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路有了橋,就像詩有了平仄之韻,若有兩座,就是平平仄仄,更多就是平平仄仄仄平平,抑揚頓挫,瑯瑯上口了。
橋元素的加入,讓路成了詩。
這里說的是小橋,不是大橋。
大橋是現(xiàn)代性,充滿了擴張熱情,有的橋面甚至比路面寬闊,這樣的橋就像張大嘴巴的蛇,一口吞下了路,又從另一端將路排出來。大橋拯救了交通,卻葬送了路的詩意。
在中國山水畫中搭小橋是件輕松活,不廢什么材料,幾根瘦竹,兩條橫線,涂點兒泥灰色,就是一座橋。
是很小的橋,排斥現(xiàn)代性的橋,去技術化的橋,薄薄的,一只羊踩上去都會塌,完全有理由懷疑它的實用性,但我們一看就認識,它就是橋,它架設在國畫中,它是堅固的,國畫中的人可以走,羊可以走,老牛也可以走,牛背上還騎著牧童,牧童吹響了晚笛。
在山水畫中造房子也很容易。橫線豎線加斜線,這兒交叉,那兒重疊,就是秋風茅屋。小院里有雞鳴鴨叫,烹茶的爐子倚在墻角,田間長著青綠蔬菜,摘下來,直接就在河里洗凈,放在竹籃里挎回家,就是晚上的食材。若要喝酒,可去水邊撈些白蝦紫螺,扔進鍋中,火要辣,蔥姜蒜瓣要足,顛翻幾下,快速裝盤上桌,就可以端起小酒盅了。一戶人家孤單,那就給他畫個鄰居,還嫌冷清,那就預備下更多的水墨線條,組合成一個村子。村邊有座橋,剛剛通過的是老牛牧童,橋上留了幾灘濕濕的蹄印。這個小橋和《清明上河圖》里的大橋沒法比。
大橋的風格介于精英版和土豪版之間,雍容華貴,也是肥頭大耳,傲氣逼人,也是俗不可耐。一匹馬沖上了虹橋,馬背上坐著高官,馬前還有一隊衙役鳴鑼開道,這一切都是為了速度。快了還要快,沒有最快,只有更快。精英和土豪都看重速度,速度就是財富,就是名望權勢、統(tǒng)治力和幸福感。于是,鞭子舉起來了,銅鑼敲響了,老百姓靠邊站了,馬兒獲得提速的空間,馬蹄聲成為大橋的主旋律。這樣的橋,我們且還給張擇端。
我們喜歡水墨畫中的小橋,心平氣和的,安安靜靜的,不吵不鬧的,這樣的小橋美。
畫兒中的橋,各種形態(tài)都有,好像最美的要數(shù)拱橋。
拱橋都有一個駝峰,高高地聳起,很像漓江兩岸的婀娜小山,漂亮得讓人叫好。
路是平的,到了拱橋這兒,不平了。拱橋是這條路的一個高音,是一聲斷喝、一條命令:慢!減速!沒有商量余地,除卻你有翅膀,你若沒有,你若只是陸上的東西,人,車輛,馬牛羊,身上穿不穿皮草,車頂有沒有華蓋,額頭上長不長犄角,都得慢下來,拱橋是個坡,弧線越美,坡越大,越陡。拱橋謝絕速度。
拱橋似乎是一個錯誤的產(chǎn)品,它是反技術的,拱橋高聳的橋身影響了交通的流暢性,這個本應提升道路通行率的產(chǎn)品,最終成為限制速度的工程裝置。難道拱橋僅僅是為了審美而建造,為了山水畫的古拙意境而出現(xiàn)?可事實是,速度碰到拱橋時,真的只能苦笑,只能無奈,只能慢下來,準備爬坡。
有一匹馱著荔枝的馬,它隸屬于唐明皇和楊貴妃,我們來看看這匹馬的遭遇。這也是一匹馬和一座橋的故事。
這匹馬負有重要使命,它馱著的那只口袋里,裝的不僅是荔枝,還是一個千古傳奇:“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彼鼨M沖直撞,根本沒有紅綠燈、快慢車道或禮讓行人的概念。這個牲口(它雖為皇家服務卻仍然是個牲口身份)不高傲、不瘋狂都對不起新舊唐書,對不起詩人杜牧,對不起長滿荔枝的那棵樹。現(xiàn)在,它碰到拱橋了。馬和橋應當有個對視,橋是不會眨眼也不會移開目光露出怯意的,馬卻主動結束了這場PK,因為馬看出了橋是個狠角色,不會按照過橋者的來歷調(diào)整駝背高低,馬只有自我調(diào)適,勒馬收韁,慢慢爬上坡,再慢慢踱下來。這么一耽擱,會不會有損荔枝品質(zhì),妃子會不會惱怒,橋不管,橋管的是速度,橋喜歡慢吞吞,篤悠悠,在它的管轄范圍內(nèi),維持一種慢生活的秩序。如果你受它的管轄,也許不會感到寂寞,因為同時慢下來的,還有語速,水速,風也變?nèi)趿耍锵s輕輕地吟,春燕緩緩飄過橋洞……
一座小小的拱橋就是這樣成了一道閘口,一處關卡,擋住了高速度,擋住了馬蹄奔跑揚起來灰土。
但不能說它就徹底擋住了人間欲望。
