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妻”無法言說的傷痛

“我剛剛發(fā)現(xiàn)我老公是gay?！奔尤搿巴扌穆暋盦Q群的花花，撐了半個月，實在憋不住了。正值工作日中午，群里閑扯著，正刷屏的一溜俏皮話戛然而止。一串問號冒出來，“你多大了？”“怎么發(fā)現(xiàn)的？”

“我現(xiàn)在懷孕8個月，月底就要生了?！被ɑㄕf了第二句?！坝泻⒆記]？”遲來的問題掛在早到的答案后面，略顯尷尬。群里亮著的30多個頭像一起沉默了幾秒。中國1600萬同妻群體中又增添了個零頭。

“同妻心聲”群里有114位成員，群公告要求成員都要標明身份。噼里啪啦說了個痛快后，花花在自己名字后面加上了“gw”兩個字母—gay’s wife，即那些與男同性戀走入婚姻的女性。

志愿者Ruby是這個命運共同體的牽頭人，群里大多數(shù)人是通過她的微博“關(guān)注同妻的ruby”找到這里。她在群中的后綴是“前gf”（gay’s girlfriend），前同女友。4年前，Ruby意外地從老鄉(xiāng)群里聽說男朋友與其他男人“是一對”。這是她的初戀，兩人交往一年多，牽手以外再無其他親密行為?！拔也桓蚁嘈盼疫@么信任的人居然這么欺騙我?！彼噲D用更多的愛去改變對方，然而，一切努力都像是用拳頭砸棉花，不聲不響。

同妻從困境中走出來的時間：平均2—6年，反復(fù)煎熬中，要經(jīng)歷震驚、同情和否認、面對并承認現(xiàn)實、憤怒、接受、悲痛、重生等7個階段。Ruby幸運地早早走到了第7步，前不久剛結(jié)婚。而群里其他人大多在前6個階段煎熬，有人爬完這7層臺階花了整整20年。

想不通，是她們遭遇真相時的第一反應(yīng)。即便按照保守估計，同性戀也占總?cè)丝诘?%，每50人中就至少有1個是同性戀，其中90%的人會選擇結(jié)婚。但大多數(shù)人仍默認同性戀與自己的生活不會發(fā)生交集?；ɑň拖氩煌ㄍ詰贋槭裁丛絹碓蕉嗔?，以及“女人怎么就不能滿足他們了呢？”

作為過來人，Ruby像告訴每個新入群的姐妹一樣告訴花花：同性戀不是越來越多了，是越來越容易被發(fā)現(xiàn)了；女人不能滿足他們，就像女人不能滿足我們。群里還有些堅持不婚的同志，負責以身說法：性取向是不可逆的，別妄想改變對方?；钌娜丝尚诺枚啵豪锏耐薮蠖寄鼙贿@話打醒。

網(wǎng)上流傳著一份同志騙婚指南，按步驟寫著怎樣“安全”地結(jié)婚。與此對應(yīng)，群里反復(fù)討論著鑒別同性戀的辦法。僅靠“識別娘娘腔”這一鑒定方法遠遠不夠。Ruby總結(jié)那些看上去各方面條件優(yōu)越卻沒什么戀愛經(jīng)歷的相親對象大多有問題。同事曾遇上一個有點怪的相親對象，“挺會打扮的，穿衣服很有品位，有一點點娘娘腔，特別愛干凈”。Ruby覺得不對勁，先讓同事用同性戀的話題試探，對方反應(yīng)很別扭，她又要來照片給幾個同志看，都說百分之百是。

群里討論出騙婚同志挑選結(jié)婚對象的特征：傳統(tǒng)、保守、單純、大多是外地女孩等。蓄意騙婚的同志在追求階段更顯魅力，沒什么“直男癌”，注重打扮，噓寒問暖。Ruby的前男友曾在人多的地方向她公開表白，早早就把她介紹給親友。同妻往往在不明真相時深陷愛河。“不知道你有沒有試過那么愛一個人”，與Ruby經(jīng)歷相似的前同女友盛開說，“很愛很愛很愛”，她重復(fù)了3次。然而愛得越深，發(fā)現(xiàn)真相時受傷害越大。

