請村子里會裁剪的人幫著裁一下,姑娘媳婦自己動手縫縫就成了。但莊上人看文儒做的衣服合身,而且用燙斗把衣服燙出棱角來,價錢又不貴,也就送給他做了。那時農(nóng)村的衣式很單一,男的是中山裝,女的是對面襟子蝴蝶扣子。文儒做衣服很省布,他會幫人家“敘料”,真正是量體裁衣。衣服做成后,省下來的邊角料他也會包好、注明,讓人家取衣時帶回家做鞋面布或糊“骨子”用。大家看著他便透著親切,也就都很相信他。一到臘月二十四,文儒的鋪?zhàn)泳筒皇招雍鸵路?,收多了做不過來,怕耽誤了人家。時間一長,大家都知道了這個規(guī)矩。過了時間也就不再給他添麻煩了,怕他為難。據(jù)說有一年,南莊一戶人家送了一雙鞋來請他绱,鞋子是給二十歲的獨(dú)子做的。由于送得晚,這雙鞋幾乎是除夕吃年夜飯前才绱好。清理鋪?zhàn)印罢胸敗睍r才發(fā)現(xiàn),其他人家的鞋都取走了,唯獨(dú)這雙鞋還不見人來拿。想著孩子過年就盼個一身新,文儒吃過飯冒著漫天的大雪去南莊送鞋。當(dāng)他一瘸一拐地趕到那戶人家,已快半夜了。開門后看到雪人似的文儒從懷里取出那雙新鞋后,一家人眼淚都下來了。原來,孩子過年后就是20歲生日,上海回鄉(xiāng)過年的親戚替孩子買了雙皮鞋,就沒有急著去文儒那兒取。沒想到……文儒在他家喝了一杯熱茶就起身了。這家男人二話不說到院子里抽根竹篙,文儒一看就知道他要撐船送自己回去,執(zhí)意不肯,但最終還是拗不過一家人的盛情,坐到了船上。那個風(fēng)雪交加的除夕夜,農(nóng)村里除了此起彼伏的爆竹聲,寂靜的河里只有這條行著的船。文儒感到身上暖暖的,他覺得一切都是那樣的美。
文儒的生意著實(shí)紅火了十幾年,可是過著過著形勢變了,農(nóng)村人分田到戶后日子殷實(shí)了起來,他們開始買皮鞋穿了。做鞋穿的日子漸漸遠(yuǎn)去了。到后來,大姑娘、小媳婦都不再做鞋甚至不會做鞋了,沒人做鞋了,誰還會請他绱鞋呢?服裝也是,農(nóng)村人也樂意到鎮(zhèn)上買“自成品”穿了,文儒的中山裝和對襟子不再吃香,被淘汰了。文儒思前想后,本來想到上海去學(xué)一些新式樣,但終究沒去成,畢竟,農(nóng)村里買布做衣服的越來越少了。
文儒改行了。
他請人用白鐵皮做了一個棚子,賣雜志和報紙。冬天,他的鋪?zhàn)硬辉倜β?,書報生意也很清淡,他就弄把椅子坐在白鐵棚旁邊曬太陽、看報紙。這年六月初的一天,他照例坐在棚子里賣書報,打盹。突然,他聽到河邊傳來孩子的哭喊聲。他連蹦帶跳地“跑”了過去。原來,幾個半大的孩子在水邊玩水,一個孩子掉河里去了。當(dāng)時農(nóng)村正大忙,大人都到田里去了。他衣服沒來得及脫就撲到了河里。孩子沒找到,他也沒能上來。
文儒不會水。
文儒死了。
莊上人還記著他的種種好處。因他家沒人,大伙兒便湊錢為他買了壽衣和一雙旅游鞋穿上,把喪事辦了。年老一點(diǎn)的女人們提到他就唏噓不已:當(dāng)了一輩子的皮匠,臨走的時候卻沒能穿一雙自己绱的鞋子。又過了幾年,村里規(guī)劃街道,文儒的皮匠鋪被拆掉了。因這地方市口較好、兩面臨街,村里在這里蓋了一座兩層的小樓。樓下為乒乓球室,樓上放了些棋牌桌,算是個農(nóng)村俱樂部吧。但村里人從來不說是什么俱樂部。孩子在這玩晚了回家大人問在哪瘋的,他們還會說在文儒皮匠鋪玩的。村里人忘不了這個聰明而又善良的皮匠。
文儒終身未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