確實不能說小橋只通向一叢野蘭、一堵絕壁,只通向溪山煙雨、荒江釣艇。不是這樣。小橋也通向人煙,通向村墟,但這兒有的是輕輕淡淡的欲望,霧一樣浮著,不會將人拖進深淵。這兒的欲望是門前屋后菜圃里的黃瓜,新鮮,生動,還帶著露水,可是離了瓜蔓,隔一兩天就蔫了,那就順手扔了,扔進雞窩豬圈,睡一覺醒來,又有一個新的念想冒出來。扔掉的和新有的,都是小巧的體積、輕盈的質(zhì)量,帶著這樣的欲望走路,不會是負擔,腰依然挺得直,生活還是舊常態(tài)。
橋的影響力不大,就是周圍丁點兒大的地方,這就夠了嘛。在國畫中,小橋附近會有一塊大青石,石上一人,手揮五弦,目送歸鴻,意態(tài)蕭遠,橋樁上拴了一條空船,船上的釣翁棄了魚竿坐在石前正聽得入神。其時,云也不走了,水也不流了,都在聽弦上之樂。所有這些裝置,配合著小橋,共同完成了讓生活慢下來的使命。
很小的橋也就規(guī)定了,它橫跨的是一條小河,它連接的是一條小路。這里的“跨”與“接”不值得去做深度解讀,只是物理空間的過渡銜接,沒什么文化含意。
這條路通向一個特定的村子,它的規(guī)模和小橋是相稱的,很小,村子的天空也小,沒有地標性建筑,各家的院墻均不高,方便貓兒躥上去曬太陽,村中沒有身形魁梧的人物,沒有深邃的街巷,青菜蘿卜長的是大眾臉而不是大眾情人,炊煙算是有個性的了,它要向上冒,就顯得高,但這個村子升起來的炊煙清清爽爽,平平淡淡,氣質(zhì)上和這個村子是一致的,村人制造出炊煙,也呼吸著炊煙。
村頭的小橋,橋欄上沒有雕獅子。獅子是鎮(zhèn)壓的符號,你順從或者不順從,它都將你踩在腳下,當它娛樂健體的皮球;獅子沒有笑臉,就算那是它的笑,也是獰笑。這樣的表情,小橋厭惡得很,小橋說,這兒是我的地盤。橋欄上雕獅子的工藝傳統(tǒng)到了這兒就討了個沒趣。小橋喜歡的詞牌是“鼓笛慢”“清平樂”。
橋是送別之地。但眼前這個芥籽般大小的村子,它的生存維系并不需要大追求,更不要大野心。萬事皆變,你不變很難,這個村子能做的就是比外界慢一拍,慢兩拍。滯后就是信仰,拖延就是堅守,而裝聾作啞、我行我素就是這個村子的反抗精神了。這個村子的理想大約就是成為山水畫中的一景,連野生的水芹和蕨菜也仿著《詩經(jīng)》的格式,四個字四個字地生長著。社會要不要這樣的村子無所謂,村子自己喜歡。有這樣的集體意識,你讓村里人千里萬里去唐朝的首都、宋朝的首都做什么去呢?那么遠的世界,對他們,空洞、無用,且也荒謬。村子有自己的生態(tài)圈,有自己的時間觀,有他們熱衷的話題和儀式習慣,他們即便外出也不會走得太遠。所以,小橋上發(fā)生的送別事件,并不具有重大悲情,只是小小的離愁別緒。送別的儀式就是彼此抱拳作別,然后一人夾著油紙傘遠去,另一人就伏在橋欄桿上看看呆。若是春天,牛會鉆進河里洗澡,而此刻正是梅杏桃花次第開的時候,次第地開著花,也淅淅瀝瀝地掉著花瓣。伏在橋欄上的人說,像詩。沒人答他的腔,村人知道詩的少,知道節(jié)氣的多,好幾個老鄉(xiāng)看著花瓣雨,扳起了手指頭,說再過幾天就是春分,小麥要拔節(jié),油菜要變黃,這是村人喜歡的話題。
他們是在守護鄉(xiāng)愁?這是可以斷然否定的。“鄉(xiāng)愁”是機器時代的產(chǎn)物,村人從未聽說過,他們也從未有過這種叫鄉(xiāng)愁的情緒。他們活在自己的家鄉(xiāng),橋和河是家鄉(xiāng)若隱若現(xiàn)的邊界。邊界外:車轔轔,馬蕭蕭,塵埃不見咸陽橋,關我甚事?這兒是畫中的橋,畫中的村,畫中的人,他們怡然自得,不知鄉(xiāng)愁為何物。他們受邊界的保護,而不是他們保護著邊界,所以村里人對邊界充滿了崇敬之感。他們很少去想邊界會不會被突破,被炸開缺口,也不去想小橋的坍塌、小河的淤塞,該來的節(jié)氣一定會來,但眼下剛過了驚蟄,沒必要為第一場霜降提前戰(zhàn)栗。
畫個橋雖然容易,有的畫中偏就不畫橋,比如這幅。一條小溪,溪邊立著二人,溪上無橋,只在水中用墨線勾出幾塊石頭,腿腳如果伶俐,踩著石頭跳幾下就能過去,但溪邊站立的是斯文人,不愿學山蛙野兔的動作,他們背對著我們嘰嘰咕咕在說話,說的應當是古老的方言,是在商量著搭個小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