離不離婚是群里最常爭論的話題。群里婚后花了5年時間才發(fā)現(xiàn)真相的同妻“期待”，認為離婚是同妻唯一的出路。還沒孩子，離婚；有了孩子，離婚；懷著孕，好好安胎，然后離婚。見過更多事例的Ruby沒那么肯定，但這“至少是最好的出路”。

離婚遠沒有說的這么容易，群里有人發(fā)現(xiàn)真相后仍在婚姻里停留了二十余年。對她們而言，被人騙得團團轉(zhuǎn)是丟臉，昭告天下的離婚更是失敗。一些姐妹吐露真相后甚至?xí)獾郊胰说呢焸洌罕或_是你的錯，他“變成”同性戀是因為你對他不夠好，還有人想當然地以為同妻就是性饑渴而已。

“但凡有一點好，誰都不會選擇離婚。”句號說。她和花花一樣在懷孕時進了群，家族里沒一個離婚的，“我怕離婚了，丟人”。孩子出生后，她更想為孩子湊成完整的家。然而一忍再忍，換來的卻是變本加厲的冷暴力，這才想通離開才是正確的選擇。

即使最終選擇離婚，路途依舊艱難。同性出軌這一理由很少獲得法律認可，更不能讓同妻因此獲得任何損害賠償，最后大多以“感情不和”的離婚判決收尾?！捌诖北救私?jīng)歷過一場漫長的離婚官司，她仔細研究了相關(guān)法律，搜集了一切能證明丈夫是同性戀的證據(jù)，并給中華全國律師協(xié)會副會長寫了一封兩萬字的求助信。努力換來的成果是調(diào)解書中出現(xiàn)了“原告訴稱被告是同性戀”的字眼，群里的姐妹們知道了都很高興，因為再婚去領(lǐng)證時必須要出示離婚調(diào)解書，對他的下一個騙婚對象算是個提醒。對方的女律師卻懇求“期待”把“同性戀”三個字刪去，“她說做人不要太絕，哪怕改成家暴或性格不合都行啊，這樣人家沒法再婚”。“期待”憤然拒絕，“我當時都快崩潰了！”

無論如何，騙婚決不能再發(fā)生。在這一點上，她們完全統(tǒng)一戰(zhàn)線，群里很多前同妻還做過替前任“出柜”的事。有個前同妻說自己的那位要再婚了，大家紛紛想主意，有的說把證據(jù)刻成CD帶到婚禮上播放，有的說帶上他的男友去現(xiàn)場指認。實際上太激烈的方法行不通，誰都不會立刻相信自己撞上了同性戀。Ruby找到前男友新交女朋友的微博，直接告訴她被騙了，對方不信，以為Ruby是來搞破壞的，直到自己發(fā)現(xiàn)了男友和男人交往的證據(jù)才反過來感謝她。

她們明白，只要社會仍不能平等地接納同性戀，同妻就會作為受害者背后的受害者一直存在。群里的同妻和同志曾討論過未來，同志六叔覺得20年內(nèi)社會就能徹底接受同性戀，同妻花花覺得這個估計太樂觀，起碼50年后。六叔沒有多解釋，只說了句“我會贏，而且贏得很漂亮”。

不久前，花花的孩子出生，是個女兒，粉嫩嫩的，叫小菲兒；句號的孩子不滿一歲，離婚后她沒爭撫養(yǎng)費，孩子跟自己姓，也不準備讓孩子知道父親的事，朋友們說她在一年半的婚史里老了10歲；而“期待”則打算等女兒成年后告知實情，“不是我不想給她一個完整的家，而是媽媽百無可忍”，十幾年后孩子成年時，社會信息應(yīng)該很發(fā)達很包容了，說不定那時同性戀徹底免受歧視，同妻也到此為止。

摘自《人物》